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眨眼漢子第四次來到了天茱山。由於天茱山抗日武裝出擊頻繁,日軍最近征集的糧食不斷被截,武漢前線屢屢來電催逼,加上河田大尉被俘,松井中尉等人戰死,下士官荒木岡原和二等兵巖下神秘失蹤,在日軍江淮派遣軍司令部引起很大震動。派遣軍長官石原次郎惱怒異常,嚴令松岡大佐迅速制定有力可靠的報復計劃。在此背景下,“老頭子”要求天茱山軍民,嚴陣以待,同心協力,依靠可以利用的所有的力量,粉碎敵人的攻勢。
彭伊楓對眨眼漢子說,“關於同國民黨部隊配合作戰的問題,我們一個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去指揮國民黨的部隊,他不聽;他國民黨的部隊來指揮我們,也不是很合適。最好‘老頭子’親自出面,統一協調。”
眨眼漢子說,“目前還是僵持和籌備階段,在沒有進入決戰階段之前,‘老頭子’的活動是隱蔽的,只能暗中引導,不能公開指揮,所以還要靠山裡的抗日武裝互相銜接。但是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應該掌握主動,利用思想政治工作的優勢,爭取對國民黨部隊的指揮權和控制權。同時,要算賬,算兵力賬,算戰術賬,算思想賬,算敵人的實力。”
自從平安岙反捕俘戰斗之後,天茱山的形勢變得微妙起來,首先是俘虜的歸屬問題,唐春秋略有感覺。因為這次戰斗實際的主力是孟秋指揮的一二五團特務連一個排,最初同日軍死纏爛打的也是這個排。日軍雖然只有六個人,但火力很猛,抵抗頑強,戰術動作也很精巧,致使孟秋手下亡四傷五,但孟秋還是堅持掩護友軍長官彭伊楓離開。沒想到孟秋正在阻擊的時候,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馮存滿也帶了一個排過來,沒有加入阻擊,反倒順手牽羊很輕松地捕獲了日軍一名軍官。戰報到了唐春秋那裡,唐春秋很是愕然:抓住一名日軍軍官,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尤其是在唐春秋還尚未來得及將戰況上報的情況下,栗統飛的電報已經先期到達一二五團,命令唐春秋向彭伊楓索取戰俘。這個要求遭到彭伊楓的拒絕。如此,唐春秋就搞得很被動,吃個啞巴虧還沒法說出口,重要的是還有栗統飛明裡暗裡的諷刺挖苦。
當天晚上,唐春秋就把孟秋叫到團部,狠狠地訓斥他一頓,說:“豬腦子,哪有自己打仗讓別人抓俘虜的?好不容易逮住一個活鬼子,天大的戰果,拱手讓給天茱山游擊支隊了。”
孟秋申辯說,“游擊支隊的彭長官也是唐團長敬重的朋友,再說,他們一行五個人,還有一個女的,我琢磨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應該體現正規國軍的風度,掩護他們,這也是長官您的風格。”
如此一說,唐春秋就無話可說了,而且也覺得孟秋並沒有錯,甚至還因為孟秋的做法和說法,對這個下屬更加高看一眼了。
不久,彭伊楓著人送信來說,准備派抗敵劇社到船兒沖演出,本來這件事情一直是唐春秋要求的,但是現在他又有點躊躇,於是就把祝道可和林用樹叫到一起商議,也有借這個事情觀察兩位態度的意思。
首先就演不演的問題,祝道可發表看法說,“霍英山的游擊支隊雖然不是正規軍,但是自從來了個彭伊楓,不僅戰術訓練有聲有色,文化教育也很正規,這一點很重要。大家有思想,有腦子,就能團結一致。我看,我部缺的就是個教育,兵不教育怎麼行?不教育他不僅不知道怎麼打仗,也不知道為誰打仗,獻身目的不明確,也就談不上有獻身之決心了。”
祝道可說這話,是因為他諳熟唐春秋的心理,知道唐春秋從總體上是親共的。再說,他說出來的意思也確實是他的認識,並非一味迎合。
祝道可這樣一說,林用樹就不好說話了。林用樹是不主張讓游擊支隊的抗敵劇社到一二五團來演出的。由於團以下沒有政治機構,只有一個相當於團副的政督員邡逍。邡逍不止一次跟他講,部隊親共情緒越來越嚴重了,有的連隊甚至可能有組織活動,三營營長嚴楚漢和特務連的連長孟秋可能就是對面發展的地下工作者。
林用樹對此感到很頭疼,但是礙於統一戰線大局,加上唐春秋的態度影響,還不好對那些人下手。現在,老彭又要派人過來演節目,明目張膽地要在一二五團搞赤化宣傳了。但是林用樹轉念一想,看來老唐的意思是同意的,而且演戲這件事情還是他最先提出來的。算了,黨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黨國,一二五團更不是我說了算的,我何必充大頭去討那個沒趣?天塌下來自有個兒高的頂著,現在還輪不到我憂國憂民呢!
林用樹說,“霍英山的抗敵劇社很有名,吹拉彈唱一應俱全。部隊進入天茱山,住的是山,看的是山,翻過山去看看山那邊,山那邊還是山。也該讓弟兄們樂和樂和了。”
唐春秋說,“樂和樂和可以,但是凡事總是有利有弊。他們的赤化宣傳很厲害,會不會對部隊造成影響啊?”
林用樹笑笑說,“團座所慮我等實有同感。但是事在人為,他總不至於公開宣揚共產主義詆毀三民主義吧?只要他不過分,鼓舞抗戰士氣,誰也不能雞蛋裡挑骨頭。”
唐春秋說,“這話可是參謀長你說的啊!我是有點擔心。但既然你們二位覺得並無不妥,那就按你們的意思辦吧。”
林用樹說,“畢竟是戰爭環境,恐怕還得拿個方案,免得這邊看戲,那邊讓鬼子鑽了空子。”
唐春秋說,“參謀長所言極是。要組織好。一是防敵特襲擾,二是既然演了,就讓弟兄們一飽眼福,要樂和就大家一起樂和。”
林用樹說,“這個請團座放心。”
為了這次演出,唐春秋派孟秋帶人搭了一個很大的土台子,還掛了幕布,很有些唱大戲的架勢。於是乎在船兒沖一二五團的駐地,幾天前就盛傳了一個消息:抓到了鬼子俘虜,要唱大戲了。對於這個消息可能會帶來的敵情,唐春秋和彭伊楓都作了充分准備。
演出那天,凡是節目裡有女性出現,掌聲總是要多一些,有的老兵油子,還稀裡糊塗地叫好。輪到《一條腿》登場之後,由於構思奇特和演員的精湛表演,悲劇演成了喜劇,喜劇中又蘊含著深層的悲哀,一二五團的官兵就安靜下來了。
當演到三個軍閥備受一個日本兵的凌辱戲弄的時候,坐在台下的唐春秋對彭伊楓說,“貴軍雖然只是個小戲,卻包含著非常深刻的憂患意識和覺醒意識。對於所有抗日勢力都有啟蒙和訓誡意義。難得,難得!”
二
就在游擊支隊的抗敵劇社紅遍了天茱山的時候,在天茱山西南腹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正活躍著一支日軍部隊。這支部隊的最高長官是下士官干部候補生、松岡聯隊曹長荒木岡原,全部兵力除了荒木岡原,便是巖下二等兵。
荒木岡原和巖下是在鷹嘴崖附近被打散的。
如果按照荒木岡原的想法,那天即便是狂風大作電閃雷鳴,他們也用不著急急忙忙地撤離平安岙,因為當時並沒有出現敵情。如果不離開平安岙,也就不一定同抗日武裝打了個照面,也就不會受到如此慘重的損失。在平安岙他們已經有了比較可行的防御措施,不至於狹路相逢措手不及。但糟糕的是,河田大尉在沒有發現任何人為異常的情況下斷然決定後撤三公裡,僅僅是因為天氣變了。
那場遭遇戰可謂驚心動魄,猝不及防,仗就打亂了。整個阻擊方奮力苦戰的實際上只有他一個人。他輕重火力並用,長短槍交替射擊,以異常敏捷的動作變換射擊位置,給對方造成以小分隊阻擊的錯覺。也正因為戰術精湛,他才得以幸存。
大約下午三點鍾左右,天氣變好,神秘失蹤的太陽又神秘地出現了,雨後初霽的山坳裡霎時升騰起無數大大小小的虹環,有些就掛在身邊的樹梢上,似乎伸手可觸。
松井中尉戰死了,河田大尉被俘了,另外的人去向不明。現在只剩下他了,沒有誰可以阻攔他了,那麼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動,按照自己的理解支配自己的生命。他決定返回原來的路線,仍然從東八裡河方向,實施向天茱山腹地挺進的計劃。也許,這次捕俘沒有成功是天注定的,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他們的任務。荒木岡原堅定了一個信念,從頭開始,孤軍作戰,一定要潛進去,一定要找到那個秘密的軍事基地,把河田造成的失誤彌補過來。
獨自藏身在樹下,瀏覽異國這蔥翠蒼郁的美景,荒木岡原的心裡再一次迸發出了激動。啊,偉大的天皇陛下,八竑一宇的主宰,世界人類中心的至高無上神明,您看見了嗎,這是多麼美麗的地方!可是在那些愚昧自私的支那人的統治下,它們美麗卻又貧窮,它們富饒卻又落後。我們,我,下士官干部候補生、“皇軍”曹長荒木岡原,帶著您的旨意和“東亞共榮”的宏偉理想,來到了這裡。天皇陛下,我向您發誓,我的每一滴鮮血都是天皇您賜予並且為您而流淌的,即使它們全部滲進支那的土地,那麼生長出來的也必將是大和民族的櫻花。
在這樣一個雲蒸霞蔚的地方,荒木岡原覺得自己像救世主一樣聖明,像天皇一樣目光遠大胸懷寬廣。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小小的下士官,也不再是一個干部候補生,而就是這片土地的精神主宰。他的激昂的情緒持續了很長時間。
當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作出一項決定,首先沿著上午的戰斗路線再返回到戰場上去。他要看看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突如其來的失敗,同時他也抱有一線希望,尋找在戰斗中失散的生還者。
果然,在距離平安岙還有五百米的一片山根稻田旁邊,他發現了腳印,順著這腳印前進,他看見了一片被重物壓倒的草地,隱隱約約有隆起的土包。走近一看,那土包是一個蜷曲的人體,更近了,把那個人體翻過來他才看清,那是松井中尉。
松井中尉在人間最後使用的這片草地,已經泥濘不堪,周圍大約有三四平方米的樣子。樹苗折斷,小草伏地,地面上有膠鞋刨出來的溝轍,甚至有手抓的痕跡。可以想象,松井中尉在最後的時刻進行著怎樣的掙扎。直到確認掙扎無效,松井中尉才把槍支、彈藥、望遠鏡和指南針捆綁在一起,壓在自己的身下,拉響了手雷。
荒木岡原把松井的身體盡量放正,讓他躺得舒展一點,仰面朝天。然後他向松井的遺體深深地鞠了一躬。在異國的戰場上,他只能以這樣方式為松井舉行葬禮了。
巖下二等兵至少有三個小時是在極度的恐懼、茫然和絕望中度過的。平安岙戰斗中,荒木岡原率先開槍,之後就大喊大叫要他從側翼射擊。但是他不知道該向哪裡射擊,只是懵懵懂懂地向火光閃爍處胡亂開了幾槍。開槍之後他就更加驚恐了,因為他發現有好幾處火光立即向他撲面而來。他明白了,他是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時候他顧不上痛恨荒木岡原,馬上抱起槍滾下山坡。求生的本能使他在這一瞬間變得異常清醒和靈敏,這時候他的全部思維就是逃之夭夭。在東西南北還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只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就跑出去一裡路開外。
最後他實在跑不動了,一身泥水像是鐵鑄的甲胄,裹得他步履艱難。山上的槍聲仍然在響,河田大尉那嚴厲冷峻的表情和荒木岡原窮凶極惡的拳頭出現在眼前。審時度勢,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就這麼匆匆逃離,“皇軍”的使命和榮譽不允許他這樣不戰即退。最終,他完成了第一次靈魂的洗禮,他決定返回戰場,同敵人短兵相接,他至少要消滅一至兩個敵人。這樣他就能無愧於天皇陛下,也就可以招架河田大尉的訓斥和荒木岡原下士官的拳頭了。
但是,等巖下二等兵找回“皇軍”的感覺,決定返回戰場體現一把武士精神的時候,戰斗已經結束了。山坳中再也聽不見槍聲了,也聽不見人的說話和腳步聲了。巨大的寂靜使巖下二等兵再次感到,他已經陷入到與世隔絕孤立無援的困境。恐懼再一次從“天皇”的頭頂上匆匆跨過,像潮水一樣向他彌漫開來。
巖下拖著一身泥水近乎麻木地在一個山坳裡挨了兩個多小時。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太陽從遙遠的山脊往下墜落。巖下二等兵這才感覺到餓了,回憶一下,上一頓飯大約是在到達鷹嘴崖之前吃的,已經過去了至少七個小時了。那是一聽豬肉罐頭,六塊餅干和一瓶水。這些食物現在已不知去向,只感覺到腹中空空,腸子也開始蠕動起來。
以往的日月裡,一年總是可以當一回神仙的。天長節那天,要是天氣好,巖下就會在廠房後面的草地上擺起桌子,千代葉子和孩子們像蝴蝶和蜜蜂一樣,快樂地穿梭在草地上,運送食物。有香噴噴的米飯,金黃色的油餅,紅彤彤的烤肉,熱騰騰的魚湯和綠油油的青菜。男人們喝著清酒,搖頭晃腦地打著拍子,孩子們雀躍歡呼,撒著櫻花,女人們羞態可掬,翩翩起舞……啊,在太陽升起的地方,在太陽故鄉的山岡,菊花像太陽一樣開放,天皇的聖明照亮了波濤洶湧的海洋……
美好的回憶讓巖下暫時忘卻了眼前的處境,而一旦從遐想中回過神來,他發現肚子更餓了。腦袋上不知道被什麼蟲子咬了,長出幾個包塊來。沾滿泥水的軍服像潮濕的牛皮被風干了,硬邦邦地裹在身上,使皮膚變得麻木僵硬,奇癢難忍。
這時候他想起了荒木岡原。荒木岡原是天皇陛下最忠實的臣民和武士。荒木岡原有著非凡的判斷和決斷能力,諳熟野外生存、絕處逢生的一切手段。倘若荒木岡原也在這裡,他一定有辦法擺脫險境,這不僅得益於荒木岡原的軍人素質,更重要的是,天皇也會因為他的出現而格外恩賜,天皇不會撇下荒木岡原這樣的優秀士兵不管的。如果天皇陛下連荒木岡原都撇下了,那麼他巖下二等兵就更沒有指望了。
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絕望中的巖下突然聽到自己的身邊傳來一聲低喝,“巖下二等兵,向我靠攏!”
巖下怔了一下,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天哪,是他,是那個比自己的年齡小了將近十歲而經常扇他耳光的荒木岡原!此刻,在巖下的心目中,荒木岡原就是天皇,荒木岡原像他的父親和母親那樣給了他安全和溫暖。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荒木岡原當真是按照“皇軍”的正規規則來要求自己和巖下二等兵的。這些規則包括作息、行軍、訓練和思想省察。自從找到了巖下,荒木岡原就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小型的戰略目標,那就是要在中國江淮腹地的這片山林裡長期蟄伏下來,像鑲嵌在敵人心髒裡的引信,在天皇需要的時候,引爆自己。他不由分說地率領巖下向西,向北,再向西,再向北。他的計劃是首先取得生存的條件,而且是遠離東南主峰。他一定要找到那個通道,一定要找到那個秘密,一定要把那個威脅“皇軍”安全的、可能會給“皇軍”帶來滅頂之災的秘密基地找到。然後,把它化為齏粉。他要讓時間、陽光、風雨和野獸把他們的痕跡洗刷得無影無蹤,他要讓全世界都以為他們死了,而他們卻依然生龍活虎地活著;他要讓天茱山的巖石草木全部喪失對他們的記憶,而他們卻可以隨時讓它們深刻地恢復對他們的記憶。啊,當一回人們心目中的死人,當一回被人遺忘的人,這種感覺真是好極了,這是戰爭給人創造的對人生況味進行極致體驗的機會,是一個士兵千載難逢的殊榮。
三
陸安州的街面上,松岡大佐的腳步聲越來越少聽到了。偶爾出現,松岡的神情也似乎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依然微笑,依然矜持,依然做著慈祥的表情和手勢。但是,從他的眼鏡後面的眼睛裡,時不時地會散射出驚覺的一瞥,他的笑容會因某個突然的發現在瞬間凝固,手勢也會在不知不覺中停在胸前或者某個就近的部位。
連原信都看出來了,松岡大佐不像過去那樣自信了。盡管陸安州的“親善懷柔”工作仍然是江淮地區首屈一指的;盡管較之其他“皇軍”駐屯軍,松岡聯隊自進駐陸安州以來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但是,松岡大佐還是漸漸地不自信了,甚至變得疑神疑鬼了。
事實上,自從踏上陸安州的土地,松岡的內心幾乎從來就沒有松弛過,那是原信無法體驗的感覺。作為獨當一面支撐一個方向的首席長官,松岡所肩負的責任、所承受的壓力,比起羽翼之下的軍官們,不知道要多多少倍。
更何況,還有一個高深莫測的沈軒轅和他的“秘密軍事基地”呢?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最器重的軍官和最器重的士兵都在那片神奇的山林裡杳無音信。然而,那裡所潛在的危險遠遠不是這些。也許,有那麼一天,會從那片深邃的山林裡飛出一支天兵天將來,把松岡聯隊化為灰燼。
松岡是個明白人,正因為如此,石原次郎才把駐屯陸安州的任務交給他。也正因為把陸安州的駐屯任務交給了他,他才必須更加清醒。“親善”工作,“清剿”工作,糧食問題,情報問題,哪一個環節都不能出問題,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都是大問題。用如履薄冰來形容松岡現在的心態,實不為過。
有一天松岡突然做了一個美夢,他夢見了一個赤裸的美女,那是一個豐腴的少婦,她靜靜地躺在遠處,挺拔的胸脯和光滑的腹部連成一座凹凸有致的山巒,在天幕的襯托下沐浴著晚霞,通體繚繞著聖潔的光暈。他在恍惚中看見了那片豐美的水草地,那針葉松一般纖秀的小草們在晚霞的映照下跳動著金色的光澤,昭示著生命之源的勃勃生機。他伸出了自己的舌頭,他想去探索那片美麗的沼澤。但是他驚駭地發現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個蛇頭,吐著紅紅的信子,他扭動著變幻著,變成一根長長的動脈一樣的管道。他要探索的那個地方原來是一口幽深的古井,裡面有許多泉眼,通向陸安州的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大米、白面、綠豆、棉花、蠶絲、芝麻和蕎麥,還有最受日本“皇民”喜愛的糯米,就像珍珠和乳汁一樣,從他的身軀裡,從那動脈一樣的管道裡流向“皇軍”的輜重部隊,流向港口上停泊著的大腹便便的輪船,流向東京和大阪的街頭,芳香彌漫,祥雲繚繞。“皇民”們雀躍歡呼,呼喊著松岡的名字,到處追逐松岡的身影,把鮮花和美酒送到他的手上。後來他看見那古井的四周在一點一點塌陷,原本像美婦的肚皮一樣平坦和豐腴的江淮土地,漸漸地失去了水分,漸漸地失去了光澤,漸漸地起了褶皺,漸漸地變成了丑陋不堪的老嫗。他在得意中矜持地微笑,環顧四周,這時候他發現了宮臨濟和夏侯舒城,還有董矸石、方索瓦、王月鳳等人,還有那些穿著新四軍軍裝的人和穿著中央軍軍裝的人,還有農民打扮工人裝束的陸安州人,小商小販,乞丐娼妓,耍大刀的,賣燒餅的,甚至還有蒙面強盜、小偷扒手,他們也在向他微笑,在微笑中把他圍得水洩不通。他在那一瞬間聽到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喊,笑裡藏刀啊笑裡藏刀!他警覺地循著那聲音看去,卻是一無所有,而此時宮臨濟等人圍在他的身邊,微笑變成了獰笑,那些圍著他的人正揮舞大刀,拼命地砍擊他的腦袋……
松岡在痙攣中醒來,渾身冷汗淋漓。
自從做了這個夢之後,松岡連續好幾天站在作戰圖前觀看陸安州地形圖,常常看得走神。從圖上,他看見了西邊那一片茂密的山林和險峻的山路,看見了在雲蒸霞蔚的山坳裡,一股呼呼升騰的殺氣。他用鉛筆在圖上描了許多道道,那是他設想中的進攻路線;也標注了很多點點,那是他設想中炮火摧毀的目標。這裡是中央軍的旅部,那裡是新四軍的支隊部,而被他用鉛筆塗抹得最為粗重的,是天茱山深處那一片被稱之為無人區的老林子——松岡大佐從來就不認為那是真正的無人區。石原次郎也數次敦促他繼續派出可靠力量進入老林子偵察,江淮派遣軍已經調用飛機在那片老林子上空盤旋了數次,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航拍照片顯示,那片老林子裡有建築,甚至還有規則的農田——無論如何,那裡有人是肯定的。只要有人,他們就一定是松岡圖上作業的目標。
每次做完想象中的或者說預計中的作戰規化,松岡的最後一筆總是落在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標注為居民點的一大片地方。而這個地方正是他的站立點,他和他的主力棲身的地方——陸安州城區。在視察歸來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曾無數次咬緊牙關攥緊雙拳痛下決心——一旦駐屯任務解除,撤出陸安州的命令下來,他要向他的部隊頒布解禁令,凡兄弟部隊在占領區所得之利益,包括獲取物資,包括獲取女人,也包括精神之獲取如殺人放火,一任官兵們縱情享受。殺誰都行,只要是中國人,統統無所謂!
當然,這還只是設想而已。松岡也搞不清楚,他的駐屯任務何時才能解除。那該死的、弄得他坐臥不安的糧食征集任務,何時才能交給別人。現在,他能不殺人盡量不殺人,能不放火盡量不放火。他只是交代原信,暗中制定一個計劃,內容包括撤出陸安州的時候所要炸毀的目標和所要解決的人物,以及爆破的具體方案和捕殺的措施。原信驚駭地發現,在松岡交代的爆破目標中,陸安州像樣的為數不多的建築物幾乎全部都在其中。也就是說,一旦松岡聯隊撤離陸安州,隨後給陸安州帶來的,就是毀滅性的爆炸,陸安州或許從此就從地球上消失了。更讓原信驚駭的是,在松岡交代要捕殺的名單中,幾乎囊括了現在正在為“皇軍”效力的所有的“皇協”人員,其中包括宮臨濟、常相知、馬甫金、夏侯舒城、王月鳳,甚至連董矸石也不例外,只剩下一個方索瓦。
原信問道,“假如把宮臨濟和他的團長們都殺了,假如以後還是‘皇協軍’一師配合本聯隊,那誰來當師長團長呢?”
松岡笑道,“中國什麼都缺,但唯獨不缺當官的。把宮臨濟殺了,哪怕殺得毫無道理,但是你只要任命一個新的師長,他馬上就能幫你找出道理。”
原信又問,“假如這些人都是不可靠的,我們又有什麼理由相信方索瓦呢?”
松岡向原信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手勢——平行手掌向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說,“殺不殺,不是因為可靠不可靠,而是因為可用不可用。”
原信瞪著一雙金魚眼,茫然地看著松岡。
松岡說,“原信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以後你會明白的。”
原信還是一臉懵懂,但是響亮地回答,“哈依!”
四
根據石原次郎的指令,松岡召集日偽要員會議,傳達了江淮派遣軍電令的要點。自從日軍占領武漢之後,武漢也就成了一個傷心地,李宗仁在北,陳誠在南,新四軍的部隊在天上地下水裡岸邊,神出鬼沒,使日軍南下南昌和長沙的計劃屢次受阻,因此對糧食的需求源源不斷。
松岡在會上一反常態地大發雷霆,說是征糧工作越來越艱難了,“皇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來的糧食,沒出陸安州,總是被身份不明的人劫走,看來破壞分子的情報相當准確,一定是內部出了問題。你們“親善政府”和“皇協軍”都有責任,要在內部進行清查。原信也氣勢洶洶地說,一定是有了奸細,“親善政府”和“皇協軍”內有不少人是從國民黨軍隊過來的,“皇軍”已經有所察覺,如果你們自己不能把這些人查出來,“皇軍”的憲兵大隊就要動手了。
在具體到行動計劃的時候,“皇協職員”和“皇協軍”軍官都不吭氣。松岡逼著讓大家認領任務指標,夏侯舒城說,“作為‘親善政府‘官員,我對貴軍的糧食被劫,深感不安。但是我同松岡先生有約在先,我這個市長是生意市長,協買協賣,買糧食我可以不遺余力,但是像這種武力征集,我沒有軍隊,也沒有經驗。”
“親善政府”副市長王月鳳也說,“陸安州本來不缺糧食,但是半年來‘皇軍‘已經從陸安州調走了兩千多萬斤糧食,吃掉了幾百萬斤糧食,可以說供不應求。如今的情形是,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百姓去年大量減產,今年春耕時節已到,仍然人心惶惶,田地荒蕪,有的地方已經出現饑荒,恐怕征糧工作越來越困難。”
松岡瞪著眼睛看著王月鳳,沒有表態。原信質問道,“照此一說,那‘皇軍‘的征糧工作就沒辦法完成了嗎?“
王月鳳說,“這個問題恐怕應該由宮師長來回答。”
宮臨濟惱怒地看著王月鳳,忍下一口氣說,“我有什麼辦法?如果老百姓手裡有糧,我可以派兵去搶,老百姓手裡沒糧,我總不能讓他們屙出糧食吧?”
松岡又把眼光投向夏侯舒城,幽幽地看著,問道,“夏侯先生有何高見?”
夏侯舒城說,“松岡先生是很懂中國情態的。既然松岡先生把陸安州作為戰爭用糧的供給基地,那麼就應該有一個長遠計劃。發展生產不能僅靠城內這一塊的工業,征集糧食更不能一味依靠武力。強行征收,殺雞取卵,竭澤而漁,其實就是自殺。陸安州近兩萬平方公裡的土地,有四成以上良田,占領軍應該給政策,給保障,讓農民恢復生產,大河豐盈了,小河自然也就有水了。”
松岡沉吟不語。原信說,“夏侯先生的意思是,‘皇軍’的征糧工作,只能等到秋收?”
夏侯舒城說,“我是說,征糧得首先有糧,老百姓手裡沒有糧食,你就是把他的皮扒了,也只能熬他的骨頭,那也沒有多少油。你把他的種子都征了,最後我們大家就只好同歸於盡了。”
原信怒目而視夏侯舒城說,“豈有此理!簡直是阻撓‘皇軍’征糧!我就不信,陸安州的糧食已經山窮水盡,民間一定有所儲存。就是你們這些‘皇協’官員姑息養奸,與刁民串通一氣,才使‘皇軍’的征糧工作困難重重。”
夏侯舒城吸了兩口雪茄,看著原信說,“原信先生剛才說我們這些‘皇協’官員姑息養奸,與刁民串通一氣,這種說法我不能接受,請你拿出證據。”
原信說,“征糧工作屢次遭到破壞,就是證據。”
夏侯舒城把目光投向松岡說,“松岡先生,我不知道原信先生的話能否代表您的本意?”
松岡說,“我想知道夏侯先生提這個問題的本意。”
夏侯舒城說,“如果松岡先生也是這麼認為,那麼,請允許我辭去這個‘親善政府’市長的職務。”
松岡的表情激劇變化,沖口而出,“為什麼?”
夏侯舒城不緊不慢地說,“因為‘親善政府’不受信任,我沒法同原信先生合作。”
原信“呼啦”一下站了起來,以拳擊掌,吼道,“簡直是要挾!”
夏侯舒城笑笑,把掐滅的雪茄從容地點燃,神情專注地吸了一口。
松岡哈哈一笑說,“夏侯先生,不要生氣,原信君,不要著急,諸位都是為了東亞共榮事業,目標一致,還須同舟共濟。至於征糧嘛,是一定要征的,是在清剿中征,還是先種後征,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會議開得不了了之,松岡把原信和方索瓦留下密談,原信余怒未消地說,“夏侯舒城大大的靠不住,按照他的想法,‘皇軍’不僅不能去搞糧食了,反而還要給老百姓提供種子呢。”
松岡說,“他並沒有說要給種子啊。”
原信說,“所謂的給政策,給保障,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中國人終究是中國人,他們是不會誠心幫助‘皇軍’做事的。”
松岡看了方索瓦一眼,制止道,“原信君,不要動輒把問題上升到民族高度,我們還是就事論事。”
方索瓦倒像是並不介意,沉吟道,“以敝人之見,夏侯先生的說法不一定沒有道理。我們要有長遠眼光,光靠挖地三尺確實不是長久之計。”
原信說,“我們都不要在這裡坐而論道,關鍵是要拿出辦法。”
方索瓦說,“松岡大佐的一貫指導思想是通過懷柔的辦法感召民眾,這個辦法比挖地三尺好。一方面征,一方面種,讓老百姓看到收成,他就願意把存糧交出來。”
松岡想了一會兒說,“我也認為夏侯先生的看法是有遠見的。所以我想,我們可以在陸安州搞一個試驗,譬如開辟一個‘親善’田園,由‘皇軍’和‘皇協軍’種出一塊模范田,讓各區縣的‘皇協’職員都來參觀,推動糧食生產。”
原信睜大了眼睛,“太君,那清剿工作……”
松岡向原信擺了擺手,踱了幾步,看著方索瓦說,“我想來想去,這件事情還是放在方君那裡做。做‘親善’的模范,也做生產的模范。不知方君意下如何?”
方索瓦說,“可以。桃花塢有千畝良田,官田三百三十余畝,做模范田綽綽有余。”
五
幾天之後,陸安州東南的桃花塢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象:在小蜀山腳下的一片盆地裡,由方索瓦出面雇用當地農民平整了一百多畝水田,阡陌縱橫,水天一色。日本兵的一個中隊和“皇協軍”的兩個中隊,分別由日軍少佐原信和“皇協軍”大隊長楊家嶺督陣,日軍在南,“皇協軍”居北,各列一邊,排成一行,由東向西開展插秧競賽活動。松岡大佐別出心裁的“模范試驗田”正式誕生了。
日軍士兵參軍前多是學生,不會插秧,方索瓦找來一些老農示范,這些鬼子很快就學會了。學會了就一絲不苟地插,起初還縱橫打了線格,以保證行距和間距相等。“皇協軍”雖然多數出生農家,但是多年沒有下田,早已不耐煩這拖泥帶水的營生。一邊插秧一邊罵罵咧咧,說不知道是哪個狗日的出的餿主意,當漢奸還要來插秧。說好了當漢奸就是吃香的喝辣的,當漢奸就是想搞誰家的閨女就搞誰家的閨女。早知道當漢奸還要下地種田,老子還不如不當漢奸呢!
過了兩個小時,日軍的插秧技術越來越熟練,一聲不吭,成排後退。那秧也插得很像回事,縱橫成線,方方正正,而且入泥恰到好處,不深不淺。從東往西看,一串黑色的頭頂;從西往東看,一串整齊的屁股。
“皇協軍”這邊卻是一片狼藉,士兵們東一個西一個,隊形早就亂了,有的在前,有的在後,有站在田裡聊天的,有蹲在一邊抽煙的,有伸懶腰的,有打哈欠的。大隊長楊家嶺對插秧也是一肚子氣,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邊涼快去了。
到了中午,松岡大佐帶著宮臨濟、夏侯舒城一干人等以及各區縣“皇協”職員過來觀摩,一看南北兩邊,涇渭分明。南邊一片齊刷刷新鋪就的綠茵,北邊則是亂糟糟的,秧苗橫七豎八,不少漂在水面。松岡看了看宮臨濟和夏侯舒城,咧嘴笑了說“,二位長官,看看這塊田,你們中國的很多問題,從這塊水田裡就能得到答案。”
宮臨濟的臉色灰綠,憤憤地左顧右盼,嘴裡嘰裡咕嚕地罵著楊家嶺,說:“這些混賬東西,也忒不給老子長臉了。”
原信跟在後面說,“你們‘皇協軍’,打仗的不行,種田的也不行。”
這時候夏侯舒城說話了,“誰說不行?你告訴他們,這是給他自己家裡種田,你看他行不行?”
原信說,“這樣的工作姿態,是不應該吃飯的,中午應該讓他們餓肚皮,重新插秧,直到達到‘皇軍’的標准,才能吃飯。”
松岡向前走著,微笑不語。
松岡等人離開之後不久,原信就讓傳令兵吹哨子開飯。吃飯集中在桃花塢東頭學校的操場上,日軍在南邊,“皇協軍”在北邊。開始“皇協軍”沒在意,各吃各的。鬼子吃飯前還排隊,吟誦給天皇的致敬詞:感謝吾皇,賜我食物。稻米麥面,壯我筋骨;泉水香湯,沐我心靈……
“皇協軍”暗暗嗤笑,說狗日的日本人大白天講鬼話,這食物都是陸安州老百姓種出來的,關天皇屁事!
吟誦完畢後,日本兵就圍成十幾堆,一聲令下,開始進餐。鬼子進餐動作很快,全都埋頭苦干,只聽一片呼呼啦啦的扒拉聲和咀嚼吞咽的聲音。“皇協軍”這邊比較自由,可以邊吃邊走動。後來一個班長發現了問題,聳起鼻子聞了聞,再聞聞,就跑去找排長李伯勇,神神秘秘地說,“排長你聞聞。”李伯勇也聳起鼻子,深深地吸了幾下,再深深地吸幾下,然後就一拍屁股吼了起來,“我日他娘,給日本人吃紅燒肉大米干飯,給老子吃二米飯白菜豆腐。這雞巴飯不吃了!”
排長一咋呼,全中隊都停住了筷子,嘴裡裹進去的飯菜也停止了咀嚼,大家都站了起來,端著碗,遠遠地看著日軍吃飯的方向,一百多張鼻子一起翕動,使勁地嗅著從南邊微微傳來的肉香和飯香。不知道是誰先帶的頭,緩緩地移動了腳步,接著,大家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向南邊緩緩地挪動過去。
日軍那邊沒有反應,還在香甜地饕餮,一個添飯的日本兵抬頭突然看見“皇協軍”們端著飯碗向這邊攏了過來,嘰裡咕嚕地喊了一聲,鬼子兵們像是接到了命令,抬頭轉臉,一看,“皇協軍”們黑壓壓地逼了過來,這才紛紛站了起來。
原信也在就餐的人堆裡,一看這架勢,覺得異常,站起來大吼,先是吼日本兵,“都蹲下,吃飯,吃飯!”然後再吼“皇協軍”,“你們干什麼?回到你們的位置上去!”
但是“皇協軍”不理他那一套,步伐堅定地向南邊逼近,手裡端著飯碗,眼裡噴著怒火。原信沖了過來,對著走在前面的一個“皇協軍”士兵就是一巴掌,凶狠地罵道,“混蛋,退回去!你們要干什麼?死拉死拉的!”
“皇協軍”沒有後退,還在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這時候楊家嶺也過來了,大聲喝令部下後退。“皇協軍”的隊伍停住了,但是只僵持了不到半分鍾,先是半空中出現一個物件,接著就聽見一聲慘叫,原來是一只飯碗准確地落在原信的腦袋上。原信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見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操他媽鬼子吃肉給老子吃鹹菜!日他娘鬼子吃大米飯讓爺們吃雜糧!奶奶的這個雞巴漢奸不當了!”
霎時,半空中狂風呼嘯,猶如鳥群一般,幾百只飯碗,連湯帶水,砸向原信,砸向日軍的隊伍。隨即,十幾個“皇協軍”士兵沖進了日軍的飯場,不由分說,抓起盛肉的鋁盆,一邊吃一邊摔,局面亂成一團。
原信渾身都是湯水,滿腦袋都是大包。但原信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刷”地一聲抽出戰刀,呀呀呀一陣喊叫。日本兵得到指令,全都扔掉飯碗,轉身撲向槍架。只片刻工夫,就擺好了陣勢,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原信的統一號令下,一步一步地向“皇協軍”逼了過來。
帶頭鬧事的排長李伯勇眼見鬼子動真格的了,也吼了一聲,“鬼子要動手了,弟兄們,操家伙啊!”
“皇協軍”們有了組織,發一聲喊,“呼啦”一下回頭就跑,也撲向槍架。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原信一看事情要鬧大,有點慌神,一把揪住楊家嶺,大聲命令,“你的,命令他們,統統退下!”
楊家嶺被原信揪住衣領,一只手端著飯碗,一只手在空中揮舞,帶著哭腔呼喊,“弟兄們啊,你們這是把我往死裡逼啊,退回去吧,鬼子咱惹不起啊!”
李伯勇揮臂大喊“,憑什麼一樣干活吃兩種飯,讓狗日的原信說清楚!說不清楚我們就不罷休!”
原信惡狠狠地盯著李伯勇,一揮戰刀說,“你們支那人的,干活的不行,待遇的不同!無理取鬧,死拉死拉的!”
李伯勇說,“死拉死拉的也就是一條命,我們支那人不能給你們這些鬼子干活!”
楊家嶺又對李伯勇哭喊,“老弟啊你少說兩句,這是講理的地方嗎?你不怕死,也得為弟兄們想想啊!弟兄們啊,退回去吧,退一步海闊天空啊,再這麼鬧死路一條啊!”
楊家嶺這麼一說,“皇協軍”的士兵們就有些動搖。
正在議論紛紛,方索瓦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身後跟著三十多名荷槍實彈的自衛團員。見這陣勢,方索瓦陰沉著臉扒開人群,走到原信身邊,將其擋在身後,向“皇協軍”官兵們喝道,“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上天入地由不得你,是死是活我說了算!怎麼著?想動家伙,你們回頭看看!”
“皇協軍”們疑疑惑惑地東張西望,這一看不要緊,操場已經被包圍了,四面八方全是方索瓦的自衛團,一圈下來,十幾挺機關槍黑洞洞的槍口全都指向“皇協軍”。
李伯勇倒吸一口冷氣,心裡罵道,這狗日的鐵桿漢奸,死有余辜!
六
反“清剿”戰斗結束後,陸安州周邊的日軍和天茱山的抗日武裝都蟄伏下來,沒有展開大規模的斗爭。梅山栗統飛又接到侯先覺的指令,明確了“抗戰不避戰,應戰不挑戰”的指導思想,與敵軍僵持對峙,策應武漢外圍戰,遲滯日軍進攻長沙的步伐,“非不得已之時不得與之為戰”。栗統飛則認為,“新四軍游擊支隊日漸強大,屢屢挑逗敵人清剿,而且詭計多端,數次引戰火於國統區,意在消耗國軍實力”。密囑勞玉軍等團長,對霍英山部嚴加防范,軍用物資、尤其是武器裝備,要嚴加控制。同時要加強情報采集力度,對於日偽和新四軍兩個方面同時進行特工滲透。栗統飛甚至放出這樣的話,對日軍盡量避戰,對“皇協軍”盡量不戰,對新四軍盡量觀戰。
國軍內部的這些動態,是從一二五團唐春秋處獲悉的。唐春秋專門派特務連長孟秋把彭伊楓請到了船兒沖一二五團團部,懇切地對彭伊楓說,“國破家亡,還在彼此傾軋,何時是個了啊!不過請霍司令和彭主任放心,只要我唐春秋還在天茱山,一二五團就絕不會做一件對不起新四軍、對不起華夏民族的事情。”
彭伊楓說,“天茱山國軍長官中有人包藏禍心,我們也是早有准備的。唐團長,有你主政一二五團,我們兩支部隊在民族的旗幟下團結戰斗,甘苦與共,有目共睹。但是,我們也得提醒唐團長,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希望看到這個局面,有人就是要千方百計地破壞我們的團結。唐團長,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唐春秋定定地看著彭伊楓,問道,“彭先生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彭伊楓說,“一、栗統飛在獨立旅站穩之後,他不可能容忍你這樣的人繼續獨當一面。二、最近有情報顯示,天茱山將有一場暗殺戰,暗殺的對象主要是主戰的抗日軍官。”
唐春秋吃了一驚,似乎覺得腦後頓時掠過一股陰風。“那麼,下手的是誰?”
彭伊楓說,“很復雜,也很耐人尋味。日軍在行動,‘皇協軍’在行動,貴部也有行動。但是,不瞞唐團長,針對這種暗殺抗日軍官的罪惡行動,我們也將組織反暗殺活動。我們也會保護那些赤膽忠心的抗日軍官。”
唐春秋的眼睛突然有些潮濕,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們大家好自為之,各自多多保重吧!”
之後不久,眨眼漢子又來了一趟,這次同來的還有江淮軍區的政治部主任馬士基。馬士基是到江南新四軍總部公干,順道來宣布一項任命,任命彭伊楓為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政治委員,游擊支隊軍事行動最高責任者。
命令宣布完畢,馬士基問支隊幾個領導,有什麼意見和建議。霍英山當即表態,“早就應該這樣了,彭伊楓同志軍事在行,政治過硬,無條件服從。”副司令員龍文琿和參謀長許成哲也表示,“半年多的工作實踐證明,彭伊楓同志具有成熟的建軍思想和戰爭經驗,完全可以領導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走向強大。”本來江淮軍區有些擔心霍英山等人對上級賦予彭伊楓的絕對指揮權有看法,馬士基見這幾位主要負責人都心悅誠服,也就放心了。在杜家老樓吃了一頓飯,便由龍文琿帶領獨立營一個排送往長江北岸。
這次眨眼漢子沒有馬上離開,在杜家老樓住了兩個晚上,由彭伊楓陪同,看了獨立營、特務隊和縣大隊,觀看了獨立營一個班的戰術表演。
在回杜家老樓的路上,彭伊楓對眨眼漢子說,“‘老頭子’委我當這個聯絡員,可是我沒有參加過一次‘老頭子’組織的會議,沒有一次當面接受指示,我很想見他一面。”
眨眼漢子說,“這是特殊環境裡特殊的斗爭方式決定的。不過,時間不會太長了。陸安州抗戰這一盤棋,謀局布陣基本就緒,同松岡聯隊開展決戰指日可待。那時候,你就可以見到‘老頭子’了。”
眨眼漢子離開幾天之後,隱賢集地下組織就轉來一封信給彭伊楓,信中寫道:
親愛的同志們:
通過大半年的努力,陸安州敵我力量對比已經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堅冰正在融化,春天即將到來。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作為陸安州地區的主要作戰力量,應繼續加強四個武裝建設,搞好思想信仰教育,抓好技術戰術訓練,籌備豐富的戰爭物資,擴大隊伍,團結友軍,全面提高部隊戰斗力,隨時准備接受艱巨的任務。
信的最後是一份令人振奮的通報:根據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目前的實力和斗爭需要,“老頭子”已經向新四軍總部呈報並得到批准,擬將天茱山抗日游擊支隊升格為江淮七支隊。在原獨立營和安豐縣大隊的基礎上,擴編為獨立一團;在原特務隊的基礎上,擴編為特務營;其余各縣大隊、縣中隊應加強組織領導和正規訓練,俟時機以這些地方部隊為基礎整編為七支隊二團。籌備工作即日開始。
支隊首長做了分工,擴軍工作由霍英山主抓,用他自己的話說,招兵買馬這套活路他熟。一旦有了政策,霍英山放開手腳干,把安豐縣大隊調到距離杜家老樓十裡開外的八角街,進行正規戰術訓練,同時以抗敵劇社為主成立擴軍工作隊,秘密到各縣宣傳演出,吸引青壯年參軍。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縣大隊的戰術訓練經過檢驗,有了很大提高,一個八百人的獨立團很快就拉起了架子。同時從原獨立營抽調一批戰斗骨干,招收一批精明強干的新兵。特務營也初具規模,成立了偵察連、機炮連和勤務排,共二百六十人。支隊機關也實現了正規化,田紅葉為支隊宣傳科長兼抗敵劇社社長,曾見湖為政治部組織科長,劉慶唐為司令部作戰科長,王凌霄為通信科長,在電台聯絡啟動之前,負責敵工科工作。
七
河田大尉感到他的人生進入到最黑暗的時期。
每天,河田大尉獨自一人坐在桂氏莊園最隱秘的一個儲物間裡,過著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他把這種生活理解為豬的生活。他甚至懷疑這個儲物間就是為了囚禁他而准備的,盡管他知道這座莊園已經有二百多年歷史了。
他渴望看見外面的世界。
天茱山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河田大尉不清楚,但是他能分析出來,“皇軍”的三路“清剿”偃旗息鼓之後,再也沒有新的動靜,說明“皇軍”的戰略重心已經完全轉移了。他搞不清楚松岡大佐是不是把他給遺忘了,或者說把他拋棄了。至於那個秘密軍事基地,恐怕再也不需要他做什麼事情了。於是乎,他的黑暗的日子就不知道何時是個盡頭了。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把他遺忘了拋棄了。終於有一天,在巨大的孤寂中河田大尉迎來了被俘以來最幸福的時刻——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還可以看見女人,那個他遠遠地欣賞過、為她的優雅和憂郁而動心的女子——他現在已經知道她的名字叫王凌霄。王凌霄穿著一身灰布軍裝,腰際別著一把小巧的手槍,俏麗的臉上汗涔涔的,眉宇間帶著一股冷艷,來到了他的囚室前面。
天啦,這會兒工夫,他差點兒以為他得到特赦了。跟那個女子一起來的矮子壯漢喝令兩個士兵把他押到院子裡。他頓時看見了廣闊的藍天和潔白的雲朵,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然後審訊就開始了。王凌霄說,“河田,不要再裝蒜了。要說中國話,不許說鬼話!”
他臉上的肌肉跳動了一下。
但他仍然裝蒜,茫然地看著王凌霄。此時此刻,他發現他面對的是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豐潤的下巴……他感到一陣眩暈,眼前五彩繽紛,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可能正常呼吸了,嗓子眼裡一陣悸動。
“河田,說話!”
一聲斷喝讓他嚇了一跳,他這才從夢中驚醒。他明白他是同人間久違了。沒有女人的生活不是人的生活,沒有女人的生活完全可以把人變成牲口。女人比陽光更重要,只要還能讓他見到女人,他的血管裡就會增加鹽分。這個女人,敵人的女人也是女人,她面無表情,眼睛裡卻充滿著敵視和蔑視,但是她仍然是美麗的。她像天使一樣向他昭示——他還活著。
他不想再沉默了,並且試圖站起來。但是,身後的士兵立即把他按住了,他只得老老實實地坐下。他向她笑笑,用純粹的日語說,“小姐,你太漂亮了,你應該到城市生活,我們應該成為朋友。”
王凌霄沒有聽懂,但是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他有點不懷好意。王凌霄說,“我知道你能聽懂人話,河田,以你的學識從長遠的觀點分析一下,你們能征服中國嗎?我們的退卻只是暫時的,只是為戰略反攻做准備。你們發動的這場戰爭是注定要以你們的失敗而告終。現在,我們要在天茱山成立日軍反戰同盟,希望你覺醒過來,恢復一個人的良知,站在人類和平的高度,做一個和平的使者,做中國人民的朋友。”
河田沒想到,這個女子居然有這麼好的演講才能和見識。尤其是後面那幾句話,是很能撥動心弦的。河田麻木地看著王凌霄,沒有說話。他當然不可能去參加什麼反戰同盟,但他不想激怒這個女子,他想聽她多說一些話。
王凌霄見河田沉默不語,知道他把她的話聽明白了。於是從文件包裡取出幾張照片,走到河田身邊說,“河田,這些人你認識嗎?即便你最終沒有參加反戰同盟,那麼,只要你幫助我們做一點事,我們也會給予回報。”
河田沖動了。這個女子,女人,支那女人,中國女人,美麗女人……久違了的女人就在他的身邊,她的體溫,她的體香,像美酒一樣進入他的呼吸道,進入他的腸胃,進入他的血管。沒有愛情,沒有親情,沒有感情,沒有戰爭,沒有文化,沒有歷史,什麼都是多余的、荒誕的、蒼白的,男人和女人就是一切。他差點兒就站起來了,只要他能站起來,他就會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扒開,把她擊中,把她同自己死死地糾纏在一起。讓他們開槍吧,讓他們把他射成一攤爛泥,他也絕對不會放過她的。那樣的話,就是他最好的死亡方式。他既向天皇效忠了,又獲得了一個女人;他既實現了一個“皇軍”玉碎了的壯舉,又除掉了一個褻瀆天皇的敵人。而且,這個敵人是女人,年輕的、美麗的、受過教育的、上層的……讓他們為著不同的民族和信仰死在一起吧……終於,河田陶醉了,忘乎所以了。他覺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到他的血管裡,像火一樣熊熊燃燒。他似乎看見了天皇陛下在注視著他,在對他說,孩子,還猶豫什麼,這一切正是朕為你安排的。它將洗刷你的所有的罪過,寬恕你所有的褻瀆……
啊,這個中國女子,這個看似美麗卻又愚不可及的中國女子,還在那裡天真地讓他辨認那些照片,有“皇軍”的,有投靠“皇軍”的“支那豬”的,還有什麼狗屁國民黨中央軍的,他們要干什麼?這些照片又是怎麼回事?啊,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女子,還有她身邊的幾個蠢貨。他們太不了解“皇軍”了,他們居然認為“皇軍”的原則是可以隨意改變的,他們居然以為“皇軍”可以像那些被他們稱之為漢奸的家伙一樣。哈哈,美人兒,蠢人兒,你們錯了,你們面對的是“皇軍”,是“皇軍”的大尉軍官,是天皇陛下神勇的武士……
“認出來了嗎?這個見過嗎?”
又一聲平靜的、雖然嚴厲卻絕對動聽的雌性的聲音在他的耳畔掠過。他鎮定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地向照片看去。那個身穿國民黨軍官制服的人他似乎真的見過,好像是在陸安州的一家茶樓裡吧,不過那時候他穿的是長袍馬褂。河田現在無法確認他的記憶,他也用不著確認,但是他稀裡糊塗地點了點頭。
“認識,你是說你認識?”
這個女子的聲音還是那樣平靜,好像還摻雜著驚喜。他仰起臉來,看見了那雙美麗的眸子裡果真有驚喜的成分,這一瞬間她的表情不再那麼橫眉冷對了,居然純淨得像個嬰兒。她絲毫沒有察覺一個偉大的危險正在向她逼近。這些支那蠢貨,美麗的傻瓜,他們對於大和民族的認識的確是太膚淺了。認識?啊,認識,就算認識吧,讓你們去猜疑爭斗吧,也許你的猜疑已經沒有用處了。
太美妙了,太幸運了,太動人了。開始吧,這一切就要來臨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動手吧,站起來吧,沖上去吧……就在王凌霄仍然用疑惑的眼光打量他的時候,河田的雙腳像猛虎的爪子,已經把地面踩出了隆隆的聲響,他的胸腔咆哮著雷鳴,他的骨骼在咯咯作響,他的血液如同奔騰的巖漿,撞擊著肌肉發出膨脹的顫動。他試著握了握拳頭,盡管手腕仍然被繩子捆著,但是拳頭還是可以握緊,而且他知道雙拳重擊具有更大的殺傷力,只要戰術得當,不利的因素也可以轉化為有利條件。
他再一次抬起頭來。他捕捉到了一個絕佳的時機——她,他,他們都被他剛才的點頭弄得雲山霧罩,都在用一種困惑的、探詢的眼神在看著他,有一個士兵的槍口甚至斜斜地指向地面。
他試探地挺了挺腰桿,結果驚喜地發現按在他雙肩上的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挪開了。
戰斗的序幕終於拉開了。
河田再一次點了點頭。就在王凌霄和馮存滿的目光剛剛落到那張照片上的時候,他們聽見了一聲雷鳴,接著就看見了平地聳起了一座山峰——日軍大尉河田圭一像鐵塔一般站了起來,沒有等到他們反應過來,這座鐵塔的上半部分便向馮存滿砸了過去,那是被繩子捆著的雙手凝聚的鐵拳,准確地砸在馮存滿的腦袋上,馮存滿當場倒地。王凌霄驚叫一聲,急忙掏槍,河田已實現了快速旋轉,縱身一跳,被捆在一起的雙手連同胳膊組成一個環狀箍圈,從王凌霄的頭上落下,接著王凌霄便感覺自己的上半身被箝緊了,雙臂再也動彈不得。
戰斗的第一個回合完全是按照河田預定的戰術進行的,並達到了目的。王凌霄雙腳亂踢,一邊掙扎,一邊喝令那兩個被嚇呆了的士兵,“開槍,趕快開槍!”那兩個士兵槍倒是端在了手裡,但是沒法瞄准,不知道朝哪裡開。河田大尉狂笑著,終於說出了中國話,“哈哈,哈哈,開槍吧,讓我們一起死吧!我為天皇陛下效忠,王小姐,你為天皇的勇士殉葬。來吧,開槍吧!”
說著,便拖著王凌霄往桂氏莊園的院外移動,一只手還竭力地摸索王凌霄腰際的手槍。顯然,他不是為了逃脫,他的手和腳仍然被捆著,他的目的就是吸引士兵開槍,以實現他“玉碎”的計劃。
一個經驗稍微豐富點的士兵端著槍,圍著河田和王凌霄亂轉,尋找開槍的機會,但是因為怕傷著王凌霄,一槍打偏了。這時候河田已經把王凌霄的手槍拽了出來,手腳並用,用牙齒幫忙打開了保險,想對倒在地上的馮存滿射擊。但是由於王凌霄蹦跳的掙扎,河田開了一槍,同樣沒有打中馮存滿。
王凌霄最後是用自己的腦袋結束這場戰斗的。她的戰術是竭力地彎腰,迫使河田也彎腰,然後突然向後甩動自己的腦袋,只一下子,河田的舌頭便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河田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下亂了方寸,等他明白更大的危險竟是自己手中的獵物時,已經遲了,王凌霄再次向後甩動腦袋,她的頭上還別著一只銀質的發卡,在沒有散落之前這只發卡就把河田的眉骨戳傷了。一次,兩次,三次……河田的眼前一片金星飛舞,耳邊喧囂著澎湃的聲音。
日軍大尉河田圭一終於倒在地上,但手槍還在他的手上,就在他試圖用盡最後一口力氣開槍的時候,兩個戰士撲上來,把他摁住了。
馮存滿清醒過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拖過一桿長槍,要崩了河田,但是被王凌霄制止了。王凌霄說,“我們的紀律規定不殺俘虜,不能開槍。”
馮存滿火冒三丈,抖著槍桿說,“還不殺啊?他差點兒把我們兩個人都給殺了。”
王凌霄說,“那是兩回事。那時候把他打死是戰斗,現在他已經束手就擒又成俘虜了,所以不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