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首先要讓自己瘦下來。
在過去那樣長的時間裡,璟都甘願地忍受著臃腫的身體。她一直認為這是命定的事情,大約這樣消極的觀點來自奶奶。奶奶常說血統裡決定的事是沒法改變的,那些固有的病和缺陷彷彿都是上天對這一家族的懲罰,惟有甘願承擔。比如奶奶是個胖子,爸爸是個胖子,所以璟是個胖子。這彷彿是一道推論題目,得到璟是個胖子的結論是必然的。也許本來她還可以置疑,可是後來奶奶和爸爸先後死於家族遺傳的心臟病,這的確是最好的證實。並且陸叔叔說小卓的媽媽死於心臟病,而小卓亦有心臟病,可見遺傳是多麼可怕。不過固執的愛讓她願意去做各種嘗試和努力,她必須改變,縱使這頑固的基因種在她身體的最深處。
她記得上一次稱體重的時候是初中畢業體檢。很多女孩子排著隊,一個一個地跳上磅秤,這是其中必然的一道程序。她很慢地走在最後一個,有意和前面人拉開距離。等到她們都查過了,璟才默無聲響地走過去,悄悄地站上那只秤。潛意識裡覺得輕輕地踩也許就會輕一些。腿一直在顫。然而仍舊是令她倉皇的數字。
不管她是多麼想迴避和藏起那個數字,隨著記錄數據的大聲傳達,周圍所有的女生都看過來。她們用一種詳盡的目光審視著璟,她的頭,她的脖子,她的手臂,她的身體,她的腿……天哪,這麼重啊!她們一定在心裡驚訝地叫著。彷彿她是一個被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的通緝犯。璟雙手握著她的體檢表格,走下秤來。那薄薄的紙上用藍色鋼筆已經清楚地寫下了那個數字,成為了她檔案的一部分,揮之不去。璟感到所有人仍在注視著她,她們關注她身體的每一部分,因為它們看來是這樣好笑。
璟並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除了挨餓。她開始不吃飯。早上喝一杯牛奶,中午和晚上都只吃水果。她告訴自己,必須和巧克力和蛋糕和冰淇淋道別。儘管陸逸寒給了她足夠的錢去買那些,大約擔心她因為吃不到那些東西,忽然在這個集體環境裡失態,做出什麼駭人的事情來。
璟非常地飢餓,時時刻刻。讀書的時候尚好,到了空閒下來,就會感到身體裡面不停地叫喊。那個附身的餓死的小孩大聲哭叫,撕心裂肺,讓她坐立難安。尤其是夜晚,因為飢餓,根本無法入睡。睜著眼睛,總是陷入對桃李街3號對陸叔叔對小卓的思念。暴食的慾念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地襲來。連續三天不許自己吃一點東西,到了第三個夜晚璟終於從床上坐起來。又有聲音在不知道是呵護還是誘惑地問她:你餓不餓?璟,你餓不餓?那是奶奶的聲音,她伸出手,撫摸著她的臉,她不斷湧出冷汗的臉,那聲音只是問:璟,你餓不餓?
璟拚命地點頭,湧出了眼淚。
璟從床上跳下來,衝出門去。門外是木頭地板的走廊,還有一盞開著的燈,昏昏欲睡的。她想跑,可是要去哪裡呢?她定定地站在走廊中間,惚惚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過了很久,她才想起,這不是桃李街3號,沒有一個廚房讓她可以跑去,沒有儲備了食物的冰箱等著她。這裡沒有人疼愛她,不會有小卓,悄悄地給她蓋上毯子,或者握住她的手心。璟慢慢地蹲下身體,用雙手摀住胃。它在她殘酷的自虐中終於忍無可忍,決定還擊。她蹲在地上不斷地出汗,是這樣的飢餓。卻又不是簡單的飢餓,那是一種無愛的絕境。她發現食物的確牽繫著自己的一切,在桃李街3號的時候,她雖然因為暴食絕望和難受,可是那仍舊是有人關愛的日子。那是充足的、盈滿的日子。可是現在徹絕的飢餓使她感到沒有人再來愛自己。
就這樣跪在走廊的地板上,才是九月,木頭的地板卻是生冷生冷的,木頭有很大的裂紋,風從下面吹上來,灌進她的睡衣裡。璟低著頭,像是受體罰的小學生。這令她想起了六年級的時候她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對著日出日落,祈禱自己可以越來越好,飛起來——飛起來究竟是什麼樣子的,確切說來她亦不知道,可那應該是很完滿的,天上的奶奶看了會歡喜的。三年過去了,現在她跪在清冷的走廊地板上,冷風可以抵達她身體的任何角落。情況一點也沒有好起來,並且更糟了。祈禱是有用的嗎?奶奶你聽見了嗎?
璟慢慢低下身子,披散著的頭髮一直垂到地板,視野裡只有眼前的一小塊裂痕斑斑的地板。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天亮嗎?
璟是在等那個穿著溫暖的羊毛拖鞋的少年走近她。她在等他叫:小姐姐。
璟靠在門邊,一直等到天亮,學校的大門打開了。九月的早晨,天空下了大霧。仍舊穿著夏天的單衣,三天沒有吃東西,這樣的冷。璟攥著一把錢穿過學校門前的馬路。對面的小食攤剛剛開始做生意。她買了一碗糯米粥給自己。糯米粥還很滾燙就被她喝下去。喉嚨被燙得生疼,可是已經無法顧及。只是想著要暖和。喝下去,卻仍舊覺得寒冷。不想離開。於是又喝了一碗。可是仍舊無法說服自己離開。無法讓自己站起來,走進茫茫的霧裡,回到陌生的校園。又要了一碗粥,沒有停頓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璟一碗又一碗地喝粥。像是上了發條,喝著喝著忽然發現碗裡落進了水滴,才發現自己哭了。她對自己是多麼失望,原來連三天都不能堅持,又坐在這裡放任自己。
璟跌跌撞撞地從凳子上起身,穿越馬路,回到學校。她神色匆忙地返回寢室。已經過了上課時間,寢室裡空蕩蕩的。她把自己的身體縮在門後面的角落裡,像曾經的每個暴食之後的清晨那樣。璟抱著膝蓋,輕輕地抽泣。忽然有一隻手拍在她的肩上。她像是得到了解救的繩索一般伸出手緊緊抓住那隻手,哽咽著說道:
「小卓,別走。」
這就是璟對優彌說的第一句話。優彌後來說一直記得那個時候她的表情。「就像一隻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浣熊。」優彌乾乾脆脆地這樣描述,可是她不知道從小受盡嘲笑的璟,多麼討厭「熊」這樣的詞。
有關優彌怎麼會那麼輕易地走近了璟,那麼輕易地做了她的朋友,璟一直不能想明白。因為她完全不是璟喜歡的一類人,但無論如何,她是帶著祥光的姑娘,像是攜著拯救璟的使命抵達了她這裡。
優彌俯下身子,拍了拍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的璟的肩膀。那天優彌穿著乳白色的風衣。璟記得她青黑色明亮的眼瞳。她就像那整夜不會熄滅的路燈,不遺餘力地把光和熱送給璟。
那天優彌也沒有去上課,躲在上鋪吃一包番茄味道的薯片,看著叫做《雙星奇緣》的少女漫畫。然後她就看到璟匆匆地從外面跑進來。璟蒼白著臉,劇烈地喘息。優彌剛要她和說話,卻看到她跑到門後面,坐下,抱著膝蓋埋下頭去。於是優彌吮了一下鹹乎乎的手指,從上鋪跳下來,走過來拍拍璟。璟頭也沒有抬,只是緊緊抓住優彌的手臂,喃喃地說:
「小卓,別走。」
然後璟聽到一個十分溫柔的女聲問道:
「小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