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惆悵 明月何曾照渠溝 三、是非功過
    現在看來,漢景帝這一刀是開對了。「七國之亂」平定後,漢初分封的王國有的變成了郡縣,有的分裂成小國,大都名存實亡。這就為漢武帝的大顯身手創造了條件,漢的國祚也因此延續了三百多年。所以,司馬遷把景帝一朝稱作「安危之機」,史家也公認削藩乃「治安之策」。從此,「封建制」和半封建半郡縣的「郡國制」徹底退出歷史舞台。以後的歷代王朝,雖然也分封子弟,但都是只有虛名沒有實權的,唯獨西晉是個例外。西晉開國以後,又倒退到西漢初年的「半封建半郡縣制」,結果是釀成「八王之亂」,自取滅亡。

    這樣看,晁錯豈非高瞻遠矚?

    實際上,藩國過於強大,必定威脅中央,對於這一點,許多人都有共識。晁錯的死對頭袁盎,就對漢文帝說過「諸侯大驕必生患,可適削地」的話。當然,袁盎說這個話,只是針對驕橫無禮的淮南厲王劉長,不像晁錯那樣把削藩看作基本國策。但要說當時的朝廷重臣都是糊塗蟲,鼠目寸光,尸位素餐,都不如晁錯高瞻遠矚,深謀遠慮,恐怕也不是事實。

    然而晁錯卻幾乎遭到一片反對,甚至「世人皆曰可殺」,這又是為什麼?

    這裡有三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當時的意識形態和治國理念所使然。我們知道,秦,是以法家思想為國家意識形態的;漢,在武帝以前,則以道家思想為國家意識形態。漢景帝的親娘竇太后,更是一個極其尊崇道家學說的人,以至於「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所以,漢景帝母子君臣,大約都是「黃老門徒」,只不過竇太后是個「死硬派」,漢景帝的態度要溫和一些。有一次,儒生轅固和道家黃生辯論湯武革命的事。黃生說,帽子再破,也得戴在頭上;鞋子再新,也得穿在腳下。商湯是夏桀的臣,怎麼能代夏而立?周武是殷紂的臣,又怎麼能代商而立?所以,湯武不是革命,而是謀反。轅固反問:照你這麼說,我們高皇帝代秦而立,也不對了?漢景帝一看情況不對,只好打圓場說:吃肉不吃馬肝(有毒),不算不知味道。做學問不討論湯武革命,不算沒有知識。

    漢景帝給儒道兩家的爭論和了稀泥,竇太后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竇太后把轅固叫了去,要他讀《老子》。轅固撇了撇嘴巴說,這是家奴童僕之書。竇太后勃然大怒,要轅固到角鬥場和野豬搏鬥,多虧景帝挑了把好刀給他,這才死裡逃生。我們知道,景帝一朝,竇太后也是當家人,對當時政治的影響很大。她老人家態度如此,大家自然也都是信奉道家的。

    那麼,道家的治國理念是什麼呢?是「清靜無為」。他們追求的是「垂衣裳而天下治」,講究的是「治大國若烹小鮮」,主張的是「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相信的是「一動不如一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什麼叫「治大國若烹小鮮」呢?就是說,治理一個大國,就像煎小魚小蝦,只能文火慢熬,不能大動干戈。所以,即便要削藩,也只能慢慢來,火到豬頭爛,功到自然成。像晁錯那樣急火攻心,還能不壞事?

    其次,大家都認為七國造反,全是晁錯惹的禍。劉濞有沒有問題?有。比如「稱病不朝」就是。稱病不朝當然是「失藩臣之禮」。但劉濞裝病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他的太子入朝覲見的時候,由於一點小事被當時還是皇太子的漢景帝殺了,從此兩家關係不好。以後又怕皇帝殺他,就更不肯來朝了。所以,裝病,「計乃無聊」。後來,文帝賜吳王幾杖,又准其告老不朝,關係也就改善了。可是晁錯偏偏沒事找事,引火燒身,摸那老虎的屁股,終於惹下大禍。那麼,不整治他,整治誰?

    當然,七國之亂是不是晁錯惹的禍,可以討論。即便是晁錯惹的禍,是不是一定要讓他去頂罪,也可以討論。問題是,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袁盎「誅晁錯」的建議卻反倒代表了大多數人的意見。這說明什麼呢?說明他在朝中十分孤立。這也是晁錯被殺的第三個原因——他不但這次「犯了眾怒」,而且平時就「不得人心」。

    毫無疑問,對於所謂「不得人心」也要做分析,看看是不得哪些人的心。問題在於晁錯的對立面恰恰不是小人。袁盎就不是。袁盎是一個正義耿直的人。當他還只是個秩比六百石的「中郎」(侍衛官)時,就敢對漢文帝說平定了諸呂之亂的絳侯周勃只是功臣(有功之臣),不是社稷臣(和國家休戚相關、和君王生死與共、和朝廷肝膽相照的棟樑之臣),氣得周勃痛罵袁盎,說我和你哥是哥們,你小子卻在朝廷上誹謗我!後來,周勃被免去丞相職務,回到自己的封國。封國的人落井下石,告他謀反。周勃被捕下獄,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宗室諸公莫敢為言),挺身而出為他辯誣的,卻是當年說他「壞話」的袁盎(唯袁盎明絳侯無罪)。周勃的無罪獲釋,也多虧了袁盎的努力(絳侯得釋,盎頗有力)。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正派的。這樣的正直之士,難道是小人?

    袁盎也是一個宅心仁厚的人。他擔任隴西都尉時,「仁愛士卒,士卒皆爭為死」。擔任吳國丞相時,手下有人和他的婢女偷偷相愛(有從史嘗盜愛盎侍兒)。袁盎知道後,裝聾作啞,置若罔聞,並不追究。後來,這個下屬聽說東窗事發,畏罪潛逃,袁盎親自把他追了回來,將婢女賜給他,還讓他擔任原來的職務。七國之亂時,袁盎被吳王扣押在軍中,看守他的軍官碰巧就是此人,於是袁盎得以逃脫。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厚道的,他的好心也得到了好報。這樣的仁恕之士,難道是小人?

    實際上袁盎在朝廷享有崇高的威望,在江湖上也享有崇高的威望。文帝時著名的大法官張釋之就是他發現並推薦給朝廷的,武帝時著名的直腸子汲黯也非常仰慕他(常慕傅柏、袁盎之為人也)。汲黯是被認為幾近「社稷之臣」(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的人。他也常常不給皇帝面子(數犯主之顏色)。直言不諱批評漢武帝「內多欲而外施仁義」的就是他,諷刺漢武帝用人就像堆柴火「後來居上」(該成語即典出於此)的也是他。漢武帝對他是又敬又怕,禮遇甚隆,甚至讓他三分。大將軍衛青入侍宮中,漢武帝坐在馬桶上就見了。丞相公孫弘平時晉見,漢武帝衣冠不整就見了。但如果是汲黯來了,漢武帝一定衣冠楚楚,鄭重其事地接見。這樣的人都敬重仰慕袁盎,袁盎難道會是小人?

    袁盎還是一個俠肝義膽的人。他的朋友也多為俠義之士,比如季布的弟弟季心。季布、季心這哥倆都是「為氣任俠」的。季布的特點是「一諾千金」,季心的特點是「勇冠三軍」。季心做中尉司馬時,連他的長官——中尉郅都對他客客氣氣。郅都是景帝和武帝時期有名的酷吏,外號「蒼鷹」,行法不避權貴,皇親國戚見了他都側目而視,他也不把那些鳳子龍孫放在眼裡,卻唯獨尊敬季心。郅都尊敬季心,季心則最為尊敬袁盎。季心住在袁盎家裡時,把袁盎當作自己的長輩,把灌夫和籍福當作自己的弟弟。灌夫和籍福也是俠義之人。灌夫的特點是「剛直使酒,不好面諛」,籍福的特點是「左右逢源,善與人謀」。這兩個也都是俠義之士。此外還有劇孟。劇孟也是大俠。袁盎曾經說過,一個人有了危難,上門求救,不推脫說父母尚在,也不裝著不在家的,除了季布的弟弟季心,大約就只有劇孟了。袁盎與季心、劇孟、灌夫、籍福等人為伍,可見袁盎的為人是很慷慨的。正因為袁盎兼有國士和俠士之風,所以他其實是死於國難——因為反對梁王劉武謀取儲君地位而被刺身亡。而且,梁王派來的第一個刺客還不忍心對他下手。這樣的死國之士,難道是小人?

    其實,不但袁盎不是小人,其他反對晁錯的人也不是。比如和丞相陶青、中尉陳嘉聯名上書要殺晁錯的廷尉張歐,就是「忠厚長者」。此公當司法部長兼法院院長時,但凡發現案子有疑點,就一定退回去重審;實在證據確鑿罪無可赦,則流著眼淚向被告宣讀判決書,送他們上路,保證要讓囚犯死而無憾。所以《史記》和《漢書》都說他「其愛人如此」。這樣一個人如果也主張殺晁錯,那麼,晁錯恐怕就當真有點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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