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惆悵 鴉片的戰爭與戰爭的鴉片 六、笑臉與鬼臉
    如果說倡言「撫事」已屬不易,那麼,操作「撫局」就更是為難。

    事實上,當欽差大臣耆英接受了「撫夷」的使命後,他就立即發現自己其實處於一種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桀驁不馴的「逆夷」不肯「就撫」;另方面,自以為是的皇上又不願讓步。兩邊的來頭都很大。「前者以兵勢追之,後者以權勢壓之」,夾在中間的耆英等人兩頭受氣,也就只好如茅海建先生所言,對「鬼子」扮笑臉,對「主子」做鬼臉了。

    耆英等人如何對「鬼子」扮笑臉,《天朝的崩潰》一書中多有描述。但我認為其中最可笑的,是兩江總督牛鑒在1842年8月6日發給英國「全權公使大臣」璞鼎查的照會。牛鑒在照會中說,這一次「和好通商之事」,不但江南帶兵之員,便是「揚威將軍」奕經,也都不敢上奏的。是我牛鑒不顧後果,「三次冒死據實陳奏」,我們萬歲爺才恩准了。然而,當此「講和之際」,「貴國大邦兵船忽然來到,是使本部堂一番好意,反啟兵端」。於是牛鑒質問道:「試問貴國信在何處,義在何處?」

    牛鑒的話說得振振有詞,然而今天看來卻極為可笑。按照牛鑒的邏輯,如果不是我牛某人「三次冒死據實陳奏」(其實並無此事),你們這些「逆夷」想要「講和」,原本是講不成的。那麼,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我牛鑒「冒死陳奏」的面子上,也該客氣一點吧?你們倒好,恩將仇報,把兵船都開來了!這豈不是太不夠哥們,太不夠意思,太不給「本部堂」面子,存心要破壞和談的「大好局面」嗎?豈不是把我的一片好心全都當成了驢肝肺嗎?

    聽聽,聽聽,這都是些什麼話!這哪裡是「天朝大吏」辦外交,簡直就像是江湖黑幫「吃講茶」!至於譴責對方破壞和談的「大好局面」,則更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鬼子」是不吃這一套的。牛鑒此言,豈非「對牛彈琴」?

    更不像話的是,牛鑒把皇上和同僚都給「賣」了。按照他的說法,皇上不肯言和,同僚又不敢具奏,朝野上下都不是什麼好鳥,只有他牛某夠哥們。這又是什麼話!幸虧當時無人深究,要不然,他牛鑒有幾個腦袋?

    看來,牛鑒實在是被逼急了。急不擇言麼!

    耆英則一開始就欺上瞞下,兩頭哄騙。1842年5月17日,英軍重兵逼進乍浦,耆英聞訊大驚失色,也顧不上什麼請旨不請旨,即派伊裡布前往,「體察情況,設法羈縻,宣佈天威,示以大義」。可惜「逆夷」並不害怕什麼「天威」,也不講什麼「大義」,反倒發來一份照會,態度惡劣,語氣強硬,公然要求大清皇帝表態願意按照他們的條件辦理。耆英一夥既不敢答覆對方,也不敢如實上奏,反倒繼續撒謊,在29日的奏折中專挑好聽的話說,道是「該酋深知感激,只求通商(其實根本不是英方的條件),言詞尚為恭順(其實是咄咄逼人)」。至於自己的對策,耆英的說法是:「當此逆焰方張、戰守兩難之際,固不敢輕言攻剿,亦不敢專恃羈縻,惟有恃以鎮靜,殫心竭力,相機辦理」,全是一派空話!

    其實哪有什麼「鎮靜」,又哪裡「鎮靜」得起來。乍浦失陷,吳淞告急,耆英、伊裡布火燒屁股,屁顛屁顛地由杭州而嘉興而王江涇而江蘇昆山,「一路尾追英軍講和」。

    然而「鬼子」卻不跟他們講,萬歲爺也不同意。7月9日,道光皇帝下旨,道是「若再事羈縻,不特與事無益,且恐有傷國體」。於是下令:著耆英、伊裡布與牛鑒等人「專意剿辦,無稍游移」。

    耆英等人這次決計抗旨。他們很清楚,什麼「專意剿辦」,「逆夷」不再進攻就是好事!什麼「無稍游移」,皇上本人就一再「游移」。果然,在耆英等人接到旨意的第二天,道光皇帝就「游移」了,因為他看到了一份材料,一份據說是英軍「大元帥吳夏密」張貼在寶山縣城裡的「告示」。

    現在可以肯定,這份「告示」是偽造的,只不過不知是何人偽造而已。因為「大元帥」一詞向為英軍所不用,「吳夏密」則實在不知是為何人。因此可以斷定是偽造。日本學者佐佐木正哉先生甚至認為就是耆英偽造的,茅海建先生則認為不是。但無論是何人偽造,都可以肯定這是耆英等人對皇帝扮的一個鬼臉。

    這份「英軍大元帥吳夏密」的「告示」說:五年前,「因本國商船誤傷廣東商人三名」,故「清國不許通商」。為此,我國「命我求和」。又因有人(暗指清朝「奸臣」)「詐我」,「不肯保奏朝廷」,只好發兵扣闕,意在「殺盡奸徒」,並不幹你們百姓的事。爾等只管安居樂業,「毋得驚慌亂竄」。十日之內,本帥將「整頓三軍,再扣北闕,直抵京師,自行講話」,爾等百姓,大可不必庸人自擾云云。

    顯然,這是一份完全按照中國人思維方式寫出的「安民告示」。尤其是那個「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說法,十分符合中國邏輯,也十分符合朝廷對這場戰爭定下的調子。事實上,這場戰爭一開始,那些領兵上門前來要挾訛詐的敵凶,就被看作和說成是受了「委屈」來「告御狀」的「外藩」。比如1840年英國外相巴麥尊挑起戰爭的照會,就被譯成「求討皇帝昭雪申冤」(其實意思是「要求皇帝賠償並匡正」)。這次也一樣,也是來「告御狀」。既然是來「告御狀」,當然要「討個說法」。如果地方官「不肯保奏朝廷」,也就只好「直抵京師,自行講話」了。這就不由得道光皇帝不信。何況,「命我求和」,是他喜歡聽的;「奸臣詐我」,也是他相信的;而「直抵京師,自行講話」,則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於是決定:既然如此,那就還是「設法羈縻」,「撫賊」了事!

    不過,道光皇帝還是留了一手。他指示耆英等人:「應守則守,應剿則剿,斷不可稍存畏葸,致懈軍心,是為至要!」對於英方的條件,他也一再討價還價,不肯批准,而要耆英他們去講道理。他天真地認為:「該逆既來訴冤,經此推誠曉諭,當可就我範圍。」

    這下子牛鑒急了,只好說出實話:「危迫實不可言!伏求皇上速決大計,以拯民命!」

    大概這一回道光皇帝總算是明白了。什麼「訴冤」,什麼「求和」,都是扯淡;什麼「恭順」,什麼「感激」,都是假的。只有咱們打不贏了才是真的。但他還是不明白:我堂堂「天朝上國」,怎麼就打不贏那「蕞爾島夷」呢?

    這當然說來話長,但其實只說一條也就夠了:「島夷」們戰也好,和也好,都不用千里迢迢來回請旨的。不像咱們,事無鉅細,都得您老人家「恩准」。

    因此,他們也用不著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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