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調酒師,灰胡子
喜歡盯著某個東西看,一看就是三五個小時的調酒師就職於一間破敗的小酒館。三五天都未必會有人光顧的小酒館。他無所事事的時間與監獄的囚犯一樣多。他把酒調來調去調去調來,反復地品著調酒這個反復的過程。他像一個長期跋涉於沙漠終又一頭扎進深海的水手一樣用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汗毛細細體味調一杯液體的樂趣。興奮的時刻總是稍縱即逝,大部分時間這孤單的人還是與歎息相伴,直到有一天灰胡子酒鬼走進酒館。說是來喝酒,可在調酒師看來,還不如說他是來把玩他的灰胡子的。他嘴巴一碰到酒杯的邊緣,另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摸胡子。摸一個東西久了,就會發生變化。他開始無意識地將胡子編成一個個細細的小辮,又將小辮編成稍粗的小辮,直到最後編成一根辮子。一根灰色的粗辮子。辮無可編,他就微醉著離開酒館。酒讓他進入一種編辮子的狀態。就像以前,吻讓他和跛足的外族女人做愛一樣。
4.灰胡子,女人
認識灰胡子之前,外族女人生命中有兩樣東西最可貴。一樣是雨,一樣是谷子。雨谷族是一個瀕臨滅絕的小民族,他們把房屋建在自家的田裡,這樣照料谷物更方便,求雨效果也將更靈驗。求雨時,雨谷族女人裸著身體躺在田地,由灰胡子扮演的雨神圍著她轉來轉去,並不時彎腰垂下雙臂作出施捨的樣子。而每施捨一次,女人就佯裝痙攣,抽搐一陣子,接著長長舒一口氣,對雨神的施捨表示感謝與贊美。灰胡子扮雨神時,雨谷族女人總要他把胡子遮起來,因為傳說中的雨神並沒有胡子,更何況是老長的一把。女人給他做了一個套子,她把胡子裝進套子,又用帶子系在他腦後。這讓灰胡子很不舒服。他感覺自己是只什麼怪物。女人說,你看多好,還不喜歡,用套子套著,刮風下雨就不用再擔心它了。以前一髒你就讓我給你洗呀洗呀梳啊梳啊的,現在它再髒也不了了。灰胡子還是不喜歡這套子。他和女人吵了一架,分開了。女人請了別人扮雨神,他則遠走他鄉,在調酒師的酒館對面住下,給人看手相為生。
5.木偶藝人,白雪公主
木偶藝人牽扯著他的木偶白雪公主在集市上走。白雪公主比他矮一個肩,皮膚卻比他白一個天文數字倍。她是個木偶,卻什麼都會。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一個人,用左手的無名指挖右鼻孔,自己為自己抓癢癢,對木偶藝人不滿時在他身後扮凶相,她什麼都會。集市上一些男子掃過她的胸脯她會臉紅。經過女性商店,她會停一下再走。仿佛要買什麼卻想不起。她甚至久久地暗戀著制作她的木偶藝人。夜夜手淫呼喚他的名字以便能夢到與他雲雨。可是,她仍然是個木偶。沒人願意和一個木偶過一輩子,除了木偶藝人。和白雪公主相處久了,他不由自主地也具有了一些木偶的特征。比如,說一件事情總愛用手比劃(他以前可從不這樣);說著說著就開始抒情,好像他是個詩人;最明顯的是,他的言行都比以前慢了一拍。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正一步一步地木偶化。同時他又感覺到白雪公主一天天變得人性化。她的十指越來越靈巧了,她偷偷為他縫補的衣物,針腳之細密令人歎服;她的舌頭越來越靈活了,說話比以前流利許多;她甚至不知何時學會了吹口哨,一口氣能吹一支很長的曲子。空閒時她用口哨自己譜曲,並把悠揚的曲子記錄下來,在雲淡風清的月夜幽幽地吹。木偶藝人不止一次被她的曲子打動。她的曲子很奇妙,感覺明明就在嘴邊,他要吹時就無影無蹤。一天夜裡,他偷走了她的樂譜。他帶著樂譜遠走他鄉。他害怕自己越來越不如自己的作品白雪公主。害怕有一天成為白雪公主的一個木偶。想想吧,那一天已經不遠了。嬌美動人的白雪公主牽扯著她的主人緩緩踏上木偶劇院的舞台,向黑暗中的觀眾鞠躬致敬,然後閃進幕後,只留木偶藝人在台前給觀眾講述一個個古老的愛情故事。系住他所有關節的線,最終結為十股,有條不紊地操縱於她靈巧的纖纖玉指。
6.獨眼刺客,妾
這一幕還是被獨眼刺客和他的妾看到了。刺客在木偶劇場的黑暗中摩挲著腰間的短刀,反復地抽出來又插回去,像要手刃什麼人。他花枝招展的妾,是個布匹商的小女兒。一晚上她都輕輕拉著他的無名指,任由刺客夫君將其余四指拿去把玩他的短刀。但刺客的動作使得她也相應地動作著。倆人在黑暗中似乎節奏一致地跳著一根皮筋,直到一顆淚珠從他眼皮滾出。聰明的妾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把臉貼在刺客不再動作的胳膊上,小聲說,白雪公主不過是個木偶,哪有人願意戀一個木偶戀好多年?刺客不出聲。她又說,你啊,真是殺人殺糊塗了。我早料到你的公主會有這一天,藏身幕後,不再登台表演,虐待狂似的吊著你們這些人稱白雪公主迷的傻瓜的胃口。她有什麼好啊,不過就是白一些嘛。妾酸酸地抱怨著。想當初我們來這裡看第一場木偶戲,都快十年了吧,那天我第一次發現你會直著眼睛看一個女人。我以為你那天鬼附身,過幾天就會好,可後來你場場必到,有戲必看。到手的生意很多都丟掉了。每次來你都像以前赴我的約一樣將自己精心修飾,像個初戀的男孩一樣熱烈地投入劇場的黑暗,投身那個木偶公主情人般的注視。你從不考慮我的感受,也許吧,我悲哀的愛僅僅是把你引向她。要知道她僅僅是個木偶啊。你卻不顧及這些。每次回去你都失眠,直到天亮才昏昏睡去,失眠的夜晚你就像咆哮的大海,反復無常,像喪偶的猛獸,六神無主。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不再是木偶公主,而成為一個和我們一樣有七情六欲有感情有煩惱的女人了。什麼都挽回不了。不是麼,她現在取代了木偶藝人的位置,操縱著藝人的表演,你愛的那個木偶女人不存在了。刺客怔在位子上。演出快要結束了。他放開短刀,把妾的手握住,她的手真小,他剛好可以嚴嚴實實地包住。妾歎口氣說以後還是多接幾樁生意的好,那樣你就不會這樣容易迷失了。
獨眼刺客不知名的妾是一位了不起的眼罩藝術家。她從未見過丈夫那只壞眼,它被她縫制的眼罩遮蔽著。她從不起看一看它的念頭。她為夫君設計並縫制了大量眼罩。每只眼罩都對應刺客不同的心情。愉快的是紫羅蘭,狂喜的是大紅綢,傷感的是月光銀,狂怒的當然是黑紫色,它蠻橫地帶出一絲遙遙的海盜氣息。這些眼罩所用材料各不相同,顏色款式豐富得令人吃驚。如果同時在床上地板上庭院裡擺開,那將是一場豐盛的視覺盛宴。刺客有多少種心情,他的妾就為他縫制多少種眼罩,她不斷地發現著分析著他的心情,一旦確定下來,就爭分奪秒地趕制眼罩,所以刺客的眼罩像他的收入一樣不斷地增加著,卻毫無規律可循。她從沒看過他的壞眼,她從不起看一看它的念頭。壞眼會讓她直覺到世界毀滅人類消亡之類的圖景。她為他換眼罩前自己都先戴上眼罩(她也為自己縫制了許多女性氣息十足的眼罩),然後在他臉上一點一點摸,摸到嘴就給那嘴一個吻,摸到鼻尖就給鼻尖一個吻。第三個吻是換好眼罩後送給那只壞眼的。這個吻熱烈而悠長,悠長得刺客都起疑心:她會不會是借助這個吻在思考人生?很奇怪,每一個壞眼之吻都會撩起她幽幽的情欲。
7.水手和少女
水手從刺客家門口經過時不知道刺客在做愛。他只是聽說有位外地來的獨眼人和他的妾住在這裡。他不知道這獨眼是不是自己家鄉的那一位。他要敲門,卻又走開了。他突然不想知道。一上岸,他情緒就波動得厲害。是家鄉的那位刺客又怎樣?她還不是一樣地跟著他?她怎麼會跟自己去下海呢?她說過,她生來怕水,算是推托之辭吧。要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同在海上顛簸一輩子,自己想想都於心不忍。更何況她。有些決定是注定的。決定往往尋找需要它的人。水手不明白為什麼大海選擇了他。就像刺客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女人愛的,其實僅僅是他那只壞眼。那女人就什麼都明白麼?不,她同樣被蒙蔽著。比如此刻,投身雲雨的她怎麼會知道少女時代的癡心少年正徘徊於當下的門口。人都被蒙蔽著,都鬼使神差地過著既定的生活。我們陶醉於它的蒙蔽。水手再也不想靠岸了。陸地和陸地上的城市以及關於城市裡的情愛記憶讓他厭倦。他匆匆買了蔬菜和果子,頭也不回地上了船。船開了。海風越來越大,背後那塊陸地上已經面目全非的女孩消失很久,他都沒有回頭望一眼。有些人注定帶著無法消除的記憶在海面漂泊一生,注定被他心髒最柔弱的部分夢魘般地折磨著。直到它不再跳動為止。
8.僧人,說書人
僧人是在一個陰天從附近的一艘船跳上這艘船的。他身手不錯,腳尖著地時,身上的僧袍還獵獵作響。他說他搭的那艘船出海時多載了一個人。而這艘又剛好空出一個人的重量。兩位船長一商量,決定把他轉過來。圍攏來的水手要他唱一段佛經聽,他說雖說誦經不該用於表演,他仍樂意獻丑。很快他就用聲音把船變成了一座漂浮於海面的寺廟。一個小時過去,很多水手聽得昏昏欲睡,他們東搖西擺地離開了。最後剩下一個人。這人說,前不久在岸上碰到一個女人,她嫁給了一個用刀的獨眼,她一直都是他的最愛,可這次出海後,就不是了。僧人說有果必有因。水手說昨晚做夢夢見她病了。血流了一地。骨頭露在空氣裡。她努力做出嫵媚的模樣,用懷抱召喚一艘船。
僧人不喜歡聽水手嘮叨的兒女情長。他扭過臉去找船上的說書人。說書人坐在鍋爐旁的煤堆上正聲情並茂地給自己說“蘇三起解”的故事。鍋爐工都睡著了。爐裡的火燒得正旺。他或許是在練習說書。僧人猜想。自己先在煤堆上講熟練了,再去公眾場合滔滔不絕。他向說書人投擲一塊炭,可那人正講到興頭兒上,並沒發現。再投一塊更大的,幾乎有拳頭大,它幾乎就要擊中他的腰了。他仍沒發覺。僧人這回放心了。他盤腿在另一座煤堆坐下,開始了無所顧忌的誦經。這一天對僧人來說幾近完美,除了水手那段淒淒哀哀的嘮叨。幾近完美。
9.這個農夫愛雜草
早晨,農夫睡醒後打開他那數目繁多的行李箱。箱裡裝滿了新鮮的泥土。他用這些泥土在船尾開辟了一小塊菜地,種上白菜土豆茄子和黃瓜。他用自己省下來的淡水澆灌它們,用自己吃飯用的碗筷為它們翻土。原來還准備借廚房一把剪刀用來除草,沒想到白菜開始卷心,土豆開始被一些小鬼挖去燒了吃,黃瓜到了不摘就會長老的地步,菜地裡還是一根雜草也沒有。農夫無法接受沒有雜草的菜地。他摘了些黃瓜去找花匠。他用黃瓜換得一些花籽。接過花籽時他還不停地確認:“這花肯定只長葉子不開花吧?”“不是不開花,如果你只想看到它的葉子不想看到它的花,一年期滿你就得把它除掉。”花匠更正著,還提出建議。農夫回去後又在剛清空的菜地種上那幾樣蔬菜,並在菜籽的空隙點入花籽。幾番風雨後,轉眼到了除草季節。農夫美滋滋地借來廚房的剪刀,像享受一桌盛宴似的,一下一下剪著貌似雜草的花莖。花匠見了大為不解。他看到平時純樸善良的農夫此刻像個魔鬼纏身的人。或者說,他已經變成了魔鬼。剪刀每次觸到嫩綠的花莖,他臉上都會露出嗜血的猙獰。每從地上撿起一根絞斷的花莖,他都像吸血鬼似的口水直流。最後他把絞下的莖都小心地裝進木箱。他會不會把它們鋪在床上用來入睡?花匠想,這個農夫有問題。
10.沙漠旅行團
沙漠旅行團一行六人是在出海前一天踏上這艘船的。六人都是駝隊隊長。他們選出一名曾夢見過大海的隊長做旅行團團長。團長負責調解團裡的人際關系。駝隊隊長們的脾氣都很暴躁,難免發生沖突。這六人放下駝隊的生意進行海上旅行除了好奇,再就是增強自己的隊長魅力,使沙漠中的手下都甘心服從於自己。手下們沒有機會走出沙漠,他們在沙漠中出生娶親繁衍死亡,腦海中畢生揮之不去的意象就是大海,一個水的集中地,一個比沙漠大得多的水的存在。他們都渴望夢到海,但有這方面天分的人少之又少,如果真有哪個話不多的人說自己夢到了海,半個沙漠的人都會向他聚攏。那人開始滔滔不絕地描繪夢中景象,說海的藍,海的遼闊,仿佛他生來就是一個健談的人,多年的沉默只為這一天:夢到海並說出它。六位隊長真看到了海。他們激動得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滿地打滾,用一種自我作賤的方式發洩著內心的亢奮,多年來對傳說中的海的膜拜。待到上船時,六個人都退縮了。他們不相信,眼前這艘在大海面前一粒塵埃都不如的龐然大物會將自己安全送回岸上。船行駛了一天一夜,還是沒人肯走出船艙。直至船長的露天電影開始放映。
11.船長的露天電影
從出發到現在,船一直行駛平穩,既沒碰上大的風浪,也沒有海盜騷擾。船長說決定為大家放映一場露天電影,四個船員馬上就把一張銀幕的四角系上四個方向的桅桿,同時,副船長也把放映機搬上了甲板。船長開始放自己拍攝的一部鄉村電影。他年輕時一心想做導演,後來卻當了一名放映員。但他很快就意識到,放映只是一個導火索,一個把他的注意力從拍攝引開的導火索。他不知道它會把他今後的步伐導向哪裡。但肯定會遭遇一聲巨響,一次引爆。在小縣城惟一一家骯髒破舊的電影院的黑暗中沙沙作響的放映機後面,他這樣感知著,思索著,久久地被一個未知的神秘吸引。後來,《迷路的水手》一片的放映,粉碎了他當下的全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他順利通過體檢並登船遠行。又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晉升為船長。現在,他要在藍色月光下,為全體船員和乘客放映一場露天電影。以前的膠片太便宜,很多畫面都模糊了,這些模糊的影像炮彈一樣從放映機裡發射出去,在對面的大銀幕上停那麼一下,立即就以一顆炮彈應有的速度向海那邊的地平線沖去。它們對准的目標,顫顫巍巍的老船長已經不想知道了。
船上的露天電影縮短了乘客們的旅途。就船長那幾部片子,翻來覆去地放,放到讓人無法忍受時,有人開始在船上拍電影。於是大家又在銀幕上看到農夫和他的菜園,僧人和說書人的交往,以及駝隊隊長們醉酒後的連篇粗話,萬千丑態。攝像不斷地切換著畫面,剪輯著情節。同一部電影他都剪好幾個版本,每個版本對話和故事都有出入,他用玩拼貼游戲的辦法打發著大家的眼睛和夜晚。即使這樣,船靠岸的時候他仍拍了不少片子。大家對他的攝像和導演天分大為贊賞。這使他決定上岸後繼續拍攝。船在最後一個小島停泊。他們卻被島上的居民包圍了。短短半年時間,島上的居民已全部淪為海盜。整座島被海盜接管了。這些土著海盜都不習水性,更沒有駕船出海劫掠的打算。他們只是守著原先的島,一面揮霍掠來的財物,一面等待下一艘船到來。島在他們眼裡,儼然成了一張極富粘性的蛛網,什麼都不做,財寶就會源源不斷地被粘住,粘進自己的口袋。船長意識到自己已經時日不多,就答應了對方留在島上做一名海盜小頭領的條件,以便讓船按時離開。船被洗劫一空後繼續剩下的路程,年邁的船長和他的骨灰則永遠地留在了海盜窩。所有的船員都慟哭,所有的乘客都落淚,惟有船長夫人靜靜地坐在農夫的菜園裡,對一棵芹菜說,他早該去那兒了。我19歲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想做一名海盜,可誰知做了船長,原來一切都早有安排,一如被人控制的夢境。那棵芹菜很傷感,還有點暈,它輕輕叫了一聲。船長夫人把它拔出來,插進臥室的花瓶,並為它起名作解語芹。她每天都在對它說話。它有時會啊一聲,帶著莫明的傷感,和一點點暈。
12.解語芹
船在城市的碼頭停住。船長夫人不肯上岸。所有人都走了,船空了。她開始和那棵芹菜說話。她有一句沒一句,芹菜總是不出聲。說久了,就好像在和養大芹菜的那塊巴掌大的泥土說話,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農夫說話,在對農夫面前的露天銀幕說話,在對放映機旁吸煙的老船長說話。船長那麼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擔憂。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雙眼是睜著呢還是閉著。老得咆哮起來竟像睡著一樣寂靜無聲。老得吃掉一小塊餅干就要花一個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語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黃土已經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經淹沒他的額頭。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轉一下臉,讓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樣。這樣的作別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時也為向另一個對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進發做一個儀式上的准備。他已經是半個死人了,不,是多半個。不,他根本就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還殘留著最後一絲可憐的余溫。他們為什麼會看上他身上這絲微弱的余溫呢?那些島上的原著居民,那些偽海盜,那些生手,他們怎麼會接受一個已經躺在死神懷裡通體冰涼的死人呢?他們為什麼不把他留給我?他們寧肯勞民傷財地為他送終,也不願讓我把葬禮簡化成一個吻。吻也老了。幾十年來它在我嘴邊也像個生命一樣經歷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現在它也只剩一口氣了。早就准備把它交給他。准備很久了。遇著他的每一面就開始准備了,嫁給他的那一夜就開始准備了,這個如今奄奄一息的臨終之吻。它耗盡了我全部的氣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這就把它給你。夫人一頭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來。
13.鞋匠碼頭
城市不過是一塊漂浮在海面的大一點的陸地,碼頭則是這塊陸地最偏遠的一角。這一角遠離城市,卻又不屬於鄉村,更無法插入海裡。它什麼都不是,它只是一些貨物和游客的中轉站,它只能是個叫做碼頭的東西。
行動不便的鞋匠年復一年地坐在碼頭上。他是碼頭上活的時間最長呼吸海風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血比誰都鹹。裝卸工都說他的腿改變了他的全部,局部改變了整體。他恨那雙腿恨得咬牙切齒,夜不能寐,恨得從來不在腿之外的任何一樣事物上浪費他的一絲恨意。裝卸工健壯的黑腿刺激著他,他卻只能接受這種挑釁般的走來走去。鞋匠是個無助的可憐蟲,他一生都在和自己那雙不爭氣的腿斗爭著,和解著,哀歎著,自憐著。興許是因為腿的缺席,他的手靈巧無比。其他同行需要半小時修好的鞋,他只需十分鍾。他的全部世界可以說都是通過他這雙手展開的。他每天都能賺到一些錢,除了吃飯,還能攢一些錢。幾十年的碼頭歲月就這樣攢過來了。一天裝卸工發現鞋匠的身後多了張床,床上多了頂蚊帳。又一天,他們發現蚊帳旁添了新的床頭櫃,床頭櫃對面呢,又擺了電視機。裝卸工呵呵笑著。鞋匠只是低頭修一雙破鞋。一切都是露天的,除了他頭頂的傘。雨會把床單淋濕,會讓電視短路,於是三五天工夫,四堵嶄新的牆就把鞋匠圍在了裡面。屋頂很簡單,用的都是普通的瓦,但鞋匠知足了。現在人們來修鞋,只需把鞋放在他觸手可及的窗台上。如果有興趣,他們還可以進鞋匠的房間小坐一會兒,喝杯茶什麼的。鞋匠一動不動就住進了自己的新房。這讓裝卸工很意外。不過,這算什麼?這算得了什麼?看著吧,不用多久,就會有個年輕女人在他屋裡忙前忙後……
14.海的女兒
碼頭永遠都是藍色的碼頭。藍色的海水,藍色的天光,還有凝視這一切的藍色眼珠。藍眼珠是個秘密。從沒有人看過這對傳聞中的眼珠。它們的主人,一位年輕的女作曲家,一到海邊散步,都會把眼睛蒙上。她有很多條做工精美的遮眼布。它們花了她很多錢。她覺得很值。它們可是帶領她到達完美聲響世界的工具啊,她依賴它們就像兒時依賴母親的雙臂。不是什麼東西都需要用眼睛看的。她蒙著眼睛一個人在海邊走來走去,剔除了影像的干擾,她和海浪的聲響變得親近。浪聲一會兒將她整個人吞沒,一會兒又把她吐出來,一會兒直竄進她的五髒六腑,一會兒又緩緩地從她手背上、指尖上退去。她在寫一支關於海浪的曲子麼?還是剛剛失戀?路過的人都用自己的經驗猜測她。她那麼喜歡黑暗,喜歡海浪在黑暗中的澎湃。她在夜裡一定如饑似渴。焦灼的女人令人心顫。她把房間裡的夜晚虛設到了海邊。她是在和海浪作情人般的溫存,還是曾在另一個海邊遺失了生命中的最愛?人們猜啊猜啊。一個古怪的女人迷戀海浪的聲音,就像一個古怪的男人迷戀女人小便的聲音一樣。也許她想到了海的女兒呢,淡藍色頭發,深藍色眼睛,雪白的皮膚,常年泡在水中越泡越白,越泡越白。說不准她想生一個海的女兒呢。也許。不然為何終日在海邊徘徊,什麼都不願看?她獨身多年,像守財奴一樣守著自己的身體和身體裡的寶物,從不願把它交給任何人。如今,她徘徊在海邊就像夜夜沉迷在自己虛構的情愛之中。現在她迷戀海的浪聲,下個月或許就會陶醉於海的顏色和氣味,不用多久她就會定制一艘小船,投身它的藍色懷抱。接著,她將被漁夫打撈上來,處女樣的皮肉一戳即破,淡藍色的長發手一碰就連同頭皮一起脫落。她在海的懷抱沉溺太久,太久了。她把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交給它,把呼吸交給它。她什麼都不要,她只是一直給。直到漁夫把她撈起,埋進深深的泥土。
15.回憶分棧
我們迷失了,崩潰了,找不到自己。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謎團中。沒有人知道謎底。根本不存在謎底。就是死亡,也揭示不了什麼。到了棉花地,就離市區不遠了。途中有一家客棧。幾個像我一樣的外地人在裡面張羅著。他們自己釀酒,自己種煙葉,自己烤煙卷煙吸。人們看我總是單純,這家客棧也是。生病的主人破例出來迎我。說客棧歡迎簡單的客人。他取出這一季的煙草,示意我學他用煙葉卷著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回憶。我過久地生活在回憶裡,現實於我一如海市蜃樓。我未能投身現實的內部,總是繞著它的輪廓兜圈子。我的翅膀就是回憶。日夜瘋長的不眠不休的翅膀啊,我就是依靠著它才走到今天。它像一個巨大的養料庫,像土地供養農夫一樣供養著我,它已融入我澎湃的血液,轟鳴的心髒。我想借著這卷煙草向客棧主人傾吐我的昏茫,我長久以來的不堪。可一開口,他就揮揮手將我打斷,他說你太虛弱了。你可以在這裡住幾天。不過我最近忙於張羅我的分棧,會忙一些。他帶我參觀他的分棧。我們在客棧後面走了一下午,也沒有走到盡頭。他的客棧一間接著一間,內部裝修和室外布置都完全相同,牙簽放在餐廳什麼位置,什麼牌子的牙簽,裝飾用的工藝火柴擺在臥室的哪個窗台,窗台的什麼位置,左邊還是右邊,左(右)邊的幾公分處,都精確到最小單位。遠遠望去,客棧主人的分棧儼然是個整齊的村落。他悄悄告訴我,他要把所有分棧都隱藏起來,用迷離的樹木和人造的濃霧。他說,讓每位客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房間,讓他們在分棧裡迷路,幾十年地在裡面徘徊,直到把所有的錢都交了房租。我覺得客棧主人忽然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陰氣森森的人。他把臉湊到我跟前,用一嘴腐肉的酸臭又小聲說,帶你參觀我從未向人展示的分棧,是因為你的虛弱。你的體內流淌著陳舊的回憶之血,很快你就會把這些忘掉。因為你注定要在以後的某天無意間走進這些分棧的其中一間,然後付數十年的回憶給我,以替代你的房租。
16.乞丐酒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離開了那家客棧。不知為什麼,客棧主人明明待我很好,我卻覺得詭異。我只記得坐著吸了他一卷煙草,別的都沒什麼印象。因為要在天黑之前進入城市,臨走時他還牽只溫順的野狼給我。他說別看它才三個月,跑得卻飛快。我擔心它的細腿,它能承受我的體重麼,會折斷的。主人給野狼使個眼色,小東西就聽話地伏下了。他把我拉上去,打個口哨,我就像支箭一樣向遠處的城市射去。一路上,聽到的只是忽大忽小的風聲,看到的都是變形的景物,速度太快了,快得我很快就打起了瞌睡。醒來時已經在市中心的台階上,太陽像個大圖釘從樓頂緩緩墜下,叮的一聲,城市的夜燈全部亮起。
城市總被圖章一樣的廣場這裡蓋一下,那裡蓋一下,仿佛被什麼東西許諾著。城市總被連接這些廣場的傷口樣的街道劃拉著,這裡劃一道,那裡劃一道,密密麻麻地呻吟著,舒坦著。它是個血跡斑斑的蜜粽。是個身上布滿繩索根根繩索都勒進肉裡的叫春女。城市有它的規則,尖酸的,溫和的。我從一個小鎮上來,從遠處的海那邊來,一路上走失了其他同伴。鐵匠,琴師,船長,幾個駝隊的人。我只身坐在這城市的廣場,一個妖美的乞丐走過來,向我伸只粉嫩的手。它是在展示她高貴的掌紋呢,還是僅僅在乞討?這讓人迷惑。我把所有的錢都給她,她裝進口袋,卻吐我一口,說一杯酒錢都不夠。她那只手到底是向我炫耀一條高貴的生命線,還是真的在乞討,讓人迷惑。下午睡了會兒,世界很清晰,很結實。一個醉醺醺的酒鬼向我推薦他剛走出的酒吧。他扯著我要返回去。他說喝醉的人要再進去,必須有清醒的人陪伴。我很清醒,但我不喜歡被人拉扯,更反感他不時腿一軟向我身上撲那麼一下,像是感激涕零要下跪似的。在酒吧裡,他向我介紹他的酒鬼朋友。介紹得陰差陽錯。他也把我介紹給他們。說他險些扯破我衣服,方弄到我這張門票。酒鬼們呵呵笑著,說那可要多喝幾杯,浪費了劃不來。整個晚上我只喝了小半杯。我不知道該不該喝。不知道該不該時,我從來都不該。但有時,比如這個晚上,我也會該那麼一點點。我以為自己是個放縱的人,原來最不放縱。一晚上我都在想放縱的事。天蒙蒙亮時,我主動和每一位呼呼大睡的人握手,然後離開。
17.先生,買朵花吧
先生,買朵花吧,你看這黎明時分多美,藍絲絨般的天光常讓人誤認為是書中的童話世界。街上除了清潔工,就是一些上完夜班匆匆返家的人。你為什麼一個人走路?是不是剛和你的女友溫存一晚,從她那裡出來?如果是那樣,先生,買朵花為她留著吧,這些都是我剛從地裡采來的,你看花瓣上的夜露都還未消。很多獨自走路的男子都喜歡買這種花瓣帶露的,也許是他們不由得想到了心上人粉腮上的淚珠,想到她們哭的模樣。先生你為什麼對帶露花瓣無動於衷?你只是呆呆地盯著翠綠的花莖和剪刀剪出的切面,你的表情讓人費解。你若不是不曾戀愛就是心如死灰。愛情是美妙的東西,女人是奇異的事物,你不要恐懼也不要灰心,買一朵花心情可能就會好一點。你不會是要買一枝花莖吧?你總是盯著它們看。我還從沒賣過花莖給人家。我不知道怎麼定價。你知道每一朵花從發芽到盛開,它都是獨一無二的,花莖也一樣。一朵花從來都只靠一枝花莖一點一點地托舉起來。一被托舉到某個高度,它就盛開。有人告訴我,每朵花都為它的莖而開,我一直都無法接受,可你總盯著這些花莖,你的目光給我啟示。花莖應該有它單獨的市場和不菲的價格,不該總生活在花的陰影之下。先生,買朵花吧,趁我在給花莖單獨定價之前,你就買一朵吧,你只需付一朵花的錢,卻能得到一朵花和一枝翠綠花莖,你看天都大亮了,再不出手我就去別處了。我可不願為賣出一枝花莖耽誤一天的生意。哦,你到底在看什麼?這麼長時間你好像看的並不是花莖,天吶你別告訴我你一直死盯著的僅僅是那些花莖被剪斷時呈現出的切面。為什麼要看它啊。它只會讓你想到碧綠的汁液,鋒利的刀刃,還有拍照一樣的卡嚓卡嚓聲,先生你真是個怪人,你因為這些花莖的切面久久地在我面前站著不走,你就像個在糖果店門口移步不前的小孩。
說著她卡喳一聲用剪刀剪下一枝莖的切面給我。還說如果我喜歡,她每天都可以送一片給我。“不過我還是訝異,”她甩甩辮子,“城市裡為什麼會有像你這樣單單喜歡花莖切面的人呢?”
18.先生,買把傘吧
先生,買把傘吧,就快要下雨了。你會淋濕的。你的衣服看上去雖說不像很值錢的樣子,但會淋壞你的身子的。你會感冒發燒會沒胃口會失眠睡不著,你會遭罪的。先生你沒生氣吧,你可千萬別生氣啊,我可從不隨便說一個陌生人的衣服不值錢。我這樣說只是想表示,哎,怎麼說呢,我關心你。先生,你走這麼慢,一點也不像那些有妻室的人,你還沒成家吧?你該有個女人了。或許撐把傘會碰到她呢?一個滿世界找你的女人必須通過一件東西才能找到你。我不確定它就是這把傘。但你總該試試吧,很難說的,相遇這東西。你看,我們相遇是因為你沒打傘的緣故。如果你不把我這傘買走,你還會遇到第二個第三個像我這樣的女孩。不是說她們都會賣傘給你,而是說她們和你沒緣分。你會碰到一個又一個無緣的女孩。這推遲了你和心上人相遇的時間。我這把傘不是一定要賣給你。你也看到,我不是賣傘的,我的手裡只有一把傘,把它賣給你我只能淋著回去。一直對你糾纏不休是因為我看到你的時候,突然就沒來由地斷定:我可以改變你的遭遇,改變你事先已被安排好的路線。比方說,如果我不走過來,你會一個人一直走到前面的路口,然後左拐,剛拐不久雨就下大了。你在雨裡並不急,仍舊保持原來的步子。雖然步子已在無意中被你加快,你卻察覺不出。你會一直走下去,獨自一人走下去。但現在,在你到達前面的路口時遇到了我,一個堅持賣傘給你的人。我用說話動作眼神表情影響著你,也影響了你在前面路口的選擇。左拐,還是右拐?你總是一言不發地看著我,你聽沒聽我說?不過聽不聽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不論你怎麼否定我怎麼自以為是,結果你還是會打著我這把傘獨自走到路口右拐的。剛拐不久,雨會下更大,一些雨水開始在路面流動,於是你靠著牆邊走,傘沿這時會不時蹭到牆上,把你頓那麼一下,就像看書看到錯別字。你被這些錯別字吸引著,開始體會和思考由這些錯別字引發的種種詞語、意象、邏輯。你閉上眼,依賴著一個接一個的錯別字行進著。每個字的出現都不是沒有目的的。它都有所指。終於在某個字上你停住了。你聞到一縷幽香,感覺對面有目光落在你臉上。你沒有馬上睜開眼睛,任由那目光將你探索、認識、接受、撫摸。你給了她60秒,她順利地完成了全過程。她撫著你的臉,說看著我,我要給你一輩子。
我付了錢,接過傘,果然就在前面路口右拐了。雨下大了,我在牆角為錯別字疑惑。沒錯,一切都在按事先得知的順序出現。就這樣,我鬼使神差地戀愛了。
19.雲朵和醋
與她相愛就像得到一座無價寶藏。我變得萬分富有。我的財富無人可比。我在雲端守著它,風吹雨打從不休息。我擔心目光一旦移走三五秒鍾,它就會變成一派群山狀的廢銅爛鐵。我找來煉金師,向他詢問寶藏變廢鐵的可能性。他抖一抖,抖落灰袍上一層厚厚的金屑,說他們像虱子一樣緊緊咬著他,吸他的血。每天要抖好幾次,才能舒服點。我知道他雖是個煉金師,喜歡的卻是清水和微風。聽說每個煉金師喜歡的都是這兩樣東西。他們不喜歡有形的、呈現的、耀眼的東西。所以他們每天都不停地拍打布袍上的金屑。得知我所說的寶藏後,他無聲地笑著說,你胸口的愛就好像黑暗中微弱的光。寶藏與它們相距很遠。寶藏是等而下之的東西。它無法讓不期然的一陣微風在你的胸腔盤旋環繞,無法讓一杯清水陪伴你度不眠之夜。說著,他拍拍袍子,下去了。我不顧他的提醒,繼續將她以寶藏相稱。沒多久,我們就分開了。她帶著濕濕的睫毛從雲端旋轉著落到地面,去了另一個城市。我退掉房子,並把圍繞著房子的雲朵捆扎成束,做成護欄。離開的時候,鼻子酸酸的。突然就不知該怎麼辦,往哪兒走。也許,也許應該找個有柿子樹的地方,買些土甕去釀醋。一直覺得釀醋這行當不錯。雖說辛苦一點,卻可以到集市上換些錢,順便結識一些純樸的陌生人。很少的錢就能活下去,一杯茶就能打發一個下午,一個窗台就可以趴到天亮,雖然清晨總有些細小的飛蟲繞著我飛,繞著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