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秋天的夜晚,有個穿著粉紅色衣服的瘦小的背影。她大約有六七歲那麼高,穿著方口條絨面的布鞋,走路有些內八字。她總是貼著破損的馬路牙子沿緩慢地走著,勾著頭,雙手插在蝙蝠衫肚皮前的袋鼠口袋裡。她剛剛洗過頭髮,披散著,漸漸在春天乾燥的風裡面飛了起來。她把兩大綹頭髮拉到前面,緊緊裹住她的臉。她走得非常慢且遲疑,好像在等待著什麼。這小小的人兒就像一個脫落的線頭,來來回回的軌跡像一根根漸漸鬆開的生命線。
她有約莫兩個鐘頭的時間,不可能更多。每一次她都失望而歸。她寂寥地走向巷子裡她的家,她掏出一根皮筋,潦草地把臉旁的頭髮攏到腦後,然後用皮筋綁住。她又很快地脫下那件粉紅色手織蝙蝠衫,把它放在一隻自己預先放在家門口的黑色塑料口袋裡。——現在我們可以看清了,她那張令人瞠目的臉。哦,不,她不是個孩子,雖然她極力把自己打扮成那樣!我們無法判斷她的年齡。也許40,也許更老,像是一顆憔悴的婦女的頭顱被粗暴地按在了10歲孩童的軀體上。可是如果你再仔細看下去,就不會覺得那是10歲孩童的軀體。她的手掌上面都是繭子,並且如此粗短,像個玩具熊掌。她的四肢都是壯實的,可是荒誕的是它們都是這樣短。她不是孩子,她是個侏儒。
侏儒每天等在家門口的街上,時間是8點,在這之前,她已伺候全家人吃過晚飯,刷乾淨碗,幹完所有家務。儘管她是如此迫切,可是卻沒有迅速地給自己洗頭髮、洗澡,把臉洗得乾乾淨淨,又給自己身上抹了一點「可蒙孩面大王」的雪花膏,她一直喜歡的檸檬味道便忽然散開。她從床底下拎出一隻黑色口袋,然後悄悄走出家門。出了家門,她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換上這件她很奢侈地買來的粉紅色蝙蝠衫。這就像她的工作服,而她臉上惟一的飾物是將一切掩飾的她的亂髮。她無望地在這裡等候一個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模樣甚至這些都不可想像的陌生人。她等待一個陌生人來,並且帶走她。她就這樣從此音信杳無,成了一個不了了之的謎。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開始了一種新生活,用新的名字,有新的身份。這才是侏儒最在乎的。
沒錯,你可能猜到了,侏儒假扮成小孩,然後等待人販子發現她,並且決定拐她走。她想要開始一種連名字都是新的的生活,但是她要的不是離家出走,那樣似乎太不鄭重,只是一時賭氣。並且他們根本不在乎她,她是徹底隱身的,即便一走了之他們也不會感到不適。她要他們感覺到她的存在,為她心疼,哪怕只有一絲絲。因此,她決定選擇被拐賣的方式,離開這裡。這是令她興奮的計劃,當她想著,她要被帶走而另一頭那個買下她的人定然是需要她的。被需要。被需要是一種什麼感覺呢,侏儒似乎從未體會過這樣一種感覺。可是那個買主,張開雙臂歡迎她,是這樣地需要她。她將得到寵愛,如所有幸福的孩子那樣。當然,後果她不是沒有想到,當買下她的人或者人販子發現她並不是小孩時,也許她會被毒打或者扔掉。可是誰在乎呢。只要能被當作孩子寵愛,哪怕只有一天,已經足矣。
兩個月後,侏儒終於達成了心願。那個傍晚,她獨自去了嘈雜混亂的火車站。她還是穿著那件粉紅色蝙蝠衫,可是時間已經進入了冬季,天寒地凍的天氣。頭髮,頭髮照舊遮住了臉。她茫然地穿越馬路,像是一個和父母走散的小姑娘。10分種後,一個穿著棕色夾克的中年男子從背後盯上了她……
一個月後,侏儒才終於從人販子手中賣了出去。當時,人販子拐賣了侏儒去更北的北方。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拐賣的不是兒童。他非常生氣,打了她。但是最後也只有放她走。然而她卻怎麼也不肯走。她哭著懇求人販子,把她賣掉,賣給一個疼愛她的好人。人販子何嘗不想呢,可是這是多麼艱難,除了他這樣的笨蛋,不看到臉就拉著拐賣的孩子跳上火車之外,還有誰會被她的打扮蒙蔽呢?人販子拒絕了她,然而她卻怎麼也不肯走。她總是隔上幾米悄悄跟在人販子後面,甩也甩不掉,像一條猥瑣的細尾巴。
直到後來,她一直跟著人販子回到他家所在的縣城。人販子也算好心,暫時收容了她。可是人販子的母親耳聾眼花,治病需要很多錢。人販子還有個妹妹很小,連著讀了好幾年小學六年級都畢不了業。他們是這樣拮据,侏儒也無心打攪。
街心集市上來了個馬戲班子,雖然表演沒有什麼新花樣,可是侏儒卻天天去看。兩個禮拜之後,侏儒告訴人販子,她決定跟著馬戲團走。人販子感到不解,他告訴她,那樣她會吃很多苦。侏儒說,你猜我今天看到了什麼?人販子搖搖頭。侏儒說,我看到那個花臉小丑翻跟頭的時候,一個觀看的小孩笑了。人販子說,可這和你要跟他們走有什麼關係呢?侏儒說,如果我可以表演,那麼我也能把小孩兒逗樂。多麼美啊,小孩看著我就笑了。
人販子以很低廉的價格把侏儒賣給了馬戲團。馬戲團的卡車開走時,人販子站在卡車後面,徒勞地想要從後車廂各種動物以及道具中間找到侏儒的臉。後來一有馬戲團來,他就跑到最內圈觀看,可他再也沒看見侏儒的臉,——也許那張臉藏在厚厚的油彩圖案的後面,令他不能找出來。一年一年,人販子的妹妹的六年級也還是沒有讀完,一直到人販子被警察抓住,再也不能回來,她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不用繼續讀了。
1984年就這樣過完了。那時我已經半歲了,想要說話卻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