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荷爾蒙 正文 第五節 關於美美的只言片語
    文/曲江濤

    小齊

    作為一個電視行業的雇傭軍,流浪在京數年,整日東奔西走,零打碎敲地干些無聊無趣又無錢的散活,突然有美國人找我拍攝一部關於中國艾滋病調查的長紀錄片,當時看來價格不菲。雖然心有惴惴,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接了下來。

    艾滋病的傳播方式有三種,性傳播便是其中之一,而男同性戀之間的風險最大。於是,拍攝這個完全陌生甚至神秘的群體,就成了我那段時間的主要工作內容。

    東單公園是北京歷史最悠久的同志聚集地,所以我首先來到這裡。男廁所門口,三個二十來歲的打扮入時的小伙子正在調笑打鬧。見到我過來,馬上不再做聲,用一種很異樣的眼光目送我進去。

    進到裡面,我很快逡巡了一遍,發現這裡和所有北京簡陋的男廁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幾乎所有空白的地方都有留言,內容大多是些很露骨的交友信息,電話QQ號碼,以及真情告白之類。各種筆跡各種顏色,圖文並茂,畫風或拙樸或細膩,但無一例外的是,都有披頭散發劍拔弩張的男根造型。聽到有人進來,我趕緊假裝完事走人,手在褲兜裡暗暗攥緊了打開的瑞士軍刀。畢竟,新聞上也有過關於同性強暴搶劫的報道……

    山包的亭子裡,我見到了小齊。

    小齊是一個身材矮小,面色潮紅的鄉下小伙子。衣著單薄破舊,不同的是,他在中長的外衣上綴了一些金屬的鏈子和紐扣,讓他多多少少有了點新潮的氣息。幾句攀談之後,他承認了自己是同志,並很直接地問我:"你住哪裡?我能跟你回家嗎?不要錢。"

    有些猝不及防,我明確地拒絕,並說明來意:想拍攝關於他的紀錄片。他有些猶疑,我告訴他,片子不會在國內放映,每拍攝一次會有兩百塊的報酬。他很激動地答應了。

    又有兩個男子加入我們的談話,我趁熱打鐵地也向他們提出這個要求,一個拒絕,另一個則要走了我的手機號碼,說想明白了會通知我。

    這個要走我手機號碼的男子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日子裡頻繁地發短信騷擾我,肉麻下流。大怒之下我威脅報警,他才銷聲匿跡。

    在後來的拍攝中我得知,小齊來自山東農村,來北京是因為在家鄉不被理解,想在這裡找到知己。他已經28歲了,離婚,有一個8歲的兒子,兩年前隨前妻改嫁走了。談到如何成為同志時,他說是在三年前父親去世後突然發現自己非常渴望父愛,於是開始了尋找"父愛"的征程。

    他來北京還不到一年,大部分時間是睡在地下通道和火車站。餓極了會來東單公園找嫖客賣身。有時有錢有時僅僅是吃頓飽飯。曾經有個老頭包養過他二十多天,管吃住還給他買過一條褲子。盡管老頭有點變態經常咬傷他,但他認為這已經是來北京後最幸福的日子了。後來,老頭突然不見了,他被房東趕了出來。

    在順義的一個鎮上,小齊找到了新的工作,同性酒吧的服務員兼表演嘉賓。每天八個包子是他的伙食,睡在酒吧裡。老板的盤剝不僅僅是工錢,還有他陪酒賣身的收入。問他為什麼不離開,他說他喜歡這裡的氣氛,特別是老板會經常安排他表演跳舞。

    我看了小齊的節目,無非就是穿上肚兜塗脂抹粉扭來扭去,毫無節奏與美感可言,但他很自信。尤其是我在拍攝他的時候,他跟別人介紹說是在拍電影,他是主演。

    拍攝很快結束了,他用我們給他的酬勞買了部手機,並要了我的號碼,他說這樣就會有更多認識同志的機會。

    我勸他回家去,在外闖蕩並不適合他,或許村裡就有同志。他思考了很久之後突然說出了好幾個村裡人的名字,說這些人十有八九是同性戀,可以回村交往。我在火車站幫他買了回老家的車票,又給了他幾百塊錢。

    兩天後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希望我再來拍他,因為他又沒錢了。原來他那天在車站的廁所裡根據留下的號碼約見了一個同志,退票後在小旅館被對方將錢偷了個精光。

    我申請了經費後再次買票,親自將他送上回鄉的火車。

    一個月後我在安徽出差時開始連續多日接到莫名其妙的電話,全是找小齊的!對方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打到我的手機上,全是來自同志的問候,好幾個人在問答之間都對我表示出了一定的興趣。

    我勃然大怒,撥打小齊的電話總是忙音,發短信息又不回,只能根據小齊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家。

    小齊還是當初在北京時的裝扮,見到我們的到來極其興奮,不停地向村裡人介紹我們來自北京,是來拍他電影的。我強壓怒火要過他的手機翻看,發現他居然將來電轉接到了我的手機上!更改設置後我警告他再也不要聯系我,然後准備離開。這時他提出想去看孩子,希望我們能送他去。看到他重新塗脂抹粉地出現在車上時,我立刻後悔答應了他。

    不是很遠的一個村子,小齊來到前妻家後激動地下車,抱住正在玩耍的兒子放聲大哭,並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變形金剛的玩具給他。孩子不知所措的時候,高大的前妻出來了,不由分說地開始推打小齊。

    小齊哭喊著說只是想看看兒子。前妻又過去打兒子,兒子哭著將玩具丟在小齊臉上。三人哭鬧成一團。村民開始圍聚過來,將我們包圍。有兩個男人開始抽小齊的耳光。很快村民中就開始傳播我們是幫助小齊來搶孩子的謠言。於是,車被砸,人被打,我們成了眾人的靶子,混亂中我看到小齊站在角落裡滿臉塵土,目光呆滯。

    在姍姍來遲的警察的調解下,直至半夜我們才得以賠款脫身。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齊。

    後來他又給我發過兩次短信,說是又來北京了,想讓我去拍他。我沒有回。後來手機丟失一些號碼永遠也找不回來了,每年過節的時候,我總能收到數條不知是誰的短信,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他。

    老楊

    老楊在南城胡同的一家同志酒吧上班,憨厚敦實,皮膚黝黑。注意到他是因為在五六個表演舞蹈的同志中,他是歲數最大的一個。在簽訂授權書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身份證,他已經61歲了。

    他們表演的有小品和類似秧歌的歡慶舞蹈,大家都穿著肚兜,畫著臉蛋,手持紅綢滿場飛奔。老楊很賣力,汗流滿面但始終微笑,除了動作僵硬笨拙之外,他還老出錯,常常引得底下噓聲一片。

    在狹窄髒亂的集體宿捨裡,老楊往往是在大家的擠兌挖苦中不停地道歉,陪著笑臉,幫大家出去買東西跑腿,並主動承擔了大部分清掃酒吧的任務。閒暇時,他會虛心請教捨友各種問題,從普通話的標准發音到舞蹈的基本動作和演小品時如何抖包袱。他幾乎每天壓腿,呲牙咧嘴之余還不忘告訴我,他再壓一個月就能劈叉了!60歲的人還能劈叉,這會在今後的表演中形成轟動,他會成為這個酒吧裡的明星,他堅信。

    老楊來自東北,有老婆和一對兒女,家境尚好。來北京是因為在老家和一個小伙子酒後親熱被人撞破,聲名狼藉無法立足,才被迫偷偷離家。在北京,他花光積蓄才找到了這個酒吧的工作,如魚得水宛若新生。

    老楊基本每個月都會給家裡打一次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在北京做生意,叫他們不要惦記。奇怪的是家人從未問過他在做什麼生意,這讓老楊有些郁悶,或許,家人真的不再關心他了。問他今後的打算,老楊說不知道。只想每天能夠待在這裡和同志們在一起,反正沒人認識他。當務之急是練好節目,博得大家尤其是老板的歡心。況且,每表演一次,都會有十五塊錢的補助。

    他在一天的拍攝結束後偷偷地拿出一包煙給我,希望我能在老板面前幫他美言幾句,別老想著開除他。我沒有收煙去找了老板,老板大笑:這樣老實勤快的員工怎麼可能開掉呢?都是在用他來殺雞駭猴罷了,因為有別的酒吧來他這裡挖人,有兩個人蠢蠢欲動。

    老楊對曾經的戀人念念不忘,說是那個孩子主動勾引他的。是他勾起了老楊對男人的興趣。他把我引上了邪道!老楊說,我像吸毒一樣,回不去了。那個孩子在兩人被撞破後居然說自己喝多了什麼都不知道,是老楊對他耍的流氓,並拿起酒瓶打破了老楊的頭。不能怪他,畢竟將來還要找媳婦的。我老了,無所謂要不要臉了。酒後的老楊呆坐了會兒又問我,你說,我倆這點事在北京是不是根本就不算事啊?他才應該來北京發展,那孩子長得俊,嗓子好得不得了。

    老楊借我手機說要給那孩子打個電話,撥通放在耳邊一會兒就還給了我:"關機,估計是睡了。"老楊掩面痛哭,我詫異地重撥過去,手機裡傳出: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數周過去了,再次來到酒吧的時候,老楊已經從偶爾能上台表演的角色,淪為純粹的服務生了。一伙喝高的客人在老楊的一次表演中直接沖上台將他揪了下來,表示如果再讓老楊上,將再也不來酒吧,老板答應了。

    老楊沉默了許多,我試圖去安慰他,卻被他的微笑給駁回了:沒事啊,正常的。那幫客人基本上天天來,老板也沒辦法,主要還是我演得不好,老板說了,以後會想辦法讓我演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老板專門演的一出戲,目的是能夠在不刺激至老楊離職的情況下,把演出的位置騰給剛來的一個年輕人。白天無事的老楊還是會在眾人的嘲笑中向他們請教,還是會練習劈叉。在眾人的攛掇下,他追求時髦也起了個英文名字:施瓦辛格。

    這時,我們對於這個酒吧的拍攝也按計劃結束了。很久我都沒有再去過那裡。聽人說,老楊還真的劈下叉來,還學會了側手翻,可惜沒等上台表演,那個酒吧就被警方查封了。再也沒有老楊的消息。前段時間經過那裡,整條胡同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

    小志

    因為得到了國內及香港的幾個同性戀關愛組織的幫助,在上海,我見到了小志。他是香港某基金駐上海的志願者,同時也是一家廣告公司的高級白領。27歲,相貌英俊,收入豐厚。

    他主要是負責我們在上海的接待及外聯事務,彬彬有禮,談吐不凡。同行的制片,北京女孩小寧,幾乎是毫不掩飾對他的一見鍾情。通過他的幫助,我們很快在上海打開了局面,在短短的兩天裡,就聯系好了兩家可供拍攝的酒吧和幾個同意出鏡的同志。

    位於上海淮海路不遠的這家同志酒吧並不大,裝修豪華。剛過晚上十點,已經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了。小志去找老板,把我們留在酒吧裡。

    這裡正在舉行選美比賽。七八個男孩只著內褲依次上場,走台步秀身材擺姿勢,在眾人的歡呼尖叫聲中接受幾個所謂評委的打分。評委正襟危坐一絲不苟,觀眾聲嘶力竭群情激昂,選手或健碩或嬌小,或自信或羞澀,此情此景讓我目瞪口呆。

    同去的一個攝像按捺不住,打開機器拍了起來。想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一個男子沖過來對著攝像就是一記耳光,兩個保安奪走了攝像機。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我們身上,包括選手、評委,數十人開始將我們圍攏起來,個個目露凶光躍躍欲試。小寧嚇得哭了起來,我也做好了抱頭蹲下的准備。

    小志走進來,向大家說明我們不是記者,是為香港的那個基金拍攝資料的,不會外流。明顯小志在這裡還是很有人緣的,一番解釋之後,音樂重起,選秀重新開始。在酒吧老板的辦公室裡,小志取出磁帶放在地上碾碎之後,老板的臉色晴朗起來,對我們安撫一番之後爽快地答應讓我們過兩天再來拍攝。

    白天小志去上班,總是在晚飯的時候來賓館找我們,帶我們去吃上海小吃和相對正宗的新疆菜,小志說自己的廚藝也相當不錯。他是地道的上海人,目前和公司的一個同事合租一套公寓。小寧提出想去他家裡玩,嘗嘗他的手藝,小志委婉地拒絕了,說同事有潔癖,不願意他帶人去家裡。小寧似乎已經愛上了小志,她整天期盼著小志的到來,並尋找一切機會纏著他問東問西,這讓我很郁悶。

    另外的一家舞廳聯系好了,是一家歷史悠久,在同志圈中幾乎無人不知的老牌同志聚集地。場面震撼。近四百個同志摟抱著在寬闊的舞池裡翩翩起舞,從十幾歲的孩子到五六十歲的老頭。

    小志在舞台上唱了一首《北國之春》,在雷鳴般的掌聲中不失時機地開始宣傳性安全知識並散發宣傳材料和避孕套潤滑油。小寧在台下臉頰緋紅兩眼放光。

    我對小志提出要拍攝他,小志很干脆地拒絕了,他說他目前還沒有"出櫃"的打算,因為這樣有可能會讓自己無法待在上海。他的母親也在他歷經三次自殺後默認了他是同志的現實,只是再也不願意和他說話。除了這些,他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活得還算快樂。

    酒吧的選秀決賽並無特別之處,奪冠的男孩是一個正在上學的大學生,清秀單純得如同尚未發育的少女。僅僅是一瓶洋酒的獎勵,可他的表現卻和世界小姐奪冠時如出一轍的興奮。讓我震驚的是當晚酒吧還來了十幾個拉拉,多數頗有姿色甚至貌美如花。她們肆無忌憚地喝酒摟抱甚至接吻。看到這些,尚且單身的我很是痛心。

    臨走前一天晚上,小志安排我去了一個同志聚會,就在他租住的家裡。他告訴我小寧不能去,否則會破壞現場的氣氛。而且他也不想出現在我的鏡頭裡,他和那些同志都已經打過招呼,送我到那兒就回公司加班。我安頓好小寧之後跟小志來到了他家。

    這是一間很有品位的高檔公寓,四室兩廳寬敞舒適。小志的愛人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人,據說是個小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

    三十多個同志已經在家裡了,看著裝打扮多是上海時髦青年,品茶聊天,彈吉他唱歌,輕松愜意,其樂融融。有兩個男孩在廚房裡忙活,案板上已經做了十幾道西式冷盤和意面糕點。紅酒、蠟燭、美國民謠,大家圍坐在一起開始依次自報網名和性取向,這時我才知道他們基本上是在QQ群裡結識的,大多互不認識。"我是0……我是1……遇1則0遇0則1……"這些說法我聞所未聞。小志的愛人給我解釋後我才明白,原來這是他們在性愛過程中扮演的角色的代稱。

    喝酒,跳舞,脫衣,接吻。氣氛逐漸熱烈起來,他們的游戲也越來越曖昧和色情。開始有喝多的逮誰抱著誰哭,有個男孩和大家逐一接吻,三三兩兩的人開始結伴去了廁所和臥室,小志的愛人一直在氣定神閒地微笑喝酒。有個喝多的哥們抓著我非要讓我拍他跳肚皮舞,還不停地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驚出一身冷汗的我尋機落荒而逃。

    小寧和小志的手機均已關機,回到酒店後隔壁小寧房間傳出的近乎淒厲的叫床聲印證了我的判斷。

    兩年之後,我收到了小寧的短信,說她已經結婚了,孩子剛剛滿月。

    後來在網上聊起小志,她說小志在那次拍攝結束後來過北京幾次,兩人還一起吃了飯。再後來,小志出國了。

    他怎麼會是同性戀呢?小寧說,打死她都不敢相信。

    美美

    美美是京城同志圈裡的一個傳奇。他應該是最早那批以同志身份出現在反串表演的舞台之上的人,並憑借嬌媚的扮相和不俗的歌喉,擁有著廣泛的演出資源和眾多的忠實擁躉。

    給朋友的拍攝幫忙時我見到了美美,他當時正在籌備自己的告別京城同志圈的個人演唱會。他身材高挑,皮膚細膩,長發披肩,從步態到神情到嗓音,完全像是一個二十多歲頗有姿色的女孩。

    美美結婚了,丈夫是一個微胖、憨厚的已婚上海男人。他們結識於同志網站,男人來北京找他,兩人一見鍾情。美美說兩人的性愛很美妙,盡管男人的那活兒不是很大,但他會在做愛的過程中全力迎合美美,甚至舔舐他的腳趾。除了這個,重要的是那個男人答應接美美到上海,兩人同居,並幫美美找一個保險公司的工作,讓美美在無人認識的新環境裡,做一個真正的女人。

    在圈中好友的幫助下,兩人在一家同志酒吧舉行了隆重的婚禮。整個過程浪漫而甜蜜,穿著婚紗的美美與男人合唱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並深深接吻。在掌聲和拋灑的花瓣中,男人抱著他步入洞房。

    能夠結婚是幾乎所有的同志夢寐以求的,哪怕並不會被國家承認。很多有著易性癖的同志,都幻想著能夠變成女兒身,但有足夠的錢能做變性手術的少之又少,美美的幾個朋友也僅僅是攢錢隆了胸而已。我曾經拍攝過一個很有名的整形專家,在他辦公室的冰櫃裡冰凍著七八根切除下來的人鞭,他開玩笑說送我兩根回家熬湯,絕對地吃啥補啥。

    那時的美美對去上海之後的生活充滿憧憬,他和所有的好友告別,邀請大家去上海找他玩,甚至還送出了幾件價值不菲的演出服。在這場演唱會結束之後,美美將不會再出現在同志舞台上。告別演出很成功,當美美唱起保留歌曲《女人花》時,他明顯有些哽咽。我們送美美去車站前往上海,車輪啟動的那一刻他笑得很美。

    兩個月後,美美回京了。

    在一家餐廳裡,美美告訴我們,他和那個男人分手了,事實並不像想象的那樣美好。男人花光了他帶去的錢,並介紹他賣淫。每交易成功一次,那個男人就會很及時地抽取一半的費用作為中介費。

    我被騙了。美美說,他要在北京重新開始。

    幾個月後,在一個狹小的出租屋裡,因為沒有暖氣,美美生病了,形容枯槁,萎靡之極。他說這兩個月自己過得很差,原來表演的酒吧已經被年輕風騷的新人占據,自己也實在無法接受眾人的詢問和嘲笑。

    我想回家。美美哭著說。

    半年過去了,美美從東北老家打來電話,說自己想要再來北京。我們坐火車趕到了他的家,中朝邊境的一座小城。在車站,我們幾乎認不出他來。肥大的男裝裹著瘦削的身體,頭發很短而且稀疏,和以前見到的那個常常濃妝艷抹的妖嬈女人判若雲泥。回家後就直接住院了,爸爸在我昏迷的時候剪掉了我的頭發,美美說,這樣也好,涼快。

    病愈之後美美也試圖找份工作,但發現自己既沒有技能也不能吃苦,想在本地的同志酒吧駐唱,價格卻又低得可憐。後來他迷上了京劇,每天都戴著耳機學。或許這能成為他重新在北京立足的資本,美美很自信。

    當地的老年之家是美美常來的地方,這裡有京劇票友天天吹拉彈唱。與生俱來的好嗓音和舞台經驗,讓美美在一群老頭老太太中間顯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

    只有這才能給我找回點自信。唱罷《貴妃醉酒》,美美在掌聲中笑逐顏開地走下台。

    軍營裡的那個士兵奪走了我的第一次,此後我愛上了他,欲罷不能。我們當年還經常來這裡散步,猜測朝鮮那邊是不是也有同性戀。在鴨綠江邊,美美笑著說,後來那個士兵復員回家了,沒多久寫信來說自己已經結婚,再也不要找他。我自殺過,但是被救過來之後,就再也沒有這個念頭。中國有那麼多的同志,我肯定能找到一個我愛和愛我的人。

    美美還是回到了北京,在留給家人的信中,美美說自己對不起父母,希望來生再給他們做一回真正的兒子。

    回到北京的美美繼續出沒在夜場酒吧裡,只是生存的壓力使得他不得不戴上假發擠出乳溝靠下流和色情的手段來博得掌聲。曾經,這類的表演是他嗤之以鼻的。

    美美的紀錄片結束了,片子也獲得了國際上的多項大獎。在國內的數次小范圍的放映中,做為主角的美美總是能夠引起轟動。

    再後來,逢年過節總會收到美美的祝福短信,他還在北京,只是不知道活得怎樣了。

    其實在那兩年拍攝同志的過程中,回想起來或許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們和普通人一樣,喜怒哀樂愛恨情仇。在中國這樣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裡,他們也在為事業為生活而奮斗著,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尋找真愛的路,要漫長、曲折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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