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鐵山自從住進醫院,就再也沒有出來。不是因為心臟,而是被查出了肺癌。
一年半後,王鐵山進人生命的最後階段。病重期間,軍區馬副政委到醫院探視,問王鐵山還有什麼要求,王鐵山說,他想見一個人,想見劉界河同志。
劉界河因健康原因未能成行,派老伴葉紅葉前往軍區總醫院探視,和葉紅葉同行的有原相州市人民醫院的林司藥。
二十七師大校師長沈東陽正在中原組織高技術條件下的多兵種合成演練,突然接到軍區緊急通知,帶著一團二營營長王奇,驅車三百公里奔赴軍區總醫院。
緊接著,王雅歌和嚴麗文等人也從不同的地方雲集軍區總醫院。
望著一屋子人,王鐵山問,「為什麼都來了?難道現在就給我送行嗎?」
葉紅葉說,「老王,老劉不能來,他讓我問問你,現在你最想知道的是什麼?」
王鐵山說,「雙榆樹高地戰鬥我已經搞明白了。謝謝沈東陽同志。」
葉紅葉問,「老王,這裡的人你都認識嗎?」
王鐵山說,「老伴,戰友,孩子,楊桃……」
葉紅葉說,「想聽聽嚴澤光的聲音嗎?」
王鐵山說,「啊,老嚴?這個老冤家啊,他在哪裡?」
葉紅葉對沈東陽說,「開始吧。」
沈東陽向王奇豎起了一根指頭,王奇把錄音機打開了,稍頃,嚴澤光的聲音出現了,蒼老而衰弱,時斷時續,在病房裡緩緩地流淌:
老夥計,請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估計老哥倆又快見面了。請原諒我用這種方式跟你開了這麼大的玩笑,搞戰術你還是不如我……這一次一踏進醫院,我就知道可能出不去了。前十天,我很惱你的火,認為都是你把事情搞砸了。中間十天,我原諒了你。最後十天,我在反思我們之間的磕磕碰碰。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大限將至,我的頭腦異常清醒,就像天目開啟,眼前金光閃爍。我們兩個人的鬥爭和團結史,一定程度上講也是一個成功的戰例。我決定最後再幫你一把,調動一下你的戰鬥慾望。
還記得咱們的老政委劉界河給咱倆講的那個故事嗎,那個關於運魚的故事——沙丁魚有了對手,時刻警惕,它的身體就始終有活力,活而不腐,不至於很快死去……我們兩個就是這樣度過了我們的戰爭生涯,從無知青年到高級指揮員,大眼瞪著小眼,誰也不服氣誰,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我們又像兩隻孤獨的狼,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可是我死之後,你怎麼辦啊?誰是你的對手呢?你需要對手,我們的二十七師需要對手,我們的後代需要對手……我即將死去,我不能再幫你了,我只好激怒你,只好激活我們的後代。老夥計,接著干吧,只要活著,就力所能及地幹吧,直到我們再也跑不動了。我是多麼想和你在一起,繼續爭吵,繼續爭奪,繼續……可是我不行了,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王鐵山的嘴唇蠕動起來,「啊,我清楚了,小諸葛啊老諸葛,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啊,哪怕天天戰鬥。還有茅台嗎?你等著……」淚水從王鐵山的眼角溢了出來,像蚯蚓一般在縱橫的老臉上爬行。
嚴澤光的聲音繼續迴盪:
至於雙榆樹戰鬥,相信你們一切都明白了,個人的榮譽算得了什麼?都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總結經驗教訓。我完全同意你們的結論。
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我們的楊桃她還活著,可她不是沈大夫,在這個問題上,你又做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楊桃她在哪裡呢,她是誰呢?老夥計,你那雙牛眼是看不出來的,我想讓東陽告訴你這個秘密。
王鐵山睜開眼睛,把渾濁的目光投向空中。
沈東陽走近王鐵山說,「軍長,您能聽見嗎?」
王鐵山點點頭。
沈東陽說,「那我開始說了。」
王鐵山又點點頭。
沈東陽說,「關於楊桃,正像軍長您和我岳父感覺得那樣,四十年前,楊桃同志她沒有死,她被沙陀名醫沈爾石兄弟救下了,由於沈爾石對我軍政策缺乏瞭解,同時要躲避土匪的追殺,帶著楊桃同志輾轉桂林。後來沈爾石在鎮反中被錯殺,懷有身孕的楊桃同志一路打聽,找到了自己的部隊,可是由於她脫離組織多年,當時的賈副師長和劉界河政委便通過地方民政部門把她安排在相州市人民醫院。」
王鐵山的嘴裡嘟囔了一句:「沈大夫。」
沈東陽說,「所有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認為沈大夫就是楊桃同志,她利用了沈氏秘方為二十七師五十多名幹部治療了生理疾病。後來在我和麗文的婚禮上,沈大夫隆重出現了,就連我的岳母和孫芳阿姨,也包括軍長您,都認為沈大夫就是楊桃同志,可是只有我的岳父心裡清楚她不是。但是沈大夫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線索,我受岳父的委託,秘密地調閱過沈大夫的檔案,震驚地發現,她確實來自廣西沙陀,而且是沈氏家族秘籍的女性傳人,她也是沈爾石兄弟的堂妹。就是她,陪同楊桃同志找到二十七師,在老首長賈宏生同志和當時的相州市董市長的挽留下,在相州市人民醫院當了一名產科大夫。沈大夫多次在二十七師的生活裡出現,實際上是代表著楊桃同志。知道了這個線索,我就斷定,楊桃同志就在相州市,很有可能也在人民醫院。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在我岳父留下的遺物中看見了一張紙條,上面寫了四個『木』字,我才恍然大悟,再次到人民醫院,從醫院人員花名冊裡我發現了一個名字,林楊桃,職務是司藥。原來楊桃同志她不姓楊,她姓林,她的名字裡恰好有四個『木』。後來我就到藥房去觀察,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楊桃,林司藥。」
王鐵山說,「楊桃,楊桃,這是真的嗎?你在哪裡?」
林司藥走近王鐵山說,「鐵山,是我,我還活著,我在這裡。」
王鐵山抓住了林司藥的手,顫顫巍巍地說,「可是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們?為什麼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才出現?」
林司藥平靜地說,「我有難言之隱,因為我不想打亂你們的生活,也不想打亂我的生活。」
王鐵山說,「這是真的嗎?像夢啊!」
林司藥說,「還記得你和孫芳第一次去檢查的情景嗎,那時候我們就見過面了。」
孫芳說,「老王,我們終於有了孩子,林司藥幫了大忙啊。直到昨天雅歌才告訴我,那些貴重的藥材都是林司藥從廣西買來的,多數都是她自己花的錢,那時候,她的生活很苦,甚至獻血,孩子都送給別人了。」
王鐵山說,「楊桃,請你伸出你的手掌。」
林司藥平靜地向王鐵山張開了右手手掌,裡面果然有一片紅葉一般的胎記。
王鐵山說,「孩子,孩子,楊桃,你的孩子……」
王雅歌說,「老王,你想知道楊桃的孩子嗎?」
王鐵山的嘴唇蠕動起來,「沈灣,沈灣的女兒……」
王雅歌說,「老王,你原諒東陽了嗎?」
王鐵山說,「沈東陽是好孩子,好兒子,好女婿,好幹部……我最早發現的,可是老嚴把他收買了……」
王雅歌從口袋裡又掏出一盤錄音帶,交給王奇說,「放給你爸爸聽。」
錄音機裡又傳來嚴澤光的聲音:
老夥計,沒想到吧?這次連我都沒有想到,我們的楊桃,給我們送來了一個出色的接班人,他是我們的女婿,我們的兒子,我們的隊伍。
王鐵山說,「難道……哪裡又出了問題?」
沈東陽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凝固了。沈東陽面向王雅歌驚問,「這是怎麼回事?」
王雅歌說,「東陽,不要激動,聽你爸爸說完。」
錄音機繼續轉動:
老夥計,我記得我們曾經幻想,楊桃已經來到我們的身邊,我們還推測,楊桃的孩子交給了組織,由沈灣同志抱養。可是我們都忽略了一個細節,楊桃的孩子不是一個,而是兩個,這就是民間說的龍鳳胎。那個男孩後來落在省城鐵路段的一個姓沈的工人家庭……
沈東陽驚呆了,異樣地看著王雅歌,又傻傻地看著林司藥,訥訥地說,「難道,難道,這是真的?……」
林司藥說,「是的,我的孩子!」
王雅歌說,「東陽,沒錯啊,林司藥就是你的媽媽,在你和麗文舉行婚禮的那天,你媽媽就在對面的房間裡默默地看著你們,為你們祝福,為你們流淚。這些年來,你媽媽受了太多的委屈啊!快去認你的媽媽吧!東陽……」王雅歌說不下去了。
沈東陽仍然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說,「可是,可是,這一切,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林司藥噙著眼淚說,「孩子,這是真的。因為我不想讓你背上匪屬後代的包袱,還不想讓你改姓。」
沈東陽說,「可是我的親生爸爸他是誰?」
林司藥說,「他是一個好人,曾經為我軍救過很多傷員,政府已經給他平反昭雪了,並且追認為擁軍醫生。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知識分子。」
沈東陽痛苦地問,「可是他在哪裡?」
林司藥說,「他在廣西的十萬大山裡。東陽,我的兒子,明年清明,媽媽陪你去看你的親爸爸,他的冤魂在十萬大山裡,一定會為有你這樣的好兒子而高興啊!」
沈東陽兩眼迷茫,視野裡出現了一個雕樑畫棟的庭院,那裡有神秘的天井和幽深的迴廊,瓦簷上斷斷續續地滴著顆粒樣碩大的雨珠。熱淚在沈東陽的臉上緩緩爬行,他大張著兩隻手向林司藥走去,終於到了林司藥的面前,把頭深深地埋下,喃喃地說,「媽媽,媽媽,我沒想到啊媽媽……」
林司藥說,「你的情況媽媽都知道,媽媽每年都能見到你和麗文,可是你們不知道啊!」
王雅歌說,「麗文,給你婆婆鞠躬,補上新婚欠下的禮數。」
嚴麗文喊了一聲「媽媽」,跟沈東陽站在一起,深深地鞠了一躬,淚如雨下。
王鐵山咳嗽了一聲。
所有的聲音都靜止了。
王鐵山說,「楊桃永遠都在幫助我們。」
林司藥說,「鐵山,我只能以這種方式了。」
王鐵山說,「扶我起來。」
王雅歌和王奇走上去,扶著王鐵山,讓他靠在枕頭上。王鐵山說,「沈東陽同志接受命令,記錄!」
沈東陽擦乾眼淚,向王鐵山走來。王奇眼疾手快,刷的一下把文件夾和鉛筆遞到沈東陽的手中。
可是王鐵山卻什麼也沒有說,半張著嘴巴,看著空氣,兩眼一動不動,像是凝固了。
孫芳驚恐地喊,「老王,老王……」
王雅歌向醫生示意了一下,閃身給醫生讓了一條道,醫生剛把手放在王鐵山的鼻子下面,王鐵山的眼珠子動了一下說,「我還活著。」
病房裡安靜極了,只有心臟從嗓門眼往下落的聲音。
王鐵山說,「我口述,第一,同意沈東陽同志的結論,雙榆樹戰鬥使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了。第二,打斷骨頭連著筋,朝氣蓬勃向前進。第三,不同意嚴澤光的結論,我沒有把他的事情搞砸,包括戰爭與愛情,包括雙榆樹和楊桃。第四,同意把我的骨灰盒同嚴澤光的放在一起,但是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
口述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