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天空 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一

    楊庭輝的八縱從凹凸山拉出去之後,參加了廬苑戰役對蔣文肇集團軍的合圍,此時的蔣文肇已是甕中之鱉。由於整個內戰形勢的急劇變化,國民黨軍顧此失彼,蔣文肇殘部二萬餘兵力被解放軍三個縱隊加上地方武裝近四萬兵力分割圍困在十幾個據點裡。解放軍廬苑戰役總指揮、某兵團司令員程度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漫天撒網,從容地指揮部隊圍而不攻,步步蠶食,蔣文肇部猶如身上裹了一張濕牛皮,太陽一曬,牛皮收攏,越收越緊。加之梁必達等部零星潛城襲擊,廬州和苑城地下組織破壞偷襲,蔣軍官兵鬥志喪失殆盡,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官兵肝膽俱寒。

    蔣文肇在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情況下,只好冒險突圍。解放軍攻城部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圍魏救趙者有,引蛇出洞者有,攻點打援者有,裡應外合者有,只三五天工夫,蔣文肇的部隊就成了細水流沙,奪路而逃的只有幾千人馬,南下千里追擊於是又開始了。

    大軍過江之後,八縱整編為某某野戰軍第某某軍,楊庭輝和王蘭田分任軍長政委,二旅整編為該軍二師,梁必達和張普景分任師長政委。

    在此江山板蕩之際,蔣軍更是失魂落魄,全部意志只集中在一個字上,那就是——逃。

    風雨蕭蕭,兵車轔轔,散兵游勇見到追擊的隊伍,爭先恐後地舉手投降,即使是建制尚且保留的部隊,只要被追上,也原地不動,一槍不發,只消高喊幾聲,成團成營的兵力就喊著口號過來投降了。當真是兵敗如山倒,一路風捲殘雲所向披靡。

    文澤遠和齊格飛就是在福建境內向梁必達的部隊投降的。受降的先頭部隊是陳墨涵的二團。老袍澤新對手在這樣的場合裡見面,倒也沒有多少尷尬,從文澤遠的臉上看不出那種淪為階下囚的灰溜溜的神色,而呈現了一種被飢餓和疲憊折磨出來的貪婪的表情。

    文澤遠苦笑著對陳墨涵說:「老弟,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當初你的那點動作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我放了你一馬,不圖別的,就圖今天狹路相逢你給我換一身乾淨的衣服,給我一頓飽飯吃。」

    齊格飛更是心安理得,還大大咧咧地擺起了老長官的架子,對陳墨涵說:「老弟,你這一手有先見之明啊。好啊,三十年河東河西,我們成了喪家之犬,你搖身一變又是人家的功臣了。也好,識時務者為俊傑,還不趕緊給文長官和齊老哥備酒壓驚,也算是報答華容道沒有對你趕盡殺絕的一念之恩吶。」

    陳墨涵笑道:「這件事情我已經向梁必達和楊、王首長匯報了。二位老長官放心,你們也是有義舉的,投誠不分先後,殊途同歸只是個時間問題,我軍自然優厚有加。」

    當天,陳墨涵果然在南平城裡擺了一桌酒宴,並派人接來了師長梁必達和政治委員張普景,大家不談內戰磨擦,只言抗戰期間攜手合作的歷史,席間也是談笑風生,氣氛十分融洽。之後不久,文澤遠和齊格飛便被護送到南方某省會城市,開始了他們一生的新轉折。

    第二十一章

    二

    陳墨涵同俞真結婚是安雪梅和岳秀英促成的。是年陳墨涵三十歲,俞真小他五歲。二人原先彼此都有好感,心有靈犀,但一直沒有說破,倒是朱預道的妻子岳秀英看出了眉目,同師裡衛生部長安雪梅一商量,安雪梅也是心領神會,又向梁必達報告。梁必達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類婆婆媽媽的事情,你們幾個女人一起哄,就辦了。」

    梁必達說得輕巧,但他沒有揣摩出安雪梅的另外一層意思。

    安雪梅也是個年逾三十的老姑娘了,由於連年戰爭,個人的問題沒有落到實處,近幾年同梁必達在一起工作,相濡以沫,覺得這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連東方聞音這樣的大家閨秀都被他融化了,那當然不是一般的溫度。安雪梅對梁必達雖然有意,若是一般情況,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表達,但是梁必達的情況特殊,這個曾經被人指摘為「好色」的男人,實際上卻是一個情重如山的人。

    前年大軍進了南方某大城市,一批熱血女青年感戴解放軍英勇善戰,紛紛向解放軍的軍官拋了繡球,就連朱預道這樣的有了家眷的人,也在轟轟烈烈愛的熱潮中亂了陣腳,同一名資本家出身的革命小姐打得火熱,不是朱預道痛哭流涕地懺悔和張普景政委及時趕到,那個青年女學生差點兒就被岳秀英斃了——雖然最終沒斃,但是岳秀英還是在那位女學生的腳下開了幾槍,嚇得那女學生成了稀泥一攤。

    在那樣的擁軍高潮中,青年女學生們對於年齡剛過三十不多,戰功赫赫、年輕有為的師長梁必達,自然更是趨之若鶩,鮮花香粉鋪天蓋地地向梁必達湧了過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這等好事面前,梁必達卻是旁若無人,命令警衛員,任何年輕學生求見,只要是女的,一律擋駕,就連王蘭田以組織的名義,親自主持給他介紹的根正苗紅的老地下黨員的女兒、南方某聯合大學校花之一的一位女大學生,也被梁必達婉言謝絕了。那位「校花」也風聞梁必達的英名,見過其人粗獷但剛毅睿智的風采,不嫌棄其土氣野氣,羞澀地表示「願意同首長接觸」,但是梁必達連面也不給人家見,一口回絕。

    如此,安雪梅就更對梁必達多了一層敬重,也多了一層心思。到陳墨涵在撫宣城裡舉行婚禮的時候,在梁必達的部隊裡,團以上的男性幹部,打光棍的就只有他一個人了,當真有點刀槍不入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當然,在團以上的女幹部中,也還有一個女單身漢在陪著他,同他若即若離,又無時不在注意他觀望他。他呢,對她也似乎很敬重,常常跟她談起東方聞音,談到動情處,三十出頭的漢子,人高馬大的男人,麾下有千軍萬馬的首長,竟然淚流滿面。她於是更有一種滋味說不出,好男人當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可惜東方聞音幸運地遇上了,卻又早早地離去了。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梁必達,抑或是為了東方聞音,還有為了他們共同的事業,安雪梅都覺得她有責任陪同梁必達從海枯石爛的思戀中解脫出來。可是,梁必達的思路不往這上面走,她怎麼辦呢?不是十分有把握,那層意思她是絕不會點破的,她可以等,哪怕最後等的是一場空。

    第二十一章

    三

    半年之後,朝鮮戰爭爆發。不久,楊庭輝率部北上,雄赳赳地跨過了鴨綠江,參加了第五次戰役。此時,二師的結構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姜家湖調任三師師長,朱預道升任副師長,一團團長由曲向乾擔任;陳墨涵升任師參謀長,二團團長由余草金擔任;趙無妨升任師副政治委員,二團政委由馬西平擔任。岳秀英和俞真等幾個女同志全部調到師裡,在安雪梅的衛生部工作。二師在五次戰役的最後階段參加了掩護東線某某某兵團撤退的經津江阻擊戰,具體任務是部署在清化裡一帶二十公里寬的正面上,抵擋聯合國軍兩個師和南韓丁一權部兩個團的衝擊。

    這一次,防禦計劃是陳墨涵制定的。

    時間緊迫,任務倉促,但陳墨涵還是把方方面面的情況都想到了。根據對戰場形勢分析和梁必達一貫的用兵習慣,陳墨涵在計劃上將自己的老部隊二團部署在形勢最為嚴峻的所得堪一線,陶三河的三團欠一個營在右翼防守。這裡相對平坦,身後是一馬平川,漢城至平壤的公路穿插其間,便於機械化行動。敵人進攻發起後,這一線將是飛機和炮火主要的轟擊目標,二團必須硬著頭皮頂住前幾輪進攻,待主力在二道防線上站穩陣腳,才相

    機回撤。陳墨涵計劃以曲向乾的一團加強三團的一個營防守台山筧一帶,這裡是崇山峻嶺,群峰嵯峨,林密勢險,道路嶇崎,易守難攻。其餘直屬部隊作為預備隊隨時機動增援。

    也就是說,陳墨涵的這個作戰計劃是將自己的老部隊二團置於打光的地位了,而賦予梁必達舊部一團的任務則壓力相對小一些。

    陳墨涵之所以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也可以說是有難言之隱。

    前幾年在國內南下攻城和剿匪,在梁必達的指揮下,每次都是一團擔任主攻,二團擔任掃清外圍的任務,雖然從表面上看起來二團的任務是次要地位,但由於是最先接觸戰鬥,孤軍深入,每仗下來,都是損兵折將,被打得鼻青臉腫,而此時敵人的底氣已被二團摸了個一清二楚,同時也被二團纏得師老兵疲,消耗慘重,此時再動用朱預道的一團,精兵強將,士氣正旺,一鼓作氣便奪取了最後的勝利。

    戰後評功評獎,一團自然是首功,而二團雖然傷亡比一團大得多,但由於不是主攻部隊,永遠都是配角地位。

    陳墨涵料定,這次阻擊戰是場惡戰,第一輪梁必達恐怕還是要讓二團打頭陣,待二團將追敵拖疲了,拖垮了,拖得士無鬥志官無決心,才由一團從側翼猛虎下山,奪取防禦戰的最後勝利。

    但這次陳墨涵想錯了。

    等陳墨涵將作業想定報上去,梁必達鑽進自己的坑道,認真地咀嚼了十多分鐘,再將想定退回到陳墨涵的手上時,其它的部署都沒有變化,譬如炮兵火力使用,工兵工事構築,高炮對空位置,防禦縱深兵力的梯次配置和陣前障礙設施,預備隊待機區域,乃至後方彈藥補給方案,梁必達都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對於陳墨涵打陣地戰佈陣謀局的妙算手段,梁必達是充分信賴的。

    但是,梁必達卻在這份計劃的關鍵地方做了一個小小的變動,他拿橡皮輕輕地一擦,把二團的「二」字上面擦掉了一橫,又在一團的「一」字上加了一橫,如此,一團和二團的任務就從根本上變了過來,在即將開始的防禦戰中,首先死打硬拚的將是一團,而二團則有可能成為最後收拾戰果的勝利功臣部隊——陳墨涵對此深感意外。

    作戰計劃通過電台報到軍裡和兵團,被批准了。緊接著,就開始實施準備。

    軍部和兵團司令部在一個半天內連續下發了幾道通報,全是友鄰部隊的危險局面和清化裡防線對穩住戰局的至關重要的意義,以及敵人對清化裡防線志在必得的態勢,上級命令梁必達部務必死守:「至少堅持三天,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個人,也堅決不能後退。」

    直到此時,陳墨涵才恍有所悟——這不是在國內攻城剿匪,今天攻不下來還有明天。這次的任務是死守,二道防線尚未形成,一旦清化裡防線被突破,本軍在這個方向上將會全線潰亂,幾個師的部隊都有可能被敵人衝散。在如此事關全局的重大任務面前,梁必達就不能按照老思路行事了,他還是信不過二團,他怕二團頂不住,造成被動局面。

    明白了這一點,陳墨涵在感到悲哀的同時,又感到欣慰,他想他或許過去對梁必達有諸多誤解,說誰誰誰的部隊是家底部隊,誰誰誰的部隊是非主力部隊,厚此薄彼也許多少有點,但是,要是說誰誰誰居心叵測,蓄意保存自己的實力,蓄意讓誰誰誰的部隊碰釘子受消耗,就是無稽之談了。用梁必達的話說,都是共產黨的部隊,都聽毛主席的指揮,部隊只有編製序列不同,沒有親疏之分。

    過去陳墨涵對梁必達的這個說法不是不信,也不是全信。

    現在他對這話也不是不信,還不是全信。但現在感情不一樣了,大局面前,梁必達將自己的拳頭部隊放在刀刃上,是做好了打光的準備的,這就看出來一個高級指揮員的胸懷了。

    梁必達的部隊只有一天準備時間,搶修陣地,構築工事。至當夜凌晨,追敵前鋒已經抵達,可足卻大大出手陳墨涵和梁必達所料——敵人進攻的廈點並沒有選擇難守易攻的所得堪,而偏偏大舉進攻易守難攻的台山筧。兩個小時之內,二團的陣地上就承受了幾萬噸鋼鐵的炸藥。天上有飛機,地下有坦克大炮,輪番俯衝轟炸,不僅梁必達和陳墨涵懵了,連兵團和軍裡都一時不摸敵人的真實意圖。

    至第二天黎明,二團陣地上已是一片焦土,人員傷亡過半,而此時一團的陣地上毫無敵人進攻的跡象。

    陳墨涵對梁必達說,現在敵人的企圖明朗了,他就是料定我所得堪一帶是重點防禦地段,避重就輕,打台山筧是打我們一個出其不意。可以考慮調整兵力了,要加強台山筧。

    梁必達在指揮部坑道外面的山坡上,雙手擎著望遠鏡,遙望火光沖天的台山筧方向,良久不語。

    陳墨涵見梁必達不表態,只好再給余草金和馬西平下死命令:「打剩一兵一卒,也決不能後退半步。」

    至當日下午,美韓軍隊已經向台山筧發起了連營規模的十六輪進攻,部分陣地落入敵手,余草金和多數營連幹部陣亡,馬西平收攏不足一個營的兵力與敵反覆爭奪陣地,雙方展開了白刃戰。

    進攻之敵在強大炮火的掩護下,倚仗絕對優勢,白天尚且余勇可賈,但是進入夜晚,又是面對面的格鬥廝殺,就不是對手了。

    經浴血奮戰,陣地失而復得。

    第二十一章

    四

    就在台山筧方向進行艱苦卓絕的鏖戰之際,軍部緊急調配過來友鄰的一個團,連一團老團長、副師長朱預道對於台山筧的態勢都看不下去了,主動請纓,要求帶領加強過來的這個團和預備隊前出到台山筧,增援二團。

    這個請求被梁必達不容置疑地駁回了。

    一團團長曲向乾在所得堪無所事事,也一再報告當面沒有發現敵人進攻部隊,要求將配屬給一團的炮火實行射向轉移,從火力上減輕二團的壓力,同樣遭到梁必達的駁斥。

    陳墨涵見梁必達一意孤行,痛心疾首,揪住政委張普景慷慨陳詞,要求給二團增兵。在這個師裡,目前也只有張普景能跟梁

    必達抗衡了。張普景自從跟梁必達搭檔之後,兩個人不知道爭吵了多少次。也是蹊蹺,梁必達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惟獨對張普景無可奈何,經常作出讓步。「這個人一貫以正宗的馬克思主義者自居,沒有辦法,理論上說不過他,誰讓咱是工農幹部呢?」梁必達還曾經一本正經地跟朱預道和曲向乾等人交代過,

    對張克思的命令,絕不能含糊——梁必達在某些場合居然稱張普景為「張克思」。

    「張克思」審時度勢,也認為梁必達按兵不動的行為可疑,到作戰室裡據理力爭。梁必達起先陰沉著臉不予理睬,張普景壓住火氣說:「老梁你是什麼意思?再不增援台山筧,二團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這將成為二師組建以來最大的一次敗仗。你能負得了責嗎?

    梁必達眉頭緊鎖,兩眼仍在沙盤上流連,又琢磨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不陰不陽地看著張普景,梗著脖頸子,說:「敗仗?老張我不客氣地跟你說,作戰你還差把火候。你哪裡知道我的壓力啊?」又說:「敗仗怎麼啦?我梁必達打了那麼多勝仗,就不能敗一次?就是敗了,我也這麼打,這一次我偏偏要打一場敗仗給你們看看。」

    張普景勃然大怒,把電台都摔了,說:「梁大牙,你如果再不增援台山筧,我就向兵團報告,停止你的指揮權。你開什麼玩笑你?你是崽賣爺田心不疼是不是?」

    梁必達仍然不驚不乍,說:「老張你別激動。我說的敗仗是二師的敗仗。為了全局,別說二團,就是我們二師,就是一個軍,打光了也在所不惜。我提醒各位首長注意,所得堪方向哪怕萬里無雲,我也不能動那裡的一兵一卒。」

    梁必達的話說得平靜,但意思卻是堅決的,還是不肯調整兵力部署。

    幾個小時以後,兵團派來的一個團到達了,直到此時,梁必吵了多少次。也是蹊蹺,梁必達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惟獨對張普景無可奈何,經常作出讓步。「這個人一貫以正宗的馬克思主義者自居,沒有辦法,理論上說不過他,誰讓咱是工農幹部呢?」梁必達還曾經一本正經地跟朱預道和曲向乾等人交代過,對張克思的命令,絕不能含糊——梁必達在某些場合居然稱張普景為「張克思」。

    「張克思」審時度勢,也認為梁必達按兵不動的行為可疑,到作戰室裡據理力爭。梁必達起先陰沉著臉不予理睬,張普景壓住火氣說:「老梁你是什麼意思?再不增援台山筧,二團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這將成為二師組建以來最大的一次敗仗。你能負得了責嗎?

    梁必達眉頭緊鎖,兩眼仍在沙盤上流連,又琢磨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不陰不陽地看著張普景,梗著脖頸子,說:「敗仗?老張我不客氣地跟你說,作戰你還差把火候。你哪裡知道我的壓力啊?」又說:「敗仗怎麼啦?我梁必達打了那麼多勝仗,就不能敗一次?就是敗了,我也這麼打,這一次我偏偏要打一場敗仗給你們看看。」

    張普景勃然大怒,把電台都摔了,說:「梁大牙,你如果再不增援台山筧,我就向兵團報告,停止你的指揮權。你開什麼玩笑你?你是崽賣爺田心不疼是不是?」

    梁必達仍然不驚不乍,說:「老張你別激動。我說的敗仗是二師的敗仗。為了全局,別說二團,就是我們二師,就是一個軍,打光了也在所不惜。我提醒各位首長注意,所得堪方向哪怕萬里無雲,我也不能動那裡的一兵一卒。」

    梁必達的話說得平靜,但意思卻是堅決的,還是不肯調整兵力部署。

    幾個小時以後,兵團派來的一個團到達了,直到此時,梁必達縱橫權衡,才勉強同意由副政委趙無妨和陶三河帶領作為預備隊的三團兩個營到台山筧增援二團。而同時命令朱預道率領友鄰配屬的那個兵強馬壯的精銳團進入所得堪,並千叮嚀萬囑咐,說:「所得堪仍然是薄弱環節,切不可掉以輕心。」

    陳墨涵眼看二團已經消耗大部,兩個營的增援無異於杯水車薪,恐怕也是有去無回,轉過頭去淚流滿面,轉過臉來血管膨脹,幾乎是咆哮著向梁必達發出怒吼,請求繼續以重兵增援。但梁必達依然鐵青著臉,堅持按兵不動。不僅如此,他還要陳墨涵命令各個防守陣地,各司其職,不得輕舉妄動。台山筧方向無論出現什麼情況,都由師指揮部處置,各陣地指揮員不許再向師裡請求其它任務,不許干擾師首長決心。

    台山筧方向的戰鬥一直堅持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上午,楊庭輝調來姜家湖的三師進入陣地,二團的老弱病殘才撤了下來。一仗過去,二團的經歷如夢如幻,胳膊腿健全的只剩下不足兩個連的兵力,陣亡四百餘,輕傷重傷五百餘,陣亡將士中還有親臨二團指揮的師副政委趙無妨和團長余草金。

    台山筧戰鬥結束不久,梁必達的二師奉命移防到金剛道一帶休整。

    無論是對於梁必達還是陳墨涵,那都是一段難忘的日子。二團活下來的幾名幹部,包括新任團長陳士元,政委馬西平和一名營長,兩名連長,甚至還有幾個排長,秘密找到陳墨涵,要求陳墨涵牽頭去告梁必達的狀。告狀的理由是,後來的事實證明所得堪方向沒有發生任何戰鬥,而在台山筧方向傷亡慘重之際,梁師長始終按兵不動,不予增援,幾乎造成了二團全團覆沒的慘烈局面,簡直讓人懷疑梁師長的品質,親疏之分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那個晚上,陳墨涵將起哄的二團幹部們全部喝退,獨自閉門在沙盤前琢磨了一夜,不知他琢磨出的是個什麼結果,但從此不提台山筧戰鬥。

    不久,板門店談判開始,戰爭形勢鬆弛下來,梁必達和朱預道等人到東北某城市療養,陳墨涵通過在兵團工作的一位熟人弄到了那次戰鬥前後台山筧和所得堪當面之敵的兵力部署資料,更把此事埋在心底了。

    歸建之後,由於戰爭年代幹部充足,上上下下全是滿的,而且大家同樣年輕,有的軍長和團長都差不多是一個年齡層次,除了少量的到地方工作,大家沒有別的去處,所以二師的班子十幾年基本上沒動。

    第二十一章

    五

    進入和平時期,張普景和梁必達的關係時好時壞。在戰爭年代,梁必達居功自傲是有目共睹的,而張普景寸土不讓也是有目共睹的。

    梁必達譏諷張普景是「張克思」,意思是他一貫以正確路線的代表自居。張普景除了在非正式場合喊他梁大牙,還經常譏諷他是「梁大拿」。

    張普景給梁必達起這個綽號的弦外之音是,梁必達的大牙雖然不存在了,但手卻伸得更長了,全心全意地抓權。軍事和行政那一套他事無鉅細都要管,當然,這不是壞事。機關上黨課,本來應該曲政治委員主講,但是梁必達每次都要作「補充」,他補充的時間比張普景用的正課時間還長,居然還文縐縐地給官兵們講孫子兵法裡的思想政治工作,講戚繼光對於訓和練的不同理論,好像一當上師長,他的文化就自然而然跟著上了一大截,

    當了黨委書記,思想政治工作就無師自通了。

    當然,這些還不構成主要矛盾,而且在工作上兩個人不扯皮,也不搞明爭暗鬥那一套,有意見當面爭論,在黨委會上吵。

    但有一點最讓張普景不能容忍的是,按照約定俗成的慣例,部隊裡的黨委書記多是政治委員擔任,但梁必達卻死不鬆手,軍政一把抓。日常工作也很霸道,一言堂現象十分嚴重。這就需要張普景進行始終不懈地鬥爭了。

    建國之後,張普景同梁必達之間最嚴重的一次交鋒是在五十年代中期,也就是從朝鮮戰場歸建之後不久。當時,竇玉泉已經回到軍隊工作了,在師裡當副師長。

    事情的起因是,一團有個班長,為了表現進步、達到提干的目的,夜間潛進炊事班的伙房,把引煤的木柴燃著了,待火燒到一定程度,一邊報警,一邊奮不顧身地救火。

    當時,梁必達和陳墨涵正在南京軍事學院學習,梁必達還擔任學員班長,身先士卒,吃洋麵包喝牛奶,學夾公文包和穿皮鞋,把胳肢窩和腳都磨爛了。

    在家主持工作的是政委張普景和代理師長竇玉泉。

    「熊熊烈焰終於被撲滅了,我們可親可愛的某某某同志卻全身四處負傷。他甦醒過來之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大火熄滅了嗎?不要管我,保衛國家的財產要緊。」——典型事跡材料從團裡報到師裡,然後又報到軍裡乃至軍區,軍區報紙的頭版頭條就是這麼宣傳的。

    遠在千里之外的梁必達看見了這張報紙,很是激動,拿著報紙到各位同學的房間轉悠,很神氣地跟人家說:「知道某某某某某部隊是誰的部隊嗎?就是本班座的。」

    倒是陳墨涵,看了報紙之後,蹙著眉頭想了半天,不冷不熱地說:「為什麼不報道事故原因?這說明防事故還有死角,應該給家裡打個電話,別光顧吹了,這種事情吹多了,典型和失火的次數恐怕都要增加。」

    這幾年,梁、陳二人在工作上齟齬不多,面子上過得去,但工作之外就沒多少來往,總像是隔了一層東西。來這裡學習之後,節假日裡,陳墨涵寧肯跟那些被梁必達稱之為「打敗仗的教打勝仗的」出身於國民黨軍的教員們在一起交流戰例,也堅決拒絕同梁必達一道逛街。

    陳墨涵當時的身份是分管行政的副師長,他對「典型」不感興趣,他首先關注的還是抓事故苗頭,要「扼殺於萌芽狀態」。

    但是梁必達當時多少有點昏昏然,加上離開部隊有段時間了,洋麵包和牛奶也漸漸適應了,珵亮的皮鞋雖然有點硌腳,但是走在南京城裡的路面上,還是比穿布鞋和草鞋要體面得多。

    梁必達那時候很在乎體面,自己麾下出了個典型,當然也能為他的體面再增加幾分體面,所以就沒把陳墨涵的話當回事。

    沒過多久,政委張普景把電話打過來了,梁必達起先還以為他是報喜的,張普景卻恨恨地說:「假的,假典型。我當時就覺得有疑點,可是軍裡和軍區兩級工作組硬著頭皮昇華,搞出了這麼個假典型。現在我們調查清楚了,火是他自己放的,證據確鑿。」

    梁必達大吃一驚,怔了半晌才說:「那怎麼辦啊,這不是天大的醜聞嗎?保衛科那群混蛋都是幹什麼吃的?」

    張普景說:「現在是騎虎難下了,我給你打電話就是要商量商量怎麼辦。」

    梁必達問:「老竇是什麼意思?」

    張普景說:「老竇這個人你還不瞭解嗎?榮譽面前有點患得患失的,含糊。」

    張普景還有一層意思沒有說出來,梁必達離職學習,竇玉泉代理師長主持工作,就在這個期間,出了個先進典型,當然是天大的好事,由此將「代」字去掉都是有可能的。但如果又推翻了,形勢馬上就會急轉直下,姑且不論去掉「代」字,甚至連個人品質都會遭到上級的懷疑,反而還要吃這個典型的虧——他自然是竭力想保住了。

    梁必達又問:「你的意思呢?」

    張普景說:「那還有什麼說的?弄虛作假,欺騙上級,還差點兒真的製造一場火災。我的意思是,向上級匯報真相,師黨委作檢討,這個班長品質惡劣,開除軍籍,押送原籍。」

    張普景原以為梁必達會明朗地支持他的態度,但他想錯了。

    梁必達半天沒吭氣,又問:「還有誰知道真相?」

    張普景說:「除了保衛科長和小蔡,就是連隊的連長指導員了,常委裡目前也只有我和老竇知道。」

    梁必達又是長久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老張,木已成舟,這件事情影響太大了,我看,還是維持現狀吧?」

    張普景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這回輪到他不吭氣了,在電話的另一頭迷迷糊糊地聽梁必達解釋:「這個班長的做法是錯誤的,但是,他畢竟是個戰士,還年輕。如果把真相捅出去,師裡作個檢討也就過去了,大不了處分幾個人,可是這個戰士就徹底毀了,弄得不好自殺都是有可能的。再說,他這樣做,雖然動機不可告人,但也有值得諒解的地方,他是要求進步嘛。我的意思是,這件事情就不要擴張了,內部掌握,降低宣傳的調子,年底讓這個戰士正常復員。」

    張普景急了,說:「老梁,這樣做是不負責任啊,怎麼能這樣處理問題呢?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這樣卑鄙的行徑,這樣醜惡的靈魂,不處理,反而姑息養奸,這哪是我們共產黨員應有的原則啊?」

    張普景說著說著就火了。

    梁必達卻沒上火,說:「老張,問題都有兩個方面,就算是假的,可是已經宣揚出去了,已經是典型了,是學習榜樣了。我們暫時遷就一下,給全軍區送出一個典型,貢獻比錯誤大。再說,現在全軍都在學習的那幾個典型,你能保證都是真的?你能保證他們所有的事跡都是真的?……」

    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邊張普景就把電話摔了。

    梁必達愣了一陣,覺得問題沒解決,確實棘手,正琢磨對策,電話又打過來了,還是張普景。

    梁必達也火了,說:「我已經脫產了,師長是老竇代理,黨委書記是你張克思代理,你們看著辦吧?」

    張普景說:「我是先跟你通個氣,你同意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我還是堅持,一,披露真相。二,師黨委集體檢討。瞞上欺下的事,我張普景不知道便罷,既然知道了,我的眼睛裡就容不得沙子。我不怕丟人,也不怕撤職,堅持真理,義不容辭。」說完,聽梁必達久無反應,又說:「老梁,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我希望你能支持我。你是已經脫產了,就是承擔責任,也是我負主要責任,但我需要的你的支持。」

    梁必達當然不會馬上表態,想了一一會,問道:「這件事情是誰挑起重新調查的?」

    張普景說:「當然是我。」

    梁必達在電話裡牙疼似的哼了幾聲,又問:「這個調查經過黨委集體研究了嗎?」

    張普景頓時語塞,心裡暗罵,沒想到狗日的梁大牙現在這麼狡猾,事情沒有搞清楚,能拿到黨委會上研究嗎?可是不研究,擅自調查一個已被軍和軍區兩級認可的典型,似乎又有些另搞一套的嫌疑。

    果然,梁必達開始進攻了,說:「老張我看你是搞鬥爭搞出癮了,現在又打進二師的內部了。你搞這一套有經驗,那你就按照你的戰術來吧。我不表示任何態度。今天這個電話權當沒打。以後有人問我,我會否認的。」說完,連再見也沒說一聲,就把電話掛了。

    張普景當時氣得臉色鐵青。

    這件事情最後還是以張普景的意見佔了上風。張普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召開了黨委會,將保衛科重新調查的材料公佈於眾,大家都傻眼了,既然公開化白熱化了,誰也不敢再說保典型的事了,二師建師以來史無前例的一樁醜聞終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二十一章

    六

    後來梁必達和陳墨涵學習結束回來,軍以下班子調整,竇玉泉到軍裡當副參謀長,軍黨委考慮梁必達和張普景之間矛盾較大,尿不到一個壺裡,動議把張普景調到另一個師去工作。又一個出乎張普景意料的情況是,梁必達主動找到了軍長楊庭輝和政委王蘭田,匯報了張普景曾經給他打的那個電話,也承認了自己的本位思想和「不健康意圖」,滿腔真誠地說:「雖然二師犯了錯誤,但是老張沒犯錯誤。如果不是張普景同志堅持原則,說不定二師還蒙在錯誤的鼓裡。我本人請求繼續同張普景同志一起工作。」

    按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也都襟懷坦白了,但是,已經轉業到軍部所在地D市擔任農業局局長的江古碑有一次到二師看望張普景,又把這攤雞屎挑起來了。

    在談起老同志的關係時,張普景愉快地說:「媽的,梁必達這個人,現在也學會見風使舵了。狗日的腦子轉得快,進步很大。」

    江古碑說:「這個人粗中有細,以粗遮細。在凹凸山,我們都被他玩了。單說一件事,那次李文彬被俘,老竇讓部隊把炮都架上了,他就是不讓打。我就不相信他是為了顧全同志的生命,我看他是居心叵測,他是料定了李文彬受不了老虎凳,故意讓他當叛徒,給我們這些人難堪,出我們的醜,掃清障礙。」

    張普景聽了此話,當時一愣。他知道江古碑在凹凸山被梁必達捋軟了骨頭,現在到地方工作了,腰桿硬朗了一些,時不時地在老戰友的面前談談對梁必達同志的看法。當年,梁必達不讓開炮,張普景當時沒有來得及多想,認為梁必達那樣做也未可厚非,甚至體現了胸懷。是啊,自己的同志還在敵人手裡,怎麼能頭腦一熱就讓他跟敵人同歸於盡呢?但是,事情過後,諸多疑點就出來了,但是幾十年都沒有找到證據。再說,梁必達當時說

    是為了保全同志的生命,你也沒有證據說他別有用心,怪只怪李文彬是一攤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張普景對江古碑說:「這事小要再說了,怎麼說都說不出梁必達的問題。現在大家在一起工作,不利於團結的話少說為好。不要把自己的同志想得那麼壞。」

    江古碑說:「也不要把他想得那麼好。在凹凸山,他說我們整他。我們是整過他,但我們整他是上級佈置的。他就沒整過我們?他整人是用軟刀子,殺人不見血。」

    張普景不悅地說:「什麼我們你們的?都是同志。老江你有些思路不對頭,狹隘。同志之間不能嫉恨雞毛蒜皮,工作為重,大局為重。」

    江古碑見話不投機,知道張普景同梁必達明爭暗鬥,頗為謹慎,笑了笑,便不多說了。

    第二十一章

    七

    梁必達是在朝鮮戰爭爆發之前同安雪梅結婚的,婚後先生了個兒子,襁褓之中就有些膀大腰圓的態勢,還長了一雙比較可觀的招風耳朵。

    滿月那天,給兒子取名字的時候,老戰友聚在一起,提議了不少,文的雅的都有。梁必達盯著兒子左看右看,說:「什麼梁建設梁發展的,你叫他建設他就好好建設啦,你喊他發展他就能發展啦?唯心主義。我看來個實事求是的,這傢伙耳朵大,就叫大耳朵得了,梁大耳朵。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後代會打洞。眼大觀六路,耳大聽八方,我是梁大牙,一輩子幹得不差。兒子叫梁大耳朵,也算是子承父業。」

    安雪梅已經習慣於梁必達的武斷了,但是前來恭賀的老同事老戰友們卻紛紛抗議,認為這個名字實在不成體統。客人當中數張普景資格老,比梁必達大幾歲,參加工作就更早,可以倚老賣老,經常同梁必達分庭抗禮。這些年張普景老得比較快,頭上一頭花髮,眼上一副老花眼鏡,四十多歲的人,加上個頭不高,一副精瘦的坯子,倒有五六十歲的形象——他自己開玩笑說,跟梁大牙搭夥計,我的青春都被他消耗掉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好像還不太樂意跟梁必達分道揚鑣,兩個人爭爭吵吵,還是把一支部隊帶得生龍活虎。

    張普景說話向來不客氣,說:「豈有此理!什麼梁大耳朵,像個人名嗎?你有那顆大牙是舊社會造成的。現在是新社會了,怎麼能叫梁大耳朵呢,還想當山大王啊?咱們扛槍吃糧的後代,還是要走革命這條路,我看這樣,叫尚武,這才是子成父業。」

    梁必達撓了撓頭皮,覺得張普景取的這個名字比其他人取得對味一些,就說:「好,聽政委的,就叫梁尚武。但小名還叫梁大耳朵。」

    那段時間,由於方方面面的關係都比較順利,經濟建設氣氛濃厚,幹部們也都安居樂業,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各項工作都朝氣蓬勃。那些日子,也是張普景和梁必達在互相搭檔上有史以來的黃金歲月。

    為第一個孩子取名,梁必達聽了張普景的,到部隊從朝鮮歸建,又生了第二個孩子,是個閨女,梁必達就不聽任何人的意見了,自作主張且不容置疑地給女兒取了個名字叫東方紅。

    當時安雪梅的臉上就有些難堪,但是又不敢反對,私下裡跟張普景反映,說師長懷念東方聞音,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直接把孩子的名字取成東方紅就不合適了,好像孩子不是我生的,是東方聞音生的似的。

    張普景便去找梁必達,說:「老梁,你的心情我們大家都明白,可是你也要為安雪梅想想,人家一個女同志,是很講自尊的。你不能這麼給孩子取名字。」

    梁必達卻毫不妥協,眼珠子一瞪,說:「你張克思管得也太寬了,人說管天管地還不管人家吃喝放屁呢,我給孩子取名字你也管。上次我都聽了你的,你想怎麼樣?是不是我的每個孩子都要請你取名字啊,是我的孩子還是你的孩子?」

    張普景說:「在部隊我是政委,在同志之間我是兄長,革命幹部家庭的事也不完全是私事,私事處理不好,照樣影響工作。不僅這個名字要改過來,我還得提醒你,要尊重安雪梅同志,人家也是個團級幹部,還是凹凸山的老革命,資歷比你還長,你居然規定她稱呼你師長,有這樣對待老婆的嗎?」

    梁必達說:「誰告訴你她稱我師長是我規定的?她那樣稱呼是她的習慣。」

    張普景說:「她習慣了你也習慣嗎?在床上她喊不喊你師長?說起來都是笑話!她為什麼這樣稱呼,還不是你在人家面前總擺師長的架子?」

    梁必達說:「一,關於安雪梅同志喊我師長的問題,我可以做她的工作,但是在部隊面前,她還是應該喊師長,她喊我老梁梁必達梁大牙合適嗎?在家裡她可以喊別的,但是她要堅持這麼喊,我也尊重她的習慣。二,關於給孩子取名字的事,就這麼定了,你要是不同意,可以在黨委會上提出來。」

    張普景啼笑皆非——有把為孩子取名的事拿到師裡黨委會研究的嗎?但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又似乎不那麼合適,知道那段往事的人能夠體諒和理解,不知道那段往事的人會怎麼想?再說,孩子大了知道這件事情又會怎麼想?但在這個問題上,梁必達寸土不讓。

    梁必達說:「將來如果再生一個,就取名為安大頭,跟我老伴從內容到形式都一脈相承。革命軍人的孩子是革命的,不是私有財產。我把她取名東方紅,不僅有紀念東方聞音的意思,也有紀念新中國成立的意思。」

    這次爭論不了了之。

    過了一段時間,倒是安雪梅又找到張普景,主動撤訴,說:「算了,既然師長堅持這麼取,就叫東方紅吧,這名字也滿好聽的。再說,我和東方聞音情同姐妹,孩子隨她的姓,也算是一種情感寄托,師長的動機是好的,我擁護。」

    如此,「張克思」就沒轍了。

    到了張普景的女兒出生,梁必達拎了一瓶酒去,對張普景說:「勞你大駕給梁大耳朵取了個梁尚武的名字,不錯,有氣勢。但是我越想越不對勁,我梁必達自己連個名字都取不好嗎?那也太沒文化了。不行,你這個小兔崽子的名字該由我來取,不然我就吃虧了。」

    張普景說:「怎麼敢說你沒文化?你不是說過嘛,東方聞音給你的評價是具有高小以上文化知識,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素質,具有高中以上文化前途。再加上在南京軍事學院學習,連孫子兵法都講得頭頭是道了,誰還敢講你沒文化啊?」

    梁必達哈哈大笑:「那好,你這孩子的名字我取,叫張原則。」

    張普景不痛快了,臉色極其難看:「老梁,你人前人後叫我張克思,有挖苦的意思,我不屑於跟你爭論,張克思就張克思吧,你挖苦不倒我。我這可是個女兒,一個女孩子,叫張原則像個什麼樣子?」

    梁必達不慌不忙,把放在桌子上的五糧液篤了篤,說:「你這個人,真是沒氣量,我是來給孩子取名的,不是來跟你磨牙的,你火什麼火?我喊你張克思是抬舉你,我喊你張漢奸你幹嗎?再說,你不也是喊我梁大拿嗎?比起梁大拿,張克思總要高尚些吧?我且問你,我拿了你什麼了?」

    張普景一想,梁必達的話乍聽起來倒像有些道理,但卻實實在在是強詞奪理。至於說拿了什麼,你梁必達心裡還不明白?黨委書記的角色都叫你拿去了,一拿就是十幾年,還不夠嗎?可是這話顯然不是這個時候可以說的。

    張普景說:「好好好,不跟你吵。但是,我的女兒不能叫張原則,這簡直是對我的進一步挖苦。你要不是來搗蛋的,就動動腦筋取個像樣的。」

    梁必達說:「我是動過腦筋來的,就叫張原則。我要是故意搗蛋挖苦你,我是王八蛋。」

    張普景見梁必達又變成了梁大牙,胡攪蠻纏,覺得為這個事傷了面子不好,就退了一步,說:「也難得你這個師長叔叔如此重視犬女,這樣好不好,中庸一下,就叫張原行不行?」

    梁必達也意識到剛才的玩笑有弄假成真的危險,兩個人本來關係微妙,近來好不容易有了緩解,分寸還是要把握好,於是借坡下驢,也退了一步,說:「那好,你們叫她張原,我還是叫她張原則。等孩子大了,讓她自己選擇。」

    張普景想了想,覺得此法可行,就同意了。如此看來,關係還是融洽的。

    第二十一章

    八

    二師駐地在中原某市,營房是原先蘇聯人為國民黨軍設計的,軍官住宅高大寬敞,師長和政委共住一幢房子」但從中間隔開,每家一個獨立小院,梁家居東,張家在西,各佔地二百多平米,院子裡還有菜地。

    搬進新居之初,梁必達發現過於空曠,也過於清冷,便同張普景商量,把中間的那堵牆打開,就像後來樣板戲裡唱的那樣,拆了牆就是一家了。

    張普景一眼就看穿了梁必達的陰謀,因為安雪梅在軍隊醫院當領導,忙得要死,又不會調劑生活,而張普景的夫人汪成華是個家庭婦女,相對輕閒、,而且做得一手好菜,梁必達便常常到張普景家「檢查伙食」,嫌繞路敲門喊門不方便,所以要「兩家並成一家」。

    張普景說:「你少來這一套,要是感情深,牆不打開也是一家。你狗日的盡算計我,並成一家你交不交伙食費?我纏不過你,堅決不同意把牆打開。」

    但是張普景堅決不同意沒用。

    這次雖然沒有達成協議,但梁必達斷無半途而廢的習慣。

    有一次張普景下部隊幾天,回來一看,中間的那道牆還是讓工兵連給打通了,還造了個小圓門。張普景氣不打一處來,他在這邊罵,梁必達在那邊笑,也不還口,可是,牆被打開的事實卻是不好更改的了。

    以後有了孩子,張普景才發現梁必達這狗日的果然陰險,有長遠眼光。

    那時候幼兒園還沒有建起來,在當時的政治氣候裡又不敢請保姆。白天上班,梁必達便唆使孩子鑽洞,「到西院去,汪阿姨會講故事。」孩子們自然歡天喜地了。第一回,張普景就警覺起來了——這個頭不能開,於是親自把兩個小東西往東院驅趕,但是趕到東院,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了,兩口子都上班去了,只好又領回家,交給自己的老婆。

    這以後就壞了,形成了慣例,每天上班,孩子準時鑽洞過來,趕都趕不走,再說老婆也不讓趕了,說這些小貓小狗的,帶一個兩個是帶,帶二個四個也是帶——帶出感情了,以致後來幼兒園建好之後,梁大耳朵和東方紅放學回來,還是先到兩院,跟成華阿姨撒足了嬌,跟張普景的兩個孩子張文韜和張原則一起撒足了野,在張家吃過了晚飯,這才磨磨蹭蹭地鑽洞回家——這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在十二歲以前,不是特殊情況,梁尚武和東方紅很少在自己的家星吃過晚飯,因為梁家的晚飯沒有張家的晚飯香。

    有一次開一個軍民關係方面的會議,駐地市裡來了幾個記者,會前會後拍了許多照片。此後不久的一天,張普景到東院找梁必達有事,一進客廳,便看見偌大的一面牆上新懸掛上了許多鏡框,上面的照片都是趾高氣揚的梁必達。倒是有一張是和張普景的合影,但張普景一看就火了。

    在那張照片上,張普景顯得無比矮小,腦袋跟梁必達的胸脯一個水平,正仰起頭跟梁必達一本正經地說著什麼,而梁必達則顯得人高馬大,一隻手握拳抵在下巴上,微笑著俯瞰張普景,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勢,讓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就像是毛主席接見小八路。

    其實,張普景雖然個頭低了一點,也僅僅是相對梁必達而言,他的身高比梁必達差不到十公分,而這張照片居然高低懸殊如此之大,顯然是拍攝角度問題。

    張普景沉下臉說:「梁大牙你安的什麼心,為什麼單把這張照片掛起來,還掛得這樣醒目。這不是抬高自己貶低別人嗎?」

    梁必達說:「扯淡,這是為了體現我們軍政一把手緊密團結嘛。」

    張普景說:「取下來,不取我給你砸了。」

    梁必達說:「你敢?這是我的家,我想怎麼掛就怎麼掛,你管的也太寬了。」

    吵來吵去,梁必達堅持不取那張照片。張普景無奈,真砸當然也不合適,再說為了一張照片鬧得不亦樂乎也像個師政委的氣量,梁必達能玩這種小伎倆,他不能。但是又覺得窩囊,氣鼓鼓地回到家裡,翻箱倒櫃找照片,也想找一張自己高大而梁必達矮小的照片,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理想的,只好罵狗日的梁大牙居心不良,把什麼機關都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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