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
週二,錢靈的葬禮。因為在公安局做屍檢,所以比正常時間晚了好多天。
身為錢靈最忠誠的老同學兼死黨,也是最早發現她的目擊者,不管田小麥心底有多少恐懼,她必須準時出席。
老丁還活著。
她坐著老丁的出租車,前往上個月永遠送別父親的地方。
出租車在高架上飛馳,小麥發現老丁的精神並不集中,不時伸手搔著頭髮,腦袋也是東搖西晃,這迫使她不停說話提醒他。當車從宜家旁邊的匝道下來,居然絲毫都沒減速,差點撞上前面的大巴。老丁自己也嚇了一跳,緊急把車閃進相鄰車道,又幾乎被後面的車子追尾。小麥摸著心口聽天由命——這是最近第二次去參加葬禮,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了嗎?
心驚膽戰地開到殯儀館,老丁黑著眼圈連聲說對不起,小麥不好意思責怪他,匆匆走進錢靈的葬禮現場。
小麥有過處理後事的經驗,便幫著錢靈父母接待來客,卻發現了兩個對自己而言非常特別的男人——一個是她的男朋友,一個是男朋友的爸爸。
盛先生是錢靈公司的老闆,參加員工的追悼會理所當然,可是盛讚一起過來幹嗎?
父子倆低調地走進來,過了幾分鐘便匆匆離去,都沒有看到小麥,而她也不好意思過去打招呼,在這樣的場合該說什麼呢?尤其是對自己的男朋友。
葬禮結束後,她不敢一個人離去,堅持陪伴錢靈的父母——兩個老人早就哭得痛不欲生,幾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小麥帶著他們坐上出租車,回到錢靈家的老房子。中學時她也來過這裡,時隔十多年再次造訪,心底卻是掩不住的悲涼。
家裡還有許多錢靈的遺物,他們決定在葬禮後全部燒掉。小麥也想順便再尋早一下,看看能否發現錢靈的日記本。她幫著錢靈父母翻箱倒櫃,整理出大量少女時代的衣服,許多件都在她恢復的記憶裡出現過,包括她同樣也保留著的那套衣服。摸著那些散發著樟腦味的衣服,似乎摸到了那個十八歲的身體,摸到了她們共同的青春。
衣櫥下面的抽屜裡,她看到一堆厚厚的影集,隨便打開一本,是錢靈的高中時代——也有不少於小麥的合影,有一起去周莊旅遊拍的,也有在春天的南明高中校園拍的,更有兩人在寢室的私密照。
照片裡的高三女生錢靈,明顯比同齡女孩早熟,無論身體發育還是表情氣質,都更像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怪不得她會說出那種現實的話——她從來都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過早地失去了天真的夢想,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至於照片裡的小麥,為什麼看上去那麼蘿莉呢?都已經高三了,臉上仍然殘留著嬰兒肥,身體也好像還沒發育完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彎彎的眉毛與翹翹的鼻子,擺出一副淑女的微笑看著鏡頭。
小麥發現那時的自己,如今看上去竟是那麼陌生的一個人——怪不得一切都被自己忘記了,因為她早已不認識自己了。
翻開其他基本影集,是從錢靈的大學時代到剛畢業參加工作的照片。她的拍照風格都很大膽,穿著也很是清涼性感,其中有不少是與帥哥的合影。
忽然,小麥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自己的男朋友——盛讚。
錢靈和盛讚的合影中,兩個人親密地抱在一起,面對鏡頭笑得那麼燦爛,一看就是如膠似漆的情侶。
心像被刀劃了一下——緊接著她看到更多這兩個人的合影,背景有背景後海也有杭州西湖,甚至還有埃菲爾鐵塔和吳哥窟·····每張合影都那麼甜蜜,還有兩個自拍的大頭照,臉與臉緊緊貼在一起,身後似乎是賓館的床——漂亮性感的錢靈,與高大帥氣的盛讚,看上去像是天生一對那麼般配!
小麥雙手劇烈顫抖,將影集拿到錢靈媽媽面前,低聲問道:「阿姨,這是錢靈的男朋友?」
「嗯——應該是吧,錢靈從沒把男朋友帶給我們看過。但兩年前她確實談過一場戀愛,聽說是公司老闆的兒子,但談了不到一年,她就主動提出了分手。」
小麥不想再問下去了,「公司老闆的兒子」——毫無疑問就是盛讚!自己現在的男朋友!
陪伴錢靈父母燒掉那些衣服,但把所有影集留了下來,小麥還拿走了高三那年的影集。
可是,她沒有找到最想得到的東西——錢靈的日記。
只有找到那個秘密,才能解開錢靈之死的謎底。
忙碌到晚上十點,終於告別死黨父母,田小麥打了一輛車回家。
根據錢靈媽媽的說法,錢靈是在一年多以前與盛讚分手的。按照這個時間計算,不久之後,錢靈就把他介紹給小麥相親。為什麼?她幹嗎要把剛甩掉的男朋友推銷給閨蜜?這算是什麼邏輯?她就是這樣對待好朋友的?盛讚為什麼從來沒說過?當然,他哪敢對小麥說這種事,這回讓他丟盡臉面!何況錢靈屍骨未寒,兇手逍遙法外……
今天,盛讚還來參加了錢靈的葬禮。他知道自己肯定會過來的,也知道他可能會被自己看到,可他還是來了!他心裡還在想念錢靈?可是,像盛讚這麼優秀的男人,錢靈又不是富家女,憑什麼把他甩了呢?到底是誰甩了誰?不過,如果是被甩掉的怨婦,絕不會再給他介紹女朋友吧。正因為她主動提出了分手,感覺愧對或傷害了盛讚,才會再給他介紹女朋友,免得以後他再來糾纏她?這也算是某種補償?
但是,她為什麼偏偏選擇了自己?選擇了中學時代最要好的死黨?想到這裡,小麥越來越氣,自己不是錢靈的替代品!
回到家裡,小麥孤獨地坐在床上,看著從錢靈家裡帶出了的影集。
手機鈴聲響起,是盛讚的來電——這個曾與自己的死黨談戀愛,被甩掉後又與她談戀愛的男人。
她沒有接電話,任由《FirstLove》的鈴聲響了一分多鐘。
聽著宇多田光的歌聲,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的愛。
記憶,回到十年前的夏天……·
2000年的記憶,第八章
2000年,初夏。
放學後的黃昏,小麥獨自穿過馬路,來到小超市的門口。她沒有看到店主大叔,只有秋收站在收銀台後面,跟前還有三個南明高中的男生,一個人高馬大的男生對著秋收吼道:「喂,憑什麼說這張錢是假的啊?」
秋收不想跟人吵架,舉起一張一百元人民幣,耐著性子解釋:「你自己摸一摸,手感與真鈔完全不同,還有燈光下的水印,明顯就是假的。」
說罷他將這張鈔票放入驗鈔機,果然發出假鈔的警告聲,高中生卻毫不買賬:「放你的狗屁!我看你的驗鈔機才是假的呢!」
少年忍受著無禮的挑釁,低頭說:「對不起,如果實在不相信,你們可以去銀行檢驗。」
「老子才不要浪費時間去銀行!你到底收不收這張錢?信不信我們把你的店拆了!」
秋收並不懼怕這樣的威脅,抬頭默默看著對方——三個男生似乎是來找碴兒的,捏著拳頭劍拔弩張。
「你們想幹什麼?」
田小麥衝到收銀台旁邊,狠狠瞪了那些高三男生一眼。
「關你什麼事?」他們是隔壁班級的學生,當然不會不認識身為校花的小麥,不禁冷笑:「原來是你啊?大家都知道你們的事情了,果然是夫唱婦隨,來保護你的小情人嗎?」
「閉嘴!」小麥緊緊抓住秋收的手,別人越是說他們在一起,她就越是要做給他們看,「你們快點給我滾出去!」
她的憤怒沒有擊退三個男生,他們紛紛壞笑起來,刻薄地諷刺:「切,你真要坐老闆娘啊?真是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他只是個民工的兒子,我們還聽說他的媽媽是個爛貨,五年前在這裡被人給勒死了!」
最後那句話,徹底激怒了秋收——再大的挑釁和侮辱,他都能委曲求全地忍耐,可是一旦觸及他的媽媽,就像引爆了一座醞釀已久的火山。
十八歲的鄉村少年,狂暴地自收銀台後跳出來,一拳重重打在說話的男生的臉上。
鼻血噴濺而出,另外四隻手抓住了秋收,緊接著是飛起的拳頭與腿腳。
小麥尖叫著想要去拉,卻被一個男生用力地推開,三個人圍著切碎一個人打,自然是雙拳難敵六手——很快他被打倒在地,雨點般的拳腳落在身上,而他也硬忍下來伺機反擊,幾次踢中敵人的要害。
兩分鐘後,三個高中男生也吃不消了,他們東倒西歪地退出小店,指著小麥的鼻子說:「你等著!」
夕陽灑在小超市的玻璃上,只剩下田小麥和秋收,她心疼地扶起地上的少年,替他抹去滿臉鮮血。
「天哪!你怎麼了?你不要有事!千萬不要有事啊!」
她抱著秋收大哭起來,像所有拳頭都落在自己心上。她小心地撫摸那些傷口,再也顧不上被人看到了,忘情地親吻他的額頭,只希望能減輕他的痛苦。
「我····沒……事·····」
終於,他發出微弱的聲音,對她露出淺淺的微笑。
秋收越裝作若無其事,就越讓小麥心如刀割,看著他流血的額頭,她將自己的臉頰貼上去說:「我送你去醫院!」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處理。」
「找死啊!」小麥對他發火了,又立刻溫柔下來,「對不起,你一定要去醫院,聽我的!」
「可是····可是····我沒有社會保險·····」
這句話說得好無奈,這座城市裡有千千萬萬人,有著與他一樣的無奈。
「付現金就是了!」
她摸了摸口袋裡的錢包,攙扶著少女來到馬路邊,他卻著急地回頭喊道:「門!關門!」
原來,他是怕店門開著被人偷了。
小麥只能回去幫他把店門鎖了,繼續扶他等待出租車。
天空佈滿晚霞,吹來帶著泥土味的涼風,不時飛過幾片枯葉。兩個人臉頰貼著臉頰,這是真正的耳鬢廝磨。有些高中生走出校門,驚訝地看著他們,紛紛皺起眉頭,面露厭惡地掉頭而走。
一輛出租車經過,小麥扶著秋收坐上車,前往最近的一家醫院。
半個小時後,秋收在醫院完成了止血包紮,醫生說他只是皮外傷,無需縫針,小麥不停地跑上跑下,掛號、付費、化驗、買藥——她自己生病從沒這麼折騰過,一切都由老爸田躍進搞定。
最後,她摟著秋收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在他沒包紮的地方塗抹藥水,他像一個大男人那樣堅強,咬緊牙關看著小麥的手,在醫院的燈光下,彷彿正發出炫目的金色反光。那時少男好女在一起還很稀奇,不時有人經過投來反感的目光。小麥絲毫不在乎旁人,好像醫院只剩他們兩個人,自己可以靜靜等待他康復,長大成人。
趕在晚上八點學校關門前,他們坐公交車回到南明路。小麥的眼角還噙著眼淚,依依不捨地摸著他的額頭,深深擁抱了他一下,千叮嚀萬囑咐他要按時塗藥水,第二天記得躺在床上休息不要出來。
最後,她一步一回頭地走進校門,才發現自己哭得一塌糊塗。
「田小麥!」
一個嚴厲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原來是她的班主任老師,這下正好被抓個現行!
她怯生生地低下頭:「老師,對不起,我只是陪他去醫院,他受傷了。」
「夠了!小麥,你的心理只剩下他了,是不是?就連高考也不重要了?」
小麥不敢反駁班主任的話,只能跟著她去了教室辦公室。
晚上八點,辦公室的日光燈下,只有她和班主任兩個人。
「離高考還有兩個星期,你是不是不想讀大學了?」班主任真的怒了,板著臉批評她,「你是我很喜歡的學生,無論學習成績還是道德品行,我也一直把你當做班上同學學習的楷模——可是,你現在也太不像話了!」
「老師,我保證一定會考出好成績!」
「你有這個心思嗎?」
小麥拚命地點頭,最近她並未耽誤功課,也確有把握考出高分:「有的,我會好好複習,盡量少見秋收,只要等到高考結束就好了。」
「你還是永遠不要見他才好!」
班主任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
「不,我做不到!」
「哎,你這個小姑娘啊,真是太傻了。」班主任長吁短歎一番,惋惜一朵鮮花就要被糟蹋了,「你還年輕,別以為十八歲就是成年人!以前也有一個女學生,喜歡上外面的社會青年,尋死覓活地退學了。後來,我聽說她被那個男的甩了,被迫去做不乾不淨的營生,可悲啊!」
「老師,我不是那種人!」
「希望你不是!」班主任覺得她已無可救藥了,「你回寢室去吧!腦子想想清楚!」
小麥輕輕諾了一聲,剛要走出去,卻聽到班主任補了一句:「我會打電話給你爸爸的!」
她恐懼地轉回頭來:「求求你,老師,不要——」
「我這也是為了你好。」
看著班主任冰冷的表情,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只好默默地回到寢室。
曾經的死黨錢靈和室友們,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她。小麥把大家都當做空氣,無聲無息地鑽進蚊帳,任淚水佈滿臉頰。
熄燈,夢到秋收……
第二天,星期五,學生們回家的日子。
下午,小麥獨自背著書包,走出校門剛想過馬路,就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面前,父親陰沉著臉走下來。
「跟我上車!」
父親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硬生生地把她拖上了後排座位。開車的照例是小警察葉蕭,就像押送通緝犯一樣,載著她向市區疾馳而去。
她焦急地趴在車窗後面,看著馬路對面的小超市,發現額頭包著紗布的秋收,跑出來朝她大喊著什麼。
「給我坐下!」
父親強行把她按在座位上,而她搖著頭說:「是那個女人給你打電話的吧?」
「請對你的班主任老師尊重一點!我很感激她告訴我一切。」
「她說了什麼?」
「該死的,你自己幹的還要問我?我都沒臉說出口!」
他控制不住火爆的脾氣,也因為慕容老師的命案遲遲為破,各種煩躁的情緒互相交織,他舉起大手就要打下去。
「你打啊!」小麥毫無懼色把臉貼上去,「你又不是沒打過我!」
終於,田躍進把手放下來,恢復了身為人父的冷靜,耐心地說:「我比你更瞭解秋收!五年前,就是我在案發地發現他的——你知道嗎?他是看著自己的媽媽被人殺害的,也只有他看到過兇手的臉,可是他又說不清兇手長什麼樣。這件事一定對他造成沉重的心理傷害,這也是他住在我們家的時候,長時間沉默寡言的原因。」
「這又怎麼樣呢?他是一個好男孩,我喜歡他!」
「小麥,他和一般的男孩子不一樣。請你相信你的爸爸,我幹了那麼多年警察,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能從他的眼神裡感覺到,他心裡藏著一種強烈的怨恨,覺得世界對他太不公平了——」
「沒錯!」小麥打斷了父親的話,「世界是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小小年紀就失去了媽媽,從此不再有別的孩子都擁有的幸福;他現在來到這裡也不快樂,他被周圍所有人瞧不起,人家總是說他是鄉下人——喚作是你,你會高興嗎?」
父親皺起雙眉搖頭:「看來你很同情他?也許,你並不是喜歡他,只是單純地同情一個命運悲慘的少年。」
「不,我既同情他,又喜歡他!」
「夠了!小麥,我只想告訴你,現在的他已不是五年前的小男童。他的眼神非常可怕,也非常具有欺騙性——最容易上當受騙的,就是你這種同情心氾濫的無知少女。」
「我不是無知少女!」
就像小時候那樣,幾乎父親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要大膽地頂嘴。
「你已經夠糊塗了!總之,我也無法想像他會做出什麼事。請相信我的預測——當他真正長大成人以後,會變成一個極其危險的傢伙!」
「你就是反對我談戀愛,想出種種理由來拆散我們!」
田躍進面對女兒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過了深思熟慮:「錯!我不反對,你已經十八歲了,不再是小女孩了,當然會有喜歡的男孩。如果你喜歡的是同班的男生,我最多反對現在就談戀愛,等到高考結束上了大學,我還是會支持你們來往的!」
「你的意思是——你不反對我談戀愛,只是反對我和秋水談戀愛?」
「嗯,是反對你和秋收那樣的人談戀愛——像他那樣身世悲慘的男孩,一個外地民工的兒子,值得你對他動心嗎?」
小麥絕望地靠在車窗上:「你們說的怎麼都是拷貝不走樣的話?」
「我不管誰還跟你說過同樣的話,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兒,我有責任保護你不受傷害!小麥,你還年輕,不懂得人生的很多事。你早晚要走出校園,要面對複雜的社會,要面對怎麼生存的問題。秋收能給你一個美好未來嗎?他做不到!頂多只有那家破店,他還能給你什麼?其實,賺錢倒是其次,將來你還要面對親戚朋友,面對你自己的社交圈子,你怎麼介紹他?你的男朋友,一個民工的兒子?而別人的男朋友,要麼是政府部門的公務員,要麼是外資企業的白領,無論如何都是身家清白,在上海堂堂正正說得響的!」
老田第一次像個女人那樣嘮叨,平常跟女兒說話從沒超過三句——這種私房話本該是媽媽說的,可是小麥早就沒有了媽媽,他只能代替死去的妻子說出這一長串。
「爸爸,我從來沒像你說的這樣想過!秋收難道身家不清白了?」
「我告訴你——這就是你天真的地方!我還要告訴你,那小子他媽媽——」
可是,想到秋收的媽媽,想到1995年的夏天,那個纏著紫色絲巾的美麗屍體,想到那雙死不瞑目的謎一樣的眼睛,田躍進突然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再也不想說出任何評價了。
田小麥反而來勁了,渾身顫抖著說:「爸爸,雖然我們父女關係一直不好,但我從小到大都很尊敬你,覺得你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不像外面那些不像男人的男人。可是,你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徹底改變了對你的看法——你和那些被你瞧不起的人們一樣,也不過是個齷齪的小市民和勢利眼!」
「閉嘴!你是怎麼長大的?你爸爸什麼時候讓你吃過苦?至少,你你的老爸是個警察,無權無勢但也早澇保收吃皇糧!何況,我的同事們幾乎都認識秋收,讓他們知道我的女兒喜歡上了他,你讓老爸的臉往哪擱呢?」
「你永遠為了面子活著!為了別人活著!對,你從來沒有為了你的女兒活著!」
她剛想徹底發作,但看到父親凶狠的眼神,只得縮回座位裡,她知道老爸一旦真的發起脾氣,那可是異常的可怕!
老田知道自己已經震懾住了女兒,便用命令的口吻道:「總而言之——不准你再和他見面!」
警車載著父女倆回到家裡。
小麥把自己關在閨房,不想再和老爸吵架,一個人埋頭看書複習。
週六,田躍進在家裡守了女兒一天。
星期天的早上,接到同事電話,慕容老師的案子有了犯罪嫌疑人——他飛快地丟下女兒趕往公安局。
終於,家裡只剩下田小麥一個人,不再像蹲監獄了。昨天從早到晚複習得昏天暗地,感覺腦袋滿滿噹噹的。她在想最好明天就是高考,保證門門都是高分。
可是生活裡好像還是缺了什麼——兩天沒見到秋收,他的臉龐不時浮現。昨天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小麥便幻想自己坐在自行車後面,臉貼著他溫暖的後背,聽著夏天的風掠過耳邊……·
小麥換上一身漂亮裙子,在鏡子前反覆照了照,怎麼看自己都像個高中生。趁著天氣不是很熱,趕在上午九點出門,坐了一個小時公交車,來到學校門口。因為對面的學生都回家去了,週末小超市生意最清淡,有時店主大叔乾脆關門一天,還能省下一點電費。
果然,今天是鐵將軍把門,小麥拍打著鐵門喊道:「有人嗎?秋收」
片刻過後,小超市開了半道門,露出少年瘦削的臉龐。額頭上的繃帶已經解去,只留下兩塊紅色結疤,過不了幾天就會脫落。
驚訝之餘,秋收開心地抓住小麥的手:「今天不在家好好複習嗎?」
「全部複習好啦,保證能考高分!」
小麥得意地笑了笑,再也不必擔心對面那些異樣的目光。
「我去拿自行車。」
他還準備騎車帶她去荒野裡放風箏,她卻搖頭說:「不,今天我想帶你去市區玩。」
「市區?」這個詞對他來說如同外國,「今年來上海後,我還從沒去過市區。」
「那你等於沒來過!」她拉著秋收走向公交車站,愜意地看著夏日白雲飄過頭頂,「你想去哪裡逛?」
「我不知道。」
「那就跟著我吧,我罩著你!」
走到空無一人的公交車站,秋收忽然有些害怕,怔怔地說:「真要去市區?」
其實,他是對這個車站感到恐懼。
恰巧一輛公交車開到,小麥拽著他的胳膊:「跟我上車!」
少男少女上車,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肩靠著肩頭靠著頭,隨著顛簸的車廂一路搖擺。
沒坐幾站到來莘莊,他們下車走進一號線地鐵站,秋收卻越發緊張,對她耳語:「我從沒坐過地鐵。」
「以後,你會經常和我一起坐的。」
小麥微微一笑,拉著他穿過檢票口,走下還不是很擁擠的站台。
一輛列車呼嘯著進站。
當年,這裡還是終點站,他們從容地挑選座位,緊緊坐在一起。隨著列車啟動的慣性,小麥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沒過幾站就進入地下,秋收瞪大眼睛看著窗外,黑暗的隧道急速向後退卻,要帶他們去另一個世界。
少女穿著漂亮的紅裙子,少年卻是一身洗得發白的球衣,兩個人看起來那麼不相稱——沒有人覺得他們在談戀愛,要麼認為這兩個人根本不認識,只是恰好緊挨著坐在一起。
地鐵一路坐到淮海路,小麥拉著他匆匆下車。頭一回來到繁華的馬路上,少年緊張地環視四周,遇到打扮時髦的年輕人走過,他又自卑地低下了頭。小麥卻憤憤地說:「怕什麼?我帶你去買衣服!」
「不用了吧。」
他可抵不住小麥的熱情,迅速被拖進一家大商場,這裡賣的衣服都不算貴,卻很得年輕人的喜歡。她千挑萬選了一件T恤,顏色大小都很合適秋收。強逼著他走進試衣間,出來時已換了一個人——不再是土裡土氣的鄉下少年,變得時髦洋氣了許多,但還是保持內斂的氣候,更像生於斯長於斯的大學生。
秋收穿著新衣服走出商場,還是感覺不太習慣,感覺自己就像換了一身皮膚,或許已戴上了一副面具?小麥狠狠捏了他一把說:「一定要喜歡哦!」
他們在麥當勞吃了午餐——這居然是他第一次吃麥當勞,從前只吃過一次肯德基。
吃飽喝足之後,他倆各端著一個可樂杯,穿過南北高架下的天橋,她開心地靠在少年身上說:「想不想唱歌?」
「哦,要是早點說,我就把吉他帶出來了。」
「不是啊,我是說卡拉OK!」
原來,走過天橋就是好樂迪KTV,那年頭錢櫃還是有錢人的奢侈品,能去好樂迪消費的學生也不多。
幾分鐘後,小麥把他拖進了卡拉OK廳。
其實,這也是她第二次出來K歌,上一次還是寒假時候錢靈帶她來的呢。幸好中午包房很空,價格相對比較便宜,正好可以選擇雙人包間。
秋收從沒來過這種地方,一坐進狹窄密封的小屋裡,就侷促不安地四肢顫抖,好像隨時都會發生火災之類的危險。小麥把手壓住他的胳膊,漸漸讓他鎮定下來,笑著說:「怕什麼?怕我會關起門吃了你?」
她點了幾首王菲、許茹芸、林憶蓮、彭羚的歌,那年頭正流行她們的歌,就連小麥也愛唱怨婦歌,無非是少女不知愁滋味,為唱新歌強說愁。她又把秋收推到點歌屏幕前,手把手教他怎麼點歌,而他卻不知所措點不下去。
「你不是很會唱歌嗎?」
「開可我從沒對著話筒唱過。」秋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我只有抱著吉他才會唱歌。」
「不行哦,今天走了這麼遠的路,帶你來就是為了聽你唱歌的。」
小麥先唱起了她的歌,第一首就是王菲的《我願意》,她的聲音並不適合王菲,卻還是拚命往上提嗓子,直到「我願意為你被放逐天際……·」
就這第一首歌,她就唱得幾乎啞了,回頭向秋收伸了伸舌頭,繼續唱《愛與痛的邊緣》與《人間》。
《人間》,她只是單純地喜歡這個名字。
「你到底唱不唱啊?」
小麥拍了拍他的腦袋,而他傻笑了一下說:「就聽你唱歌好了。」
「切,我唱得又沒你好聽。」
「唱吧,我去給你倒點水。」
他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小麥沮喪地唱了一首《感謝你用心愛我》,唱到高潮「此刻的我不求太多,千言萬語化成旋律,悠悠地唱著這首歌,感謝你用心愛著我……·」
他卻沒有聽到。
等到秋收回來,小麥已一口氣唱了十幾首歌。
「你到底唱不唱啊?」
她硬把話筒塞到秋收面前,他卻恐懼地退到角落裡。
看著沉默的少年,小麥越唱越難過,全是超級絕望的歌,幾乎不把人唱哭不罷休。
最後,她唱了一首鄭秀文的粵語歌,有個超長歌名《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幾年前,小麥在電視上看過一個新聞——內戰中的濃黑孤城薩拉熱窩,一個塞爾維亞族小伙子與一個穆斯林族姑娘相愛,兩個民族正經歷血腥的互相殘殺,卻無法改變兩個人的深情。他們決定尋找一個自由天地,冒險逃出戰火蔓延的危城,卻在穿越戰線時,雙雙中槍死亡!鄭秀文的《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獻給那對異族小情人的——
「是對青春小情人,眼睛多麼閃又亮,像晴天留住夏天,每度艷陽笑也笑得善良。男士是個高高青年人,女的嬌小比月亮,二人都承諾在生每日共行,縱有戰火漫長。縱各有信仰混亂大地上,戰鬥要把各種民族劃開,他跟他始終從沒更改立場,永遠共勇敢的理想唱這歌。」
雖然,田小麥的粵語發音一塌糊塗,卻先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也把秋收感動得一塌糊塗。他完全理解歌詞的意思,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嘴角微微顫抖。昏暗的包房光線裡,他那雙帶著淚光的眼睛,也把她的眼淚催落。
最後的副歌,小麥彷彿已身處遙遠的薩拉熱窩,拽著來自不同世界的小情人……·
「戀情懷做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依靠。戀從無要分宗教,無民族爭端,常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情懷作依靠沿途甜或酸,仍然互相緊靠,戀從無要分宗教從未懼槍炮,常寧願一生至死都與你戀!」
唱完最後一句,包廂裡驟然安靜下來,她卻抓著話筒大喊——
「我好羨慕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以雙雙擁抱死在一起!」
沙啞的少女嗓音響徹這間小小的包房,也讓秋收驚訝地瞪大眼睛。
忽然,他從背後抱住了小麥,輕輕地說:「不,我不要這樣,我要我們都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如果不能在一起,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十八歲的少女,心中總是這樣夢幻而衝動,秋收卻已預感到了什麼,冷靜地回答:「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活下去!」
小麥默默看著他的眼睛,半晌才說出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結賬離開好樂迪,他們快步走向地鐵站,秋收問:「要回去了嗎?」
「不。」
兩人坐進地鐵,還是返回莘莊的方向,卻提前在錦江樂園站下車。
她帶著少年上到地面,隔著滬閔高架,看到一座巨大的摩天輪。
走過馬路就是錦江樂園,上海最老的遊樂園,裡面有旋轉木馬、雲霄飛車、飛碟船……
已是下午四點,小麥匆忙買了兩張門票,拖著秋收跑進錦江樂園。
他是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好奇地看著轉來轉去的怪物,聽著遊人們刺激的尖叫聲。
小麥帶著他徑直來到摩天輪下,坐進吊在大轉盤裡的艙位,像個小小的空中房間,此刻只屬於他們兩個人。
摩天輪緩緩轉動上去,秋收害怕地看著窗外,好像隨時會摔下去。他們一點點遠離地面,遠離這個喧鬧的塵世,遠離這個冰冷的人間回到只屬於兩個人的地方。掛在摩天輪上的短暫時光,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他們了,隔著玻璃眺望夏日的上海,就像眺望另一個陌生的世界。
小麥緊緊抓住他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安全。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無聲地看著外面,撫摸她的頭髮和脖子。
即將轉到摩天輪的最高點,她咬著他的耳朵說:「傳說只要在摩天輪上許願,就一定會實現。」
她閉上眼睛,在心底許了願。
終於,來到摩天輪的最高點,距離地面達到108米,相當於幾十層樓的高度。
他們可以看到幾乎半個上海,螞蟻般密集渺小的汽車,無數不斷長高的建築,像一片雜亂無章的森林。把視線投向另一個方向,還能搖搖眺望到佘山,那時五年期他們分別的地方。佘山那頭就是搖搖欲墜的夕陽,金色的光芒穿過空氣,灑在這對少男少女的唇上。
「秋收,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未來?」小麥整個人倚靠在他身上,如一株攀援在大樹上的籐蔓,「明年、後年,甚至,十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嗎?還能像這樣開心嗎?」
他,卻是無語。
就在同一剎那,摩天輪上兩個人所處的艙位,開始從最高點往下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