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短篇小說 正文 水雷
    水雷.1

    1945年8月15日。上海黃浦江邊。一根電線桿上的喇叭中發出了一種奇特的聲音,這種抑揚頓挫的音調在上海的天空上徘徊著,每一個人都在側耳傾聽,不管聽得懂與否。那一天,從東京到北平,從上海到新加坡,只要有日本人的地方,都會被這種聲音所籠罩。發出這聲音的人是日本天皇裕仁。

    在這一天,這位後來享有高壽的裕仁天皇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擇,第一次通過電波把自己的聲音送入他忠誠的子民們耳中,告訴他們一個難以接受的消息———日本帝國投降了。

    那天少了一條左臂的傷殘海軍少佐武田丘帶著十三歲的少年雷太郎一邊聽著廣播,一邊走在黃浦江邊。全身海軍服的武田左袖裡空空如也地晃著,從額頭上滲出了幾滴汗珠,汗珠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但是武田忽然感到這太陽開始暗淡了,就象黃浦江裡一艘軍艦上掛的海軍旗。

    這天,路上他見到的所有的中國人神情都有些異樣,當然,他們並不敢在日本軍人面前興高采烈,也不敢公然地交頭接耳。但他們的眼中都發出了一種久違了的光彩,或是低下頭偷偷地抹幾滴眼淚。武田不願打攪他們,因為他自己也想從眼睛中放出光彩,也想偷偷地流兩行淚,祭奠他那永遠留在太平洋海底的左臂。

    “父親,我感到恥辱。”雷太郎輕輕地在武田耳邊說。

    武田凝視著雷太郎,沉默了許久,他的表情是那樣另人難以捉摸。他仿佛突然陷入了往事中,從眼前這十三歲少年的臉上,看到了那個他從來未曾謀面過的人。武田把僅有的那只右手搭在雷太郎的肩頭說:“雷太郎,聽著,你並不是我的兒子,你是一個中國人。”

    雷太郎突然後退了幾步:“你騙我。”

    “現在戰爭已經結束了,我終於可以說了。”

    雷太郎盯著武田的臉,覺得他的臉忽然變了,仿佛自己正面對著一個陌生人。

    “為什麼?”他剛剛開始變粗的聲音劃過了天空。

    水雷.2

    2000年上海的夏天的特別的炎熱。我總是在下班後沉浸在舊書報的海洋中艱難地尋找著,希望能夠實現大海撈針的奇跡。我目前在業余時間搞一項研究,主要是關於舊上海的金融業巨頭丁氏家族的歷史。這個家族曾在上海輝煌一時,又迅速地衰亡,宛如曇花一現。

    我只是個藍領上班族,搞此類的研究純屬個人愛好,就象有的人喜歡集郵,有的人喜歡養鳥,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純粹是愛好,盡管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和時間。但有關丁家的資料實在太少了,我不是專業的,又無法開出單位介紹信,所以不能從檔案館調資料。我的研究處於極大的困境中,為此我幾乎跑遍了整個上海,但仍毫無頭緒。直到一個昏暗的傍晚,我在一家廢品回收站發現了一張1931年的報紙,上面刊登著一張照片,正是丁家的全家福。

    那張報紙由於年月太久,早已破爛不堪並且發出一股刺鼻的霉味。但那張全家福幾乎占了第四版的整個版面,拍攝和印刷的質量也不錯,所以還是能夠基本看清的。照片上總共六個人,和那時所有的大戶人家的全家福一樣,父母坐在前排的當中,兩邊各是一個兒子,後排的左邊還有一個兒子,右邊則是一個女兒。三子一女,標准的富商家族,每個人都在笑,似乎對自己的地位充滿了信心。可唯獨女兒沒有笑,她的臉上有一種憂郁,特別是眼睛,她的眼睛能說話,我可以察覺到,但我無法破譯她向我發出的密碼。雖然她驚人地美,但如果照片上她是笑的,那我會認為她是世俗的美。但她沒有那種世俗的笑和世俗的美,這是致命的,既是對她而言,也是對我而言。

    她沒有笑,為什麼?那個攝影師一定對他們全家都說“茄子”,而且象他們那樣的家族,沒有理由不充滿自信。為什麼?也許只是一時的不開心,發發小姐的脾氣,或是看了阮玲玉的電影,故意這樣以顯出與眾不同?不,沒那麼簡單。與其說是我決心從她開始著手調查,不如說是照片上的她強迫著我走進她的世界,是的,我被她吸引住了,或者說我被她俘虜了。

    

    水雷.3

    1937年11月底,太陽旗的陰影剛剛飄揚在了大上海的上空。在距前不久發生過激戰的四行倉庫不遠的老閘橋北的一條弄堂裡,27歲的海軍中尉武田丘正身著著海軍服慢慢走著。這是他第二次來到上海這座城市。

    上海對於他的吸引力已不僅僅是國際飯店和大世界了,也不僅僅只是作為日本軍人必須要征服中國的一項天職。在五年的時間裡,他常常夢到一個人,武田下意識地感覺,那個人還在上海。那天秋風刮地很猛,他走出了北四川路上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一個人沿著四川路向南走,有人提醒他最好帶上幾個士兵以保證安全,但他拒絕了。獨自走在中國的土地上,他一點也不害怕,他在五年的時間裡,花了極大的精力學習漢語,現在他的漢語水平已與中國通土肥原賢二相差無幾了。當然他的上司認為這是一種為了征服中國而必須的准備,其實並非如此,武田是為了尋找那個人,那個中國人。

    那天四川北路上行人稀少,兩邊有的房屋被戰火燒毀還是廢墟,一隊隊海軍陸戰隊忙碌地巡邏著,另有些日本人在爭相傳閱日軍進攻南京的捷報。武田則似乎視若無睹,轉到了老閘橋附近。時光已近黃昏,武田看著海軍旗般的夕陽,一片失落感襲來,他茫然地走著,在路邊匆匆地吃了晚飯,也不忌諱是否有中國人會給他放毒。

    武田失魂落魄地在老閘橋附近的小弄堂裡游蕩著,有遭轟炸後的廢墟也有密集的居民區,更有許多人滿為患的難民。不知不覺,夜深了,閘北的馬路和弄堂都顯得異常的冷清淒涼。就在這一夜,武田終於見到了那個人。

    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女人的臉很蒼白,在煤汽路燈下,她吃驚的神色讓武田終身難忘,這一夜對武田來說是在劫難逃的。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中一定會有這一夜的,這是天意,許多年後他翻閱日記時這樣對自己說。

    這個女人正抱著她的兒子去找醫生看病,她五歲的兒子發高燒了,但是當時閘北所有的中國醫院都撤離上海了,而且私人診所的醫生是不敢在這樣的局勢下夜間開門的。武田帶著她去一個日本軍醫那兒,自然,當時沒有一個中國女人會相信日本軍人的,但是,她兒子的高燒的確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於是,他們到了一所日本醫院,武田慌稱這是他自己的兒子,軍醫與他認識,就收治了孩子,打了針並開了藥。

    走出醫院,兒子已經在女人的懷中睡著了。女人淡淡地說:“謝謝你救了我兒子的命,我該怎麼報答你?”這句話絕對是非常曖昧的,“報答”,什麼叫“報答”?一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人要報答一個年輕的日本海軍軍官那只有一個方式,我不便把這個方式說出口。

    但當時武田沒有回答,他與一般的日本軍人不同,他很單純,非常單純,他還不懂什麼叫“報答”。他只是憑著一種模糊的直覺,一種在五年來一直都揮之不去的困惑,他跟著那個女人走了,走進了一條小弄堂裡的房子。

    那時由於轟炸,閘北的民房都斷了電,女人點亮了一根蠟燭。神秘的燭火把女人的臉覆蓋上了一層紅色,曖昧不清的紅色。女人把兒子輕輕放在一張小床上,然後對武田說:“為什麼要幫我,你到底要什麼?”

    其實武田並不需要什麼,他只想了解這個女人,解開五年來一直糾纏著他的種種疑問。“我只想要——”他卻說不出口了。

    “你想要我?是不是?日本人。”女人其實想錯了。她走進了武田,把頭靠近了他,燭光下,兩個人的臉上象燒起了一小團火。武田的額頭又出汗了,接下來的事,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女人的嘴唇是那樣滾燙,這滋味讓他永遠難忘。

    然後,是更加致命的事,就在女人的嘴唇貼住了武田的同時,武田突然感到腹部有一種涼涼的感覺,就象一塊冰伸入了你的體內。接著,涼涼的感覺消失了,變成了一股火熱,就象嘴唇上女人給他的感覺。這股火熱充滿了他的腹腔,令他熱血沸騰,的確如此,武田的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腹部,濕潤,滿手的濕潤,還帶著他體內的熱氣。他明白了,是血,自己的血,正從腹部源源不斷地向外噴湧著。

    一聲金屬墜地的聲音響起,武田眼角的余光看見了地上落下了一把刀,沾滿血的刀,沾滿了武田的血。女人的嘴唇繼續貼著他,他知道這個女人在剛才干了什麼。他現在還有力氣去拔腰間的槍,但他沒有,他什麼也沒有做,也許女人已經使他滿足了。

    在身體即將癱軟下來之前,武田輕輕地問:“為什麼要殺我?”

    水雷.4

    我冒充大學生來到了一所大學關於舊上海的資料庫裡,要求閱覽一份有關丁氏家族的資料。管理員查了一陣,說正巧剛才有人來查閱過,伸手指了指資料室的角落裡一個埋頭苦讀的老頭。

    空曠破舊的資料室裡其實只有我,管理員和老頭三個人,沒有人來看這些古老的東西,在他們眼裡,這堆資料簡直就是廢紙。但我不是,我非常驚奇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我隨便借了一份資料,坐在了老頭的對面。過了很久,老頭才意識到我的存在:“年輕人,你也想要看這份東西?”他指了指自己手裡的資料。

    我點了點頭。

    “我看完了,你看吧。”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然後步履維艱地走了出去。

    他是誰?

    我無暇多加考慮,抓緊時間看起了資料:丁氏的董事長丁天共有三子一女,長子丁安國,生於1904年,後接管其父的事業,於1937年12月與其父一同死於一艘從南京開往武漢的客輪上,客輪是被日軍的飛機炸沉的。

    次子丁濟國,生於1906年,抗戰時期逃亡重慶,於1941年宣告丁氏公司破產,1949年後流亡台灣,1971年貧困潦倒而死。三子丁穆國,生於1908年,在父兄遇難之後,棄商從軍,1942年戰死於緬甸。小女丁素素,生於1910年,於1932年失蹤,下落不明。

    所有關於丁家的資料全在這兒了。唯獨小女兒的最簡單,失蹤?這是什麼意思,是死還是活?還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了,不存在了,我開始懷疑這個丁素素究竟存在過沒有。

    水雷.5

    武田並沒有死。

    他的命非常硬,雖然他體內的血流失了四分之一,但他依然活到了日本憲兵隊在當天晚上發現他的那一刻。他被送到了醫院,輸了大量的血,在休克了三天之後,終於活了過來。後來他曾在日記中說,他在那晚的確見到了阿修羅地獄。

    事實是當時武田的身上正帶著一份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重要文件。他到了深夜仍未回到司令部,於是軍部開始擔憂他的安全,其實更加擔憂那份文件的安全。於是出動了憲兵隊對閘北的大街小巷進行巡邏搜查,終於在武田出事後不久找到了他。與此同時,另一隊憲兵發現了一個懷抱小孩的單身女人,形跡可疑地在深夜的上海街頭跑著,而且身上全是血。

    於是他們追趕著女人,一直追到了蘇州河邊上,最終無路可逃的女人留下了孩子,自己一個人跳進了蘇州河。沒有打撈到屍體,估計已被河水沖到了黃浦江裡。

    武田還沒痊愈,就去看了那個關押在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孩子。這個五歲的孩子只知道自己叫雷雷,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武田對他說:“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武田雷太郎,你母親已經死了。我就是你的父親。”

    

    水雷.6

    1942年的太平洋上,日本聯合艦隊的旗艦赤城號航空母艦正劈波斬浪地向中途島疾進。海軍上尉武田丘手扶在欄桿上,看著停在甲板上的零式戰斗機和轟炸機正在匆忙地卸下炸彈換上魚雷。那天所有的日本軍人都認為中途島和美國的海軍即將被聯合艦隊徹底占領和消滅。

    武田是在1941年的秋天離開上海的,在這之前,他已和雷太郎在上海的虹口共同生活了四年。雷太郎相信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日本人,盡管他的上海話說得比日語好得多。武田也相信他們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是父子關系。離開上海的時候,他和雷太郎都哭了,他把雷太郎托付給了一個上海朋友馬書全,由這位後來被定性為漢奸的好友監護。

    赤城號上誰都不知道武田在想些什麼,他被認為是一個沒有活力的人,盡管他的業務技術極其出色,但他的上司還是對他沒有一般日本軍人所擁有的那種狂熱而不滿。赤城號雖然不是日本最大的航空母艦,但是最光榮的一艘,武田清楚地記得12月7日那天飛機編隊起飛去轟炸珍珠港的情景,全艦所有的人都在振臂高呼萬歲,只有一個人保持著沉默,那就是武田。

    突然,他看見天空中有一群黑點飛了過來,穿過雲層,向日本的航空母艦群沖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在尖叫著,高射炮發瘋似地吐著火焰,重磅炸彈和魚雷重重地撞在了赤城號的身上。武田無動於衷地站著,他無能為力,隆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鮮血在破碎的甲板上橫流。一聲巨響從航空母艦的體內響起,彈藥庫爆炸了,船體慢慢地傾斜,下沉,完了,赤城完了。

    武田跳水了,就象十年前他做過的那樣,他跳入了太平洋,燃燒的軍艦使海水也變得滾燙。他看見了赤城號的艦長,把自己綁在大鐵錨上,和軍艦一同沉入了大海。

    一艘救生艇向他駛來,他爬了上去。

    大火,武田那天眼睛都被紅色的大火灼傷了。大火燃燒了整個太平洋,總共有五艘日本的航空母艦被擊沉。歷史的天平向另一邊傾斜了,武田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

    

    水雷.7

    2000年的夏天特別炎熱,我所謂的“研究”毫無頭緒,我終於意識到文獻所記錄的其實只是歷史的極小一部分,絕大部分將隨著見證人的逝去而永遠消亡。那個老頭,那個資料室裡的老頭,我回想起他在看那份資料時凝重痛苦的神情,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他一定知道什麼。我又一次冒充大學生去了資料室,吹了個牛皮,費了好大的勁才查到了那個老頭的地址。

    我來到了離此不遠的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又拐進了一條小弄堂,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就到了老頭狹小破舊的家裡。

    老頭滿臉病容地坐在家裡,我向他說明了來意。他看著我,卻面無表情,輕聲說:“年輕人,我們見過?”

    “對,在資料室裡。”

    “你在搞什麼研究吧,我勸你停手吧,許多事你們年輕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我窘迫地說不出話,我一向是拙於言辭的。我小心地在房間裡掃視了一圈,這是一個貧窮的單身老人的房間。突然我看見床頭櫃上有個鏡框,裡面有一張黑白照片,有許多年月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這張古老的照片裡看著我,必須承認,她的眼睛是極有誘惑力的。我靠近了這張照片,老頭警覺地看著我,我仔細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就象是看著一場三十年代的無聲黑白電影。

    “年輕人,你該走了。”老頭提醒了我。

    我匆匆地走了出去。回到家,我打開了我搜集來的那張舊報紙,又仔細地看了看報紙上的那張丁家的全家福。我的猜測得到了肯定,是的,絕對沒錯,今天我在老頭家裡看見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丁家的小女兒,丁素素。

    我開始聯想到什麼。不可能,丁素素即便活到現在也有90歲了,而老頭看上去七十都沒有,不可能。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芒。

    

    水雷.8

    1943年,南太平洋上的瓜達爾卡納爾島上,到處都充滿了一種死屍腐朽的氣味。在這場被美國人稱之為絞肉機的曠日持久的戰役中,日軍在島上扔下了上萬具屍體,還有成千上萬彈盡糧絕的士兵,海軍陸戰隊少佐武田丘不幸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在夜風撩人的南太平洋的小島深處的密林裡,武田是他們那一隊中軍銜最高的,他現在與其說是個軍人,不如說是魯賓孫式的野人。他們毫無目的地與美軍捉迷藏,他們彈藥所剩無幾,糧食早已吃光,以吃熱帶植物和打獵捕魚度日。由於營養不良,武田的頭發全脫落了,全身骨瘦如差,指揮著幾百散兵游勇。之所以沒有投降,與其說是為天皇盡忠,不如說是為了能活著回到上海,活著回到雷太郎身邊。

    雖然時時刻刻風聲鶴唳地提心吊膽,但他仍然堅持每天記日記的習慣,這種習慣為他今後的成名奠定了基礎。在他的日記裡,依然在回憶著1937年在上海與那個中國女人的吻,盡管那個吻幾乎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嗎?帶著這些致命的問題,武田奇跡般的存活了下來。

    終於有一天,最後一艘日本軍艦靠上了瓜達爾卡納爾島,武田帶著他的幾百號人沖向大海,美軍的機關槍和坦克的火力把這些饑腸漉漉的日本人打得血肉橫飛。沙灘上到處都是殘缺的肢體和鮮血,但武田居然沒有中彈,他帶著最後幾十個人沖破了火力網,跳進了大海,被救上了軍艦。

    在美軍的炮火下,軍艦匆匆離開了海岸,武田無力地看著人間地獄瓜達爾卡納爾島和數萬具屍骨,還有一個個惡夢在海風中漸漸地模糊。他吃了些東西,然後在甲板上睡著了。

    但惡夢還沒有結束。

    武田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又重溫了六年前的那個吻。但是一聲巨響,把他的夢徹底打碎了。他的左肩刺骨地疼,全身都是血,他忍住了疼痛看了一眼自己,他的左臂不見了。甲板上炸開一個大洞,許多斷手斷腳在甲板上滾動著,他分不情哪一個是他自己的了。

    全船的人都在喊著同一個詞:“水雷。”

    水雷。

    又是水雷,致命的水雷。武田沒有多想,他一個箭步跳下了大海。黑夜中,軍艦的大火染紅了夜空。他的感覺是多麼的似曾相識,只不過那是黃浦江,現在是太平洋,而且這一次,使他永遠失去了左臂。失去了一條胳膊,浸在海水中,傷口不斷留著血的武田以為自己真的是要沒命了,他全身只感到自己胸膛裡的日記本和另一樣東西還是活的,其余的都已屬於死神了。

    但是武田沒有死,他的命是非常硬的,就象當初在上海那樣,他再一次被人救起,送上了另一艘驅逐艦,送回了日本。他後來在鹿兒島的海軍醫院接受治療,直到1944夏天才獲准回上海。

    水雷.9

    歷史究竟是什麼?是紙上的,還是人們心中的,或者,什麼也不是,甚至,根本就是一團永遠也看不清的霧。歷史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關於丁素素失蹤的資料,她象是一個泡沫,一眨眼就消失了,只留下照片裡那誘人的眼睛。我再也無法忍受每天對著那張舊報紙,看著那個叫丁素素的神秘女人,做著種種猜測的生活。於是我實在憋不住,又去找了那個老頭。到了老頭的家裡,老頭正躺在床上,依舊一臉的病容。

    “你還是放不下這個女人?”老頭開門見山的對我說。那張照片依然擺放在那裡。

    我無言以答。

    老頭沉默了半天,然後艱難地爬了起來,從一個隱秘的櫃子裡拿出了十幾本簿子,看來都是日記本。他把這些本子交到了我手上。告訴我他已經用不著這些東西了,並囑咐我千萬不能把這些東西弄丟。他慢慢地說:“也許這些東西,正是打開你心中疑問的鑰匙。”

    “不,這是你的,我不想窺見別人的隱私。”

    “沒有隱私了,一切都應該真相大白。”

    

    水雷.10

    1944年的夏天,上海所有與日本人往來甚密的人都惶惶不安,在三個月內,已有十二個被公認為漢奸的人遭到了暗殺。但馬書全並不以為然,雖然他的確是忠實地為日本人辦事,他認為那種謠傳純屬無稽之談,根本不必擔憂。

    馬書全的太太去年死了,沒有留下子女,他把雷太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雷太郎那年十二歲,這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深深地銘記在他的心中,跟隨了他一生,永不磨滅。

    許多年後,雷太郎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中文老師的情景。

    “我姓蘇,是你新的家庭教師,你叫我蘇老師好了。”天很熱,蘇老師穿著薄薄的衣衫和長長的白色裙子,偶爾來了一陣微風,群裾便輕輕地擺動起來,好象她整個人都要翩翩起舞一般。

    “蘇老師,為什麼你長得比她們都好看?”雖然她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有些早熟的雷太郎依然被她吸引住了。

    “什麼她們。”

    “過去的老師。”其實這些過去的老師都是給雷太郎趕走的。雷太郎忽然發現蘇老師盯著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她靠近了他,摸了摸他的頭,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你長大了。”

    1944年的夏天,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沉悶,與中國其他地方相比,日本人在上海的統治是最客氣的了。上海依舊保持著繁華,只不過是一種壓抑的繁華,蘇老師就象這壓抑的繁華,在雷太郎的印象裡,幾乎從沒見到她笑過。更多的時候,蘇老師是把雷太郎撫在自己的胸前,直到雷太郎聞著她身體裡發出的氣味沉入夢鄉,她不象是個家庭教師,更象是個哺乳的母親。

    那個夏天,成了雷太郎生命中一個永恆的傷疤,這傷疤既美麗又殘酷。

    “雷太郎,你的媽媽呢?”

    “早就死了。”

    “你媽媽長什麼樣?”

    “我記不清了,但她一定和蘇老師一樣漂亮。”那夜很晚了,蘇老師一直留在雷太郎房裡。雷太郎在她的臂彎裡睡著了。他做了一個極美極美的夢,直到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

    雷太郎對那夜的記憶既是刻骨的,也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出門去,他在後來漫長的歲月中都在後悔為什麼要走進馬書全的房間。他輕輕地推開了房門,馬書全的窗開著,一整夏夜的涼風灌入雷太郎的嘴吧,使他張大了嘴。但真正使他張大了嘴的是,一個人用一根繩子勒住了馬書全的脖子,馬書全面對著雷太郎,睜大著眼睛卻說不出話,他的雙手舞動著,就象是要捕捉空中亂飛的蚊子。月光照著馬書全恐懼的臉,越來越蒼白,雷太郎那時覺得從活人到死人就是這個過程,雖然那時馬書全還活著在掙扎,但他的臉已開始屬於死人了。

    月光皎潔,照亮了房間裡的一切,卻照不出另一個黑暗中的人的臉,只有兩只蒼白有力的手在逐漸收緊那根致命的繩子。突然馬書全的聲音終於發了出來,一種很奇怪的聲波,深深刺激著雷太郎——“槍,抽屜裡的槍。”

    雷太郎顫抖的手拉開了抽屜,取出了抽屜裡的手槍,馬書全教過他這把槍的使用方法。槍裡有子彈,雷太郎打開了保險,把槍對准了黑暗中的那個人。十二歲的他,雙手抖個不停。漸漸地,馬書全的嘴角淌出了許多血,他的瞳孔放大,渾身痙攣,生命已從他的身上溜走了。

    雷太郎閉起了眼睛,接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只聽到響亮清脆的一聲,從槍口射出子彈的後坐力使他退了一步。然後,他睜開眼睛,那個人從黑暗中出來了,長長的頭發,蒼白的臉,高高的胸口綻開了一大朵紅色的花,在花蕊裡,停留著一顆子彈。這朵花是流動的,越開越美,美得讓雷太郎終身難忘。長大後他才明白,那不是花,而是血。

    血沾滿了那個人的全身,臉上卻一點都沒沾上,在月光下,雷太郎此刻才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蘇老師的臉。蘇老師睜大著眼睛看著他,然後,微笑著,倒在了地上,血流遍了整個房間,也滲入了雷太郎的腳上。雷太郎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她會微笑著死,這種困惑讓他在今後的一生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武田丘拖著殘缺的身體回到了上海,他去停屍房看了蘇老師的遺體,然後他哭了。

    

    水雷.11

    老頭給我的那本日記是用日文寫的,我後來請人去把其中幾頁翻譯成了中文。寫日記的人叫武田丘,時間是從1932到1945年,總共13年,用了整整十三本日記本。內容太多,我請的只是日語系的學生,不可能在短時間全部翻譯出來,所以現在被我重新還原出來的只是極小一部分。我後來又找到了武田丘的資料,生於1910年,1928入海軍士官學校學習,1932年作為海軍見習生到過上海。1937年到1941年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供職,其後參加太平洋戰爭,1943年左臂被炸斷致殘,1945年從上海回國。從1950年起,開始發表小說,都以戰爭為題材,成為日本著名的作家,1985年因腦溢血而病故。

    我必須得把這些日記還給老頭,但是當我到了老頭的家門前,敲門敲了半天都沒有反應,直到隔壁鄰居出來告訴我,老頭已在昨天晚上死了。

    原來這個老頭在半年前就查出得了絕症,一直待在家裡等死。後來我參加了老頭的追悼會,他居然沒有任何親戚,只有幾個老單位的退管會負責人,清冷地可憐。老頭的原名叫蘇雷,兩年前改名為丁雷,一輩子都沒有結婚,退休前從事日語翻譯的工作。在清理遺物時,老頭床頭的那張照片本來要被他們扔掉的,但後來我被帶走了。

    我現在更加肯定,這張照片上的年輕女人與我所收集到的那張報紙上丁家全家福裡的那個女人是同一個人,而且拍攝的時間相隔不會很久。

    一個月後,無藥可救的我又開始了一項新的調查,對象是上海淪陷時期一個叫“紅桃K”的地下組織,專門暗殺漢奸,我在一份原始文件中看到了這個組織的成員名單及詳細資料,其中有這樣一張表格———真實姓名:丁素素;化名:蘇玎或蘇老師;出生年月:1910年8月7日,再接下去,卻是一片空白,最後是用紅色的毛筆寫的:1944年8月15日在暗殺漢奸馬書全得手後犧牲。

    我現在才終於明白了,以下是我的推理:丁素素就是蘇老師,她在1937年跳進蘇州河並活了下來。我所見到的那個老頭就是雷太郎,他是丁素素(蘇老師)失散了的兒子,他親手錯殺了自己的母親。是武田丘在日本投降的那天把他所知道的事實全都告訴了雷太郎,並把他自己保存的丁素素的照片和在1932年後的全部日記都送給了雷太郎,然後回國了。雷太郎留在了中國,改名蘇雷,也許那時他還不知道母親的真實姓名,直到兩年前,他看到了我手中的這份資料才知道了自己母親是誰,並改姓丁,同時他也開始了對丁家艱難的調查,正巧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在資料室裡見到了我,他知道我也在進行相同的研究,於是把武田的日記也送給了我。只有這樣,我才能理解這個老人為什麼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從武田告訴他真相的這一天起,他的一生就永遠活在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中,他永遠也無法饒恕自己親手殺死母親的罪過。

    也許這就是歷史的真相,需要我們把許多支零破碎的東西拼起來才能窺見。但是,我們忽略掉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雷太郎的父親是誰?

    答案在1932年。

    水雷.12

    1932年3月1日的夜晚,停泊在黃浦江中的9800噸的日本海軍旗艦出雲號的甲板上,一片寂靜,22歲的海軍見習士官武田丘正依著欄桿望著黃浦江西岸大上海夜色闌珊的景色。夜深了,雖然“一。二八”淞滬抗戰正在上海激烈地進行著,天空卻依然純潔地象一方深藍色的水晶,點綴著星光,就象對岸外灘的大廈放出的燈光。那時的武田顯得靦腆而沉默,他不願與那些年長的軍人們一起嗅著濃烈的酒精味。

    潮水忽然大了,船身有些搖擺,武田覺得有些異常,但對於出雲號來說這沒關系,9800噸的鋼鐵在黃浦江中是堅不可摧的。可是,憂慮,一種突如其來的憂慮襲向了武田,天空的星光暗淡了,江面上伸手不見五指,他想去提醒艦長。

    這個時候,爆炸發生了。

    那聲巨大的爆炸,幾乎震碎了艦上所有的玻璃,一片碎玻璃擦著武田的脖子飛過。出雲號猛烈地搖擺顫抖著,就象一面地震中即將倒塌的牆。

    武田在第一波震蕩中就從欄桿邊被拋了起來,他飛出了艦外,然後象自由落體般落入了黃浦江中。寒冷刺骨的江水立刻就讓他的左小腿抽痙起來,武田在水中掙扎著,生存,生存的欲望支配著他,終於把頭探出了水面。

    出雲號的左舷下被炸開了一個巨大的洞,毫無疑問,這是水雷炸的,就象十一年後一樣,致命的水雷。可這裡不可能被安上固定水雷,漂浮的水雷也不可能,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潛水用水雷偷襲,並自己引爆,這種自殺式攻擊與後來日本的神風特攻隊有相似之處。水正不斷地往洞口裡湧,但從船體的平衡來看,隔水艙已經把內艙封閉了起來。

    武田打著哆唆游近了那個還在冒火的大洞,發現離大洞僅隔幾米的位置就是彈藥庫,一塊厚鋼板保護了它。武田明白,如果鋼板薄上幾厘米,就會被炸穿,引爆彈藥,那麼出雲號就會連同武田一塊被炸上天去。

    正當他在水中向船上大聲呼喊著救命時,水面上漂過了什麼東西,武田把它撿了起來。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這個女子就是丁素素。

    

    水雷.13

    現在你們可以知道,這張照片一直存放在武田的胸口,他不能忘記這個從未謀面的女人,於是在1937年的那個夜晚,他終於在上海的閘北見到了她,但是差點因此而送了命。戰後,武田又把這張照片送給了雷太郎,改名後的蘇雷(丁雷)又一直把照片放在自己的床頭。

    現在,這張照片放在我的案頭。

    為什麼丁素素的照片會出現在1932年那天的出雲號邊上,那只有一個答案,那位潛水用水雷進行自殺式襲擊的敢死隊員的身上正帶著這張照片。這位以生命來一搏的人在自己被水雷炸得粉身碎骨之前把照片放到了水面上,任其漂流,沒想到卻到了武田手中,真是造化弄人。當一個人准備面對死亡時,他的身上肯定會帶著他最愛的那個人的照片,那位潛水員一定是深愛著丁素素,所以才會帶著她的照片去赴死的。那麼,推理的結果是———勇敢的潛水員就是雷太郎的父親。因為孩子的父親是死於水雷,所以取名雷雷以紀念,才會有了後來的雷太郎,蘇雷(丁雷)。

    資料上說丁素素於1932年失蹤,所謂的失蹤我想就是離家出走,生下了雷雷,所以被丁家做為一個恥辱以失蹤來掩蓋。也許雷雷根本就是個遺腹子。我也明白了在那張1931年拍攝的全家福中,為什麼只有丁素素一個人沒有笑,保持著憂郁的神情。我現在看著這張舊報紙上的照片,我能感受到當時丁素素的腹中其實正在孕育著一個新生命,那是一件非常神聖的事。但孩子的父親是一個潛水員,很可能已接受了某種引爆水雷的自殺式訓練,並決心在那個國難當頭的大時代為國捐軀,而丁家則是上海的金融巨頭,丁素素是不可能和他結婚的。於是,注定了她的悲劇命運。

    這就是歷史的真相嗎?

    2000年的夏天我面對著丁素素的照片和她憂郁的神情,每晚都夢見水雷。我知道,丁素素愛上的人是一個大英雄,他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名字,這個英雄永遠留在了黃浦江裡。歷史是由丁素素,武田丘們寫成的,歷史也是由無數沒有留下姓名的人寫成的。

    如果你們有興趣,可以去查一查資料———“(1932年)3月1日,有一位敢死隊員潛水用水雷偷襲日本九千八百噸的旗艦‘出雲’號,因水雷被潮水沖偏而未能直接命中,但將‘出雲’號炸傷,這位無名英雄也壯烈犧牲。”(摘自1989年上海教育出版社的《上海鄉土歷史》)。這段短短的文字,促使我寫下了這篇小說。

    蔡駿20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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