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
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髮
沒有信用卡也沒有她
沒有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家
可當初的我是那麼快樂
雖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
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
還記得那些寂寞的春天
那時的我還沒冒起鬍鬚
沒有情人節沒有禮物
沒有我那可愛的小公主
可我覺得一切沒那麼糟
雖然我只有對愛的幻想
在清晨在夜晚在風中
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午夜的地下通道,兩個滿頭長髮的流浪歌手手捧吉他,唱著這首汪峰的《春天裡》。
這裡距火車站不過兩百米,頭頂就是通往遙遠北方的鐵軌。地下通道裡有常年無法散去的氣味,頂上昏黃老舊的路燈壞了一半,剩下一半也不時如鬼火閃爍,正是標準的恐怖片外景拍攝地。墳墓般寂靜的通道,只剩下這嘶啞激越的歌聲,只剩下兩個流浪歌手,還有一個偶然路過的男人。
路過的男人停下腳步,看著流浪歌手的吉他,像尊雕塑似的獨自圍觀。
他的名字叫秋收。
同樣的冬至夜,冰冷徹骨,黑夜茫茫,同樣的孑然一身。離開郊外的墓地,秋收沒有回去清理密密麻麻的貨款賬目,而是像個行屍走肉孤魂野鬼,遊蕩在難得清冷的街頭。他習慣性地來到火車站,在冬至這樣的夜晚,廣場上仍有過夜的人群,散發著濃郁的鄉土氣味。他習慣性地來到火車站,在冬至這樣的夜晚,廣場上仍有過夜的人群,散發著濃郁的鄉土氣味。他看到兩個巡警走了過來,便低頭走入附近的地下通道。
他聽到了《春天裡》。
「也許有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在這春天裡。」
他想,自己注定將老無所依。
如果,一定要為自己找一個埋葬的所在,他希望是十年前的春天。
兩個流浪歌手依然在歌唱,也許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索性一夜高歌抵禦寒冷。看著那兩把不斷發出共鳴的吉他,秋收禁不住想起了相同的地下通道中的歲月。
他在廣東漂泊了七年,廣州、東莞、中山、南海、順德、佛山、惠州、珠海……幾乎珠三角每個城市都跑遍了,卻從沒去過近在咫尺的香港和澳門。
最後一年,他在深圳——嚴格來說是富士康深圳廠區,他是一線的操作工,沒日沒夜撲在流水線上,只有加班才能掙到超過最低工資的錢。最後一個月,感覺雙腳都與流水線連在一起,雙手也被粘在操作台上,如同機器傳送帶上的零件,不停組裝那些iPhone手機部件。身體裡彷彿不再有備註流動,雙手碰撞時發出金屬聲,肌肉也變成灰色的鋼鐵,關節變成液壓齒輪,軀幹佈滿電線和開關,密密麻麻印滿操作說明。他的臉上已沒有眼睛鼻子和嘴巴,而是一張閃爍著數字的屏幕!整個廠房再沒有一個人,只剩一台台類似人形的機器,每一個都有金屬手臂,兩條金屬支架固定在地面,頂上佈滿紅色數字的屏幕,一絲不苟地操作著,以超過人類十倍的效率,飛快裝配漂亮的iPhone……
那個瞬間,秋收感覺再在富士康這麼幹下去,隨時隨地都可能再度跳樓自殺。
他選擇了辭職。
剛好碰上全球金融危機爆發,許多外貿工廠裁員,等了兩個月都沒找到工作。這是秋收最落泊的時刻,只能從群租房裡搬出來,一日三餐都無著落,懷裡只剩幾十塊錢,唯一值點錢的東西,就是那把跟隨他多年的木吉他。他棲身在火車站外的地下通道,在洶湧的人潮經過時,像個乞丐邊彈邊唱,期待路過的人們扔點鈔票。午夜無人的時刻,他依然在地下彈著吉他,只想驅散寒冷與寂靜。至少,有一把忠誠的吉他陪伴,要比當年被鎖在地底的數十個小時幸福多了。
秋收彈得最多的歌,是伍佰的《美麗新世界》……
三個月後,他帶著地下通道裡彈吉他掙來的三千塊錢,買了一張北上的火車票,重回那座給他傷心記憶的城市。
回到闊別多年的上海,這座城市又已變幻了模樣,秋收住進滾地龍般的群租房,用六百塊錢買了台二手電腦,開始淘寶店主的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