闖關東第二部(71)
老獨臂說:「你們都叫我老獨臂,都知道我這條胳膊是被老虎咬去了,可這裡的枝枝蔓蔓你們哪裡知道。那一年,也是這個季節,走的是北流,在船廠,分了錢我本打算回山東老家,可是中了人家的圈套進了賭局。結果呢,輸得乾乾淨淨沒臉回家。這時候櫃上跟來的人找到我,說要借錢給我翻本兒,不過要簽約,還要回山場子給櫃上干。結果呢,還是輸了個乾淨,沒辦法做了江驢子,就是那一年冬我把胳膊丟了。」排幫甲說:「大叔,怎麼叫江驢子?」
老獨臂說:「這兒管返回山場子水場子幹活的都叫江驢子,從這兒回山的路是一步一步地登高逆水,有時還要拉縴拖艚子,像毛驢子一樣。一道上沒吃沒喝,只好要飯,要不到就吃苣麻菜。年輕人,回去吧,我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都長,這些都是經驗之談,為你們好。」大伙點頭說:「聽頭招的,回吧。」大伙紛紛回到客棧。夜深了,老獨臂還坐在那兒抽煙,像是在回憶一件久遠的往事。
老獨臂的話說到了家,可趕不上花枝招展的娘兒們的蕩笑,也趕不上賭錢暴富的招引。頭兩天,排幫們還能守住性子。再過兩天,老獨臂起了一身重病,躺在炕上起不了身子,傳武和鮮兒前後照應著。沒他看管,排幫們也就鬆了弦,賭的賭,嫖的嫖。半月工夫,大半年的掙命錢就見了底,一個個唉聲歎氣。曹三笑吟吟地問:「這些天吃喝嫖賭玩得痛快吧?怎麼?怎麼不出去玩了?」二招說:「大伙都沒錢了。」曹三說:「沒錢玩?這不叫人家笑話嗎?咱們可不能就這麼走了,怎麼也得把本兒撈回來。錢?我這兒有啊,來來來,需要多少?我先墊上。」二招說:「我們拿什麼還啊?」曹三說:「咳,這容易,咱們簽個約,再跟我回山場子不就得了?」排幫老郭說:「我們咋回去啊?」
曹三說:「老規矩,你們沿著江岸走,逆水而上把艚船拉回去。我呢,在這兒還有些事要處理一下。」他又轉頭叮囑二招,「老獨臂的病越來越重,看樣不大行了,回去的路上你多關照著點,我虧待不了你。怎麼樣,你們簽不簽?」二招一拍大腿說:「行,我簽!」大伙紛紛地說:「我也簽!」
排幫拉縴逆江而上,順流而下的輕適再也不見。老獨臂病重了,躺在艚船裡,鮮兒目不轉睛地看護著。拉縴的傳武不時地看著艚船裡的老獨臂。
眾排幫一邊喊著號子,一邊拉著纖繩非常艱難地行進著——纖繩緊緊勒著他們的肩膀,彷彿要陷入肉裡,他們的身體幾乎伏在地上向前走著。
號子聲聲:
逆江水——哎呵,
頂頭風——哎呵,
拖木艚——哎呵,
往北行——哎呵,
錢輸光——哎呵,
家難回——哎呵,
這輩子再難見老婆孩——哎呵,哎呵,哎呵!
號子聲中,年齡較大的老郭終因體力不支倒在江岸上。拉縴的眾人停下腳步,默默地看著。跟在老郭身後的傳武忙俯身去攙扶,卻又哪裡扶得起來。艚船內的老獨臂吃力地坐起身來,聲音微弱地問:「是不是不行了?」傳武悲痛而無聲地點點頭。二招問道:「頭招,你看是讓他順江走還是埋起來?」老獨臂說:「今天就住這兒吧,我和他說會兒話。」
江邊生起兩堆篝火,傳武、鮮兒及排幫們圍著一堆篝火啃著乾糧。另一堆篝火旁,老獨臂倚靠著排幫的行李卷自斟自飲地喝著酒。
他喝完一杯酒又倒上一杯,一邊小心給死了的老郭嘴裡灌著酒,一邊輕聲地說:「老夥計,老鄉,兄弟,你也喝一口吧,喝一口少一口!到了那邊給閻王爺捎個話,過不了幾天我也會去的……」
傳武、鮮兒不解地看著。傳武悄聲問鮮兒:「姐,爺爺在幹什麼呢?」鮮兒憂慮地說:「他自從病了以後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吃藥也不願多說話。只要醒過來就要酒喝,誰也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
老獨臂又喝了一杯酒,忽然感覺到心裡難受,急忙用殘存的右臂摀住胸口,稍後索性端起酒壺,大口地往嘴裡灌著。傳武、鮮兒有些發愣地看著。鮮兒對傳武說:「咱過去勸勸,不能這麼個喝法。」傳武和鮮兒走到近前,老獨臂有些醉意地笑著說:「你們倆坐下,爺爺跟你們說幾句話。」鮮兒和傳武小心地靠近老獨臂坐下。
闖關東第二部(72)
醉眼矇矓的老獨臂卻不再看他倆,而是面色凝重地面對天空和江面認真地說:「你說,你說,我聽著呢。」鮮兒和傳武不解地看著,傳武欲要問話,鮮兒連忙阻止。
老獨臂不知在聽著什麼,隨後哈哈大笑道:「你說什麼?時辰到了?叫我這就跟你走?知道,急什麼?我老獨臂一輩子什麼都知道,不就是陰曹地府去走一遭嗎?你說什麼?我這輩子罪還沒遭夠?那好啊,我去伺候你們,我給你縫三年鎧甲,洗五年血衣,推十年大磨,成嗎?我不害怕,我這一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你說什麼?還讓我活兩天?那我可得謝謝你了!我這輩子在苦海裡熬過,在刀尖上滾過,可就是沒跟女人睡過!賞一個吧,十七八歲的黃花大姑娘!行行好吧,讓我聞聞女人味再走吧!啊?你早就給我預備了?那我可得謝謝你了,我給你磕三個響頭!一輩子就你知道我,就你知道我!哈哈……」笑著笑著涕淚橫流說,「天爺爺呀,我等不及了,快領我進洞房吧!哈哈……」
等他住了聲,傳武和鮮兒問:「爺爺,你在和誰說話?」老獨臂淡淡一笑說:「和天說話。」傳武說:「爺爺,你說了些什麼?我一句也沒聽懂。」老獨臂說:「你慢慢會懂的。」鮮兒說:「爺爺,你哭了?」老獨臂又是淡淡一笑。傳武說:「爺爺,你別難受,我們送你回家。」
老獨臂沉默良久說:「想家啊,想山東老家,真想回去看看,可回不去了,真成了沒家的人了!你們兩個患難相交,有情有義,早些成家吧,好好過日子。人這一輩子不管怎麼要有一個暖和和的家啊,別像我,一輩子漂泊,沒在一個地方紮下根。」鮮兒說:「爺爺,到了野馬灣咱就不走了,咱們買處房一起過,我和傳武伺候你一輩子。」
老獨臂說:「孩子,你們的心意我領了,可爺爺熬不到那天了……你們記著,我死了以後,你們把我埋了,墳頭一定要朝著咱山東老家,我活著回不去,死了也要看著老家,看著爹娘!記住了嗎?」兩人點點頭。老獨臂望著傳武和鮮兒,眼裡跳動著異樣的光芒。他摸索著傳武,又摸索著鮮兒,輕聲地說:「真好。」說罷,他掄起那缽大的拳頭,朝心口猛地一擊,嘴裡噴出一股血來,人已愴然倒下……
兩人呼喊著撲向老獨臂。〔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傳武、鮮兒及排幫們舉著火把,每人捧著一盞河燈向江邊走來。鮮兒舉著火把點燃了每一盞河燈。一盞盞河燈順流而下。傳武、鮮兒及排幫們站在岸邊,默默地看著河燈遠去。空氣中,似有老獨臂以往的歌聲在江岸的夜空中迴盪……
江岸上,傳武、鮮兒及眾排幫又把纖繩深深地勒進肩膀裡,把身子拉成了弓,誰也不說話,艱難地行進著。他們沒看到,江岸上土坡後,慢慢地探出十幾個腦袋,注視著拉縴的排幫們——這是一小群散兵游勇,他們的頭目目光貪婪地盯著鮮兒……
上行到了野馬灣,傳武和鮮兒告別了排幫夥計,沿江邊默默走著。傳武停下腳步輕聲地說:「姐,咱就在這野馬灣住下吧。你說過喜歡這個地方,咱就在這兒安家,咋樣?」鮮兒看著傳武,輕輕地點了點頭。傳武說:「姐,我要送你一樣東西。」鮮兒說:「傳武,走了這趟排,你的心思姐都明白了,姐什麼都不要。」傳武從懷裡掏出一隻銀手鐲說:「姐,這是我攢的,你戴上吧。」鮮兒望著傳武,良久,把手伸出來。傳武把手鐲戴到鮮兒的手腕上。
傳武興奮之極,猛然將鮮兒擁到懷裡,在鮮兒的額頭上親了一下,隨後放開鮮兒,高興地沿江邊跑著,邊跑邊興奮地喊著說:「我有家了!我有自己的家了——」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兩聲槍響!奔跑中的傳武被槍彈擊中,隨後一頭栽進江中。剛剛還沉浸在幸福中的鮮兒被突如其來的槍聲驚呆了!腦中一聲轟響,人軟癱在地上。
十餘名散兵游勇舉著槍,怪叫著從不遠處飛馬而來,成扇面形圍向鮮兒。鮮兒吃驚地看著奔馳而來的馬隊,那頭目高聲喊道:「小娘們,跟我享福去吧!」鮮兒悲憤地看著漸近的散兵,掙扎著起來,大叫一聲:「傳武,等我。」轉身跳入江水中。江面只是盪開一個漣漪,隨又恢復了平靜。頭目狠狠地說:「媽的!這小娘們,性子夠烈的!」
闖關東第二部(73)
3
三輛拉著山貨的馬車從春和盛店舖門前走過。夏元璋和傳傑站在店舖門口內看著走過的馬車。傳傑焦急地說:「掌櫃的,山貨大批上市了,您怎麼又突然改了主意呢?價錢挺合適的,怎麼就是不讓我進貨呢?您到底是打的什麼主意?」夏元璋說:「傳傑啊,這做生意不能趕大呼隆,貴在別出心裁,講究的是人無我有,人有我精,人精我走。都做這些大路貨就沒有什麼賺頭了。」傳傑問:「那咱不做大路貨做什麼?」夏元璋說:「走,我領你去見一個人,讓你長長見識。」
夏元璋說的這個人姓邵,人微胖,總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好像對什麼也瞧不上眼。夏元璋在鎮上酒館裡設了宴,讓傳傑陪他喝酒。邵先生說:「據我所知,咱們這一帶還沒有做松茸的。這東西可金貴呢,在大城市大碼頭,那可是千金難求,賣得火著呢,裡頭的利大著呢,大得你都不敢想!」傳傑說:「我們掌櫃的說過,做生意,凡是利大的風險就大。」邵先生說:「哎,這話得倒過來說,風險大利大,越有風險越有利。你要是提籃小賣,或者只做點針頭線腦的小生意,有沒有風險?沒有吧?可利呢?不能說沒有,可那是蠅頭小利,沒意思,太沒意思了!」傳傑說:「可是做松茸投入太大了。」
夏元璋笑了說:「傳傑,資本大賺得也多呀,比方說都是三成利,你投入十塊錢,周轉一圈掙多少?三塊錢吧?你要是投入十萬塊呢?那可就是三萬塊呀!」邵先生說:「你看看,賬還是掌櫃的算得明白。我這三車松茸十萬塊給你們,你們販到奉天,出了貨就是三萬塊到手,夠你們幾年掙的?」
傳傑說:「掌櫃的,咱的家底劃拉劃拉也湊不夠那麼多啊。」夏元璋說:「哦,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有辦法。」傳傑說:「掌櫃的,咱能不能少進點貨試試看?先探探路,好做咱再做大。」邵先生笑道:「夏掌櫃的,想不到你這個夥計年紀不大倒是挺穩重。小兄弟,實話告訴你,不少老客都在打我這三車松茸的主意,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對他們都是有言在先,這三車貨我是打捆兒出手,零打碎敲我可不幹。為什麼?耗不起工夫。我這三車貨是急著出手才高進低走。知道我為什麼急著出手嗎?」
傳傑問:「為什麼?」邵先生說:「實不相瞞,我和幾個朋友約好了,想跑趟俄羅斯倒騰皮貨。不過呢,出不了手我也不怕,索性俄羅斯就不去了,我押著貨到奉天也不少掙,不過比起到俄羅斯販皮貨利就又小了不少。」夏元璋說:「那倒也是。」邵先生說:「另外我這裡還有一個小秘密。」壓低嗓門兒說,「我為什麼對俄羅斯這麼感興趣?告訴你們,我在那邊靠了個俄羅斯娘們兒,等著我呢。嘻嘻。」
夏元璋吃驚地問:「是嗎?」邵先生說:「怎麼樣,夏掌櫃的,做完了這筆買賣我領你跑趟俄羅斯?俄羅斯娘們兒好啊,夠勁兒!」夏元璋正色說:「我對那些不感興趣。」邵先生說:「失言了,知道您是正人君子。說正事,這筆買賣您感興趣?」夏元璋說:「再說吧。」邵先生說:「也好,這筆買賣畢竟不是小數目,夏掌櫃的要是有誠意,價碼咱還可以再商量。」
回到家,夏元璋在屋裡踱著步。巧雲說:「先生,不早了,早些睡吧。」夏元璋說:「巧雲,你把那東西給我找出來,我再抽兩口。」巧雲說:「您不說就是玩玩嗎?怎麼又想起來了?別上了癮,上了癮就不好戒了。」夏元璋瞪著眼睛說:「囉唆什麼!我還沒有數?」他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那些上癮的人這兒不行,沒有定力。跟你說實話,年輕的時候,賭我也賭過,嫖我也嫖過,作得也不輕,別人都上了癮,我說一聲戒,怎麼樣?他就戒了!這就是定力,不是誰都有的。我這幾天正在思謀一件大事,也就是用它提提神兒。」
巧雲無奈,伺候夏元璋抽上大煙。傳傑在外面問:「掌櫃的睡了嗎?」夏元璋說:「傳傑嗎?有事兒?你在客廳等一會兒,我這就來。」一會兒,夏元璋精神飽滿地從裡屋走出來問:「傳傑,什麼事?」
闖關東第二部(74)
傳傑說:「掌櫃的,我睡不著就想白天這件事。松茸是好東西,可太金貴了,我聽說了,就是大城市,一般的飯莊也經營不起。奉天太遠我不知道,我打聽了送山貨的老客,人家說,哈爾濱的大菜館貨已經進足了,貨源可能是邵先生的。」夏元璋說:「哈爾濱近水樓台,貨進足了不足為奇,奉天不會。再說了,奉天可就大多了,大飯莊有的是。你是不是沒去過奉天?光一條中街有好幾個元寶鎮大,那人海了去了,有錢的人也多。松茸這東西你是不知道,在飯莊老值錢了。」傳傑說:「掌櫃的別忘了,越是值錢的東西越下細。」
夏元璋說:「你說的倒也是,可這也得分地方,奉天有錢的人多。這有錢的人可也怪了,什麼貴想吃什麼。熊掌貴不貴?燕窩魚翅貴不貴?吃的人少嗎?我現在考慮的不是進不進這批貨,是想怎麼湊足這筆資金,價壓到什麼程度。你就是為這個睡不著?不用擔心,我在買賣場滾了這麼多年,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你記住了,做生意四平八穩固然是正理,可你總是不敢搏就永遠在原地踏步,就是前進一步也是小腳老太太扭秧歌,退兩步進三步,邁不出去多遠。」
傳傑說:「掌櫃的,我怎麼尋思這事都有點不牢穩。」夏元璋發了脾氣說:「行了,我做了一輩子山貨,什麼樣的風險沒經歷過?我說你怎麼越來越膽小了呢?好了,回去睡吧。你提醒我倒是一件好事,我再考慮考慮。」傳傑說:「哎。」抽著鼻子問,「嗯?一股什麼味兒?還挺香的。」夏元璋說:「你的鼻子就是尖,我最近吃一種東洋進的大補丸,這東西,挺來勁。」
三輛拉著松茸的大馬車整裝待發了,夏元璋和玉書為傳傑餞行。夏元璋說:「傳傑,這回出門千萬要小心,一定要晝行夜伏,不能有半點差池,我可是把整個家當都押上了!」傳傑說:「掌櫃的放心,我一定會謹慎,只要那邊一收了貨我就把匯票打過來,星夜往回趕。」玉書囑咐:「傳傑,天越來越冷了,道上該加衣服就加衣服。」說著為他圍上圍脖。
傳傑一愣說:「玉書,你什麼時候織的?」玉書說:「還能讓你知道?道上別不捨得吃喝,身子要緊。」傳傑說:「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夏元璋說:「傳傑啊,這趟買賣回來之後我就徹底撒手了,貨棧就交給你了。抽空和你爹商量商量,早些把你和玉書的事辦了,我也想抱外孫了。」玉書羞赧地說:「爸!」夏元璋從常先生手裡接過酒杯說:「好了,不說了。來,喝了這杯餞行酒上路吧。」傳傑喝罷餞行酒,跳上馬車上路了。
韓老海牽著四匹馬進了朱家大院。朱開山迎出屋子,驚呼道:「老海兄弟,你這是幹什麼?」韓老海說:「你裝什麼糊塗?我是來還債的,這四匹馬從現在開始姓朱了。」文他娘呱呱笑著跑出屋子說:「大兄弟,在哪兒學的罵人的法子?叫你這麼說俺們也是牲口了?」朱開山說:「老海兄弟,這馬我是高低不能要,這都是大媳婦鬧著玩的,這孩子沒輕沒重,玩笑鬧大了。你把馬都牽回去,我好好教訓教訓她,改日讓她給你賠禮道歉,再讓她沒大沒小!」
韓老海說:「老朱兄弟,自古賭場無父子,我輸了就是輸了,不管是輸給了誰,還輸得起,你要是不收可就讓我沒法做人了。」朱開山說:「你說哪兒去了?你說你輸了,我們可不認這個賬,我們都不認賬你還的什麼賬?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韓老海說:「你不認我認!好,算我說錯了,這馬不姓朱,可是歸你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朱開山火了道:「哪有你這麼欺負人的?也太霸道了!」氣得抄起鞭子朝馬甩去。四匹馬撒開蹄子朝韓家跑去,韓老海冷著一張臉出了院門。
文他娘、那文在灶間裡忙活著做飯。朱開山坐在堂屋門前仔細地擦拭著老土炮。玉書瘋跑進屋,喘息著說:「大叔,不好了,傳文哥她……叫馬賊……綁走了!」文他娘說:「閨女,慢點說,到底怎麼回事?」玉書說:「傳文哥在鎮上賣完了糧往回走,我正好遇見,剛說了兩句話,一夥蒙面人衝過來,把他綁到馬車上跑了……」那文驚天動地哭著道:「我的天啊,這可怎麼辦啊!」擦拭著老土炮的朱開山坐著一動不動。文他娘拍著大腿說:「你怎麼一動不動啊?趕緊拿個主意吧!」朱開山說:「不急,是癤子總要有冒頭的時候,這回是冒了頭了,大戲到了煞尾的時候了。」那文給朱開山跪下了說:「爹,救救傳文吧,現在全家就你一個爺們兒在家了!」朱開山說:「孩子,快起來,不要怕,我保證讓傳文平平安安回來!」忽聽「啪」的一聲,一隻飛鏢釘在門上,帶著一封信。女人們慌作一團。朱開山取下信,鐵青著臉看著,仰天長歎道:「該來的都來了!」
闖關東第二部(75)
三輛馬車拉著松茸從奉天城回來了,傳傑坐在馬車上。馬車飛馳至貨棧門口,傳傑匆匆跳下車,奔進貨棧。夏元璋正在吞雲吐霧。玉書瘋狂地摔著屋裡的東西,哭喊著說:「爸!你怎麼就是不聽勸呢?怎麼就是戒不了呢?怎麼一點志氣也沒有?這個家早晚讓你敗掉的!」巧雲瑟縮著站在一旁不敢出聲。玉書又衝著巧雲來了,說:「你這個糊塗蟲,怎麼不早說!」巧雲抹著眼淚分辯說:「我敢說嗎?先生不讓。」
夏元璋說:「閨女,沒事兒,爹就是玩玩,爹有數,就憑爹的定力,說戒就戒,等傳傑回來爹就戒了,你放心。」話音剛落,傳傑哭喊著衝進屋裡說:「掌櫃的,不好了!」夏元璋忽地站起身來說:「傳傑,你回來了?買賣怎麼樣了?賺了多少?」傳傑哭著說:「掌櫃的,完了,全完了,奉天大菜館早就進了邵先生的貨,咱的貨誰也不收,咱們叫邵先生騙了!」夏元璋如五雷轟頂,驚呼一聲道:「我的天,這下全完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昏死過去。大伙急忙扶起夏元璋。玉書哭喊著說:「爸,你醒醒!」
夏元璋元氣大傷,連春和盛的大宅院都抵給了姓邵的,還落下一屁股債。又加上煙癮折磨,短短幾天,人已變得形銷骨立,面如菜色。而當年他的手下敗將對門的吳老闆腚前腚後地跟著邵先生狐假虎威,更讓夏元璋悲歎不已。傳傑經了這場變故,覺得生意場上真是波譎雲詭,不禁想起當年夏元璋對他說的「誠信」二字,恍如夢中。
夏元璋這日犯了癮,在鋪上翻滾著,哀號道:「好孩子,救救爹吧,我實在受不了啦,萬箭鑽心哪!」巧雲在一旁哭泣。傳傑對玉書使了個眼色,二人把夏元璋捆綁起來摁進櫃子裡。夏元璋又哭又鬧又哀求說:「你們不能這樣啊!巧雲,他們這是忤逆,你趕快給我報官啊!」巧雲哭著說:「先生,你就委屈一下吧,他們是幫你戒煙啊!」
吳老闆背著手進來了說:「呵!你們爺們兒唱的這是哪一出啊?夏掌櫃的,是《打棍出箱》吧?」夏元璋咆哮著說:「你這條狗,給我滾!」吳老闆說:「哎,你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我是來給你閨女做媒的。邵先生可是看好你的閨女了,有意納小。說了,要是你願意,他可以供你煙膏子。多好啊,到時候你就是他的老丈人了,這大宅子一半又歸你了。」夏元璋氣得渾身直哆嗦,指著吳老闆說:「你,你這個畜牲,你怎麼不把你閨女給他做小!」又指著傳傑說,「你還愣什麼?給我打出去!」
第二十章
1
朱開山準備獨闖匪巢救兒子。傳傑遞過來老土炮,那文送上匕首。朱開山說:「這些東西都用不上,放著吧。」文他娘攔擋說:「他爹,你不能去啊!那些鬍子什麼事做不出來?去就沒命了!」朱開山說:「你放心,我都打聽好了,他們的瓢把子叫老蝙蝠,我去會會他。」傳傑說:「爹,我跟你去。」
朱開山說:「不行,你留在家裡,我對你還有交代。他娘,我前腳走,你隨後就帶著全家到神仙溝住些日子,我早在那兒修好了地窨子,糧食也備了,我不回來你們千萬別回家!傳傑,我這一去吉凶難料,一旦不能回來家裡就你一個爺們兒了,你要挑起全家的大梁。還有,實在不行就把夏掌櫃的和玉書接來家吧,你是條漢子了。」傳傑說:「爹,我怎麼琢磨這件事都是老海叔干的。」
朱開山說:「還用尋思嗎?所以說天下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今後出門做事一定記住這個道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虱子頂不起被單來,螞蚱不能穿著我的靰鞡跑!」傳傑哭著問:「爹,我還能做點什麼?」朱開山說:「孩子,你有膽量嗎?」傳傑說:「爹,我是你的兒子,你能做到的我也能!」朱開山說:「好!」把傳傑拽到身邊,附耳交代幾句,傳傑連連點頭。
朱開心懂得規矩,他按那封信上的指示一個人赤手空拳上了山,土匪們早有人守候,見他來了,上去綁了,又捂了眼。朱開山也不反抗。押到山寨裡頭,嘍囉給朱開山摘掉蒙眼布,鬆了綁。老蝙蝠說:「朱開山,你到底還是來了,是個爺們兒!」朱開山抱拳說:「當家的,冤有頭債有主,我朱開山栽的蒺藜刺兒自己拔,你把我兒子放了。」老蝙蝠嘿嘿一笑,一揮手。幾個嘍囉推搡傳文進屋。
闖關東第二部(76)
傳文哭喊道:「爹,你怎麼來了?家裡怎麼辦啊?」老蝙蝠說:「好了,別叫了,你爹來換你,你走吧。」傳文說:「爹,我不走,還是讓俺留下,要殺要剮隨他們的便,你可是家裡的頂樑柱啊!」朱開山說:「孩子,回吧,你娘和你媳婦還等著你呢,我沒事,我和當家的好商量。」傳文哭喊道:「俺不走!你們殺了俺吧!」老蝙蝠說:「嘁,你爹來了你倒爺們兒起來了,不是嚇得尿褲子的時候了。」一抬手說,「給我轟出去!」
傳文還真爺們兒起來,可不論怎麼掙扎著,到底讓嘍囉推出門去。老蝙蝠吩咐手下說:「備下酒菜,我要跟朱開山敘談敘談。」大碗酒大塊肉擺滿一桌。朱開山說:「當家的,初次見面總得有個覲見禮,我這兒給你備下了大貨,賞個臉收下吧。」說著送上一棵山參。老蝙蝠斜了一眼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收下。」嘍囉忙來收了山參。
老蝙蝠說:「我說,我的帖子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還真能沉住氣,就不怕我把你兒子做了?」朱開山說:「我知道你不會,你的目的還沒達到呢。」老蝙蝠說:「那我提的那些條件你到底是答應不答應?」朱開山說:「當家的條件也太過了,要是答應了就是個破家。我朱開山見識短,除非咱們有仇,你不至於下這麼狠的手,可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咱們到底有什麼過節?」
老蝙蝠說:「這你就不用多問了,反正不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撕票。」朱開山說:「當家的要那麼多錢我實在拿不出來,賣房子賣地也來不及,這不是往死裡逼我嗎?你叫我怎麼辦?」老蝙蝠說:「那是你的事,我就管不著了,我就管要錢。你不當家哪知鹽米貴?沒錢我的這些弟兄怎麼養活?你說呢?」朱開山說:「說的也是。這樣吧,我知道這片山裡有一棵長在樹上的大棒槌,一直沒動它,今天把它送給你,這樣咱們可以兩頂了吧?」老蝙蝠哈哈大笑說:「你說什麼?棒槌長在樹上?聞所未聞!」
朱開山說:「當家的,這你就不懂了。當年這塊山有伙挖參的,挖了半年也沒挖到一棵,這一天遇到了一個要飯的小斜眼,小斜眼要求參幫帶著他吃口飯。幫主見他斜著眼朝天上瞅,知道是個廢物,不肯收留。有人看孩子可憐,勸幫主留下。小斜眼跟著大伙進了山。說起來有意思,就因為他的小斜眼朝天上瞅,發現一棵千年老樹上長了棵大參。小斜眼心裡恨幫主沒告訴他。後來小斜眼快病死了,參幫把他扔了。正趕上我在山裡打牲口把他救了。小斜眼對我感謝不盡,就把秘密告訴了我。我一直沒動,想再過三年起這個大貨。現在救自己的命要緊,就獻給當家的吧。」老蝙蝠樂了說:「真有這事?行,你就領著我去開開眼。要是真的我就饒你一命。」
朱開山被土匪拴著進了深山密林。他領著土匪在山上轉來轉去,到底「麻達山」了(迷路)。幾個嘍囉哭唧唧地說:「當家的,不好了,麻達山了,咱轉來轉去又回來了!」老蝙蝠朝朱開山咆哮道:「好啊,你把我們朝死路裡引,我禍禍了你!」朱開山鎮靜地說:「我也不想麻達山,要是殺了我誰也出不去。這地方叫干飯盆,多少挖參的老客都麻達在這裡了。」他指著地上說,「你看這些白骨,都是他們留下的。」
老蝙蝠害怕了,說:「老朱,那咱還能不能出去?」朱開山說:「怎麼出不去?你們別急,跟著我走,我指哪兒你們走哪兒,千萬別亂說話。」老蝙蝠對嘍囉說:「好吧,鬆綁,給他索撥棍。」獲得了自由的朱開上拿著索撥棍在前邊開路。老林子幽暗無比,草茂樹密,野獸出沒,處處暗藏殺機。
一嘍囉驚呼道:「蛇,蛇!」朱開山怒斥道:「閉死你的臭嘴!」嘍囉委屈地說:「我說錯什麼了嗎?」朱開山:「在這裡不能亂說,這叫錢串子。」嘍囉分辯道:「這明明是條蛇!」朱開山把棍一扔,坐在地上不走了。
老蝙蝠腳踹嘍囉說:「你他媽的還嘴硬,這是參幫的規矩!」扭頭對朱開山說,「老朱,別和孩子一般見識,走吧,你現在是爺爺,我們都聽你的。」朱開山站起來說:「進山就得懂山裡的規矩,不想死就別胡來!」
闖關東第二部(77)
他用叫棍敲打著樹幹:
梆梆——梆梆——
老蝙蝠小心翼翼地問:「老朱,你這是幹什麼?」朱開山說:「我是在叫棍,告訴周圍的參把頭,咱們麻達山了,他們要是聽見了就會有回音的。」老蝙蝠說:「哦,哦,弟兄們,一塊敲!」朱開山說:「萬萬不可!這叫棍不是隨便敲的,我們這是在說話,你亂敲人家就不搭理你了。」
天色黑了下來。朱開山對老蝙蝠說:「當家的,拿房子吧,看來得拿個火堆了。」老蝙蝠小心翼翼地說:「老朱大哥,怎麼拿?」朱開山說:「在山裡,住下就叫拿房子,起火堆就叫拿火堆,明白了?」老蝙蝠說:「明白,明白。」對嘍囉說,「還愣著幹什麼?拿火堆啊!」
小嘍囉們趕緊撿柴生火。大伙在一起烤火,烤乾糧。在老蝙蝠的示意下,嘍囉們諂笑,像伺候親爹似的給朱開山送乾糧,送水,送煙。四周傳來狼嚎聲,嘍囉們毛骨悚然。老蝙蝠說:「老朱大哥,你看咱們能出去嗎?」朱開山說:「只要聽我的,能。」眾匪徒瑟瑟縮縮地一夜沒敢合眼,好歹挨到了天亮。
朱開山領著土匪又開始轉山,不停地叫棍。忽然,遠處有了回應:
梆!梆!梆!
老蝙蝠興奮地說:「下可好了,有回音了。」朱開山說:「嗯,這是告訴咱他們在這兒。」朱開山叫著棍,帶大伙循聲而去。衣衫襤褸的一個小斜眼出現在大伙面前,仔細看卻是傳傑扮的。父子二人對視一眼,朱開山驚呼道:「小斜眼,我可找到你了!」傳傑說:「大叔,麻達山了?」朱開山說:「可不是嘛,轉不出去了。」傳傑說:「跟我走吧。」老蝙蝠說:「慢,老朱,這就是你說的小斜眼?」朱開山說:「不是他是誰?咱走吧。」
老蝙蝠嘿嘿笑了說:「往哪兒走?咱們還沒起大貨呢!」朱開山說:「對了。小斜眼,帶著大叔把大貨起了吧,我找到買家了。」傳傑說:「真的?那就跟我走吧。」土匪們歡呼雀躍,跟著傳傑往前走。突然,傳傑站住了,指著一棵大樹說:「你們看,大貨就在這棵樹上!」就在土匪看樹上大參的時候,朱開山跳將起來,眾匪忽覺得腳底下一空,呼啦啦都掉進一個大狍子坑裡。
老蝙蝠叫道:「朱開山,你這個老狐狸,把我們放了!要不然我宰了你!」朱開山哈哈大笑道:「老蝙蝠,死到臨頭你還耍瓢把子威風,你說現在是誰宰誰?啊?你記住吧,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老蝙蝠軟了下來說:「老朱大哥,你饒了我們弟兄吧,我們也是沒辦法吃上這碗飯的,你只要饒了我們,從今以後我們金盆洗手還不行嗎?」
朱開山說:「我早就對你們說過,我朱開山不怕死!告訴你們吧,我朱開山死過幾回了,還有什麼怕的?想當年我在老金溝鏢打老果子,馬蹄金送金大拿上西天,人也不是沒殺過……」老蝙蝠面如土色說:「啊?你就是當年老金溝的朱老山?哎呀呀,不知道當年那個大名遠揚的山東人就是你!老英雄,你早報大名我們眾弟兄哪敢太歲頭上動土啊!好好好,今天死在你的手裡也不算冤屈,動手吧。」
朱開山仰天大笑道:「我朱開山殺過歹人,殺過洋毛子,那都是萬不得已,可從沒殺過無辜,我怎麼會殺你們呢?」他示意傳傑放下一個軟梯,老蝙蝠帶著嘍囉們狼狽地爬出來。老蝙蝠拱拳說:「老英雄大度,感恩不盡!」朱開山說:「兄弟,拉桿子上山的為數不少,可哪個不是劫富濟貧除暴安良?我朱開山沒有危害鄉里,家境也就是個小有罷了,可不明白你為什麼對我苦苦相逼呢?」
老蝙蝠說:「實不相瞞,我和你們屯的韓老海有一面之交,他說他閨女讓你們家禍害了,我就聽信了他的一面之詞上了當,這個老雜毛,我這就去結果了他!」朱開山疾呼道:「萬萬不可!說實話,我朱開山雖然罪不該死,也實在有負於他,他閨女嫁給我二兒子,可不爭氣的兒子不喜歡媳婦棄家而去,他想出這一口惡氣也是情有可原。」老蝙蝠更加敬佩說:「老哥哥,你真是個大氣的人,兄弟佩服!」
闖關東第二部(78)
朱開山說:「不過他這麼做也確實過分,我怎麼也得殺殺他的氣焰。這麼著,我想借你一縷頭髮用用,不知道肯不肯。」老蝙蝠說:「老哥哥別說要頭髮,就是要我的腦袋也應該奉送!」說罷剪了自己的一撮白毛送給朱開山。
韓老海在屋裡踱著步,對秀兒娘說:「朱開山到山上去了?」秀兒娘說:「去了好幾天了。」韓老海說:「他家裡的人都躲了?」秀兒娘說:「躲了,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韓老海說:「就這些?」秀兒娘說:「就這些。他爹,差不離兒就行了,你真的要他家破人亡?」韓老海說:「我心裡這口惡氣沒出來。」話音沒落,韓老海愣了……
朱開山大步流星地穿過院落,走進屋來。韓老海大驚失色道:「你……」朱開山哈哈大笑道:「老海兄弟,老蝙蝠我去會過了,我沒死,他托我把一件東西捎給你。」說罷拿出老蝙蝠的一撮白毛說,「老海兄弟,這東西你認得吧?」韓老海嚇得渾身亂顫,驀地跪倒朱開山面前說:「姓朱的,我鬥不過你,你看著辦吧,我沒二話。」朱開山忙扶韓老海說:「老海,你我是兄弟,這是幹什麼?我們兩家恩怨該結了吧?」韓老海長跪不起,哭著說:「開山兄弟,是我把事做得絕了些,可這都是叫我心裡這口惡氣頂的啊!」朱開山說:「都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怪罪,等傳武回來吧,回來咱們找他算這筆賬!」
2
奔湧不息的松花江水,咆哮著,翻滾著……鮮兒沿著松花江下游慢慢地走著。她那天栽下江去是抱了必死的心,卻未料栽到一個軟灘上,被一個老艄公救上了船。她守在江邊等候傳武,卻又哪裡有個人影。淚流乾了,心也碎了。她就一直順著江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臨江的桃花渡鎮,街上車來人往。鮮兒來到一個有客人出進的木樓裡討水喝,她顯然不知道這是賣春的青樓。老鴇子從屋裡出來送客,笑瞇瞇地對兩個男人說:「爺,嘗到滋味了再來呀!」鮮兒走過來說:「大娘,我想跟您討口涼水喝。」老鴇子打量著鮮兒說:「哎呀我的閨女,大冷的天喝涼水幹什麼?凍壞了身子不是玩的。屋裡請,媽媽屋裡沏的新茶,咱喝茶。」鮮兒推辭說:「大娘,我喝涼水就行。」老鴇子說:「別,別,屋裡坐,別害怕,媽媽不要你的錢。」拖著鮮兒進了屋。
這是一個以木質結構為主體的二層小樓。四個年輕男子正在整理清掃著廳堂。比較寬敞的廳堂內,四個濃妝艷抹的妓女打著麻將。廳堂裡有通向二樓的樓梯,樓上的幾個房間內隱隱約約地傳來男女的調笑聲與說話聲。
老鴇子問鮮兒:「閨女,到咱桃花渡做什麼?投親還是靠友?」鮮兒說:「也不投親,也不靠友,想找點事做。」老鴇子眼睛一亮說:「閨女,你想找事做?哎呀,巧了,我這個店裡正缺人手呢,何不留在我這兒呢?」鮮兒說:「留你這兒?做什麼活呀?」老鴇子說:「我這兒的活輕省,就是一些南來北往的客要住住宿,咱伺候伺候人家……」
這時候,衣著艷俗的紅頭巾從樓梯送嫖客下樓,嘴裡淫聲浪語不斷道:「爺,您這兩條腿還站得住?要不就不走了吧,妹子再陪您一晚上。嘻嘻。」鮮兒聽到紅頭巾的聲音感覺到分外耳熟,循著聲音看去。紅頭巾與嫖客邊走邊說著,猛然看見了樓下的鮮兒,驚詫地喊道:「鮮兒,是你嗎?」鮮兒愣了片刻,也喊道:「紅姐,你是紅姐?」紅頭巾跑下樓來,和鮮兒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鮮兒哭著說:「紅姐,怎麼會在這兒遇見你呢?你是住店還是在這兒做事?」紅頭巾咯咯笑著說:「傻妹子,姐一直沒閒著,賣,賣大炕,這兒就是賣大炕的地方。」鮮兒倒吸了一口涼氣說:「我的媽呀,我還當這是客店,還打算在這兒干呢。」紅頭巾對老鴇子說:「媽媽,你就別打她的主意了,她是我妹子,人家可是好人家的閨女。鮮兒,走,跟我上樓。」說著,拖著鮮兒上了樓。
紅頭巾問了鮮兒的情況說:「你說你,轉了一溜十三遭兒,到底又去了元寶鎮,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後來呢?」鮮兒擦著淚水說:「後來傳文到底和那文姐姐成了親,他爹把我收了當閨女。誰知道傳武對我一直有心……」
闖關東第二部(79)
紅頭巾說:「他對你有心是一天兩天的事?你一直沒看出來?」鮮兒說:「我一直沒往那上面想,就是拿他當自己的親弟弟。」紅頭巾說:「彪不彪死了,知道那樣我早就下手了。後來呢?」鮮兒說:「後來傳武到底從家裡跑出來,把我帶到水場子。」紅頭巾說:「他就把秀兒撇下了?」鮮兒說:「嗯。這不,這塊活幹下來,我們倆本打算到野馬灣安個家過日子,誰知道他被散兵打死了……」說到這兒已經泣不成聲。紅頭巾聽到這兒眼圈也紅了,輕歎一聲道:「唉,這個傳武啊,可惜啊!我看了,你命裡盛不下好爺們兒。好了,先說到這兒,我去叫點好酒菜,咱們邊吃邊說。」
鮮兒說:「跟著排幫,我一道上沒少打聽你的消息,老獨臂爺爺說,你一有了錢就跑到俄羅斯去快活,真的嗎?」紅頭巾說:「老東西沒說謊,我是活過今天沒明天,怎麼快活怎麼活,什麼福也享過,什麼罪也遭過,人這一輩子的酸甜苦辣都嘗遍了,死了也不屈。他呢?沒跟著你們回來?」鮮兒又哭了說:「老獨臂爺爺死了,病死了。」紅頭巾眼圈又是一紅,說:「他那個人哪,硬了一輩子,我早知道他會有這一天,就是早晚吧。不想這個死鬼了,我問你,你下一步打算怎麼辦?」鮮兒長歎一聲道:「唉,走到哪算哪吧,我這輩子就是沒家的命。」紅頭巾說:「呸!什麼命不命的!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看你還是再找個人家,還要有滋有味地活著,來這世上走一遭可別虧了自己。」鮮兒搖頭。
紅頭巾火了說:「你說你是什麼人?傳武都死了,你為哪個守的寡?」說著說著罵了起來,「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假的!好男人有沒有?有,傳武就是一個,可他一死就絕了!從我褲襠裡鑽出去的男人無其數,我沒見過一個好的!你要麼湊合嫁一個,要麼就不嫁,像我這樣,快活一天是一天,死了兩腿一蹬,拍著巴掌,嘎嘎笑著見閻王。」
紅頭巾正罵著,樓下傳來一片喧鬧聲。紅頭巾說:「出去看看,又有什麼熱鬧。」領著鮮兒走到迴廊朝下看著,只見樓下一個孔武彪悍的中年人走進木樓。老鴇子歡叫著說:「大財神來了!大財神又來找媳婦了?」大財神笑著,滿口山東腔說:「老東西,看見俺來了,抬頭紋都笑開了。」一揮手說,「今天晚上的酒席都算到俺的賬下,可有一樣,俺可不給你們的老二買賬。」吃花酒的男人們歡呼道:「大財神豪氣,謝啦!」
紅頭巾向鮮兒介紹道:「看見了嗎?這個大財神在關東山有不少買賣,可干的什麼買賣誰都不知道,回回來出手可大方了。可就有一樣,每回來了只喝花酒,姑娘毛都不沾,說了,就是想找個媳婦做老婆,挑剔得很。這個大財神,桃花鎮的人誰不敬重?誰要是能讓他看上眼兒,那可是一輩子享不盡的福。你等著,我給你搭搭橋,就看你有沒有這個福氣了……」鮮兒搖了搖頭轉身回屋,紅頭巾無奈地跟進屋內。
大財神喝著茶和老鴇子聊天。老鴇子說:「大財神,好多日子沒來了,在哪兒發財啊?」大財神笑道:「發什麼財,發棺材吧。哎,俺托你辦的事呢?有沒有譜兒?」老鴇子說:「咳!沒停著給你打聽。你這個媳婦可難找,模樣得俊,胖了不行,瘦了不要,浪的不喜歡,不浪的不中意,還非得是山東人,上哪兒給你找?」大財神笑著說:「慢慢找,俺不急。」
老鴇子說:「我的爺,你還不急?實在沒有入眼的不會先討房小?也虧您靠得住!」大財神說:「俺平生不二色。」老鴇子說:「有什麼呀!現在有錢的爺們兒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大財神說:「俺就不。」老鴇子說:「你這號人難找。可到底為什麼?說給我老婆子聽聽。」大財神說:「想知道?」老鴇子說:「你說說。」大財神說:「不告訴你。」
老鴇子說:「咳!你這個人,神神道道的,叫人琢磨不透。你說咱們交往也有幾年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您是做什麼生意的。來我這兒的爺們兒哪個不是左擁右抱的找姑娘們尋歡取樂兒?可您呢,就是不趟渾水兒。」大財神說:「人各有志。哎,這回來怎麼沒看見紅頭巾?往常來了,她就像貼膏藥貼到俺身上扒不下來,今天怎麼連她的動靜都沒有?又跑俄羅斯去了?」老鴇子說:「你說她呀?她的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出來的妹子來了,兩個人拱到屋裡嘀咕了一晚上了,連飯都是在屋裡吃的呢。」大財神說:「好久沒看見她了,俺還給她捎了點兒俄羅斯的洋玩意兒,過去看看。」屋裡紅頭巾和鮮兒正說著話,鮮兒抹著眼淚說:「紅姐,明天就是傳武的三七了,我想給他燒點紙送點錢,省得到了那兒手裡緊巴。」紅頭巾說:「燒吧。唉,你說你們連個夫妻的名分都沒有,燒的什麼紙?」
闖關東第二部(80)
大財神挑門簾進屋,高門大嗓地說:「紅頭巾,怎麼貓在屋裡不出來見客了?」鮮兒急忙躲到一邊。
紅頭巾說:「哎喲,我當是誰,原來是財神爺到了。今天刮的是什麼風啊?」大財神說:「不管刮什麼風,老遠地都能聞到你身上的這股騷味兒。」紅頭巾吃吃笑著說:「得了吧,我再怎麼騷對您都沒有用。」大財神說:「怎麼,聽說你又去了趟俄羅斯?這回勾引了幾個俄羅斯爺們兒?又有為你上吊抹脖子的?外國爺們兒就是好?」紅頭巾說:「好什麼好?除了毛多味兒大沒別的,多數中看不中用。」大財神點著紅頭巾的額頭說:「你呀你!」一轉臉看見了鮮兒,不由得一愣,眼神明顯地迷離了,說:「紅頭巾,這位是……怎麼不給介紹一下?」紅頭巾說:「哎呀,光顧得和您說話了,忘了介紹。這是我結拜的妹子,姓譚,叫鮮兒,闖關東和家裡人失散了,一直漂著。」大財神說:「嗯,一看模樣做派俺就猜個八九不離十兒。老家哪兒的?」鮮兒說:「明水。」大財神說:「出來一直漂著?」紅頭巾說:「可不嘛,當過丫環,山場子水場子都滾過,對了,還進過戲班子。」大財神說:「哦?還會唱戲?」
紅頭巾說:「那可不!也是個角兒呢。關外進來的王家蹦蹦戲班子沒聽說過?當年她可是班子裡的頂樑柱,藝名叫小秋雁。」大財神驚呼道:「你就是小秋雁?早就有耳聞,沒想到今天在這兒見到了!」大財神反覆端量著鮮兒,沖紅頭巾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好了,不耽誤你們姐妹說閨房話了,你媽媽還等著我喝酒呢。」說罷笑瞇瞇地走了。紅頭巾興奮地對鮮兒說:「鮮兒,你交好運了,沒看出來?大財神對你中意了!」鮮兒搖頭說:「他中不中意關我什麼事?我也不想嫁人。」
紅頭巾惡聲惡氣地罵起來說:「那你想什麼?想你娘個頭!你當你是誰?沒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身賤骨頭,滿臉晦氣,隔著八丈遠就能聞著你一股酸臭氣,還拿著自己當個寶了呢,狗屁不是!」鮮兒說:「姐,我不想嫁人你何必逼我呢?」紅頭巾說:「我是逼你嗎?扳著驢腚親嘴兒不知香臭你,天上掉餡餅你拿屁股接,氣死我了你!」說罷急匆匆出了屋子。
大財神果真站在紅頭巾房外的迴廊愣神兒,紅頭巾走到他跟前。大財神急切地問:「怎麼樣?」紅頭巾說:「您別急,我這個妹子哪兒都好,就有一樣,強著呢。」大財神問:「哦?為什麼?」紅頭巾說:「我也不瞞您,我妹子本來有個相好的,這不,才叫散兵打死了,心裡過不來呢。」
大財神笑著點了點頭說:「俺果然沒看錯,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兒,這就更可貴了。不急,好人兒都是千呼萬喚才露面呢,俺等著。」說罷,從懷裡撈出一塊金懷表說,「這個送你了。」紅頭巾笑著說:「我也不是爺們兒,要這個幹什麼?」大財神說:「知道你用不上,留著好送給你中意的爺們兒啊。」紅頭巾咯咯笑著說:「我中意的爺們兒就一個,就是您,您就留著吧。」大財神哈哈大笑說:「紅頭巾,俺本來挺喜歡你的,可你現在一身老毛子味兒,叫人受不了。」
自此後,大財神是三天兩頭往這木樓跑。這日天不黑,就早早來了。老鴇子迎接說:「哎呀呀,我的大財神,您這些日子可是跑順腿兒了,我家的門檻兒快讓你踏平了,趕明兒我可得要你給換個新的,要不然這風啊雪啊打著旋兒往屋裡灌,凍得姑娘們鑽在被窩兒裡還直打哆嗦呢。」大財神笑著說:「你這張嘴,就是能咋呼。行,趕明兒俺叫人給你扛副棺材板子來,能破多少門檻子?」老鴇子說:「你看看,還認了真了,我是說句笑話。」大財神說:「俺可不是說笑話,早就想孝敬你副壽材了。」老鴇子說:「那我就先謝謝了。快上樓吧,鮮兒等著您呢。」
紅頭巾和鮮兒說閨房悄悄話。紅頭巾說:「你們交往這麼久了,沒看出來?他這個人啊,和一般的老爺們兒還真不一樣,粗中有細,對娘們兒可真的是耐心煩兒,不管是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沒看他對誰動過粗,說起話來柔聲柔氣,就怕嚇著姑娘,多會體貼人!」鮮兒說:「看好了?看好了你就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