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後,當璟回頭再去想,她變得非常疑惑。她搞不清哪件事情是因,哪件事情是果。她甚至懷疑,也許從出版商找她出書,她努力地完成這本書,而書稿偏巧被林妙儀竊走了,而她明知道毫無意義還是跑去林妙儀家,而那天又恰好是林妙儀的慶功會……這一件件事都像是鋪墊,並且它們都不是重點——是的,她痛失了自己的小說,這也不是重點,而重點是她被領到了這個男人的面前,這個男人便是沉和。
沉和與八年前的樣子相差很多,至少頭髮剪短了,那時他是長髮,一副漫不經心的藝術青年的模樣。而現在他變得很清朗,略胖了一點,反而削弱了二十幾歲時他尖銳、偏執的性格,顯得和氣了許多。璟忘記了用運動的觀點來看問題,因為除卻小卓是與她天天面對、最熟悉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沒有在璟的生活中長久駐足。每個人都來了又走了,來不及等到璟感歎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但璟知道眼前的人是沉和的那一瞬間,非常想念陸逸寒。陸逸寒離開已經很久了,但身體裡還是有很大的一個填不平的洞穴,她一直以來都像是缺少了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勉為其難地活著。她常常想,陸叔叔既已不在,一切就都不重要了。這好像成了她逃避、寬恕自己的理由。
然而在對於陸逸寒的緬懷之外,璟還有幾分安慰。因為沉和正是林妙儀的《笑靨如花》的編輯,而他說,他是的確因著喜歡這本書而編的。
「頗有幾分當年少女叢微的伶俐。」沉和這樣評價。雖然書稿已經不再屬於自己,可是有了這兩句話,璟亦很滿足了。她對沉和說了聲謝謝。
謝我做什麼?我也被騙了呢,還幫她出版了這本剽竊的作品。
不,你喜歡這作品的感情是真的,不管它落在誰那兒,都會被你撿出來。這就夠了。
沉和有點心酸地看著眼前這個憔悴的女孩,她很懂事,亦在真心對待寫作。原來她是陸一璟。假若璟不說,他肯定不認得她了。八年前璟是一個稚氣的小胖女孩,好像很愛問問題,沉和努力地想,但是的確已經記不清了。陸逸寒的葬禮舉行時,他恰好在廣西和越南邊境旅行,因此未能參加。他趕回來的時候,只是聽說陸逸寒已經死去,他也曾路經桃李街3號,心中暗暗感慨一番。他當然不知道這家庭內部的種種矛盾,自然也不會知道陸逸寒的遺孤過著怎樣辛苦的生活。
璟與沉和「相認」之後,一直很沉默。沉和問璟:你在想什麼?
璟說:我忽然想起八年前你來我家,你和我爸爸坐在客廳裡,你們都不怎麼愛說話,不過不說也不會覺得氣氛很尷尬。我覺得很有趣啊,就看看你,再看看他。我覺得你們其實很有默契很欣賞彼此。但是你們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我們後來說了什麼?男人含著笑意問。
你說起了你的旅行。你去西藏來著。
你記性真好,我已經不太記得了。男人誠實地說,又饒有興趣地詢問:還有呢?
你還說要帶我去旅行呢,等我長大了。璟說,這一刻的天真好像真的回到了八年前。
啊,是嗎?我還說過這個?男人呵呵呵地笑起來。
是啊,歷歷在目啊。璟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璟和沉和以當年沉和與陸逸寒交談的緩慢速度聊了一個多鐘頭。璟體會到了那時沉和與陸逸寒之間那種梗滯的存在。因為他們之間有個叢微。如果把叢微的話題提上來說,陸逸寒便應該很自然地說到叢微和自己的往事,可是他對此顯然有些抗拒。沉和很尊重並且理解,於是亦不提起。所以,他們便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若是因為其他原因認識,卻可能無所不談。
如今璟亦不願意輕易提起叢微。對於叢微近況好奇的人又不是只有她一個,然而沉和如果說便早就說了。何必令他為難呢。
璟起身走的時候,沉和對她說,他會替她去和那個簽約的書商談,幫她把問題解決。然後他有些沮喪地歎了口氣:我昨天還在為出版了一本自己滿意的書而開心呢,現在我卻覺得很慚愧,不知道還能幫你做什麼,你寫這本書的時候應該很辛苦吧……
他問到辛苦,璟的眼眶就紅了。她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提了:如果沒發生這些事,我的書在書商那裡出版了你也未必能看到,那麼我們今天就不可能見面。也許這樣的重逢對像你這樣的人來說,一點都不算什麼,可是你知道麼,對於我來說,它真的是很大的事——這些年來我一路走一路丟,到現在我的朋友和親人都丟得差不多了。璟微微一笑,作為談話的結束,她走出了他家的門。
雖然璟立刻就進了電梯,可是沉和還是在門口站著,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像是從夢中醒來一樣閃身進去,帶上了門。
沉和坐在剛才坐的沙發上抽煙。這房子很新,裝修的氣味還未散去,剛才璟在的時候他還不覺得,可是現在他一個人坐著,忽然覺得冷颼颼的。事情總是盤根錯節,一點也不比小說乏味平淡。璟讓他再次想起了陸逸寒。對於一個只見過兩面、通過幾次電話,且每次都只有寥寥幾句的人,也許懷念都是個太重的詞。可是沉和想起他,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在沉和看來,陸逸寒那麼好,做事有分寸、看事情很透徹,卻不能得到上天的眷顧,未免是個遺憾。沉和旋即又想到了自己。璟的事情公平來說,並非他的責任,因此他若是不理,亦可以坦然。可是他現在卻覺得非常想要補償給璟一些什麼。並非因為璟的境遇令他覺得可憐,也並非覺得自己於她有什麼虧欠,而是一種非常奇怪的使命感,讓他非常強烈地想要幫她點什麼。但令沉和遺憾的是,這種使命感並非因為他身為編輯的職業道德,這使命感來自人生道路。他決定陪她走一程,不過他立刻跟自己強調,只是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