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小書基本上是講歷史的。它和中央電視台科學教育頻道的《百家講壇》多少有些瓜葛,因為部分內容在那裡講過。
眾所周知,《百家講壇》是一個學術性的欄目,尤以講述歷史見長。這類節目並不好做。做好了固然「雙贏」(學術擴大了傳播範圍,電視提升了文化品位),做砸了卻是「雙輸」(學術失去自身品質,電視失去廣大觀眾)。這是許多學者和電視台都不敢輕易涉足此事的原因:他們害怕吃力不討好,落得個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然而《百家講壇》的編導卻告訴我,他們的收視率並不低,高的可達百分之零點五以上,低一點也有百分之零點一。百分之零點五的收視率是個什麼概念呢?通俗一點說,就是平均有千分之五的電視機選擇了這個頻道。當然,調到這個頻道的更多,鎖定的又少一些,所以說是「平均」。中國是個人口大國。按照這個比例推算,收看的人數將是一個天文數字。
當然,賬不能這麼算,前面對收視率的解釋也不完全準確。但要說很多人在看,總是不錯的。這就奇怪。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最近的一個,清,離我們至少也有上百年,遠的就更不用說了。如此遙遠的是非恩怨,幹我們甚事,怎麼會有那麼多人關注呢?
也只有一種解釋:歷史不能忘懷。
的確,歷史總是讓人惦記,也不能不讓人惦記。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創造自己的歷史。他們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進行創造。這樣一來,誰對歷史瞭解得更為深刻和透徹,誰就更可能成功。相反,如果僅僅把思想和眼光局限於現在,那他恐怕就連現在也把握不了。國家如此,個人亦然。實際上,偉大的時代必定具有歷史感,偉大的人物也必定具有歷史感。只有平庸的時代才鼠目寸光,也只有那些平庸之輩才會對歷史不屑一顧。何況歷史本身就是一部連台大戲,有人物,有故事,有情節,有動作,有懸念,有高潮,充滿戲劇性,豈能不讓人興趣盎然?
於是就有了對歷史的各種說法和多種說法。
最常規的是「正說」,比如《三國誌》和《大唐西域記》;最流行的是「戲說」,比如《三國演義》和《西遊記》。《三國演義》是「戲說」嗎?是。因為它不但「演義」(發揮),而且「演變」(篡改)。就算它態度嚴肅,不是「戲說」,也有歪曲編造成分,是「正說」加「歪說」,甚至「胡說」。不過《三國演義》還只是「走調」,《西遊記》就「離譜」,只好稱之為「大話」。我們現在都知道《大話西遊》「大話」了《西遊記》,很少有人想到《西遊記》才是「大話」的祖宗!但《西遊記》是沒有問題的,因為誰都知道那是神話。《三國演義》就不一樣了,很多人把它當作歷史來看,甚至以為那就是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講,《三國演義》是不叫《大話三國》的《大話三國》。
看來,小說家言是靠不住的,比較靠得住的是歷史家言。《百家講壇》的收視率那麼高,就因為大家都想知道歷史的真相,儘管所謂「正史」也難免事實加傳言。
然而真正靜下心來閱讀歷史文獻的人卻鳳毛麟角,「正說」的影響力和讀者面,與「戲說」、「大話」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語」。為什麼呢?因為後者好看,前者難懂;後者有趣,前者乏味。真實的不好看,好看的不真實,想滿足趣味就難免「上當受騙」,要弄清真相就必須「硬著頭皮」。這就矛盾,讀者也就兩難,因此要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我以為就是「趣說」。所謂「趣說」,就是歷史其裡,文學其表,既有歷史真相,又有文學趣味。這當然很難,但並非做不到,黃仁宇先生的《萬曆十五年》便是典範。
趣說並不容易。首先作者得有趣,其次得有文學修養。所謂「有文學修養」,並不等於一定要讀過多少經典名著,更不等於有多高的學歷、學位、職稱和頭銜,當然也不等於一定得是中文系畢業的,而是要有文學感。這是一種體驗的能力,品味的能力,把握情調的能力。沒有這種能力,書讀得再多也沒有用。
有文學感的人一般也都有歷史感。因為文學是人學,史學也是人學。沒有人,就不會有歷史,也不會有文學。所以,要想理解歷史,必須參透人性。歷史是不能復原的。你頂多只能散亂地見到些秦磚漢瓦,依稀聽得鼓擊鐘鳴。然而人性卻相通,正如今日之蒼穹,正是當年之星空。秦時明月漢時關。漢代的關隘(歷史條件)可能已蕩然無存,秦時的明月(共同人性)又何曾消失?因此研究歷史也好,講述歷史也好,都必須「以人為本」,以民族的文化心理為核心。以人為本,歷史才是有意義的。以民族的文化心理為核心,一個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在我們面前才可能變得鮮活起來。這些鮮活的故事和生命將促使我們反省歷史,反省社會,反省人生,反省自己,於是趣味之中就有了智慧。
這就不但是「趣說」,而且是「妙說」。沒有思想的趣說只是易拉罐飲料,有思想的妙說才是好酒。歷史和酒原本就有些拉扯,比如「漢書下酒」、「青梅著酒」。所以,歷史也是可以釀酒的。本書不敢說是一罈好酒,只要沒做成醋,就謝天謝地了。
本書收錄的文章,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年,有的發表過,有的沒有。這次一併結集出版,全承蕭關鴻先生一再敦促支持,在此謹致謝意!
易中天
2005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