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記得街角就是他的攝影工作室。招牌的顏色是深紅,和它所在的小弄堂裡裸露在外面的紅磚牆顏色十分相近。可是它卻一點也不會令人覺得太尋常或者不起眼,至少她是第一次走過這裡的時候就看到了。上面有用粗麻草編的字:三卓攝影工作室。三卓應該是攝影師的名字,她想。後來她離開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他的名字下面。她用帶小鉤子的鐵絲刻的,小得像是三隻螞蟻,大概除了她誰也不會注意到。那天是一個清早,她刻完名字就背向小弄堂和他的攝影工作室走去。她穿著白色肥大的麻制寬腰身衣服,走起來搖搖擺擺,就像是秋天的黃葉在飛舞。
2)她是五月裡來到小鎮的。小鎮在江南,梅雨正是繁盛。她感到雨水是薄薄的一層又一層地把她裹起來的,像是給她打上冰冷冷的石膏,令她不能動彈。於是她就停在了最先到達的一個小旅店門口,決定就在這裡投宿。她把大背包放進頂樓的小房間之後,就坐在三四樓間的木頭台階上抽煙,因為房間裡一直關閉了窗,有一陣潮霉的味道。而她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就能看到外面的濛濛的小雨和搭了雨棚的小攤鋪。這裡不再是她的北方,不再是她的街道寬敞建築物高大的北方城市。哦,姑娘,這就是你夢寐以求的生活了嗎?她歎了口氣,輕輕問自己,然後她慢慢把壓出許多皺褶的紗裙順好,又從隨身小包裡拿出一支口紅,對著鏡子塗好,粉紅顏色正配她輕輕的年級。最後,她給自己點上一支細細的香煙。她漸漸才開始有點喜悅和欣慰,女作家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她告訴自己。
說女孩是個作家一定沒有人相信。她只有十九歲,人又生得很瘦小,穿著立領的黑色繡花襯衫和水紅色紗制長裙,腳上的涼鞋——或者說是拖鞋,是深紅色的平底的,很簡單。頭髮是長直的,沒有任何冗繁的飾物。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有些喜歡打扮自己的女中學生。當然從外表看她肯定是個惹人喜歡的女學生,膚色凝白,眼睛出奇地大。她怎麼會有一雙這樣大的眼睛呢?像小鹿的眼睛一樣,是杏核形狀的,所以她的眼神裡總是透露著一種憂傷和哀絕,使人想要走近了給她撫慰。
不過她的確已經是女作家了。如果從她第一次發表作品的十四歲算起,那麼在過去的五年裡,她都在寫作。她生在一個書香門第的好家庭,她在生活上幾乎沒有遇到過什麼挫折。因著從小迷戀文學,所有一直喜歡讀書寫文章,這似乎也來得理所應當。直到她讀了高中之後,好像忽然發現了文學深處的桃花源,聞到了一種最純致的氣味,她深信那是文學本身的氣味。於是她發現自己過去寫得東西都像是在一個小的緊口蒸汽瓶裡升騰出來的氣體,它們是人為的,刻意的,如果你願意,這樣的動作你可以重複千百次,而每次製成的氣體成分相差無計。然而真正的文學是你走遠了走得忘我了忽然伸出手去抓過來的氣體,那是流動的,屬於大自然的,其他的任何一個都不會和它雷同。所以她想要中止學業,離開這個城市,去自由的地方,抓住和她有緣分的那些氣體。
她的決定當然令她的父母不安極了。他們交替著和她談話,給她講繼續唸書的重要性。她已經長成一個冷漠矜傲的大女孩——這也許就是她最早體現出來的女作家氣質。她抬起自己那雙奇特的大眼睛看著他們,冷漠得好像從此再也不認識他們了。十八歲這一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自己的小說集子,這其中有很多她父母的幫助,因為他們都希望這本書能夠給女孩一些底氣,讓她穩固下來,——她剛剛升入大學,至少應該把它念完。小說集子的確是她一度的精神支柱,她為它的每一個細節而忙碌——封面的顏色,插在中間的淡水粉畫彩頁,她放進書裡的照片,書的開本,所有紙張……幾個月之後,她終於有了自己的第一本書,藍色,有她喜歡的向日葵。她不曾想,這本書後來帶給了她那麼多的東西。好像就在忽然間,她變得有名氣,許許多多年輕人給他寫信,並在各種場合說,他們喜歡她的文字。出名並沒有令她變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相反的,她竟然變得很恐慌。因為她很珍惜他們對她的喜愛,越是珍惜她就越害怕失去,她想要抓住那些他們給予的愛,可是她恍恍地發現,根本無法抓住,除了她一直寫,並且越來越好。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開始沒日沒夜地寫,但是她好像忽然失去了表述的能力。她寫出來的永遠是隻言片語的碎片,她講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並且她的小說裡的人物開始變得神經質,思維混亂,不斷地毫無緣由地做出錯誤的選擇。那年寒假她一直躲在小房間裡,變成了一個面色蒼白頭髮蓬亂的姑娘,她把兩隻手放在兩腿之間拚命地撮,因為她就要凍僵了。她終於知道,在這裡,她再也寫不出東西來了,她必須離開。她看著窗外,輕輕地說:就等春天來到吧。
她是在5月離開的。此前毫無徵召。她照舊一副閒散的模樣出現在大學校園裡,上很少的課,此外的時間就躲在學校外面一間物美價廉的小咖啡座發呆或者塗鴉。她的父母常來看她,因為大學就在她一直生活的城市。他們給她帶來她喜歡的水果以及小曲奇點心,還把一些剪下來的報紙給她看,都是在介紹她以及她的書,評價她的小說的——勿庸置疑,她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得到更加廣闊的人群的認可。可是她是女作家了嗎?她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滿足而欣慰的父母親,她想告訴他們,她感到危機四伏,因為她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了,沒有什麼是能夠緊緊抓在手中的。那段日子裡她沒買什麼新衣服,只是把舊的拿出來晾曬,裙子飄在北方又高又熾烈的太陽底下的時候,她瞇起眼睛抬頭看,像是神秘的飛毯,嗖的一下就去了別處,她想。忽然有一天,她就不見了。她背走了一個大背包,衣服,日用品和她沒有寫完的一疊疊書稿。這事情是幾天後才被人發現的,因為她常常不見蹤影,室友會以為她回自己家去了。最終他們知道,她走了。但是已經過去了好多天,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她絕對不是一個要走還會留一張煽情字條的人。寫字檯上空空如也,一個她寫的字,都沒有。
3)她去了江南,因為她有些喜歡慢騰騰的空氣和小雨。她希望周圍的一切都慢下來,和她少些矛盾,別驚擾她,讓她可以像是生活在一個像微微搖擺的小船那麼悠緩的世界。
她從小旅店住下之後,就想到街上逛逛。她沒有撐傘,雨有點迷住了眼睛,她就順著一個方向一徑地走。小路曲折,她就見到拐彎就拐。不看門牌,不看街名,不認方向。她就這樣走到了他所在的小弄堂。她覺得這一段的小屋子尤其破,紅磚還露在外面,這在江南是不
多見的。後來她看到了那塊招牌。雨水把粗麻草纏的字都弄散了,她勉強能認出上面的字是三卓。她其實沒有把它想成一個照相的地方,她覺得或者這應該是個小小的茶社,裡面有露天下的小桌椅,小板凳。也許是因為這深紅色牌子實在親切,店主又在小院子的大門口栽了好多薔薇,淡粉色薔薇從高處漸漸蔓延下來,罩住了大半個木頭門,像是戴了花頭的新娘。木頭門上貼著幾個大小不一木頭相框。裡面的照片都是十分樸拙的顏色,有羞澀的少女和冷艷艷的花朵。那些相框子裡的女孩子,真是好看,她們有的十分質樸純潔,而有的又是妖冶艷麗的。女孩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她好像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模樣,她希望自己走進去,成為她們其中的一個,讓那些最美艷的花朵都做陪襯,兀自笑得燦爛。但她沒有敲開門,因為她覺得自己今天實在太狼狽了,不適合去拍照,並且她冥冥中似乎知道,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拜訪。她掉頭的時候,發現門上的薔薇的花瓣,已經悄悄撒滿了她的頭髮。
她夜晚的時候不能入睡,爬起來坐在窗戶前面的寫字桌上寫字。她說,我懷疑那是個桃花源,裡面住著美麗的姑娘和給她們拍照的英俊男子,他們在裡面下棋喝茶,或者還有猜謎打燈籠……彼此相親相愛,不知外面的年月。這是我來到這裡的第一個發現,它也許對我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我隱隱能夠感覺到。
我們的小女作家沒有去看這裡的流水,別緻的小庭院,烏篷船,她在第二個晴好的日子到來的時候,就換上她最是喜歡的白色素格子小襯衫和深紫色紗裙去拜訪那個她疑心是桃花源的地方。那一刻女孩提上黑色的小皮鞋,攏了一下頭髮,就急不可耐地衝出去了。她在毫不熟悉的小街上奔跑,那種飛揚明媚的姿勢預兆著什麼,它當然美好,可是由於過於盛放並且激烈,同時也令人感到了一種不安。
當她敲響「三卓」的門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覺得她是要去拍照的。她只是想看看裡面的洞天,看看裡面的人究竟在做什麼。她敲了很久的門,卻仍舊沒有人來開。但她相信裡面是有人的,因為門是微微開著的,她努力地從門縫裡看進去,只能看到裡面十分幽深的庭院,有一隻跑到門口來看她的小狗。是小小的深棕色短毛的臘腸狗,豎著的耳朵,兩隻警醒的杏核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是個飽受疾苦的小可憐。它對著她小聲地叫,抬起頭一直那麼憂傷地看著她。她決定自己進去。
她推開門,院子裡有個小小的池塘,裡面種了睡蓮,但是因著還不是盛夏,現在只能看到一片一片碧綠的圓形小葉子,像是一塊一塊綠色圓形圖案貼在靜謐的水面。池塘裡還有金魚,金魚亦是小小的,不會倉惶湧到一起,——她常常會害怕那種忽然湧到一起的東西,像魚,像螞蟻,雲彩或者流淌的血。她看到就會眩暈。
她也看到葡萄架子和白色歐式桌椅,而葡萄的籐曼已經纏繞在了它們的上面,綠色和亮白的搭配很另人感到舒服。小狗跟在她的身後叫,它的聲音並不大,可是脖頸上的一個鈴鐺卻是跟隨她搖得十分響亮。她俯下身子跟小狗說話,你叫什麼,她斜著腦袋友好地問?你吃過早餐了沒有?她的杏核眼睛和它的杏核眼睛對視著,一眨不眨的,好像在比賽誰睜得更圓更大。她還沒有回過神,就聽見有從她身後發出的男人輕輕咳嗽的聲音。她慌忙回過頭去——男人站在正屋的門邊,滿臉鬍子的中年男子,瘦長的臉頰,眼睛在黑框子的眼鏡後面,顯得十分幽密,像是兩塊隕石的碎片,但仍帶著熾烈的溫度。他穿一件寬鬆的白色麻布長衫,微微能夠透出他身體的膚色,他敞開了三顆扣子,露出半個胸膛,胸膛透出骨頭的印記,他很瘦。而他的土黃色條絨褲子從褲腳一直向上到膝蓋的一段都是泥垢,像是在有雨水的時候,走去了很遠的地方。男人其實一直在蹙著眉,表情一點也不友好。但是其實那日男人裡一推開門,看到的是一些令他感到美好的場景:一個女孩蹲在那裡和他的小狗說話,她有著很大很大的眼睛,一定是個感情格外豐富的姑娘,她在和小狗說話的時候都在交換著眼神。
可是他仍舊很氣惱地說:「我們現在沒有營業,我在休息。你怎麼就這麼闖進來了!」他的語氣很凶,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紅紅的眼睛裡有血絲。
她站起來回身看著男人。她輕輕問:「你就是三卓嗎?」
「怎麼?」
「你就是這兒的攝影師?」她又問。
「是啊,怎麼了?」男人變得越來越不耐煩。
「我想說,你門口的照片很好看。」女孩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
「當然,這個自然不用你去說,我能夠拿出來給人看得照片,都會是我覺得滿意的。」男人生硬地說。
「嗯……」女孩感到了男人的不友好,「那麼,能給我照嗎?」
「我們現在不營業,我在睡覺!」男人生氣地大聲說。
女孩沒再說話,但是她站在原地也沒有動,她沒有想走的樣子。小狗又走過來,圍著她團團轉,顯然這小狗很喜歡她。她覺得自己有點賴皮的樣子,男人已經下了逐客令,可是她
還是站在那裡不動。她和男人就這麼僵持著,她開始抬起頭來看著男人,男人有點令她感到親切,因為她喜歡那些不修邊幅,不受生長的約束的人,自由的東西,自然隨意流動的東西,都讓她感覺舒服。終於,男人被她看得受不了了,氣急敗壞地說:
「你進來吧,快點拍完,別再站在這裡不走!」女孩衝著小狗做了個眨眼的小動作,彷彿在感謝它的配合。
屋子裡面很黑,一間連一間,攝影師解釋說,不同的房間裡會有不同的佈景,這樣可以拍出很多不同效果的照片。她大致看到了有插著玉米,半壁殘牆的田園景色,有藍色玻璃造得海底世界,配一件縫滿了鱗片的魚尾衣,就會是一隻美麗的美人魚了,還有天空和雲朵的,在雲端睡覺的靜好,亦是令她覺得興奮。男人問:你要拍哪個?女孩說:你幫我選吧。
男人無奈地聳了聳肩。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很沮喪地說:
「我的助手出去了,沒人給你化妝了!」
女孩站在那裡看著男人著急,最後男人親自給她畫。
在化妝台前女孩顯得很緊張。她前面的劉海全部被撩起來了,整個臉,對著大得一覽無餘的鏡子,還有這個陌生的男子。男人開始給她打粉底,修眉毛。她的眉毛很細很淡,所以他必須修得很小心,一個閃失可能就會缺損一塊兒。她才發現他做事十分仔細,眉毛是一根一根在修,他的下巴在她額頭的上方,她抬著眼睛,看著他的臉,男人始終神情嚴肅。她能夠聽見男人一起一伏的呼吸,在她的上方。她一動也不敢動,因為這看起來很和諧,她不想驚擾他。他給她用眉筆畫眉毛,恰到好處的棕色,彎彎的眉形。他在化妝的間歇問她:
「你自己畫過妝嗎?」
「不,別人也沒有給我畫過,我從不化妝。」女孩說。
「你還是學生吧?」女孩覺得男人問得口氣略有點輕蔑,像是在嘲笑她年幼無知。
「但是我在寫小說……」女孩反駁道。
「一邊讀書一邊寫小說嗎?那麼你還是學生啊。」
女孩不再爭辯,她覺得他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心中覺得十分失望,但是她卻沒有再告訴他,她已經是個出版過自己的書的女作家了。她肯定他決不會相信,他還會嘲笑她的。
「你自己偷偷跑到這裡來玩的?——你的口音不是本地的。」男人的詢問其實已經代表了他的肯定。
「嗯……」她含糊地應了一句。男人於是不再多問。
妝畫好之後,男人捧起她的臉仔細看著。她的大眼睛驚恐地看著男人。男人忽然微笑了。她就問:
「為什麼笑,我的臉有什麼不對勁嗎?」
「不是,我覺得挺有趣的,你這麼個還沒長成的小丫頭,畫了妝就完全不一樣了。」
她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女孩現在眼瞳十分亮,眼睛旁邊有淡淡的紫色眼影,使她變得更加典雅,腮紅是桃花色,令人看著就好像聞到了新鮮水果的甘美。當男人站在她身後把她的頭髮盤在頭頂,弄成兩個有點傾斜的小髻時,她簡直覺得自己美得好像歐洲中世紀貴族家的少女。身後的攝影師是多麼神奇的人呵,他可以把人畫得都那麼美麗。
他拿出一套黑色鑲著銀絲邊的小禮服遞給她,讓她換上。她似乎還沒有長開,雙肩很窄,衣服還不能完全撐起來。她走出來讓他看,他勉強點了點頭。於是他們開始拍。
他讓她站在冷灰色的佈景下,看著鏡頭,然後他打開幾盞白色方形的大燈,燈是熾亮熾亮的,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睛。他開始教給她擺什麼姿勢。他說,你端莊地站好,眼睛看過來,嘴唇微微地笑。她努力按照他說得做,可是因著很少拍照,又是個很少笑的人,她的表情顯得十分奇怪。他不得不放下相機對她說:
「要笑得自然,像你平時那麼笑,不要那麼虛假……」
「我平時就是不笑的。」女孩回答。男人生氣地看著她,只好又說:
「那你想點開心的事,笑出來。」
「我沒什麼開心的事。」女孩又說,她並非在故意頂撞男人,她只是忽然感到了一陣委屈,是這樣的,她很多很多時候都沒有笑過了,而她也的確想不出任何可以令她笑的事。她本可以不說這些,但是那種忽然湧上來的委屈,像是要迫切地衝出來,她無法控制地這樣說了。男人果然變得很憤怒,他一定覺得女孩在故意耍弄他。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恨恨地說:
「不會笑也要笑出來!現在我是攝影師,你要聽我的!」男人開始繼續教給女孩姿勢和表情,女孩也學得十分認真,但是她仍舊無法笑得自然順暢。
「你的身體很僵硬,像是跟冷木頭,你知不知道?」男人惡狠狠地對她說,他不得不再次放下相機,「你動動腰可以嗎?」
女孩動了動腰,其實她越來越緊繃繃了,因為她感到尷尬和羞恥。她知道這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但是她卻怎麼也做不好。她忽然覺得自己一直把自己困在小房間裡,像一隻動物一樣伏下身子沒日沒夜地寫,幾乎已經喪失了行動的能力,所以她的手腳都在退化,反應越來越遲緩,幾乎不能夠達到協調的配合了。男人踢了燈一下:
「算了,不拍這組了!換衣服去。」
男人給女孩挑選的荷花色緞面的連衣裙她當然也是很喜歡的。他帶她去了另一處的景。那是一套歐式奢華艷麗的背景。有紅紅的壁爐,還有一隻非常華貴的沙發椅。沙發椅十分寬大,包著深紅色緞絨的大花朵圖案的布,鑲著一圈雕花的桃花木寬邊。男人讓她坐在上面,赤腳,沙發下面放著一雙紅色的尖尖高根的瘦長鞋子。男人又在她身後鋪過來一塊潔白的軟
羊毛毯。她雖然不能看到,但是她想,一定好看極了,都是十分奢靡絢爛的東西,會有艷不可當的光輝。她也開始想要找到那種能夠坐在這種椅子上的貴婦人的感覺。
「你可以放自然些,腿自然地搭在這裡,下頜再向下收一下,眼神,看我這裡,眼神是最重要的!眼神要有光,不能沒精神的樣子,但是又不要傻傻地瞪那麼大……」男人又跟她說了一遍整個的感覺。她開始忙亂起來,整整自己的衣服,搭好的腳卻又覺得彆扭,只能從新再搭。她低頭,太低了,又上抬一點,眼神,她試著把眼睛的大小調試到正常,直直地看著鏡頭,幾秒鐘後,他還沒有拍,她就已經開始流出眼淚,整個眼睛通紅通紅的。
「沒有不許你眨眼睛!」男人簡直要跳起來了,他從口袋裡的紙巾袋裡抽出兩張紙巾給她擦眼淚,而她的妝已經全花了。眼線的黑色被浸潤了,順著眼淚淌下來。她卻不懂得如何是好,慌亂之中就伸出手,用手背去抹,於是整個眼圈全都黑了。男人已經放下了照相機,停下來所有的工作。他雙手支在腰上,冷冷地看著女孩花搭搭的小臉。女孩知道已經更加糟糕,她漸漸放下了還在徒勞地幫忙的手,很狼狽地站在那裡。她還是赤腳的,地下的寒氣一簇一簇順著她的腳心向上鑽。
她沮喪極了,她多麼努力想要做好,讓自己成為他最美麗的模特,可是卻弄得一團糟。她的確仍舊是個學生,什麼也不懂,力量微弱,顯得非常遲笨。
她驀地才發現,已經有一個女人站在她和他的側面。女人二十多歲的模樣,腰肢非常細,穿得是緊緊包住身體的旗袍,但是旗袍又不是呆板簡單的旗袍,而是改良後的,應當是她專門做的。旗袍的領子很大,敞開著,露出她美麗的兩根鎖骨。她的五官都很小巧,放在一起就是一張別緻的江南女子的臉龐。女人正看著他們。她看去女人,女人就笑吟吟地對她說:
「小姐你別介意呵,三卓就是脾氣不好,他沒有壞心的。」
她點點頭,她早該想到這裡面一定住著女子的,池塘到內裡,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定是有個女子在才行的——她是他的妻嗎……
女人又說:「三卓,怎麼啦?跟人家小姑娘過不去!」
三卓冷冷地說:「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笨的女人!簡直是個木頭玩偶。」
女孩的眼裡轉著淚水,她不說話,咬著嘴唇看著三卓。她在恨他嗎,恨他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可是倘若是如此,她可以早一點就逃開的,不是嗎?她一直留在這裡,努力地按照他的要求在做,難道她是為了自取其辱?她想要他給一點小小的鼓勵,說她還不是那麼糟糕,他應該慢慢地激勵她,可是他是那麼心急……
三卓甩身離開,拋下的話是:「你明天再來吧,今天這些不做數。」
和藹美麗的女人送女孩走出大門,並安慰她說:
「今天也許狀態不大對,明天就會好的,明天我給你化妝,選衣服——那些衣服你還喜歡嗎?」
「都很好看。」女孩輕輕地說。
女人拍拍她的頭,笑吟吟地說:「都是我做的。」
「啊,您做的啊……您的手太巧了!」女孩回身再看整齊的小院,小金魚怡然自得地成長的小池塘,而那隻小狗,已經開始圍著它女主人的高跟鞋轉了。這裡很完美,什麼也不缺。女孩再次回過頭去,黯然地退出了小院。
4)女孩不能言說她內心的難過,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感到如此深重的挫敗感,即便是沒有辦法讓自己寫出東西來的日子,她亦沒有這樣的傷心。她是她自己所認為的優雅高貴的女作家嗎?她想要自己成為一個令別人愉悅的女子,可是眼下看來她就是一個呆板乏味的女學生。而他,好看卻又壞脾氣的男子,他就是這樣地討厭自己嗎。
她一個夜晚都抱膝坐在窗台上看著外面。次日清晨她發現自己像是一隻將死的病貓一樣蜷縮成一團睡在窗台上。這是一個冷冰冰的地方,人們都在嫌棄我,他們一點也不歡迎我。女孩這樣對自己說,她第一次有點想念她北方的城市。而現在的問題是,今天她還要不要再去他那裡呢?她也許只是多去尋些嘲笑和斥罵的,她也許會變得更加絕望和哀絕,也許她會立刻收起行裝,離開這個城市……那麼她為什麼要去呢?但是她仍舊給自己換了套衣服,洗了洗臉,然後就出門了。她也許只是想再次走近那個恬適的小院,也許就是想再看到他,她甚至還抱著一絲希望,他這一次會覺得她好一點,會抵消一些她已經留給他的糟糕的印象。所以她得去,不然她在他的心裡就是一成不變的糟糕了,再也不會好起來。
女孩再次敲響小院的門,女人探出來個頭,看到是她,就笑吟吟地打開門:
「你來啦。快進來。我先給你化妝吧,三卓還沒醒呢……」女人說話的聲音很輕,她看來早有準備,把小狗關在內間了,擔心她一來小狗又會鬧得很歡。
女人給她畫得妝也很仔細,手亦很輕,甚至看得出,比男人要熟練得多。可是她對著鏡子照的時候,覺得似乎過於濃艷了,完全是成年女子的模樣。但她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女人看著鏡子裡的她,笑著說:
「真是個美人。走出去不知道妒忌死多少姑娘吶。」
女人又領她去換衣服,女人給她穿了一件黑色摸胸和一條白色垂感很好的長褲。她把她打扮成一個冷酷的夜幕下的女郎了。
在給女孩化妝換衣服的這段時間裡,女人七零八散地說著三卓,這個攝影工作室以及她自己的事情。她像是很無心地在說,可是在換好衣服的時候,她發現,女人大致把這裡整個的情況,都說給她了。
三卓在女人的言詞間,就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很多年前他從這個小鎮上離開,去學習他心愛的攝影。大學之後他開始到各地采風,拍所有他覺得美好的東西。但是一年後他不得不中止他的遠足,因為他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他從一個大城市停留下來,找了幾個相熟的朋友開了一家照相館(那個時候還沒有工作室這樣的叫法),他們的想法都很新穎,照片自然不同於尋常的照相館,所以生意十分不錯。女人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認識他的。女人去拍照片,大抵也是被他命令著如何如何擺姿勢,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可是,我當時卻沒感到什麼羞恥或者尷尬,我就是覺得,我得聽他的,他說得全都對。你說,奇怪吧?」女人稍微停頓了一下手中的工作陶醉地一笑。女孩想她大概知道那種感覺,在那個叫做三卓的男人面前,似乎很容易丟棄了自我決斷的能力,並且還是甘願的。
後來三卓和他的幾個合夥的朋友發生了分歧。原因是三卓希望堅持現在的拍攝風格,拍一些自由,感覺清澈的東西。但是那幾個人堅持利益當先,決定只拍更加賺錢的婚紗照。三卓覺得那是缺乏創新的東西,他堅持他仍舊拍普通的藝術照片。於是他們開始擠兌他,並開始了在暗地裡算計他。終於,他們再也無法忍受三卓的倔強,在一個三卓出去拍外景的日子裡,他們把店子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捲走了,整個店都空了。三卓回去的時候什麼都沒有,他提著三角架站在門邊,看到裡面像個廢舊的小車間,——可能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吧,他開始厭惡和人打交道或者結交什麼朋友,他再也不願意相信任何人。那天女人正好又去他這裡看他,女人自拍過那套照片之後就多次來他這裡看他,給他和他的朋友們帶來很多手工的點心或者水餃。三卓對她極是平淡,不會趕她走,亦不會留她。可是就在那天,三卓對著一個空空如也的房子發呆的時候,女人來了。女人站在他的身後,她很快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慢慢走上前去,從後面摟住了三卓的腰,她說,別介意,你還那麼年輕,都可以從頭再開始,而我,會總是陪著你。
三卓和這個願意一直跟隨他的女人離開了那個傷心的城市。三卓起先是打算仍舊去各地采風,出版自己的攝影集。可是他們走上一段,不得不再次停頓下來,在某個小城市開暫時的照相館,爭一些路費再上路。那種照相館甚至可以是相當純簡的,比如只給學生拍一寸的畢業照,給老年夫妻拍半身合影。女人因為手巧,還可以做些縫縫補補的活計。就是這樣,他們一路走,一路拍,需要錢的時候就停下來開一陣店子。這樣的生活一過就是七年。他們的機器已經太陳舊了,必須全部換新的,而照片積攢得也差不多了,可是卻被很多出版社拒絕,他們不認為這樣個人化的東西能夠賺到什麼錢。三卓再次受了很大的打擊,他辛辛苦苦多年拍攝的照片,在那些人看來幾乎是一錢不值的廢膠片。他又開始摔東西,不吃東西,自暴自棄。女人總是陪著他的,她是這麼一副好脾氣,她能夠縱容他發火,摔東西,對著她破口大罵,甚至叫她滾開。最後女人開始勸說三卓,讓他回自己家鄉的小鎮子去呆一陣,安心地開個小店,一方面可以攢足錢再換機器,另一方面,那裡終是他童年時呆過的地方,在那裡生活會感到親切和安全。此外,他們還可以繼續聯繫出版社,和他們商談攝影集的事情。
「我們絕對不會放棄,這本集子一定要出的。」女人堅定地說,她的那種果敢的語氣宛如巾幗女英雄。
「您和他已經結婚了吧……」女孩想了又想,還是問出來了。
「啊不,我們沒有,他是不喜歡纖絆的人,並且也許他只是習慣了把我當作丫頭使喚,或者頂多把我當個親人,他對我可能沒有那種熾熱的感情。不過我倒是不在乎的,能這樣陪著他,形影不離的,和夫妻又有什麼不同呢,你說是吧?」女人說話很謙卑,沒有任何隱瞞或者掩飾自己的低微。女孩點點頭。
這個時候,三卓已經起床了,他頭髮蓬亂,身上套著一件灰色圓領背心。他走過來仔細看看女孩,斥責女人說:
「你怎麼能給她畫那麼濃的妝呢,她還是那麼一個小孩子。」
「可是她這樣很好看啊。五官都很分明,更加有輪廓感……」
「不需要什麼輪廓感!她那麼一個小孩子,畫成這樣認都認不出來。你給她改得淡一些!」男人又甩下話走了。女人也不再說話,拿著浸濕的紙巾來給女孩擦妝。
她再次來到男人面前的時候,男人正站在大門口。男人再次看看她的臉,迎著日光——這是一個沒有下雨的晴天,天空白得讓人有點眩暈。然後男人說:
「今天天晴了,我們到外面拍去吧。」男人並非是在商量,他已經提著一塊反光版和三角架出門了。女孩站在那裡驚異不已,她低低地問:
「我穿什麼?」
「就穿你自己身上這個,不用換。」男人頭也不回地說。
「那,那我也去吧。」女人焦急地在後面喊了一句。
「你好好呆在家裡,店不能沒有人看著。」男人仍舊沒有回頭,但是語氣堅決,像是命令。
5)女孩跟在男人後面,他帶著她走過青石板路,一直通到一個面積很大的水塘。青草地和圍繞著水塘栽種的尚且幼細的小柳樹。他讓她站過去,隨便靠在柳樹上。她穿得就是一件簡單得有點像睡袍的淡藍色裙子,裙子洗過太多次,已經很像是白色的了,裙角向上捲起來,像是蔫掉的花瓣。她站在裙子的中央,露出她的鎖骨和長脖子,像是插在裙子裡的一支細細的花。而她昨日沒睡,黑眼圈甚為嚴重,加之眼睛本就大得出奇,所以現在她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好像就只剩下一雙眼睛了。
「你昨天沒睡覺嗎?那麼嚴重的黑眼圈,怎麼照相?」男人蹙著眉頭對她說。
她看著男人,也不說話,心裡暗暗地想,他又開始挑剔自己的毛病了。
「難道你晚上忘記了關窗戶,吸血蝙蝠飛進來,吸走了你的血?所以你變得乾癟癟的!」男人又下了一個斷言。她聽他說話的口氣像是給三四歲的小孩說故事,她於是笑了一下。就在她笑的那一剎那,他飛快地按動了快門。她愣了一下,他得意地一笑:
「你這不是會笑嘛?」
她慢慢收住笑,站在那裡不知道再做什麼動作。
「你就隨便左走幾步,右走幾步,隨便走,對,不用看我的鏡頭。就當我不存在。」三卓說。女孩開始小步子地左走幾步,右走幾步。
「你喜歡寫文章?」三卓一邊按動快門,拍女孩走動的樣子,一邊問她。女孩心裡暗暗地有些開心,她想,那日她對他說得話,他居然還記得。但女孩沒有應聲,仍是走。她左右走得有些厭倦了,開始繞著柳樹走,前前後後,一會兒探出個臉,一會兒側著身子仰望天空。
「喂!我問你話呢,你怎麼不回答?」男人還在按動快門,很不滿地問。
「你不是讓我當你不存在嘛?」女孩又笑了,狡黠地眨眨眼睛——她竟給男人開起玩笑來,忽然之間好像完全失去了那種陰騭的氣息。三卓連忙又按動快門,抓怕下她的微笑,然後他說:
「會笑,還會捉弄人,可是卻裝得那麼冷酷,這是你們現在女孩兒的習慣嗎?」
「我是喜歡寫作的,尤其喜歡小說。」女孩沒有回答他的新問題,卻回答起他剛才的提問。
「嗯,長大立志要做作家?」男人又問,同時他對女孩說,「你坐下來,隨意地坐在草地上,甚至躺下,你怎麼舒服就怎麼做。」女孩於是抱著膝蓋坐下來。
「我已經長大了。」女孩反駁說,其實她倘若再氣盛一點,興許還會衝出一句「我現在就是作家」了。但是她覺得女人說得有些話是很對的,在他的面前,女人總是變得很低很低,並且是完全甘願的。她此時亦感到如此,她覺得自己絲毫沒有必要在他的面前逞能,他必然不會喜歡那種強大的女子,她相信。
「好吧,未來的女作家。你寫東西是不是需要靈感的?」男人又問,示意女孩變變姿勢。女孩側著頭枕在雙膝上,微微合上了眼睛,她沒有刻意微笑,所以看起來是十分哀怨地睡過去了。
「當然需要啊。」女孩回答。
「唔,對,你別動,這樣很不錯。你知道你現在的樣子像是什麼?——像聖誕夜在窗戶外面凍死的買火柴的小女孩。」男人停頓了一下,又轉而說靈感的問題:「攝影也是一樣,需要靈感,所以你需要配合一下,不是說你一定要做出多麼變化多端的動作,也不是讓你成為一個喜劇演員,臉上像個魔方一樣變換表情。只是說,你要按照你的一種心情和情緒慢慢變化著,給我提供一種靈感,比如剛才,你抱著自己的膝蓋上睡著了,哀怨的表情就讓我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就會給這張照片提供一種情緒。」男人用一種和氣的語氣在告訴女孩一些道理,他看著她的眼睛,希望她能理解。
「我,知道了。」女孩慢慢地說,她仰著臉,長大嘴巴吸了一口氣——此間三卓還按動了快門,他覺得這個動作也很有趣。女孩慢慢向後仰下身子去,躺在草地上,仰著臉,睜大眼睛看著天空,問三卓:
「我能自己小聲說話嗎?」
「當然。」
女孩仰臉向天,深深地一口一口喘氣:「我會有時候覺得憋悶,你知道嗎?就是,覺得呼吸接近尾聲了。然後耳邊會有潮汐的聲音,一起一伏,很奇怪,我生長在一個內陸城市,從來沒有見過海,可是卻常常能夠聽到此起彼伏的潮聲,一點一點逼近,最後興許就會把我淹沒過去。然而我害怕的倒不是什麼死亡,反倒是這些活著的日子,更令我恐懼。」女孩再次坐起來,她雙手合十,做了一個十分虔誠的禱告的姿勢。
「你在恐懼著什麼?」男人問得十分輕聲,生怕驚擾了緊閉雙目的女孩。
「我常常覺得,眼前的這一切,沒有什麼是能夠抓在手中的。身邊的人常常告訴我,提醒我,我是個幸運的姑娘,我在變得越來越美好,擁著比別人更多的東西。可是我卻不這麼想。當我每一次低頭看我手裡握著的東西的時候,我覺得,它們的抵達,完全是一種偶然,是一種隨機性的恩賜,並非是我通過不懈努力所能獲得的什麼。它們往往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它們當然可以屬於我,但是也可以不屬於我,它們隨時可能離開我,那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我的交了壞運氣而已。所以其實我尋常得很,只是運氣稍稍好了些罷了。而我的手中,什麼也抓不住,也許某個早晨醒來,我睜開眼睛,就會發現手中已經空了,什麼也沒有,一點痕跡也沒有。」女孩站起來,拍拍裙子,回過身去,兀自就向前走去。
男人跟隨過去,女孩走到了池塘旁邊,她脫下腳上的涼鞋,然後把兩隻腳放進水裡。池塘裡有很多水草,她雙腳一挑,就勾起來好多在她的腳踝上纏纏繞繞的碧綠碧綠的籐曼。她把腳抬得很高,懸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讓男人拍——她已經知道什麼樣的姿勢他也許會喜歡。男人按動了幾下快門,對她說:
「水很涼,上來吧。」
「不會呀,好舒服的。」女孩搖搖頭。她的兩隻腳開始前後擺動,濺起好多的水。
「你是有著自己好大好大的理想的人吧?」女孩側過頭去,衝他一笑,好像把他看穿了一樣的。男人停頓了一下,繼續拍照,不應她。
「你當然是的,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但是你一直沒有實現它,一年一年的堅持和盼望,可是離著那個目標還是那麼遠,你開始灰心了吧。那種感覺,是不是也覺得,那麼多年,仍舊兩手空空呢?我雖然小,可是已經看清了,這條藝術的道路,永遠是令人懷疑和自卑的,它不會給你什麼確定的東西,讓你抓在手中,再也不會失去。它是一條滑溜溜的魚,隨時可能跑掉,可是它也有這樣的誘惑力,能使你找了魔一樣地去追逐它。」
男人很是驚訝,面前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忽然說出那麼深刻的對藝術的理解。這些話應該來自一個滄桑的,從這樣的道路上走過半生的老者,而不是她,眼前這個眼睛大而空靈,總是帶著一種鬱結的哀愁的女孩。他放下了相機,掏出香煙抽上,然後悠悠地說:
「我可沒灰心。」
「嗯,是啊,你也不老,應該仍舊幹勁十足。何況你現在並不是什麼也沒有啊,你有你的小院子工作室,你有那麼通情達理體貼入微的女人,你還有一條長得不賴的小狗……」她伸出手指幫他算著。
「都不重要,或者說,我從未感覺到他們是我的。」
女孩仔細回想了幾遍他的這句話,她是想揣測他是否喜歡那個女人,現在從他的話來看,似乎他對她毫不重視。可是,她在幹什麼啊,她為什麼要這樣費盡心思地探究他內心的想法?她越想越慌神,忽然從他的手裡躲過煙來,狠狠地吸了一口。她慢慢吐出來,然後她用食指和中指鬆鬆地夾住煙,下頜抬起,眼神迷離,對他說:
「這樣給照一張吧。」
「不照。小孩子抽什麼煙?別把什麼藝術和這個連在一起。」男人生氣地看著她。
她把煙又放到他的手裡,瞇起眼睛,忽然神神秘秘地說:「煙真是好東西,我猜我以後肯定離不開它。」
他們那天拍了數不清的照片,他不斷換膠卷,他們也不斷移換地方。小山坡,富人家別墅的後花園,兒童樂園……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可以那麼自然地拍照,其實這根本不像拍照,反而像是一場加進了動作和表情的對話,它完善而且深刻,令人永遠難忘。他顯然對這些照片很滿意,不知疲倦地一直拍著,和她一來一回地交談。這些時候,他有些忘記了女孩的年齡,也或者是他忽略了自己的年齡,這樣的談話好像應該發生在大學時代,那是一些總是下著令人著迷和沉淪的霧的日子,前路是看不清的,年輕的孩子們只是縱情地在迷濛中相愛並關懷彼此。
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走在回來的路上,他看到她的臉上有黑色的一塊塵灰,使她只有一雙大眼睛的小臉有點滑稽。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撫她的臉,幫她把那塊黑色抹去。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筆直筆直的,像是在等候老師發令的小學生。
快跨進三卓攝影工作室門檻的時候,三卓忽然側頭俯身在她的耳邊說:
「你知道嗎,我年輕時候的願望,就是能遇到一個像你這麼樣的姑娘,一起談論這些不著邊際的有關藝術道路之類的大道理,這樣相伴幾十年,恐怕也不會厭倦。」她在黑暗裡抬起頭來看他的臉,聚滿了光輝,而木頭門上面的薔薇花花瓣,又開始洋洋灑灑地落在他和她的頭上。她覺得這是一個太令人沉溺的場景了,如果不回應他一點什麼,她一定會覺得遺憾死的。於是她翹起腳尖來,伸出雙臂攬住他的脖子,輕輕問:
「現在還來得及嗎?先生。」
男人沒有說話,用手捏捏她的臉,說:
「我們進去吧,都餓壞了。」
「我不進去了,我要回去了。——什麼時候能來取照片?」女孩也冷靜下來。
「兩天之後。」男人亦不留她,看著她轉身跑掉了。
6)這是怎樣的兩天呢,女孩開始感到更加熾烈的煎熬。她每天只睡很少的覺。坐在窗台或者樓梯上想事情。或者攤開稿紙開始寫下自己的情緒。
「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一種潛意識裡的引導,讓我離開我的大學,讓我決定來到江南,讓我決定選擇這個無名的小鎮停留下來,讓我走過那條小弄並最終決定敲響他的大門,原來,他是在這裡。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自己一貫會是那樣冷冰冰沒有一絲熱情的臉,原來是要把熱情都攢起來,用在這裡,用在和他之間。這肯定是我一生當中,無比重要的一個印記,雖然我還不知道,它會是什麼形狀,是災難還是吉祥……」
女人當是察覺了男人和女孩的異樣,因為那日裡他那麼晚才回來,卻很安靜,沒有對她發什麼牢騷。他和她坐下吃飯,他仍舊一言不發。她想開口問,可是覺得這肯定會令他不高興。飯後他一個人躲進最裡面的房間裡洗照片,而那一夜,他都沒有出來。
次日女人上街買菜,中午回來的時候,看到女孩蜷縮著坐在他家門口,她一看到女人來,就倉惶地站起來。女人仍舊笑吟吟的,讓她進去坐,女孩拚命搖頭,說自己記錯了取相片的日子,然後她就飛快地跑掉了。女人注意到她頭髮散亂,上面落了好多薔薇花瓣,坐在這裡的時間應是不短。女人進門去,三卓還在擺弄那些照片。女人說:
「拍照的那個女孩來過,剛才坐在大門口。」她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觀察他的反應。果然男人立刻抬起頭來,十分關心的樣子:「她現在還在嗎?」
「她走了。」女人第一次放棄了對他句句話都溫柔的決心,冷冰冰地回應,她看到男人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很快把頭低下,又開始擺弄那些照片和底片。
第二日女人就看到男人洗好了照片,把它們一張一張夾起來,掛在幾根高高的鐵絲上。她必須承認,那些照片美得令人驚異。那可能是很多年三卓多沒有捕捉到,拍下來的東西,那是一種年輕的,繁茂的,生澀的,未經修剪的,天然並且純澈的美。女孩臉上幾乎看不出妝容,頭髮也只是簡單的披散著,白裙子上毫無裝飾。可是女孩在笑啊,在動啊,每一張都是流動的,都是小溪一般清冽的。她笑得沒心沒肺,又不知什麼緣故地如此憂傷。她不是簡單的小孩過著青春期的姑娘,她身上也有一種濃郁的女人氣味,她的狡黠,她的嘴角微抿都構成一種誘惑,而她是在面對著的是三卓,她在勾引他嗎……女人根本無法插話,她看到了男人的喜悅,他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開心過,他太喜歡這些照片了,這是他的寶貝,這是他最滿意的藝術品。他甚至哼起了歌,每一張照片都要拿到眼前看個仔細。
終於到了第三日。男人起了個大早。他對女人說,你今天去城裡買膠卷和那些需要更換的零件吧。女人知道他是要把自己支走,她當然可以找各種理由留下,但是她亦不願意違背男人的心意,她太瞭解他的脾氣了,他固執地做一件事情,一定會堅持到把它做完為止,她如果留下,他肯定還會找機會和她單獨會面。並且她也不希望他對自己有一丁點不滿,於是女人點點頭,離開了。
女孩一會兒之後就來了。她和他的見面變得侷促。他們什麼也沒有說,他忽然領起她的手,穿過了裡裡外外的房間,一直走到了最裡面的一件。她就看到一排一排的鐵絲上,掛著的都是她的照片。他一排一排領著她穿梭此間:
「你看看,有多麼好看!」女孩看著,心中的確十分歡喜。男人是看懂了她的人,所以可以把她拍得格外美麗,那種美麗是打碎了,又經過三卓的眼睛拼貼起來再造的,它是一種全新的詮釋,會和任何一個其他狀態的她不一樣。是因為有愛在嗎,這些照片上的她是那麼動人,笑和憂傷都來得自然。
他把照片斂起來一套給她。這做為一個完整的拍攝過程,已經到了尾聲了。他們都站著,又僵住了。而門外忽然變了天,幾分鐘只好就下起了暴雨。雨來得很猛烈,屋子裡面變得陰寒。那時她已經站在門口了,雨倒是令他們暫時不必為這個分開的事情躊躇尷尬。小狗鑽進屋子裡來,抖了抖身上的毛,杏核眼睛又和她的眼睛對視起來。
「坐一下吧,太冷了。等雨停了再走。」男人溫和地說。男人靠近女孩,把她拉到客廳裡的布沙發上坐。他碰到她的時候才發現,她身上滾燙滾談的。他嚇了一跳,慢慢把她攬過來,擁她在懷裡:
「怎麼這麼燙?在發燒嗎?是不是這兩天沒有好好休息,也沒有怎麼吃飯?」男人的聲音很是心疼。她只是軟軟地靠在他的身上,說:
「我想我得走了。要離開這個小鎮了,再這樣下去我的意志會被消磨掉,可能我再也不能寫下去了,我會失去我所有的。」
「我想也是這樣。可是卻仍舊不捨得,一想到就會很心疼。」
「別心疼,我會很乖,好好照顧自己,你也要。」女孩吻吻三卓的臉,也不拿照片,失神地就走去門口,她打開門,打算就這樣走進雨裡。男人忽然衝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他把她抱了起來。他沒有再說任何話,只是抱起她來向一個房間走去。她在他的懷裡發出小動物一樣輕微的叫聲,可是並沒有掙扎。
男人抱著她一直走近一個房間,這是他攝影棚的其中一個佈景,裡面是一個溫馨的睡房的樣子:梳妝台,衣櫃,彩色玻璃的窗簾,還有一張鋪著潔白床單的大床。她猜想他沒有帶她去他的睡房,是因為那是他和那個女人的空間,他不想讓她看到。可是這裡很冷,陰陰的冷,大約是因為這裡從來不住人的關係。他把她放在大床上。她閉上了眼睛,她知道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她也害怕,可是她十分肯定地知道,她不能阻止它的發生,這就是,劃在她生命裡的深楚得印記。
男人把周圍幾隻布光的方形大燈都搬過來,像是一圈花朵一樣圍住大床。女孩說:
「太亮了。」
「這兒沒有被子,我怕你冷,燈多一些會暖和一點。」
女孩點點頭,可是她卻感到這像一場可怕的大手術,她在灼灼的手術燈下被看得那麼清楚。
男人開始和女孩做愛。他親吻她的全身,這個小人兒,是他最疼愛的寶貝,是他最珍惜的藝術品。他的吻那麼輕柔,像是一片一片蓬鬆的羽毛一樣落在她的身上。可她渾身仍是冰冷,瑟瑟發抖。他抱她再緊一些,——她那麼地小,而且還在發燒,他不忍心再對她做什麼了。可是他想擁有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來逼近她得靈魂。可是他必須靠近她,她美好而繁盛,她是他的。他親吻女孩的臉頰,讓她就把這個當做一場必須的旅行吧,他讓她抓緊他……
她開始流血,很多血,但是她沒有叫,並且她並沒有失去知覺。她還能用炯炯的目光看著男人,她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痛苦的臉龐。他並沒有多麼老,皮膚尚且很有彈性,而他還如男孩般明亮的眼睛在和她說話,她摸了摸他的眼窩,很平,沒什麼皺紋。她想,他還是強盛的,他還有很長的路,很多個機會去逼近他的夢想,這多麼好。她最希望如此。
當所謂的平息到來的時候,男人把女孩抱在懷裡,搖晃著她。女孩用十分微弱的聲音說:
「我想我以後的耳邊再也不會有潮汐的聲音了。因為那聲音是你的,總在我的耳邊,提示我,要找到你。當我走了之後,就不會再聽到。」
「我想辦法跟你一道走吧。」男人說。
「不必了。我照顧不好你,我自己知道的。我們彼此都太自私了,要把彼此生生地據為己有。但是我們還屬於藝術。誰能接受這樣的事,我們都只能擁有彼此的一部分。」
她掙扎著起身,還在流血,像是被搗爛的花朵。她搖搖晃晃地站在地上:
「我終是知道最後會是這樣,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想要退縮,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極至的狀態,喜歡完全浸入的狀態。這樣我們都會記得,這樣一個日子,我們曾靠得那麼近,——唔,五月就快要過完了吧?」女孩說著,把給他的拍照的錢放在桌子上。
「不,我不要。」男人堅持說。
「要吧,不然我會覺得,這像是交換。」女孩慘然一笑,搖搖擺擺地向門口走去。男人趕上去從身後給她披上他的白色長衫。他多麼心疼,想要再次緊緊抱住她,把她融化進自己的身體裡。可是他的確是一個矮小者,是一個曾無數次灰心的人,他毫無力氣。女孩拿起她的那些相片以及底片,衝出了房門。雨已經停了,雖然天還陰冷。小狗在院子裡用小爪子和著泥巴,這裡非常靜謐,闖入者不應該打攪,不是嗎?
她穿過小院,邁出了木頭門,男人在後面,像古代暮色裡憂傷的斜塔。他嵌進了一個過去時態的背景裡,終於,從此。
她一出大門就看到女人坐在門外面。女人看見她搖搖擺擺地走出來,心中很清楚。女人慢吞吞地開口:
「你要是執意要留下來也可以,不過你必須……」她沒有說完,女孩就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
「我不會跟你爭奪什麼,你照顧他照顧了那麼多年,他其實早已變得依賴你,他離開你根本不能好好生活,可是他卻不知道。嗯,我走了。」女孩從女人的身邊擦過,她又搖搖擺擺地上路了,她必須回到旅店,然後離開這裡。而五月還沒有結束,粗暴的夏天剛剛開始。
她在第二天清早離開,離開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女子的模樣。
這一天,女人對三卓說:「我想要個咱們的孩子了。要一個乖巧漂亮的女孩,你會喜歡的。」
「嗯。」三卓失神地點點頭。
「那麼我們結婚吧。」
事情發生得都是那麼快,終於把五月迅速消滅掉了,這一年裡最好的季節。
7)七年後,他仍舊和妻子還有女兒生活在這個小鎮。他仍舊給人拍照,喜歡發脾氣,小女兒有些怕他。可是她有一個相當溫順的媽媽,她總能平息爸爸的怒火。
男人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有兩本書。一本是一個當代著名年輕女作家的長篇小說,《誰殺死了五月》。還有一本令他著實一驚。那是一個攝影集,署的是三卓的名字。裡面都是那年他給女孩拍的照片。那麼多年過去了,女孩的微笑還是透過紙張,散發了出來,令他止不住地一陣一陣心酸。她終於幫他實現了他的心願,而在他的照相簿子裡,那個女孩是一個模糊的人物,沒有人會認得出,那是她了。他把攝影集緊緊抱在懷裡,翻開她的小說,開始閱讀。他們家的老狗在他的旁邊俯身趴下了,它最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男人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讀這本書。這幾本是女作家的自述,字字都很動情。令他非常驚訝的是,後半部分有一個叫做小卓的男孩出現了,他是她的兒子——他內心一驚,這是女作家的虛構,還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呢?他一直都在想,卻也想不清楚,由於太疲憊,漸漸地睡著了。
他的小女兒把他吵醒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她仰臉對他說:
「爸爸,明天是六一兒童節,你帶我去遊樂園好嗎?」
男人喃喃地唸了一聲,六一,忽然問女兒:
「可是五月就這樣結束了嗎?」
「明天是六月啦。」女孩好心地提醒他。
小女孩看到有一滴自上面落下來的水,吧嗒一下,砸在那本叫做《誰殺死了五月》的書的封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