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附和道:「你說你們家當年也是大門大戶,怎麼就把鮮兒說給朱開山的兒子呢?門不當戶不對呀!」
譚永慶道:「不就是看他家的門風好嗎?朱開山在咱們朱家鎮誰不知道?那也是條漢子,一套八卦拳遠近沒敵手,鋤強扶弱那是有了名的。」
老漢點頭歎道:「那倒是。可惜呀,跟著義和團起事兒攤上官司,家也敗了。這門親事不後悔?」
「後悔有什麼用?定下來的親事就是鐵板上釘的釘子,要是悔親還叫俺怎麼做人?再說了,鮮兒早就說了,死活是朱家的人了。」
老漢又點點頭:「要說鮮兒和傳文倒也般配。她一小就跟朱開山學拳腳,武藝不在傳文之下,兩個孩子好得很。那就把婚事早些辦了,閨女留在家裡,一年也得不少的糧食。」譚永慶說:「催了好幾回了,沒跟他們要什麼彩禮,就是要一斗小米,過分嗎?」老漢說:「要說起來也不算過分。」
「可就這點要求也難住他們了。」
「唉,現在最高貴的是什麼?也就是糧食,一斗小米可以換回一副好壽材呢。」
譚永慶搖搖頭:「俺倒沒那麼想,是為了貴兒。貴兒定親了,就是勺子頭孫大手的閨女,人家沒要彩禮,就是要一斗小米。」
「是啊,這年頭眼睛都盯著糧食。」老漢正說著,忽然往遠處一指,「哎,說曹操曹操到,你看村頭誰過來了?」
譚永慶瞇著眼往外一探身,村頭上傳文兄弟倆正往這邊走,他一拍腿:「不好,是朱開山的老大和小三兒,空著手,八成是糧食沒湊夠,俺不想見他們。」說著踅著身子出去關了院門。
傳文和傳傑走到譚家門前,見門扉緊閉,便使勁敲門,敲了半天也無人應聲,只聞狗吠。也巧,譚永慶的兒子貴兒恰好回家,見到傳文兄弟,問:「你砸俺家的門幹什麼?」傳文忙答腔:「找你爹說話。」貴兒又問:「哎,你什麼時候娶俺妹?你快娶吧,你娶不了,俺也娶不了。俺爹說了,你家要是把糧食送來,他立馬就給俺娶媳婦。」
傳文說:「你爹不想見俺。」貴兒一笑:「俺幫你砸。」說著咚咚擂起門來,「爹,開門,俺妹夫來了!」
驀地,兩塊土疙瘩落在傳文的腳下。他抬起頭,只見鮮兒攀在院裡的石榴樹上衝他笑呢。貴兒也看見了,忙喊:「鮮兒,開門。」鮮兒說:「你一邊玩兒去,俺和他說話。」傳文道:「是你呀?嚇了俺一跳!屬猴子的啊?誰家的大閨女爬樹?下來,別摔著!」鮮兒笑著:「傳文哥,下不來了!你抱俺下來。」
「你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俺怎麼進去?」
「你不會跳牆進來?」
傳文撇嘴道:「俺要是敢跳牆,你爹知道了還不砸斷俺的腿?哎,跟你爹說少兩升行不行?俺娘就湊了八升。」鮮兒說:「那可不行,俺家就指望這點糧食給哥娶親呢。」
傳傑湊來插嘴逗趣:「嫂子,俺的好嫂子,就別難為人了,你要是過了門咱就在一個鍋裡攪馬勺了,要是為難俺哥,等你過了門兒看俺怎麼捉弄你!在你碗裡摻沙子,給你的花被窩尿得呱呱濕!」
鮮兒樂了:「你敢!到時候俺就把你扒光了,讓你睡尿被窩,什麼時候把俺的被窩烘乾了才放你走!」
傳傑壞笑:「睡你的被窩俺哥可不能答應。」
鮮兒說:「好吧,俺和爹說說看,你倆等著。」說著下了石榴樹,輕盈地走進堂屋。譚永慶聽在耳中,看閨女進來,卻一板臉:「鮮兒,你爬在石榴樹上和誰說話?越來越不像閨女樣了。」鮮兒笑著:「爹,別裝糊塗了。他家就有八升小米,你就應承了吧。」譚永慶一拍桌子:「好啊,還沒嫁過去就替婆家說話,俺白養了你一場!你去對他說,一斗小米,少一粒也不行!」
鮮兒一吐舌頭,又出門爬上石榴樹,對門外的哥倆說:「俺爹說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傳文著急了:「這可怎麼辦?這親娶不成了。」鮮兒道:「傳文哥,別急呀,再想想別的法子,你會有辦法的。」
闖關東第一部(5)「俺有什麼辦法?就是現拉也來不及呀!」
鮮兒咯咯笑著:「那你就拉金豆子,拿金豆子頂賬也行。」說著下了石榴樹。傳文扒著門縫往院裡看,看到鮮兒的一隻大眼睛,問道:「鮮兒,想不想俺?」鮮兒反問:「你呢?你想不想?」傳文道:「想,做夢都想。俺夢見你坐著大花轎往俺家走,俺騎著大紅馬跟在後邊,你沒羞沒臊,偷偷地挑開紅蓋頭看著俺哩。」
鮮兒的眼睛沒有了,院裡傳來她銀鈴似的戲文聲:「忽聽門外聲連天,想必是哥哥到門前,忙將花針盤絨線,想給哥哥開門栓,又怕爹娘來埋怨……」
傳文樂顛顛地在外頭喊:「鮮兒,你等著,俺叫你唱,過了門看俺怎麼收拾你!」說著暈頭轉腦地走了。傳傑拉住他:「哥,就這麼走了?」傳文把眼一瞪:「不走怎麼辦?人家不開門呀!」
兄弟倆蔫頭耷腦地回了家,他們娘問:「傳文,回來了?你叔怎麼說的?」傳文沮喪地說:「俺叔發話了,小米少一粒也不行。」傳武娘問:「這話是他親口說的?」傳文說:「叔不肯見俺,門也沒讓進,讓鮮兒過的話。」
傳武娘長歎一聲:「這可怎麼好呢?」傳傑學舌:「娘,俺哥淨和嫂子說那些沒羞沒臊的話,哪說正經的了?回來的道上還搖頭晃腦地唱戲文,早把你囑咐的話忘了!」傳武娘恨恨地瞪了大兒子一眼:「俺早就知道你哥是塊荒料!指望誰也不行。譚永慶這個死倔老頭子,俺親自登門吧。」傳傑說:「娘,俺陪你去趟?」
又回譚家,這回院門沒鎖,傳傑娘倆在院門口正猶豫著,鮮兒娘卻迎出門來:「哎呀,是老朱嫂子,快屋裡進。」傳武娘譏誚道:「你家的門檻兒高,俺能邁過去?」鮮兒娘笑:「把你腚巧的,趕上喜蛛了,會拉絲兒。」
傳武娘問:「他叔呢?」鮮兒娘說:「在後院起糞呢,有話跟俺說。」說著把傳武娘迎屋內。
傳傑沒進屋,見鮮兒坐在院裡掐苞米辮子,便湊到她跟前,小聲道:「嫂子手真巧,看你掐的辮子,又細又勻,真眼氣人兒。」鮮兒笑道:「是嗎?你真會奉承個人。等過了門俺給你掐辮子,編個好看的草帽。」傳傑乖巧地說:「那俺就先謝謝嫂子了。」鮮兒說:「別一口一個嫂子的,還沒過門呢。」傳傑道:「早晚的事兒,這麼叫顯著親熱。」
傳武娘在堂屋裡四處看著,說:「看你家,收拾得利利索索,一看就是過日子人家。」鮮兒娘說:「沒屁放找嗝打,有事兒說事兒,灌米湯溜不圓肚子。」傳武娘嘎嘎笑著:「你這張嘴,鋒快,給刀子不換,鮮兒要是像了你,過了門兒,光一張嘴就把俺娘們零刀割了!」鮮兒娘撇撇嘴:「稱上二斤棉花紡一紡,誰不知道你朱開山的老婆子?鬧紅燈照的時候把你能的,插上雞毛能飛上天,十個鮮兒也不是你的對手。」
傳武娘說:「說笑歸說笑,有事要和你們商量。唉,俺答應了,鮮兒過門給你們一斗小米,刮淨囤子底兒就湊了八升,沒辦法打發傳文到他姥娘家借,想是你也有個耳聞……」說著不免又流淚,「唉,輪到咱燒香佛爺掉腚兒。你們家就不能鬆鬆口?但凡是有一點辦法也不至於厚著臉皮求你們。」
鮮兒娘的眼淚也簌簌往下掉:「唉,要是撂在過去,一斗小米俺家眼皮子夾不住,可趕上這荒年糧食比金子貴。你也不是不知道,鮮兒他爺自從抽大煙敗了家,俺家的房子地(奇書網http://Www.Qisu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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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武娘低聲道:「就差二升,你們娶媳婦也不能一點血不出,你和他叔再商量商量。」女人家到底心軟,鮮兒娘點點頭:「好吧,俺去說說看。你坐這兒等著。」說著出了屋子。好一會子,鮮兒娘回來了:「她嬸子,磨破嘴皮說好了,老頭子開面了,八升就八升吧,剩下的二升俺自己想辦法。」傳武娘握緊了親家的手,只點頭也說不出話,淚又湧了出來。
闖關東第一部(6)
院子裡傳傑還和鮮兒熱乎乎地說話。傳傑說:「嫂子,俺哥是真想你。嫂子,真的!俺哥天天晚上睡覺都摟著枕頭,嘴裡念叨:鮮兒,哥真想你呀,你什麼時候才能過門呀,哥等不及了,哥摟著你好好親親。你的嘴唇真紅啊,辮子真粗呀,模樣真俊呀……」
鮮兒羞紅了臉:「淨胡說,沒羞沒臊!」傳傑越說越來勁兒:「嫂子,咱不羞臊。你聽俺說,俺的書念到《詩經》了,先生開講了,頭一篇你猜是什麼?《關雎》。俺背給你聽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鮮兒說:「別背了,俺聽不懂。」傳傑說:「不要緊,俺給你講講。雎鳩就是斑鳩,說的是河裡的沙洲上,一公一母兩隻斑鳩相好呢,呱呱地叫著,互相引誘。先生說了,此乃興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的是漂亮的大閨女,小伙子緊追不捨……」鮮兒捂著臉:「別說了,別說了,臊死了!俺不信,先生還說這些?都是你瞎編排。」
正笑鬧著,鮮兒娘送傳武娘出了門。傳傑忙正了臉色,站起來。譚永慶也從院後頭轉出來,客氣道:「她嬸兒,這就走呀?」傳武娘道:「你也不留飯,不走做什麼?」
鮮兒娘沖傳傑努努嘴:「看他倆,說得挺熱乎。」譚永慶摩挲著傳傑的腦袋瓜兒:「這孩子,就是聰明伶俐,性子也綿軟,招人喜歡,俺要是再有一個閨女,高低嫁給他做媳婦。」傳武娘慈愛地望著傳傑:「俺家裡沒有丫頭,就把三兒當丫頭養著,書數他念得多,知大知小的。」
傳傑順竿爬,向譚家長輩反覆鞠躬謝禮:「謝謝叔叔嬸子,俺娘這回可以睡個囫圇覺了,咱們以後就是親戚了,要常走動,俺哪兒有禮數不周多指教,用不著客氣,都是一家人了。」
譚永慶高興道:「鮮兒,你看傳傑,多會說話!以後跟你這個弟弟學著點兒。」鮮兒咯咯笑著:「你們呀,讓他蒙著了,別看他人小,鬼點子可多了!」
3
天早早地擦黑了,朱開山家燃著一支蠟燭,傳文兄弟圍坐在母親跟前,一派其樂融融。傳武娘囑咐老大:「傳文,把借的米都記好賬,年景好了加倍還給人家。」傳文答道:「娘,這些米借了好幾家,俺可記不住,再說了,好多人家的名字俺不會寫。」傳傑逞能:「娘,俺能記住。譚春早家二升,傅發武家二升,劉思春家一升,三大爺家一升半……」
傳武娘打斷他:「好了,別說了,你記個賬。唉,這都是些虧空啊,將來都得還。」傳傑撐著口袋:「娘,俺倒不出手來,讓二哥給俺研墨。」傳武不忿:「記個賬還得有人伺候筆墨,把你喜張的。」傳武娘數落傳文、傳武道:「你們兩個當哥哥的,記個賬都不會,白吃飽。」傳文道:「還說什麼說?哥兒仨數他書念得多,記個賬還不應該呀?」傳傑也忙說:「娘,別埋怨大哥,這張清單都是他讓俺記下來的。」
四口人正忙活著,隱約聽見屋外頭傳來戲腔:「表哥在南京把書念,同學們拉他去賭錢,一下子輸掉錢八串,借錢來到張家灣,問我借錢我無有,特地向姐姐來借錢,姐姐把錢借給他,免得表哥他為難。姐姐你有錢快點借……」
傳傑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大哥,是鮮兒姐來了,還不快去迎迎?」傳武娘臉色不好看:「這閨女,成天喜張不夠,就知道唱,將來會過日子?俺看不像。」傳文不管娘的臉色,隨著戲文哼哼著,跳起來就去開門。門開了,鮮兒笑著走進來:「哎呀,怪不得聽著屋裡嘩啦嘩啦響,原來量米呢!」傳武娘板著臉:「還沒過門呢,這麼晚了到婆家來,不怕人家說閒話?」
鮮兒大方地笑著:「俺不怕,過幾天俺就是你家的人了,俺現在就叫你一聲娘——娘。」傳武娘撲哧笑了,但還故意板著臉:「俺沒聽見。」
鮮兒調皮地說:「那俺就大點聲,娘!娘!!娘!!!」這一下到底把傳武娘逗笑了,說:「好了,聽見了,大門亮嗓的,趕上叫驢了。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