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這個集子的次日,我飛去昆明簽售,然後決定去大理和麗江休息幾日。從麗江回來已經是六月的末尾。北方的城市熱得令人窒息,街道上行人總是很多,我站在灼灼的日光下,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不再屬於城市。
女孩在大理城裡仍是穿得那麼繁複,層層疊疊的蕾絲小裙子,和服樣式的綢緞小上衣,超過半數的手指上都戴著花花綠綠的戒指,被她那已經久居大理城的朋友取笑。她被笑得有些窘迫了。沒有人知道,她在城市裡一直是這樣小心翼翼一絲不苟地活著。從來沒有真的放下自己來半刻。她在大理漸漸學會簡單,穿粗糙的白布衫子,當地納西族老婆婆手工縫製的方口鞋,睡到中午時分才醒過來,剛剛洗過的頭髮也不必吹乾,就甩著一串串水滴穿街而過去對面的CD店聽音樂,選唱片。她越來越喜歡,會跟著音樂動起來。一貫喜歡乳品的她,喝著這裡的酸奶就會覺得生活格外甜美,清早抱著從集市買來的大束雛菊,經過大玻璃櫥窗的時候發現女孩的臉龐已經被曬成了淡淡的緋紅色。她用小圍裙兜了很多新鮮的楊梅回來,這裡的楊梅可真是好吃,那麼飽滿,像隨時湧出鮮血來的活潑的心臟。她還見到了很多小狗,喜歡極了,倘若從此在這裡停留下來,她也要養一隻,她一直這麼想。
夜晚下雨,木頭閣樓一有人經過就會突突地響。棉被有些潮濕,隔壁的人還在彈吉他,等著看歐洲杯的人一直還精神抖擻。小客棧的木頭門關了,她出不去,可是她十分想要出去買東西來吃。最後只得坐在客棧的木頭樓梯上,塞了一隻耳朵的耳機裡放著蒲達吧的音樂——她從未想到自己會那麼喜歡這佛樂。這樣的時日裡,她記不清她寫過的那些小說,裡面那些錯落的愛。真的就像她那久居雲南的朋友告訴她的那樣,到了這裡,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忘卻,什麼也不再去想。
她漸漸睡過去,覺得終於可以卸下那些沉甸甸的故事和愛。她在想,她要不要就此停留下來,她是否捨得,那些2003-2004年她寫進了《十愛》裡的人和細節,那些郁紫或者深紅的情緒。那些人,他們都來和她道別,不管她想不想要。她的攝影師,她的山寨裡的隱士,她的含著女孩小腳趾的溫情男子,她的精神錯亂穿了裙子上街的小男伴,她的明確說了要帶走她的游吟詩人……她愛他們,她把他們藏在這深深縫合的故事和愛裡面,只在若干年後她不再盈潤了,才敢一一拆出來問候。
像電影的結束,這本書。女孩在麗江的最後一日,坐在叫做藍頁的酒吧裡看著三個男孩的樂隊練唱。她坐在門口的桌子上抽煙。二十一歲,剛剛剪了宛如埃及艷後般的頭,眼睛出奇的大。她從大玻璃裡看到自己,就輕蔑地笑了——這女孩像一個謊,看似無與倫比的美好,可是誰也不會知道,她此刻已經空了,此前的一些愛全部被裝進了一本叫做《十愛》的書,而這本書正在遙遠的北京刷刷刷地印刷著,多麼跳躍不羈的愛和情感都被生生地摁在了冰冷的紙上。此刻耳邊有溫柔的人在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她感到有軟軟動著的,會說故事會親吻的嘴唇像深夜海面的船隻一樣像她游弋過來。她豎起耳朵,想知道,還聽到了遠處推近的海潮的聲音,這裡靠近洱海。蒼山,洱海,多麼婉切動人的詞,多麼冷漠的人,都會不自禁地念起誓言和永久來。
她恍恍地覺得,有新的愛泊過來了,一定有,肯定會有,當然要有。她篤定地想。
又及:要深深地感謝花花果果二位姐姐,這本叫做《十愛》的書,堅堅實實地壘砌起我和我的這兩位編輯之間的愛。我敢說,我們之間的愛是有史以來最深摯真切的編輯和作者之間的愛。還有我的小姐妹顏禾,這個姑娘仍舊和我換穿鞋子,彼此詆毀對方身邊出現的男子,生怕有人奪了自己在對方心裡那塊重得不能再重的地方。最後要感謝爸爸媽媽,我明亮的眼睛來自他們,使我和你們,和我的文字對視的時候是如此坦誠真摯。
張悅然
2004年6月25日午後於麗江藍頁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