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第一部(16)
老湯不禁點頭說:「有意思。」
夏元璋繼續娓娓道來:「第三個愛好是看戲。不但迷戲,還玩票。他玩票不是玩玩而已,下了工夫,拜過名師,專攻紅淨,可是從不下海。那年他家的老太太過七十大壽唱堂會,請的是北京名角兒袁少樓唱壓軸大戲《華容道》。袁少樓的紅淨在京城那是一絕,無人匹敵。袁少樓嫌招待不周,墊場戲差不多快完了,遲遲不肯遞臉兒。台上急急風一陣緊似一陣,周家人毛了神兒,不知如何是好了,怎麼請袁少樓就是不抬腚。這時周老爺微微一笑,站起來說:『救台如救火,我來吧。』後台急忙給周老爺著了裝,請他遞臉兒。周老爺說:『免了吧。』有人說:『這怎麼行呢!關雲長是紅臉兒,你素面登台,這不是鬧笑話嗎?』周老爺說:『你放心。』就這麼素臉兒登台了。台下炸了鍋,一片倒好:好啊,今天開了眼啦,關雲長變白臉啦,看看他的臉怎麼紅起來啊!」
老湯追問:「是呀,他怎麼把臉變紅呢?」夏元璋道:「周老爺不慌不忙,四句定場詩念過,抖袖,捋髯,起霸,一個鷂子翻身,亮相,再看,素面霎時憋得通紅,活脫脫一個紅臉關公!台下的看客驚呆了,叫好聲不斷。那袁少樓被周公的絕技鎮住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道:『周公神技,少樓知罪!』捲起鋪蓋卷就跑了。」
4
龍口港上,一座高高的祭檯面對東北方向搭起。遠處的海面上,帆船林立,百納帆紋絲不動。北斗天罡旗高挑在祭台之上,但是因為沒有風,那旗幟就軟塌塌地貼著木樁,沒有招展的氣派。香案上倒是煙霧繚繞,瓜果供品一應俱全。周大善人道冠鶴氅,羽扇在手,活脫脫一個諸葛孔明再世,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登上祭台。小山子一身道童打扮,捧著劍跟隨其後。台下一時人頭攢動。
登到台上,周大善人上香,跪拜,躬行祭天的大禮。他散開髮辮,高舉青鋒劍,用蒼涼的聲音喊道:「老天爺,自打盤古開天地,齊魯大地多難,百姓生靈塗炭,蒼天不公啊!天神水神風神,顯靈吧,刮一場東北風,送送眾鄉親平安到海北吧!起風吧,起,起,起!」喊罷,舞劍如風,又大聲疾呼,「風來吧,蒼天保佑黎民百姓吧,起風吧!」
在台下的文他娘和三個兒子默默地看著周大善人,又不時張望海岸邊停靠的帆船。文他娘搖搖頭說:「沒有用啊,老天爺不賞臉。」
拜祭了半個時辰,天色雖然陰沉,但就是不見起風。聲嘶力竭的周大善人臉也陰得厲害。圍觀的百姓漸漸沒了興致,看夠了熱鬧,便各自散去。小山子心疼掌櫃的,小聲道:「掌櫃的,您盡心盡力了,咱們是凡夫俗子,無力回天,別難受了。」周大善人吼著:「這老天爺,要殺人呀!不行,我明天還要祭天,不,這回我要問天!問問老天爺,是哪方妖魔鬼怪危害黎民,我要斬妖驅魔!」
小山子大惑說:「掌櫃的,你要斬妖驅魔?這是真的?」周大善人道:「我要唱一台大戲,使出我的看家本事。」小山子大驚道:「掌櫃的莫不是要唱一出紅淨戲?《斬華雄》還是《華容道》?」周大善人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找出我的行頭。這些年城裡的商號大戶早就嚷著要看我的素臉紅淨戲,我一直沒應承,你打發人給他們下帖子,就說我要唱紅淨大戲,想聽戲都得答應一個條件,捐款賑災。」
兩天後,祭台上又擂起鼓來,而且撼天動地,那陣勢更勝過祭天。台下分外擁擠,除了成群結隊的難民百姓,連龍口當地的百姓也聞訊而來,再加上前排就座的那些商賈巨富和他們的家眷,足有幾千號人。周家的幾個夥計抱著功德箱在商賈大戶間穿插遊走,遊說募捐。
周大善人扮成關雲長,小山子扮作馬童,隨著鼓樂聲上了祭台。關雲長捋髯,抖袖,猛然亮相,一張臉頓時憋成棗紅!台下一片驚呼!
周大善人邊舞邊唱,唱得淚流滿面:「歎蒼天,爾不公,自古齊魯不太平。十年足有九年旱,一年黃河波瀾驚。黎民流離背鄉井,賣兒鬻女闖關東。為天不能救苦難,竟何面目對蒼生?青龍刀,手中橫,赤兔馬,嘯長空,問天為何天不應?蒼天若不起風雷,揮刀斬妖鬧天庭……」
闖關東第一部(17)
周大善人舞刀如風,如癡如醉。而霎時間,烏雲聚集,天空突然響了一個炸雷。起風了!人群頓時大亂,哭爹喊娘,呼兄喚弟:
「關老爺顯靈了,起風了!」
「快上船呀,開船了!」
人們朝海邊的帆船擁去。祭台上鼓點更加急切。
一張船帆升起來,又一張船帆升起來,船帆接連升起。逃難的人群擁擠著爬上停靠在碼頭的各種船隻。船上的風標帶著尖厲的哨音飛轉。舵工們齊聲喊著號子升帆起錨:「哎嗨呦,哎嗨呦,使把勁呀,把篷撐呀,備好櫓呀,快拔錨呀,乘長風呀,順正浪呀,海娘娘呀,來幫忙呀,闖關東呀,離家鄉呀,辭爹娘呀,莫悲傷呀,到關外呀,把福享呀!哎嗨呦,哎嗨呦……」
傳文三兄弟緊緊護著娘,連滾帶爬地擠上了一條大船。而此時港口上已是混亂不堪,家人失散,哭爹喊娘聲響成一片。兩個船工撤去了橋板,船向深海緩緩駛去。沒趕上船的人急得直跺腳,還有幾個乾脆號啕大哭起來。傳文說:「娘,你看多虧我們兄弟,要是依你聽夠了戲,咱想走也走不成了。」文他娘說:「別說,人家唱得真好呢,那臉說紅就紅。」傳傑打趣道:「好啥,再好也好不過鮮兒姐唱的啊,對不,老大?」傳文白他一眼,沒說話。正沉思的時候,忽然聽到岸上有人高喊:「傳文哥,等等俺。」竟是鮮兒的聲音!
傳傑眼尖,一指岸邊,大呼:「咦,說曹操曹操就到,真是鮮兒姐,她還真跟來啦!」順著他指的方向,傳文也看見了混在岸上人流裡的鮮兒,她被人流擠得東倒西歪。傳文心急火燎地把捆在身上的煎餅給了傳武。文他娘問:「老大,你想去接她?船已經開了啊。」傳文一聽猶豫了,說:「怕是不行了。」他向鮮兒高喊,「鮮兒,往這邊跑,這邊水淺!」
岸上人聲鼎沸的,鮮兒一時沒有聽明白傳文的話,不知如何是好。傳武見大哥猶豫的熊樣,來了氣,恨恨地道:「就會吆喝,去接她呀!」說著一腳把傳文踹下船。傳文沒有準備,咕咚栽到海裡,灌了兩口水才抬起頭來,張口就要罵,想起岸上的鮮兒,也顧不得了,一陣狗刨,朝岸上游去。
傳武、傳傑在船上大喊道:「哥,使勁刨,別回頭!」岸上,鮮兒流著淚迎著傳文跑過來,邊跑邊喊:「傳文哥,往這邊來!」游到一半,傳文忽然回頭向船上喊道:「娘,我和鮮兒咋辦啊?」文他娘大聲道:「你們倆等下趟船過去!」傳傑也大聲交代說:「哥,別忘了三江口的元寶鎮!」
文他娘默默地看著大兒,一拍大腿道:「別喊了!咱到那邊等他們吧,他倆在一塊也好,有個伴兒。」眼見著傳文的身影越來越小,岸邊的人也影影綽綽地看不清面目,文他娘不覺兩行清淚掠過面龐。大帆船已經駛向了大海的深處。
折騰了半天上了船,傳武和傳傑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拿出傳文留下的煎餅吃了起來。傳傑說:「二哥,大哥說了,吃的東西不能一下子都到肚子裡,一旦遇到個事就麻煩了。」傳武吃得腮幫子鼓鼓的,說道:「沒事兒,這不是上船了嗎?到了海北什麼都有了。」
在一邊的夏元璋看著這小哥倆有趣,過來搭訕,他問傳傑:「小兄弟,叫什麼名字?」傳傑道:「俺的大號朱傳傑,這是俺二哥,大號朱傳武。先生台甫?」
夏元璋一愣,沒想到這個破衣爛衫的少年張嘴說話還這麼文縐縐的,不禁讚道:「小兄弟,好見識!我叫夏元璋。看出來了,你們是一家,闖關外呀?」傳傑道:「嗯,到關外找俺爹。」
夏元璋掏出一個小西洋鏡遞給傳傑,說:「小兄弟,送你個小玩意兒。」傳傑忍住不要:「俺娘說了,不能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傳武卻一把拿過來說:「他不要給俺,夏先生還有什麼?」
正在此時,後面一條船攆了上來。兩條船上彼此相熟的人互相喊了起來。立在船頭的船老大一聲低吼:「都別喊了,別驚了海神娘娘,到海北見吧!」人們這才靜默了。只聽船老大用低沉的聲音唱起了漁歌:「一曲漁歌飛上天,唱著漁歌淚漣漣,海南海北跑不停,漁歌撒在海天間。人人誇俺漁歌多,還有漁歌沒唱完,唱得風平浪又靜,唱出太平盛世年……」
闖關東第一部(18)
岸上,傳文脫下衣褂擰乾,身子凍得哆哆嗦嗦,臉上卻笑得開了花,也不顧人,只是緊抓著鮮兒的手不放下。鮮兒羞得面如桃花,說:「傳文哥,你嚇死俺了,這麼深的海你也敢跳?不要命了!」傳文憨笑:「怎麼不要?你就是俺的命!你別急,俺娘讓咱等下一班船。」
恰巧一個船夫經過,聽見了冷笑道:「沒有下一趟了,剛才是最後一撥船了,俄羅斯和小日本在旅順口的仗越打越大,日本人要封鎖渤海灣了,碼頭封船了。」
眾人一聽都傻了眼,議論紛紛:
「哎呀媽呀,這不是闖不了關外了嗎?」
「怎麼辦呀?俺可是把家裡的一切都賣了,回不去了!」
「嗚……俺爹上了船,把俺撇下了,可怎麼辦呀!」
一個略略駝背的老漢道:「沒法子了,改走旱路吧,順著渤海灣走,一直走到山海關,闖過山海關就是關東了。想到關外就這條道了。」傳文問:「那要走多少日子?」老漢道:「不一定,快則半年,慢則一年。一路上山高水險,走走停停,還得天天要飯,想快也快不了。也有病了的過不了山海關,上了路你們就知道了。對你們說吧,通往山海關的大道,道兩旁到處都是山東人的墳堆兒。想走的跟著俺吧。」
傳文聽了,愣了半晌方對鮮兒道:「鮮兒,俺把你送回老家吧。」鮮兒問:「你呢?」傳文說:「俺把你送回去再走旱路。」鮮兒搖搖頭說:「不,俺不回去,俺要跟你走!」傳文急了,說:「你發瘋呀!多難走的道呀!你一個女孩子能吃得了苦?不行,送你回去,對你爹娘也是個交代。」鮮兒的拗勁上來了說:「要回你回,俺是不回了。」她也不理傳文,緊跟著方才說話的那老漢走去。傳文無奈,忙追上她說:「你等等,可別後悔!」
傳文身後,又一群人跟了上來。
第三章
1航船一路向北,除了天氣一天冷過一天,路上倒是風平浪靜。快到大連的時候,船老大壓低了聲音說:「都不許說話,岸上正打仗呢!」水手們有點促狹地特意交代說:「有小孩子的婦女趕緊把奶頭堵在孩子嘴上,誰要是出一點動靜,咱可全都完蛋了!」
船上的人都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畢竟目的地就快到了,有的小聲議論著:「真順當啊!一路上沒風沒浪,真得感謝海神娘娘!」傳武沉不住氣,問:「怎麼這麼靜啊?娘啊,靜得有點嚇人哪。」船老大聽了,壓低聲音呵斥:「誰還在說話?」
文他娘緊緊地摟著兩個兒子,用一根繩子把三個人的手腕拴在一起。一陣陣海鷗叫聲傳進船艙,透過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碧藍的大海上,海鷗翻飛,再遠處,陸地已經隱約可見。船艙內的眾人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紛紛出了艙,站在甲板上向岸邊眺望。岸越來越近,一張張期盼的臉也越來越激動。
突然,海面上空掠過一聲尖叫。一發炮彈在海面上炸開了花,掀起驚濤巨浪。船老大高喊著讓眾人回艙,又吩咐舵手掉頭,卻哪裡還躲得及。一發發炮彈呼嘯而來,本來平靜的海面如沸騰了一般,蕩起的浪花拍擊著木船,木船起伏不止,搖搖欲墜。
朱家三口人緊挽著繩子,摔得東倒西歪,就是不肯放手。眼見著與他們一起的航船有的被炸成兩半,直沉入海底,有的燃起大火,濃煙滾滾。傳傑不禁大哭起來說:「娘啊,咱上不了岸了。」傳武罵道:「沒出息,哭啥,咱的船又沒事。」
他話音未落,突然一聲巨響,緊跟著船身一震,船艙裡的人摔滾成一團。只聽得船老大罵道:「奶奶的,把舵艙給炸了。」
大船像喝多了酒的醉漢,在翻滾的海浪中繞著圈子,卻全然失了方向。說來也巧,那船蕩來蕩去竟被炮彈激起的浪花蕩出了岸邊,又回到了深海區。眾人劫後餘生,都後怕不已。船老大歎道:「唉,這才真是海神娘娘有眼。不過掌不了舵、行不了船,往後也是身不由己了,大家生死由天吧。」
闖關東第一部(19)
這個時候,走旱路的人卻有另一種辛苦。傳文和鮮兒手挽手,肩並肩,甜蜜自然是甜蜜,但漫漫長途卻折磨得人沒了柔情蜜意。鮮兒乖巧,看出那領路的老漢不同尋常,一路上就和傳文跟緊了他,總拿話問他,漸漸地瞭解到,老漢有個外號叫老鷂子,他是闖了關東又回來尋親的,但沒有尋到,只好再一人折回關東。如此跟他走了大約五六天,走到黃河岸邊時,冷不防卻遇到了河匪搶劫,傳文趁亂拽著鮮兒拚命奔逃,倉皇如驚弓之鳥,躲過了一場洗劫,卻也與大部隊走散了。
天色漸暗,二人躲進一座破廟。傳文抱來一抱乾草,鋪到地上。鮮兒站在那兒撫著心口喘息。傳文說:「鮮兒,歇著吧。」鮮兒坐在草堆裡,柔聲地說:「傳文哥,你也歇著。」她見傳文遠遠地坐下,撲哧一笑,問道:「俺咬人呀?離這麼遠幹什麼?」
傳文笑著朝鮮兒靠了靠,他翻著自己的包裹,大吃一驚說:「鮮兒,俺的乾糧丟了!」鮮兒嗔道:「看你粗心的,吃俺的吧。」她打開自己的包裹,翻了半天,驚恐地叫道:「傳文哥,俺的乾糧也丟了!」傳文羞她說:「還有臉說俺呢。算了,不吃了,餓肚子吧。睡一覺,明天還要趕路。」
鮮兒輾轉反側:「傳文哥,俺餓得睡不著。」傳文說:「睡不著就起來吧,說說話兒也能墊饑。也不知道俺娘和俺弟弟到沒到大連,俺這個當老大的,把娘和兄弟扔了,等見了俺爹,他饒不了俺。」鮮兒問道:「怎麼,你爹還能打你啊?」傳文說:「不是打不打的問題,是俺能不能活的問題。」
鮮兒問:「你爹這麼厲害呀?」
傳文點頭說:「嗯。他那兩隻手有蒲扇那麼大,像兩隻老虎爪子,他要是拍我一掌,我基本上就殘廢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傳文打量著廟內,忽然又來了精神說:「鮮兒,你知道這是什麼廟?」鮮兒搖頭說:「俺不知道。」傳文說:「真笨,這是娘娘廟。你沒看出來?這裡供著女神仙。」
鮮兒望著神龕說:「嗯,是個女的。是送子娘娘,你看她懷裡抱著個娃娃,不是送子娘娘是誰?傳文哥,是神仙都得敬,咱倆許個願吧。」傳文說:「成。」二人跪倒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默默禱告,虔誠又認真。許完後,二人又回到草垛上坐下。傳文問道:「鮮兒,你許的什麼願?」鮮兒說:「你先說。」
傳文嘿嘿笑道:「俺從小就有個心願,將來能置上十畝好地,養兩頭犍子牛,一圈肥豬,要是再雇兩個長工就好了。到那時候,俺就能站在院子裡卡著腰,指東畫西說這說那,支使他們幹活。」鮮兒咯咯笑著說:「你是想當財主?做夢吧你。」傳文道:「俺是做夢,等到了關東俺一定要實現這個夢,到那時候你就是東家少奶奶了。」鮮兒說:「那不燒死俺了?」
傳文說:「燒不死。你沒聽說,光有遭不了的罪,沒有享不了的福。」他躺下,頭枕臂,無限嚮往地繼續道,「到那時候,趕上那麼一天早晨,天嘎嘎的冷,俺捂著耳朵,把長工們打發到場院裡幹活去了,又發走兩掛大車。大車幹什麼去?轟轟隆隆地拉糞去唄。俺背著手在院子裡溜躂。這時候你開了窗子對俺說……」他捏著嗓子學鮮兒:「當家的,俺把菜炒好了,酒也燙熱了,不上炕喝口?俺鑽進暖烘烘的屋子,坐在燙腚的熱炕頭,你把俺的煙袋鍋填滿了,遞過來。俺抽著關東煙,喝著老燒鍋,你再給俺唱一曲《小借年》,唱著,唱著,咱倆就擎不住了,腿兒也軟了骨頭也酥了——你睡了嗎?」鮮兒說:「沒睡,聽著呢……」
傳文聲音漸漸弱下去說:「你說這日子多美氣呀,這日子……你睡了嗎?」鮮兒迷迷糊糊地說:「沒,聽著呢……」傳文笑瞇瞇地睡著了,打起了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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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已經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每天都有人支撐不住而倒下,因為飢餓或者疲勞。倒下的人只能在親人的悲號中屍沉大海,把闖關東的沉甸甸的夢想冰封在陰冷的海底。最初的死亡帶來的沉痛和驚恐,在目睹接二連三的死亡後已經變成了麻木。這讓人想起老鷂子的話來,從山東到山海關沿路的墳堆都是壯志未酬的鄉親,可是海路又好到哪裡呢?
闖關東第一部(20)
連身材壯碩的船老大身子也佝僂下去,眼窩深陷。雖然所有準備去關外闖蕩的人都帶足了乾糧,但是誰也架不住這樣的蹉跎。夏元璋餓得奄奄一息,眼睛四處撒目。他無力地爬到傳傑跟前,小聲求道:「傳傑,你有吃的嗎?我快餓死了。」傳傑問他說:「你沒帶乾糧呀?」夏元璋說:「唉,我的行李捲到海裡去了,這都幾天了,牙沒沾一粒糧食,水沒喝一滴,不行了。」傳傑說:「那可不行,俺這是留著活命的,給了你俺怎麼辦?」
夏元璋點點頭說:「唉,你說的也是。」但到底支撐不下去,又哀求道:「傳傑,你給我一半,一半兒就行,我真的抗不住了。傳傑,好兄弟,你就算救我一命吧,我要是能活下去就把你帶到旅順口,我在那裡開了個貨棧,我雇你當夥計,拿你當兒子待,你看這樣好不好?」傳傑說:「俺可不給你當夥計,俺要到關外找俺爹。」
夏元璋有些絕望了,躺在夾板上靜靜地看著天,他真想乾脆縱身一躍跳入海中死個痛快,可是他連這點力氣也沒了。文他娘看不過眼,歎口氣,對傳傑說:「三兒,你把你那張煎餅給他吧!救救他的命吧。」傳傑問道:「娘,你依了?」文他娘點頭說:「依了,救人要緊。」傳傑說:「那好吧。」他走到夏元璋的跟前,夏元璋眨巴著眼,看著傳傑從懷裡掏出煎餅。
夏元璋的嘴蠕動著,深凹的眼窩頓時盈出淚水。他就著傳傑的水把煎餅吞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坐起來,緊緊地握住傳傑的手說:「傳傑,你救了我一條命,謝謝你。」傳傑說:「夏掌櫃的,要謝你謝俺娘,是俺娘要俺救你的。」夏元璋來到文他娘跟前跪下說:「大嫂,謝謝你了,救命之恩日後我一定報答!」文他娘趕忙扶起他,淒然一笑說:「夏掌櫃的,不敢當,你活下來就好,以後不許你再提救命這句話,這都是應當應分的,誰都應當這麼做。」
又這麼漂了兩天,船終於靠了岸,船工們張羅著把大伙扶下船。眾人回想起幾天的經歷,尤其是幾十條帆船僅剩下這一條,其餘的都不知去向,既感慶幸,又覺悲哀,那些失去親人的不免面對蒼茫的大海慘然悲泣。
下船後,夏元璋問一個船工:「夥計,這是到了哪兒?」船工說:「莊河。」夏元璋聽了怔怔無語。文他娘問道:「夏掌櫃的,這兒離大連還有多遠?」夏元璋說:「三百來里地吧。」傳武驚得吐舌頭說:「那麼遠啊!得走好幾天吧?」夏元璋說:「到了這裡就好說了,我雇個車,你們跟我走就行了。」
文他娘還要讓,夏元璋說:「大嫂,你們對我是救命之恩,再說,我也要回家,正好順路,你們不是去三江口的元寶鎮嗎?真是巧了,我父親正好在元寶鎮做生意,說不準和你家大哥還認識呢。這樣吧,你們先跟我到旅順落落腳,等我把家安頓好了跟你們一塊走,我正好想去元寶鎮看看父親。就不要客氣啦。」
文他娘不再推辭。夏元璋給傳武一些錢,讓他去城裡租了架馬車,四個人乘車輾轉往北。城裡戰事未了,馬車只得揀鄉間土路,顛顛簸簸約摸走了兩天,這日來到旅順城近郊山林間的一家農戶院外。夏元璋辭了馬車,領著朱家人進了院子。
一個老漢迎出來,驚呼道:「夏掌櫃,怎麼?你一個人跑出來了?家眷呢?」夏元璋說:「別提了,我從海南回來,遇見打仗,又攤上風了,漂到莊河,這不,才趕回來。」老漢道:「哎呀,就是前兒那場風?聽說翻了不少船呢,你們撿了條命。」夏元璋問道:「我聽黃金山那邊打炮,日俄又開戰了?」老漢回說:「害苦了,聽說日本人攻下旅順了,殺人無數,我正替你擔心呢。好了,你是沒事了,可不知你的家眷怎麼樣了。」
夏元璋焦躁不安地說:「不行,我得回家看看。」老漢攔道:「不行啊,太危險了!等明天吧。」夏元璋說:「不行,我坐不住。」他指著朱家三口人交代道,「這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要到關東去,你先把他們安頓下來,我得趕回城裡。」老漢點頭說:「也好,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