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
美得驚人。她有一頭黑色的卷發,發絲中夾帶著幾縷紅色,那是她天生的。一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裡閃爍著誘人的目光,她的鼻子很生動也很調皮,鼻尖略有些翹起,嘴唇很豐滿,而下巴的線條則非常柔和。更重要的是,她那近乎於淺棕色的皮膚,那是一種極其健康的顏色,介乎於兩種不同的膚色之間,比中國人的膚色深,但又比非洲人的膚色淺。她看上去似乎不屬於任何一種種族,或者說,任何種族的特點都可以在她的身上找到。當然,那些悄悄地仰慕著她的同事們都知道,她的父親是一個中國人,而她的母親據說是一個非洲人,真是一個完美的基因組合。
此刻,她正坐在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裡,打開那台屬於她的電腦前。很快,通過網絡她收到了這樣一封邀請函——
三天前,在坦桑尼亞的乞力馬扎羅山,也就是非洲最高峰終年積雪的山頂上,發現了兩具古人類遺骸,而遺骸保存之完整令人吃驚。當地的華人古人類學家張教授已經進行了初步的檢查,發現這兩具骨骸距今大約有十四萬年的歷史,而且表現出了與現代人幾乎完全相同的體質特征。這很可能又是一個與人類起源有關的重大發現,於是,當地科學家正式邀請該領域的權威研究機構——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來協助他們做進一步研究。
看完這封函以後,她忽然有一陣莫名其妙地激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只是胸中那顆不安分的心髒,在不停地提醒著她某些東西。那是什麼?某種神秘的暗示嗎?也許,她應該去一次非洲,去問候一下生活在十四萬年前的那兩個人。不過,現在首先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父親,也是這家研究所的所長,一位著名的分子生物學家。
她離開了研究所裡的房間,男同事們看到她走出來,就紛紛殷勤地向她打招呼。她實在太迷人了,既包括身體,也包括頭腦。以至於所有的男人都在暗中憋著勁兒想要獲得她的芳心,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事實上,她對所有的男人都沒有感覺,不管他們有多麼優秀,也許某個成功的男人可以傾倒無數女子,但在她的面前卻變得一文不值。不過,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她的父親。
半個小時以後,她回到了家裡,這是一棟背山面海的房子,都市邊緣的世外桃源。為了完成一項研究課題,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沒日沒夜地呆在研究室裡測試DNA樣本。而父親則恰恰相反,最近的一個月,他整天把自己都關在家裡,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可是,她總有些預感,覺得父親越來越反常,她問父親為什麼,但父親卻總是以仰天長歎來作回答,在那聲歎息裡,她聽得出父親的心裡隱藏著某種難以說出口的痛苦和憂傷。
她想,難道這是因為媽媽?誰知道呢,父親說,她從誕生的那天起,媽媽就永遠離開了人間。媽媽甚至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來,只留下了一縷頭發,以至於她根本就想象不出媽媽長得什麼樣。父親只能告訴她,媽媽來自非洲,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深膚色女人,媽媽美極了,和她一樣美。掐指算來,父親已經過了二十年的單身生活。也許,父親應該另外再找一個女人,以他健康的身體和智慧的頭腦不愁找不到滿意的對象。然而,他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他只關心他的女兒,有時候,她甚至覺得父親對她的愛已經超過了父愛的程度。
她走進了客廳,高聲呼喚著爸爸,可是,卻沒有人回答,父親去哪兒了呢?她看了看牆上掛著的照片,照片裡父親微笑著緊緊摟著她的肩膀。父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些,充滿了風度和氣質,人們看到這張照片絕不會以為他們是父女。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她的膚色,沒人會想象出中國人與非洲人的混血兒會是什麼樣子。
從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散發出一股她從來都沒有感受過的氣氛,這氣氛讓她有些窒息。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又湧上了心頭,她深呼吸了一口,快步走上樓梯,在各個房間裡尋找父親。可是,她把整棟房子都找遍了,都沒有發現父親的蹤跡。除了地下室。
除了地下室。然而,從小時候起,父親就牢牢地叮囑過她,絕對不可以擅自闖入地下室。她也一直牢記著父親的話,從來沒有下去過。現在,她就站在地下室的門前,隔著這扇鐵門,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瞬間,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了父親那隱藏著某種秘密的憂傷眼神。天知道這扇門裡面藏著些什麼?終於,她無法抑制自己的沖動,打開了地下室的門。
地下室裡一片黑暗,她摸索著打開了燈。當柔和的燈光照亮了這個神秘的地下室以後,她卻發現父親並不在這兒,只有一台奇怪的機器出現在眼前,粗看起來象是某種醫院裡的治療儀器,有一個能容一個人躺進去的凹槽,裡端是一個玻璃罩子。機器的上方有一塊屏幕和一個鍵盤。當她走到這台機器旁邊的時候,屏幕忽然亮了起來,裡面出現了一行字——“我的女兒,你終於來了。”
“爸爸!”她叫了起來,“你在哪兒?”
屏幕裡回答:“其實,我不是你的爸爸。對不起,我不應該叫你‘女兒’,我只能稱你為:夏娃。現在,我親愛的小夏娃,我將永遠地離開你。”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心裡一陣刺痛,顯然,屏幕裡是父親的話,可是,他為什麼不認她這個女兒了呢?一定有某個天大的秘密,她必須要知道。
現在,這個天大的秘密終於通過父親(如果還能稱他為父親的話)的文字顯示在了屏幕上——
我的小夏娃,此刻你眼前的這台儀器,是一台時間機器。你也許不會相信,但事實確實如此,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除了主攻分子生物學以外,也對物理學非常感興趣。我甚至還跟隨一位物理學教授學習過,這台時間機器就是他發明的。但是,在一次實驗中發生了意外,教授被時間機器送到了1937年12月的南京,就再也沒回來過。我決心完成教授的實驗,於是,我自己操縱這台機器,進行了一次時空旅行。
那真是一次奇妙的經歷,我把時空旅行的終點定在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的東非草原上。你無法體會,當我第一次降臨在遠古的大陸上時,是怎樣激動的心情。因為當時正處於第四紀冰川的緣故,東非大草原的環境要比今天惡劣一些,但是,我還是見到了十幾萬年前的大象和獅子,還有成群的野牛和羚羊,但我並不害怕,感到害怕的是它們,因為它們從沒見過來自未來的人。當時,我的背包裡還放著一個微型的時空旅行器,以便我回去的時候使用。
我孤獨地在草原上流浪,第一次在古老的土地上留下了現代人的足跡。一切都是這樣新奇,宛如是夢中所見,地球真的很奇妙,生命也真的很奇妙。我發現了一些今天已經滅絕了的物種,也有一些物種和今天的後代不太一樣,但我能確定它們確實是那個物種的祖先。所以,我有幸成為了達爾文進化論的見證者。我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麼不把時間定格到白堊紀,那樣我就能夠親眼目睹恐龍了。但是,很快我就不再後悔了,因為,我見到了更有價值的物種——人類。
是的,那是人類,毫無疑問就是人類。既不是直立猿人,也不是象尼安德特人或者是北京猿人那樣的智人,而是新人,與現代人類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新人,更確切地說,就是生物學角度上最早的現代人。
她是一個女人。
天哪,更重要的是,她很美。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在十四萬三千年前,一個絕美的年輕女子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她裸露著的皮膚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黑,而是那種健康的淺棕色,介乎於黃種人與黑種人之間,她的臉也是如此。她那雙大而明亮的黑眼睛,正緊緊地盯著我,她的鼻子也很生動,而嘴唇則象今天的非洲人那樣豐滿性感,但是,她下巴的線條卻象今天的東亞人那樣柔和。她還有一頭黑色的卷發,發絲中夾帶著幾縷紅色。
這就是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她的美是屬於野性的。她的上半身裸露著,胸前的肌膚發出誘人的反光,肩膀和小腿上全都是健美的肌肉,幾乎找不到任何多余的贅肉,我知道那是她在艱苦的野外生存中鍛煉出來的。她身上唯一的遮掩物是腰間裹著的一張獵豹皮,豹皮美麗斑點使她增色不少,也許,她有著某種與現代人相同的審美心。
她正在看著我。
一瞬間,時間似乎靜止了,我也呆呆地看著她,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直到她突然轉過身,飛奔而去。
她跑得就象一只真正的獵豹,我只看到她腰間那塊充滿美麗斑點的豹皮不斷地晃動著漸漸遠去。我無助地在她身後追逐著,但我的速度與她相比實在太慢了,我只能大聲地向她喊著,這真可笑,十四萬三千年前的人怎麼能聽懂現代人的語言呢?不一會兒,她就在草原的盡頭消失地無影無蹤了。
作為現代人的我,在身體上與我的祖先相比實在太脆弱了,很快我就再也跑不動了,只能倒在一叢灌木下休息。是的,我見到了一個人類,千真萬確,是一個已經完全進化好了的新人,與現代人沒有任何區別,除了人種,她的身上似乎同時具備了現代各個人種的特點,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她才顯得如此完美。不過這很正常,因為現代人類的各色人種,直到數萬年後才因為定居到不同的環境而開始分化。定居到東亞的人類變成了蒙古利亞人種,定居於中東和中亞的人類變成了高加索人種,而留在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人類則變成了黑種人。我想,最早的人類雖然起源於非洲,但其外表和膚色未必與現代非洲黑人一樣,黑種人的膚色也是在此後長期的進化過程中逐漸變黑的。
遠古的夜幕在東非大草原上降臨了,這裡變得異常恐怖,我想許多夜行動物要開始出沒了。也許,我應該離開這裡,開動時空旅行器回到家裡。但是,我又捨不得這裡,是因為她嗎?那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
這個女人的存在表明,在這裡附近一定生存著一個人類的群體。這應該最與我們現代人接近的祖先,我必須要找到他們,這將是一個多麼巨大的發現啊。我就這樣不斷地遐想著,在遠古神秘的星空之下,古老的東非草原的風吹過我的額頭。此刻,已經穿越了十四萬年時空的我實在太累了,於是,在這具有催眠力的風中,居然漸漸地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醒過了過來,我緩緩地睜開眼睛,第一眼所見到的正是我的同類——她。
是的,就是她。昨天我所見到的那個女子,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她在看著我。
此刻,我忽然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洞穴中。晨曦正從洞口照射進來,灑在我的瞳孔裡,瞬間,我冰涼的身體立刻感受到了滿世界的溫暖。也許,這種感覺更多的是出自於我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子。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居然在草原上睡著了。天哪,那實在太危險了,天知道我周圍的夜色裡隱藏著多少專門在夜間掠食的猛獸。在這野性的草原上,只有洞穴才是最安全的,毫無疑問,是她救了我,把沉睡中的我帶到了安全地帶。
我坐了起來,我發現我的身體底下還墊了一張羚羊獸皮。我抬起頭看著她那雙黑眼睛,洞口的晨曦從她身後射進來,她腰間那塊獵豹皮發出了金色的反光。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感謝她,可是,十四萬年前的人無法聽懂我的任何語言。那就握個手吧,也許手與手的接觸是表達情感和思維最簡單的方式。於是,我向她伸出了手,她似乎還不明白,眼睛裡一片茫然。顯然,面對我這個來自十四萬年之後的不速之客,她還有些緊張,無論從各方面來說,我和她實在太不同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來,她知道——我和她一樣,我們都是人類,只不過相隔了十四萬三千年。也許,正是處於同類之間的憐憫,這人類與生俱來的感情,她救了我。
終於,她也伸出了手,她並不知道什麼是握手,也許只是出於對我的動作的模仿。她的手心顯得很白,但卻很粗糙,手掌裡有許多老繭,與我的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表情也似乎對我嬌嫩的手掌很驚訝。
我握住了她的手。這是一雙十四萬年前的人類的手,十四萬年的漫漫歲月,人類近化史的長河被我和她的兩只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雖然,她的手心裡充滿了艱苦的生存所留下的粗糙感覺,但是,她的手很熱,熱得讓我臉上發紅。很快,她也習慣了被我握著的手,反而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她很有力量,這力度來自於她野性未脫的身體。她的力量把我拉了起來,我看到她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她的裸露著的胸膛正在生動地跳躍著,她渾身每一寸皮膚都散發著誘人的光澤。此刻,我所見到的只是美,而絲毫沒有其他的成分,這是我們祖先的人體之美,這種美是原始的,又是純然天成的,幾乎已經被現代文明所遺忘了,我不得不承認,我被這種美所征服了。
她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洞穴的外邊,巖石構成的洞外是一片低矮的灌木小樹林,能夠抵御大型動物的入侵。我和她手拉著手,貪婪地呼吸著清晨的空氣,我忽然發覺我喜歡上了這片草原,在這看似荒蕪的蠻荒原野裡,其實到處都蘊藏著生機,也蘊藏著人類祖先的種子。
她拉著我在樹林裡奔跑,她的體內有著無窮的活力,也許她很高興,因為她見到了我這個陌生人。難道她是孤獨的嗎?不可能,原始人類不可能孤獨地生存。我想,我已經和她建立起了某種良好的關系,那麼我應該叫她什麼?夏娃——對,我應該叫她夏娃,伊甸園裡的夏娃,她和她的同伴們是我們的祖先。
“夏娃。”我叫了她一聲。
她愣了一愣,回過頭看著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於是,我用手指著她,又叫了一聲:“夏娃。”
她點了點頭,也用手指了指自己,她很聰明,已經意識到了這是我對她的稱呼,新人的大腦其實和現代人幾乎沒有區別。然後,她笑了笑,用手指著自己,大聲地說:“夏娃。”
天哪,她居然會說話,盡管她並不明白夏娃代表什麼意思。看起來人類掌握的語言的歷史相當久遠。
“夏娃——夏娃——夏娃——”她嘴巴裡不停地在重復著這兩個漢語字,她顯得很高興,對我笑了笑,然後走到一棵小樹邊,從樹枝上采下了幾粒紅色的小果子,放到了我的手裡。我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我們的早餐,原始社會裡通常都是男性打獵,女性采集果實。她吃了幾粒果子,我這才想到我早就餓了,於是也照著她的樣子吃了起來,味道很甜,富有水份,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植物果實,也許,在今天已經滅絕了。我發現這片小樹林裡有許多這樣的果子,我和她一塊兒采起了果子,很快,我們就吃飽了,我想這些果子一定富含著營養,可以提供大量的蛋白質和熱量。
然後,她——不,我應該稱她為夏娃,我的夏娃,她帶著我離開了小樹林,向巖石洞穴後方走去。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我見到了一處被稀疏的小樹林環繞著的山丘,這裡形勢險要,怪石嶙峋,在陡峭的山坡下有幾個巨大的天然巖洞。在洞口前有一眼碧綠碧綠的泉水,幾十個腰間裹著獸皮的人正坐在泉水前休息。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原始人群的部落,他們除了種族特征以外,其他的一切的身體特征都和我們現代人一模一樣。
當他們發現我以後,一個個都非常驚訝,我能理解,就象哥倫布第一次抵達美洲的時候,印第安人對他們的感覺一樣。夏娃走到他們跟前,對他們說了幾句話,自然,我是聽不懂的,我只聽出這是一種音節含混的語言,在說話的時候,夏娃還不停以打手勢等肢體語言來輔助。顯然,這是人類最早的語言,剛剛處於萌芽的階段,但正是這簡單的幾個音節,最終使人類進入了文明的殿堂。
我還特別注意到,男人們對夏娃都十分尊重,似乎都能聽從夏娃的話。也許,這正是母系社會的雛形,女性在部落裡擁有比男性更高的地位。很快,夏娃把我拉到了部落成員們中間,他們看起來都對我非常友善,對我說著一些簡單的話。有的人還大膽地伸出了手,好奇地撫摸著我的衣服,這是他們第一次接觸到紡織品。有的人甚至還摸了摸我的臉,也許是因為我的膚色比他們淺的緣故吧,但我並沒有拒絕,而是任由他們善意地觸摸。我還見到了幾個懷裡抱著嬰兒的婦女,她們正在給孩子哺乳,人類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地繁衍下去的。
就這樣過去了半天,我無法用語言和他們交流。但人類共通的眼神卻是可以交流的,人類的眼睛是我們共同的語言,特別是在我與夏娃之間。在休息很久以後,部落開始准備狩獵了,男人們帶上了武器——堅硬的木頭,頂端還有鋒利的火山燧石。夏娃依舊拉著我的手,跟在男人們後面,我覺得我也至少應該帶上某樣“武器”,於是,我從背包裡取出了一把折疊小刀。夏娃好奇地看著我的“武器”,不明白它的用處,其實,我只用這把小刀來刮水果皮。
男人們來到了一片開闊的草原地帶,這裡聚集著一小群非洲野牛。他們呈扇形排開,悄悄地在茂密的草地裡匍匐前進。我不敢跟上去,害怕驚動了獵物,只能和夏娃一起遠遠地站在後面觀看。當我幾乎看不到獵手們的時候,他們忽然從草叢中跳了起來,這時候已經距離他們的獵物非常近了。他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向一頭小野牛凶猛地撲去,野牛剛要逃跑,一支原始的燧石長矛就扎進了它的背上,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小野牛渾身是血,再也跑不動了。小野牛死了,幾十個男人一起用力,把他們的獵物拖回了部落。
我跟在他們身後,心情很復雜,我忽然覺得草原的空氣裡多了一份血腥,但夏娃卻顯得很高興。我明白,對夏娃他們來說,生存是第一位的,人也是一種動物,和獅子、獵豹一樣,只有不斷地捕食才能生存繁衍。
我們回到了營地,在泉水前,人們用鑽木的方法生起了一堆篝火。人們用燧石切開了小野牛的身體,一塊塊的割下了野牛肉。然後把牛肉放在篝火上烤熟,再平均分配給了部落中的每一個成員,當然,我也有一份。這是我第一次食用十四萬年前的牛肉,不過,這塊牛肉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我又取出了我的小刀,把牛肉切成了一小片一小片。夏娃看到了我的吃法,她顯得非常驚訝。我對她笑了笑,然後把她的那份牛肉也象我那份一樣切成了小片,就象是餐館裡的牛肉絲。說實話,這種原始的吃法使我的嘴巴裡索然無味,但是,對於我們的祖先來說,卻是脫離野蠻進入文明的一大步了。
吃飽以後,他們就進入了洞穴,開始睡覺了,想起那些男男女女衣不蔽體整夜混居在一起,我就有些不好意思。為了保持一個現代人的“文明”,我盡量不靠近洞穴中的他們,而是坐在洞口,仰望著十四萬年前的一輪明月。
忽然,夏娃來到了我的身邊,她牽著我的手,要把我拉到洞裡面去,但是我卻死活不肯。她不解地看著我,我知道她完全是出於善意的,但是,即便她聽得懂我話,恐怕無法理解我的理由。對於我的祖先們來說,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就是以這種生活方式繁衍出了後代,延續著人類的基因。也許,這一切都只是自然法則而已,並沒有什麼骯髒齷齪的,但是,我卻無法正視這一點。夏娃搖了搖頭,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她似乎能夠用眼神說話。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如果我不進去,她也會不進去的。但是,我還是不能進去,我在洞口撿了塊平地,小心地躺下,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夏娃去哪裡了,總之,我很快就睡著了。
當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的身下多了一塊獸皮,而夏娃就睡在離我只有幾米的遠,原來,她真的沒有進去。清晨的光線照射在她充滿原始之美的身體上,勾勒出了一道誘人的曲線,她睜開了眼睛,那雙充滿了靈性的眼睛似乎在對我說:我要陪著你。
接下來,我在這個原始部落中度過了十幾個日日夜夜,他們似乎已經把我當作了部落中的一員。白天,夏娃和女人們去附近的樹林采集果實,而我跟著男人一起去打獵。晚上,我用我的小刀為獵物切割肉片,以便更好的分配食物。
有一天,一個婦女要分娩了,這裡自然沒有什麼衛生措施,生孩子完全是任其自生自滅。更要命的是,這個婦女難產了,部落成員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大一小兩條生命都快保不住了。這時候我想起了過去學過的一些醫學知識,雖然沒有任何工具,但我還是盡力而為地幫助她生產。幸好,情況不是很嚴重,我還能對付過去,忙了滿頭大汗以後,終於母子平安了。看著一個新生命在我的手中誕生,我的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也許,這個小生命就是我數千代以前的祖先。
這件事以後,部落的男男女女們對我更好了。在每次分配食物的時候,他們還特意給我多加了一份。而夏娃對我的好感也更強烈了,總是以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我。她每天幾乎都不離開我了,我也覺得我離不開她了,我們能夠通過眼神進行特殊的交流。她非常聰明,總是能夠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她甚至還能夠做我的翻譯,把我的意思表達給其他人聽,然後再把別人的想法用某種特殊的方式告訴我。
但是,每到了睡覺的時間,我就睡在洞穴口,絕對不進去,而夏娃就睡在離我只幾米之遙的地方。有幾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醒來,見到夏娃的身體,這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和她之間遲早要發生什麼的。
終於,這一天來臨了。那是一個下午,她帶著我離開了部落的營地,我不知道她要干什麼,我們在小樹林裡走啊走啊,真的象是在伊甸園裡。在黃昏前,我們來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峰腳下,那座山實在是太雄偉了,在山峰頂上,還有幾塊白雪覆蓋著——《乞力馬扎羅的雪》,這是一篇海明威的小說,寫的就是這座巨大的山,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海拔5895米,山頂終年積雪。現在,它就在我眼前。
面對著乞力馬扎羅的雪,我歡呼雀躍,這是非洲大陸的聖地,是大自然的奇跡。人類的祖先,就是在這座山腳下,繁衍生息的。夏娃似乎也對這座山異常尊敬,她的眼神裡甚至有些崇拜這座山的味道,也許,人類最早的宗教就是在對雄偉的山川的崇拜中產生的吧。她拉著我的手,跑進了山腳下的一片陡坡裡,她發現了一個山洞,然後,帶著我走進了洞口。
我立刻想到了什麼,心跳加快了,我摸著自己的胸口,不知道該怎樣脫身。夏娃也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但是,她依舊拉著我的手,進入了山洞的深處,四周一片黑暗,我什麼都看不見了,除了她的瞳孔。
這是一個錯誤?
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中,我似乎回到了出生以前的狀態,回到了母親的腹中,就象這個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洞穴。人類的生命就是這樣起源的,從遠古直到今天,一直都沒有改變過。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只有神聖的生命,正隨著夏娃輕微的喘息聲而蠢蠢欲動。
她是夏娃,是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而我,來自21世紀,一切都是這樣不可思議,而一切又都是這樣妙不可言。
在那個瞬間,我忽然想到了《聖經.創世記》,想到了伊甸園裡的某個錯誤。現在,這個錯誤已無法挽回了。
當我從悔恨中醒來的時候,夏娃依然沉浸在甜蜜的睡夢中。在黑暗中,我回想著幾個小時以前發生的一切,我干了些什麼?她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是我們的祖先,天哪!也許,我會在這個有著旺盛生命力的女人身體裡留下一些什麼,我無法饒恕自己。
剎那間,我已經決定離開這裡。就象聖經裡說的那樣,上帝把犯了罪的亞當和夏娃逐出了伊甸園,趕到了凡間。我就是我的上帝,我要自我放逐。
我最後吻了夏娃一下,我親愛的夏娃,永別了。
我走出了山洞,來到了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的曠野中,我回頭望了一眼黑夜裡白雪覆蓋的山頂,世界是多麼美好啊,原諒我吧,夏娃。我打開了我的背包,取出了微型的時空旅行器。這台機器裡面有著超光速制導系統,可以帶我進入超光速旅行的時空隧道。
我啟動了時空旅行器的返回程序,瞬間,我被帶進了回家的路,重新穿越了十四萬三千年的歲月,回到了我在中華大學的秘密實驗室。
當我回來以後,忽然感到手心裡有什麼東西。我攤開了手掌,在我的手心裡,沾著幾根卷曲的頭發。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夏娃的頭發,被我從十四萬年前的乞力馬扎羅山腳下帶回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秘密實驗室裡。我把這幾根夏娃的頭發珍藏了起來。然後,這次時空旅行的奇特經歷被我深埋在了心底,從不向人洩露任何秘密,重新過起了我原來的生活。
但是,從此以後,我就再也無法忘記夏娃。白天,她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而到了夜晚,我會在夢中見到她。就這樣,我整天失魂落魄,茶不思、飯不想,簡直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一具行屍走肉。雖然我的肉體還在這裡,但是,我的靈魂卻依然留在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留在了夏娃的身邊。我必須,要和她在一起。
於是,我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在當時的科學界,許多人都在秘密地進行克隆人的實驗,許多項技術上的問題已經被解決了。在我們中華大學裡,也有這樣的秘密實驗,於是,我也私自進行了克隆人的實驗,我要克隆的是——夏娃。
是的,我利用了那幾根夏娃的頭發,從頭發的體細胞裡面提取出了夏娃的DNA.然後,根據DNA培養出了夏娃的胚胎,再放入了一個健康婦女的體內,使夏娃的胚胎在那個婦女的子宮內發育。最後,經過十月懷胎,我的小夏娃——你,終於誕生了。
我的小夏娃,現在你明白了嗎?我不是你的父親,但卻是我克隆了你。你就是夏娃,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子。
你剛出生不久,我就抱走了你,並且撫養你長大,我謊稱你是我的女兒,是我和一個非洲女子所生的混血兒。我就象你的親生父親一樣精心地愛護你,呵護著你的成長,我在你身上傾注了所有的感情,因為,我深深地愛著夏娃。
我一天一天地看著你長大,你就是我的傑作,我發誓要用生命來保護你,就象所有的父親一樣。現在,已經二十多年過去了,你也終於長大了,我似乎又重新看到了十四萬三千年前伊甸園裡的夏娃。
夏娃,我愛你。
隨著你的長大,隨著你越來越漂亮,隨著你越來越象伊甸園裡的夏娃,不,你就是夏娃。我無法抑制我的感情,我覺得你就象我的舊時情人,我隨時都想要吻你。二十多年了,對我來說,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可是,對於夏娃來說,卻已經等了足足十四萬年才能與我相會。十四萬三千年前,只是你的前世,而現在,則是你的今生。不管是前生還是今世,我都永遠愛你。
是的,我是愛你的。可是,你愛我嗎?在我的眼裡,你是我的夏娃,你是我來自遠古的愛人。但是,對你來說,你又不是夏娃。雖然,你有著和她完全相同的DNA,但這並不表示你們是同一個人。夏娃只是你的前世,只是你的一個遙遠的夢境,一個幻影而已。
你就是你。
我不應該把我對夏娃的感情強加在你的頭上。我確實創造了你,但是,你並不是我的附屬品,你有你自己的生命,有你自己的意志,有你自己的感情,你可以去選擇你真正愛的人,而我,必須也只能是你的父親。
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也許,當我用夏娃的頭發把你創造出來的時候,這就是一個錯誤。你已經長大了,我不能讓錯誤再繼續下去。
我決定回到十四萬三千年前的乞力馬扎羅的山腳下,在我和她結合為一體的那個夜晚,夏娃還在山洞中熟睡著。當她在第二天清晨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依然會看到我,就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而我,還將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年輕的我,我會保守秘密,不再離開她,永永遠遠和她廝守在一起。
聽起來是不是難以置信?雖然,在這裡我有富足的物質生活,我有崇高的地位和榮譽。但是,我情願放棄這一切,從二十一世紀回到十四萬年前的原始社會,從IT時代回到石器時代,一切都是為了我所深愛著的女子——夏娃。
我的小夏娃,我的孩子,你依然是我的孩子,對不起,爸爸離開了你,爸爸必須離開你。
再見,我的孩子。爸爸永遠愛你。
“爸爸!你別走。”
她撲在這台機器上,高聲地叫了起來,但是,屏幕裡的文字還是到此為止了。接著,這台時間機器裡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很快,她聞到了一股燒焦了的味道,屏幕裡的光立刻就滅了。原來這台時空旅行的機器已經被預裝了自動毀滅系統,當這段文字結束以後,就立刻自動短路,燒毀所有的內部系統,徹底進行自我破壞。
終於,她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永遠都見不到“父親”了。
她茫然地走出了地下室,來到了一面鏡子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那張鏡子的臉,迷人無比,誰都不會想到,這張臉來自十四萬三千年前的東非草原。她鏡子裡的人說:“知道嗎?小夏娃,你只是一個復制品,一個來自遠古的復制品。”
她回過頭,看到了父親微笑著的照片,不,還應該叫他父親嗎?他是她前世的情人,而她的前世是她的另一個DNA,來自十四萬三千年前。終於,她明白了他看她的那種眼神,她明白了埋藏在他的眼神深處的憂郁與悲傷。
淚水順著她淺棕色的臉頰劃落,掛在了她的紅唇邊上,就象古老的夏娃。
一個星期以後。
一架輕型飛機,載著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的專家和學員們掠過非洲的大地。她坐在舷窗邊,俯瞰著身下茫茫無邊的東非大草原。從離開中華大學的時候起,她就一直這樣沉默無言,臉色陰郁地望著窗外,同事們猜測也許是因為她父親失蹤的原因。雖然,她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但是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裡是人類起源的伊甸園,也是在十四萬三千年前,她的前世的家。
終於,飛機降落了。她一走下飛機,就見到了眼前那座雄偉的山峰——乞力馬扎羅,非洲人眼中上帝的居所。飛機場位於一片山間高原,氣候非常涼爽,在層層山巒之上,可以仰望到幾點雪白色山尖,要知道這裡可是地球的赤道附近,能見到現代高山冰川簡直是個奇跡,在山巒和藍天交界處,積雪的山峰輝映著陽光,正如金剛石般閃爍。瞬間,她的眼前出現了某種幻影,她似乎可以看見十四萬年前的那個女人,那是她的前世,正在艱難地攀登著這座高山。一股說不出的憂傷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居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他們的目的地,一家古人類研究機構就位於乞力馬扎羅山腳下,這是在十年前,一位熱衷於探索人類起源之迷的華人科學家張教授建立起來的。很快,他們在一間實驗室外見到了張教授,一個中年的中國男人,已經在東非草原上度過了半輩子。出乎意料的是,張教授一眼就認出了她,笑著說:“我的小天使,你長大了。”
她也認出了張教授,原來張教授和她的“父親”是好朋友,同為分子生物學和古人類學家,他們都是人類單一起源論的堅定支持者。在她小時候,張教授經常到她家裡來,她還清楚地記得張教授和“父親”討論人類起源的問題,張教授很喜歡她的聰明和她那與眾不同的外表,總是叫她“小天使”。她現在顯得很靦腆,低下頭輕聲地說:“你好,張教授。”
“我已經聽說你父親失蹤的事,我很難過,他沒能夠來這裡目睹這次重大發現,實在太遺憾了。”張教授以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著她,這讓她很不自在,張教授看了足足有半分鍾,才轉而對大家說,“目前兩具古人類的遺骸正在無菌實驗室裡妥善地保存著,我正在對其進行DNA的分析。”
一位中華大學的研究生問道:“對不起,我想知道兩具遺骸的保存程度如何,據說距今有十四萬年,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還能否得到完整的核DNA呢?”
張教授微笑著回答:“不僅僅有保存完好的核DNA,而且還有完好的線粒體DNA,兩具遺骸身上都有。有一支聯合登山隊,在攀登乞力馬扎羅山那終年積雪的頂峰時,發現了這兩具遺骸。這兩具遺骸原本是埋葬在頂峰附近的冰層之中,雖然這裡位於赤道附近,但是乞力馬扎羅山的海拔高度達到了5895米,山頂上的高山冰雪層已經堆積了幾十萬年。但是,最近十幾年來,全球氣候變暖,世界各地的高山冰川都在逐漸消退,乞力馬扎羅的冰雪也在減少。所以,這對在冰雪中埋藏了十四萬年的遺骸終於漸漸地露了出來,被人們所發現了。”
“也就是說,因為在高山冰雪的封閉之中,所以這兩具遺骸保存地相當完好?”她提問了。
“是的,就象是天然的大冰庫,死者的細胞組織可以保存十幾萬年。知道埋藏在西伯利亞冰雪中的長毛象嗎?當俄國人發現它們的時候,甚至還可以把幾萬年前的大象肉煮熟了吃。”
她點了點頭:“我明白了,現在我們可以看一看那兩具遺骸嗎?”
“對不起,現在還不能,因為最近幾天我在對這兩具遺骸做一項重要的基因對比工作,為了避免對DNA的污染,所以實驗室要盡量避免與外界的接觸。再等幾天,只要分析結果一出來,大家就可以觀賞那兩具遺骸的尊容了。”
“那你請我們來干什麼呢?”一位研究生遺憾地說。
張教授回答:“當然是有用的,現在,我想提取你們每一個人的血樣標本。”
“我們的血樣標本?干什麼?”研究生疑惑地問。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說:“張教授,你是要分析兩具遺骸和現代人類的基因關系嗎?”
“你很聰明,沒錯。”
“那好,先提取我的血樣吧。”她非常信任地對張教授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張教授都在實驗室裡忙碌著,而來自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的人們卻都無所事事,張教授似乎並不需要他們的幫助,除了他們的血樣。還有一批來自北美與歐洲的科學家也得到了相同的“禮遇”,這些被抽血的人中甚至還有中非雨林裡的小個黑人、澳大利亞的土著人、太平洋上的美拉尼西亞人、南美安第斯高原上的克丘亞印第安人、北極的愛斯基摩人。
她不願意呆在研究所的客房裡,在沉悶了一個星期以後,終於決定出去走走。她來到了山間原野,仰望乞力馬扎羅的雪峰,總覺得在那峰頂之上,有什麼正在呼喚著她。她不可抑制她的沖動,於是,她決定攀登乞力馬扎羅的冰雪頂峰。
雖然從這裡可以望到乞力馬扎羅的冰雪,但是要走到頂峰卻需要足足好幾天,因為登山者每到一個山間小屋都要休息一到兩天,以適應高山環境。她帶足了全套登山設備,先是跟隨著大隊登山愛好者,用了三天時間,但到最後的沖刺階段,她就獨自一人行動了。
在上午十點左右,她終於抵達了乞力馬扎羅的頂峰。這裡是被幾十萬年的冰雪所覆蓋著的火山口,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向極遠方眺望,可以依稀地看見高山荒漠和高山草原,再往下是山腰的森林和茫茫無邊的東非大草原,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她的腳下了。
正當她伸開了雙手,想要高聲地叫喊起來,以發洩自己胸中的郁悶時,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小天使。”
“誰?”她回過頭來,卻發現是張教授,她忙說:“張教授,你怎麼在這裡?”
“乞力馬扎羅的雪。這裡多美啊。”張教授自顧自地說。
“是的。”
“也許是因為這裡的雪太美了,所以,那對十四萬三千年前的男女,才會被埋葬在這裡的冰雪之中。”
她忽然問:“會不會是他們自己爬上山來的呢?”
“有這個可能,當人感到自己要死的時候,總會找一個干淨一點的地方,比如這裡。而且,在原始人眼中,這座冰雪山峰或許還具有某種重要的意義。”
忽然,張教授以一種特別的目光看著她說:“我的實驗已經完成了。”
“太好了,結果怎麼樣?”
張教授緩緩地說:“結果太不可思議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提取你們的血樣?不僅僅是你們中華大學,還有來自全世界的各個人種,主要是女性,大約有一百多個不同的種族類型,當然,你是最特殊的一個。我從你們的血樣中提取了線粒體DNA,我相信你一定知道線粒體DNA的作用和意義。”
她回答:“我當然知道,線粒體是存在於細胞質中的細胞器,作用是提供機體所需的能量。線粒體DNA存在於線粒體中,呈環狀雙鏈結構。線粒體DNA只能由母系遺傳,無論是女性還是男性,我們的線粒體全部都來自於母親。我們的母親的線粒體則全部都來自我們的外祖母,依此類推,直到遠古。線粒體構成了對於我們的母系祖先的獨立記錄,沒有被主細胞核的DNA所沾染,而主細胞核DNA是均等地來自於我們的父母的。”
“回答得很好,那你知道什麼是線粒體夏娃嗎?”張教授繼續問。
“教授,你不是在故意考我吧?”但她還是照著她所學過的知識回答:“所謂線粒體夏娃,就是所有現代人最晚近的純粹母系共同祖先。科學家曾在全世界隨機抽樣了135名婦女進行線粒體DNA序列調查。這些婦女中有澳大利亞土著人、新幾內亞人、美洲印第安人、西歐人,東亞人,以及非洲多個民族的代表。他們逐對研究了每個婦女與其他各個婦女線粒體DNA字母差異的數目,最終確定了在10至25萬年前有一個總分叉點,處於該點的女子是所有現存人類的最靠近我們的純粹母系的共同祖先,她就叫線粒體夏娃,後期實驗把時間定到14萬.3千年前,必然存在這麼一個女子,所有現存的人類的線粒體原本都來自於她。”
張教授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地說:“現在,線粒體夏娃就在我的實驗室裡。”
“你說什麼?”她驚訝地問。
“真是不可思議啊,她已經在我們腳下的冰雪裡埋藏了十四萬年了。”
“你是說那具女性遺骸?”
“對,她就是在這裡的冰層中被發現的。我對她的主細胞核DNA與線粒體DNA都做了分析,並且和那具男性遺骸的主細胞核DNA與線粒體DNA分別做了對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我發現那具男性遺骸的線粒體DNA與那個女性的有著某種遺傳關系,也就是說,那個男人的線粒體DNA來源於那個女人。更重要的是,根據線粒體DNA的突變規律,該男性遺骸的線粒體要比女性晚了許多代。”
“這怎麼可能呢?除非那個男人是那個女人的後代。”
“不,根據碳14測定,他們生存於十四萬三千年前。他們差不多是同時死亡的,男子的年齡比女子略大幾歲而已,死亡年齡大約是四十多歲,要知道原始人的平均壽命很短,四十歲在他們當中應該算是壽終正寢了。”
“這是為什麼?”
張教授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當我發現這個的時候,就覺得非同尋常,我立刻就想到了線粒體夏娃這個假設,所以,我給全世界各地的研究機構都發出了邀請,因為他們裡面有各色人種。我檢測了他們的線粒體DNA,並與那具在這裡發現的女性遺骸的線粒體DNA做了分析和比對,結果發現,不論你是一個中國人還是澳大利亞土著、非洲人、歐洲人、印第安人,你們所有人的線粒體DNA都與那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性有著直接的遺傳關系。”
“天哪,她就是線粒體夏娃?”
“沒錯。”張教授點了點頭,“她確實存在,她是今天我們所有人的最晚近的純粹母系的共同祖先。我們每一個現代人體內的線粒體DNA都來源於她。”
她怔住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又在心中蠢蠢欲動。忽然,她聽到了一陣巨大的風雪聲,海拔5895米的山頂上即將刮起一場可怕的暴風雪。
“快點下山。”張教授趕緊說。
她點了點頭,和張教授一起跑下了山頂,用了幾十個小時,才回到了研究所裡。
此時此刻,許多記者已經雲集在了山腳下,他們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張教授,他們無法理解,張教授為什麼要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冒險上山,去找一個中華大學分子生物研究所的女實習生。
新聞發布會很快就召開了,張教授向全世界宣布發現了線粒體夏娃,但是,對於同時發現的那具男性遺骸,他卻沒有做任何說明。
她坐在張教授的身邊,總覺得張教授似乎還隱瞞了什麼。在新聞發布會結束以後,她要求去實驗室裡看一看線粒體夏娃。張教授同意了,他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你應該去看一看,我的小天使。”
在進入實驗室之前,她換了全套的防護服,並進行了全身消毒。然後在同樣裝束的張教授的陪同下,一起進入了實驗室。在實驗室裡,有著兩具水晶棺材一樣的玻璃防護罩,一對生活於十四萬三千年前的男女遺骸就躺在防護罩裡。
她先看了看那具女性遺骸。
遺骸保存地相當好,十四萬三千年來,乞力馬扎羅山頂上的冰雪一直忠實地保護著它的身體。盡管如此,在漫長的歲月裡,遺骸是不可能完全保持原貌的,整個皮膚都已經變黑了,身體縮水,臉部深陷,看不清眼睛。不過,要知道它已經度過了十四萬年的時光,能夠保存到這樣已經非常不容易了,至少可以看清全部的身軀四肢和部分臉部。
她看著遺骸的臉。忽然,發現那張臉的輪廓和自己有些相象,她滿臉狐疑地看了看張教授,張教授也在象是推敲某個化石標本一樣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臉。然後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和頭發,心中有一股奇怪的感覺。
“有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有說出來。”張教授緩緩地說:“我在分析你的血樣的過程中,驚奇地發現,你的主細胞核DNA序列,與眼前這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一模一樣。是的,完全一樣。”
她呆住了,她看著張教授的眼睛,幾乎要崩潰了,她又看了看防護罩裡的那個十四萬三千年前的女人——線粒體夏娃。這個女人就是她的前世,“父親”用了這個女人的一根頭發“制造”出了她。所以,她是另一個線粒體夏娃,活著的夏娃。
她強忍著自己的眼淚,來到了另一個防護罩前,那裡面躺著一具男性遺骸。這具遺骸的保存程度與那具女性遺骸差不多。她仔細地看著這具遺骸模糊的五官,也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張教授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了:“很奇怪,我發現這具遺骸表現出了明顯的蒙古利亞人種東亞亞種的種族特征。可是,在十四萬三千年前,現代人類的祖先還聚居於非洲,不同人種的分化是在許多萬年以後,人類走出非洲以後才開始的。”
此時此刻,她已經明白了某些東西,她看著這具遺骸,冷靜地說:“張教授,能否把這具男性遺骸的DNA樣本提供給我一些,也許,我能夠幫你解釋這個問題。”
“真的嗎?”張教授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說:“看在你父親的份上,我同意。不過你不能把這具遺骸的DNA樣本洩露給其他人。”
“這個我當然明白。謝謝你,張教授,如果我父親知道,一定會感謝你的。”
張教授說:“當然,你父親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夠知道我的發現。”
她深呼吸了一口,看了那兩具男女遺骸最後一眼,在心中默默地祝福著他們,然後她走出了實驗室。
幾天以後。
她回到了家裡的實驗室,分析了在乞力馬扎羅山頂上發現的男性遺骸的DNA樣本,並且與她“父親”遺留下來的毛發做了比對。她的結論是:這是同一個人的DNA.
現在,她一切都明白了,和線粒體夏娃一同被發現的那個男人就是她的“父親”。他離開了她,乘坐時空機器,又回到了十四萬三千年前的乞力馬扎羅山腳下。當他回到他的夏娃面前時,他不再是四十多歲的成熟男人了。他又變回成了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從此,他們一起生活在伊甸園裡,共同繁衍後代,他們一定生了很多女兒。他不會意識到,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就是線粒體夏娃,他和夏娃的女兒們將傳遞她的線粒體DNA,再傳給夏娃的外孫女,她們一直往下傳下去,經過十幾萬年的歲月,遍布於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
這是一個神聖的過程。
太不可思議了,可是,科學告訴她,這一切又都是事實。她茫然地離開了實驗室,走到了一扇面朝大海的窗戶前。海風吹進窗戶,吹散了她的卷曲的長發,她努力地呼吸著帶著海水味的空氣,攤開了她的手心。
在她的手心裡,有著幾根卷曲的頭發。這是昨天晚上,從父親的保險箱裡找到的,這幾根頭發藏在一個鐵盒子裡,盒子上寫著兩個字:夏娃。
那是線粒體夏娃的頭發,被“父親”保存了二十多年。她也知道,她的生命就來自於這幾根頭發上所提取的DNA.
此刻,她攤開手伸到了窗外,一陣海風吹過,立刻就卷走了那幾根夏娃的頭發。
永別了,線粒體夏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