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戰爭之神驟然君臨,山南山北同時厲兵秣馬。
是夜,凹凸山月黑風輕。西部重鎮壽春縣城東北一隅的一座三層小樓在夜暗中顯現出黝黑的輪廓,偶爾有極強的燈光從三樓厚重的窗幃縫隙洩露出來,又迅速被密密匝匝的桉樹吸收了,三十米外往這裡看,依然是漆黑一團,再加之明崗林立,暗哨晃動,就使得這個精緻的小樓多出一些陰森森的神秘。
此處叫安豐巷四十五號,原是日偽政府的警察公署,兩個月前被接收過來之後,就變成了國民黨軍新編第一三七師的師部。此時,二十餘名身著黃呢制服的國軍將校在師部作戰室裡正襟危坐,神情肅穆地聆聽中將師長劉漢英傳達長官部的「剿匪」計劃。
「諸位同仁,隨著國共兩黨談判破裂,杜魯門總統所遣特使馬歇爾將軍業已回國,停戰令遂告無效,我軍剿匪計劃即將全面展開。國軍主力正在大量北調。長官部轉來統帥手諭,表彰我部堅持凹凸山抗日的卓越精神和不朽戰績。由於本部所處地區險要,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最高統帥命令我部暫不機動,堅守凹凸山,就地剿滅共匪楊庭輝部……」
被劉漢英稱為「共匪楊庭輝部」的江淮軍區部隊,此時已經整編為江淮野戰軍第八縱隊了,楊庭輝為縱隊司令員,王蘭田為縱隊政治委員,在同一時間內,也是緊鑼密鼓嚴陣以待。劉漢英略作停頓,目光從與會人員的臉上緩緩掃過。眾人皆面無表情。
師部作戰室是臨時佈置的,寬四丈,長六丈,蔚為壯觀。進門約一丈距離,擺著一幅巨大的沙盤,凹凸山地物地貌赫然呈現於盤上。沙盤之後是一張長方形紅木會議桌,正中位置上從左至右坐著中將師長劉漢英和少將副師長文澤遠。劉漢英的左手依次為少將參謀長左文錄、一旅少將旅長張嘉毓、三旅少將旅長武丙球和六名校級軍官。文澤遠的右手邊依次為少將副官長吉哈天、二旅少將旅長馬梓威、四旅上校旅長齊格飛,往下也是六名校級軍官。這支部隊名義上是一個新編師,但實際兵力已經是四個旅,加上師部直屬部隊,共有十五個團將近兩萬兵力,比雜牌軍一個軍的實力還要雄厚。
劉漢英和文澤遠的身後正面牆壁上懸掛著手幀標滿兵力部署的巨幅作戰地圖。從地圖上看,幾條粗壯的箭頭像幾隻凶狠的拳頭砸出去,遒勁地彙集在一個地方,此處文字標注的是「匪梁必達部」。
從圖上標繪的態勢看,小小的「匪梁必達部」這回無疑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逃了。這是劉漢英選擇的第一輪衝擊對象,保江先保淮,打蛇打七寸,要打楊庭輝,就必須先幹掉梁必達。
整編第一旅三團中校團長陳墨涵就坐在齊格飛的身邊,從他臉上同樣看不出什麼表情。
自從石雲彪戰死以來,原七十九軍剩下的這點部隊這幾年所走過的路,說起來一把辛酸淚,想起來滿腹血淚仇。先是散兵游勇被縮編成了補充營,後來又有莫干山死於不明不白之中。被掛起來在統帥部幫閒的那位陳上將縱然有雷霆之怒,無奈層層阻隔搪塞,關於812高地血戰,石雲彪之死、莫干山之死的種種真相,就像一粒粒細微的沙子,落入萬丈深井中,被一層又一層最高統帥的嫡親軍官們所製造的大量假相淹沒了。陳上將早已被削了兵權架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沾地,徒有這參議那委員各種虛銜,其實都不過是一種象徵,倘若不是考慮陳上將是黨國一介元老,是視聽輿論關注的對象,那些嫡親軍官們恨不得殺了他。
鞭長莫及啊,更何況還是一根輕飄飄的羊毛鞭子呢。既然大樹沒了葉子,乘不得涼,那麼底下的人就只能好自為之了。倒是半路加盟的陳墨涵,痛定思痛,為自己和原七十九團的弟兄們艱難地尋找了一條棲身之道。
當初,陳墨涵接手補充營營長一職之後,曾經在極小的範圍內召集原七十九團幾名根深蒂固的老軍官開了一個極其秘密的會議。此後,補充營的精神面貌便大不如前。
陳墨涵主動向張嘉毓提出,為了加強約束,請團座在本團範圍內調配四名排長和七名班長,充實到補充營。陳墨涵稱此為「摻沙子」,是幫助他管束原七十九團老兵。同時,陳墨涵又去找政訓處主任吉哈天,聲稱補充營是七十九團的老根底,官兵們懷舊情感嚴重,同國軍其他部隊隔閡較深,他這個外來戶有些力不從心,請吉主任派遣政訓人員,每週給補充營官兵訓話,陳墨涵稱此為「洗腦子」。在治軍方面,陳墨涵也一改石雲彪、莫干山等人「以身先人」、「以心統軍」的君子將風,而是強調等級有別、上下尊分,營裡軍官不再同士兵一起用飯,連裡軍官不再同士兵一起訓練,連排級軍官也不再同士兵居於一室。陳墨涵稱這種做法是「找面子」。
摻了沙子又洗了腦子,洗了腦子又給軍官找回了面子,於是乎,表面上看大家都成了最高統帥的忠實信徒,言必談「焦土抗戰」、「地不分東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之類,實際上都是清談空喊,而軍伍人心鬆散,官兵隔離,軍紀廢弛。當官的開始擺譜作威作福,打罵士兵的現象有了,聚眾賭博的現象有了,剋扣軍餉的現象有了,甚至還有人抽起了大煙,凹凸山南斜河街明妓暗娼的館子裡,也出現了補充營軍官的身影。
如果退回幾年,石雲彪和莫干山在世的時候,發現抽大煙和嫖娼,輕者重罰,重則殺頭都是可能的。而現在到了陳墨涵的手裡,補充營徹頭徹尾地變了,漸漸地同二四六團其他營隊沒有太大的區別,融為一體了,共同成了偏安一方的百姓禍害。
再拉到訓練場上,官軟了,兵懶了,有了喊聲卻是虛張聲勢,一刀一槍多是花拳繡腿。從他們的嘴裡,再也聽不見當年那種讓人心悸的炸雷般的吼聲了,從他們的眼睛裡,再也看不見當年那種令人膽寒的仇恨了。
這一切,劉漢英都默默地看在眼裡。一方面,他不太相信老七十九團的漢子這麼快就變成了稀泥,這麼快就消蝕了仇恨。作為軍人,他懂得一個法則,改變一個人容易,實在改造不了殺頭便可,但是,改變一支部隊是困難的,尤其是家族似的非嫡系部隊,只要人不死絕,那支部隊就有一股暗氣代代相傳,就像一個幽靈,始終會在冥冥中控制他們的精神。但是,劉漢英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征服他們改變他們也是可能的,因為他們的最高長官換了,陳墨涵不是七十九軍的遺留分子,再加之大量摻了沙子,四處都是監視的眼睛,狗打怕了都不敢再叫喚,何況是人?
胳膊畢竟拗不過大腿,識時務者為俊傑嘛,看來陳墨涵是深諳此道的。
劉漢英對陳墨涵比較欣賞。
在劉漢英看來,既然陳墨涵不是七十九軍的遺留分子,石雲彪和莫干山又不是他的爹娘,他陳墨涵就犯不著抱著他們的陰魂去撞自家的腦袋。設身處地地想想,他劉漢英本人對最高統帥也沒有忠心到肝腦塗地的地步,見勢不妙他也是會拔腿就跑的,那麼,陳墨涵對死去的石雲彪和莫干山,就更沒有理由冒自家生命之險去盡虛無縹緲之忠了。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軍官都這麼看問題。
在劉漢英的身邊,也有些人認為,補充營終歸是七十九團的老底子,不少官兵都是石雲彪和莫干山的死硬親信,已往對其他部隊的貪污腐化是深惡痛絕的,現在彎子轉得這麼快,轉眼之間就同流合污甚至不分仲伯了,連趙無妨這樣在營長和連長位置上三起三落、對長官心存嚴重不滿乃至仇恨的人,如今也表現出胸無大志吃喝嫖賭的作為,對長官也是一副恭恭敬敬低眉順眼的樣子,還耀武揚威地娶了一個小老婆,以表示自己甘心墮落,
這其中是否有詐,是不是有更深的陰謀,的確還是值得推敲的。左文錄對此就很懷疑。
劉漢英卻不以為然。劉漢英認為,像趙無妨這樣的人,過去一直在石雲彪和莫干山的手下,中武培梅的毒太深,再加之那時候年輕,容易意氣用事。現在不同了,從旅到團,都對補充營優撫有加,軍官們雖然降了職,但是加了餉。像趙無妨這樣的泥腿子出來從軍,圖的是個什麼?當官固然重要,但當官之所以重要不就是因為當官可以撈到銀子嗎?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能使磨推鬼,劉漢英把這些官場法則看得很透,有奶便是娘,官就是
錢,錢就是官。既然如此,給他銀子,他還有什麼話說?再說,七十九團那些老兵的年紀一天天地大了,樹老皮多,人老愁多,一天天地老了去,就一天天地軟了去。石雲彪和莫干山一死,七十九軍的陰魂就斂不起來了,現在的這些後來者不是武培梅的孝子賢孫,不大可能老走武培梅的路。
劉漢英是越來越器重陳墨涵了。年輕人的腦子裡本來就沒有歷史老賬,只不過可能有一時受了石雲彪和莫干山的蠱惑,隨著石雲彪和莫干山的消失,這點蠱惑的餘毒,用恩惠之紗輕輕一擦就灰飛煙滅了。
不久,又遇上了一件事情。讓劉漢英和張嘉毓等人更加堅定了對陳墨涵的信任。
陳墨涵當上補充營營長之後不到半年,在集團軍蔣文肇的司令部擔任處長的陳克訓便派人給劉漢英送來了四根金條和一封密信,希望劉旅長栽培重用其胞弟陳墨涵,並雲陳家世代經濟實業,頗諳理財之道,墨涵自幼就參與家政,有理財積資方面的天賦。「墨涵實乃一書生,恐勉強於戰爭之術。倘能予以軍需財務之職,當有利其一展聰慧,克訓及家尊均感念劉旅長之體恤。」
看完這封信,面對四根黃燦燦的金條,劉漢英心裡一陣冷笑:他娘的果然是財主子弟,如意算盤竟然撥到老子的頭上來了。姓陳的看中的還是我的肥缺啊。
劉漢英自然是不會把理財管物的肥缺交給陳墨涵的,軍需輜重之權自有他的表弟黃香術料理,別人休想插手。但金條:還是不能拒絕的。再說陳克訓在集團軍總司令蔣文肇的身邊高就,多一言少一言大不一樣,還是不得罪的好,給他一個面子;下了一道命令,陳墨涵便升任二四六少校團副兼補充營營長。
劉漢英覺得,補充營還是由陳墨涵管著比較妥帖。為了體現他的胸懷,補充營裡除了吉哈天派去的一名心腹上尉張崮生,擔任營副兼訓導員,還任命了年近四十、在劉漢英和張嘉毓看來已是無力老狗的趙無妨擔任少校副營長。
就在日軍投降前夕,蔣文肇秘密來到凹凸山檢查防務,接見了團以上軍官。隨同總司令前來的陳克訓也同陳墨涵見了面。
兄弟二人談起家事,均淚流滿面,感傷之餘又很慶幸,都在軍中任職,為黨國報效。蔣文肇總司令知道這層關係後,還特意囑咐劉漢英:「都是自家兄弟,應予重用。」
如此一來,在「凹凸山抗日獨立旅」擴編成新編第一三七師的時候,陳墨涵一躍而成為張嘉毓一旅三團的中校團長,也就順理成章了。
第十八章
二
沒有人知道陳墨涵此刻在想什麼。
這會工夫,軍官們已經離開座位,沿沙盤站了一圈。劉漢英手中的金屬棒在沙盤東部指指點點:「自進入八月以來,蘇軍成立第一、第二遠東軍和太平洋艦隊,對日軍發起進攻。共軍借此機會,陰謀搶佔地盤。凹凸山南隅東部已全部淪為赤區,楊匪庭輝坐山為王就地擴張,已被任命為所謂的江淮野戰軍第八縱隊司令。除了原有各分區所轄地方武裝,又先後成立了兩個野戰獨立旅。據悉,第二旅旅長梁大牙部——也就是梁必達部近日在梅嶺集會,宣佈同我軍為敵,其部散駐於江店集、陳埠鎮、徐家集、彭塔一線,晝操夜練,其焰正熾。長官部令本部趁梁必達部新建未戰之際,首取陳埠鎮和彭塔,挫敵銳氣,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之目的。各部的任務區分是——。」
說到這裡,劉漢英打住話頭,又舉目向各位軍官掃視。眾軍官為之一振。
「新編第一三七師第一旅。」
「到!」張嘉毓收顎挺胸,兩腳「喀嚓」一併。
陳墨涵心中暗暗叫苦:煮豆燃豆萁,看來第一把火本部就首當其衝了。
「你部集結全部兵力於馬陂至宋店方向。當面之敵為梁必達兩個營,其防禦陣地為一線塹壕,縱深內無重火器配置。防禦正面較寬,薄弱環節較多,宜多路突擊,佔領一地,鞏固一地,循序漸進,迫敵步步推讓,寸寸蠶食……」
再往後,劉漢英都說了些什麼,陳墨涵已經聽不清了。他的視野裡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梁必達,一個是朱預道。在抗戰最艱苦的歲月,山南山北唇齒相依,如今剛剛打走了異族,又反目成仇兵刃相見。這一槍該怎麼打,陳墨涵很惶惑。
「二旅。」劉漢英又低沉地喝了一聲。
「到!」應聲而起的是馬梓威……
陳墨涵打了一個冷戰,腰桿不自覺地挺了挺。他突然意識到,攤牌的時刻已經逼近了。兩年來,他和他的弟兄們忍辱負重,低聲下氣,不該說的話說了,不該做的事做了,一寸一寸地麻痺了劉漢英等人的警惕,一寸一寸地獲取了他們的信任。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當初是為了保存實力,使老七十九軍和七十九團的弟兄得以休生養息。那麼,保存實力又是為了什麼?現在總算有了一千二百多人馬了,有了迫擊炮連和機槍連,還有趙無妨、陳士元、余草金等一批肝膽相照的鐵桿弟兄。幾年來,他一片苦心孤詣慘淡經營,弟兄們委曲求全以淚下酒,共同死死地守著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像是一道冰凍不斷火融不化的金箍,將上上下下的感情板塊牢牢地箍在一起,成為一座風雨不透的精神堡壘……
可是這支隊伍最終將向何處?
他陳墨涵所能夠倚重的,還是七十九軍的幽靈,他一次又一次舞動原七十九軍靈魂的旗幟,他是憑藉著武培梅和石雲彪、莫干山等人的抗日壯舉和威望,才把眾兄弟的意志緊緊地維繫在一起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與其說是他在指揮這支部隊,倒不如說是七十九軍的亡靈在控制這支部隊。一支部隊可以打散,可以打亂,但它的精神是不朽的,是根深蒂固的。石雲彪、莫干山等人對部隊的影響根植於每個官兵的心靈深處。原七十九軍老軍官趙無妨、陳士元、余草金等人之所以對他充分信賴鼎力相助,是因為他們把他看成是石雲彪和莫干山意志的忠實繼承者。
他們管理部隊,暗中還是靠「身先士卒」那一套,還是靠「士兵吃乾,軍官吃稀;士兵吃稀,軍官喝水」的甘苦與共的精神感召部屬。所謂軍官隊伍裡出現了貪污腐敗吃喝嫖賭現象,那其實都是在演戲,是虛晃一槍,是故意作出一副喪志墮落的頹廢神情給劉漢英和張嘉毓看的,是另一種形式的韜光養晦。
劉漢英和張嘉毓等人哪裡知道,在陳墨涵的默許甚至暗示下,趙無妨也在部隊內部建立了「愛國精神學會」,現在的一營營長陳士元、三營營長余草金和七名連長都是該學會成員。該學會只有一個綱領:光復七十九軍精神,為武培梅將軍和老長官石雲彪團長、莫干山團副復仇。
陳墨涵比任何人心裡都清楚,他所領導的這個團,仍然是一顆隨時都有可能引爆的巨型炸彈。倘若他同自己的部隊離心離德,他最終也將被炸得粉身碎骨。陳墨涵當然不會同他的部隊離心離德,事實上他已經當仁不讓地成了這支隊伍的主心骨。投軍以來,他還沒有發現有誰能夠取代石雲彪和莫干山在他心中的位置。無疑,他將堅定不移地按照石雲彪的精神領導這支隊伍。
他沒有想到,生死存亡數度春秋,遠在千里之外,還有一雙蒼老悲愴的眼睛在密切地注視著他。就在他擔任三團團長之後的第九天,他突然接到了由趙無妨轉來的一封密信:「七十九軍所有在天之靈均為你們艱苦卓絕的奮鬥精神而深感欣慰。劍膽琴心,日月可鑒。我以一名抗日將領的名義命令你們,以民族利益為重,不義之戰不戰,是非之地不留……為生存計,宜暫收鋒芒,免露銳氣,斂翼待動。俟時機成熟,棄暗投明。」
這封密信讓陳墨涵驚駭不已。如此說來,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的心底深藏著的那個秘密,全都被人洞悉無遺。那麼,這位自稱「抗日將領」的人是誰呢?莫非就是那位在最高統帥部忍辱棲身、度日如年的陳上將?
趙無妨沒說。陳墨涵也沒問。大家權當沒有發生過這回事。但毋庸置疑,陳墨涵毫不躊躇地信賴了這個似乎來自天外的指令。直到後來一個叫小於的女子出現了,陳墨涵才知道這封信居然是由高秋江輾轉傳過來的。密信中就他的下一步行動,也作了具體的部署,要他嚴格掌握部隊,控制異己分子,不久將有人同他取得單線聯繫,協助他行動。一陣辟里啪啦的皮鞋碰撞聲響起,陳墨涵倏然警覺。抬起頭來,才發現作戰會已經結束,軍官們已紛紛起立。陳墨涵霍然站起。此時他看見中將師長劉漢英正冷冷地注視著他。在劉漢英的身旁,還有一雙眼睛,向他投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那是少將副師長文澤遠。
第十八章
三
陳墨涵得知韓秋雲嫁給了半真半假的洋人喬治馮,並且即將遠走高飛到加拿大,是在蔣文肇總司令親臨舒霍埠那天。那個日子離日本天皇宣佈無條件投降已經不遠了。
二哥陳克訓娶的是蔣文肇的表小姨子衛爾雅,多少有點攀龍附鳳的意思。二哥告訴他,他的二嫂衛爾雅也是書香門第,是安慶城裡著名中醫衛翰軒的掌上明珠,現在在集團軍總司令部當機要員,很賢慧的一個人。陳墨涵看了衛爾雅的照片,形象不俗,儘管頭戴船形軍帽,仍然掩蓋不住南國姝麗的清秀。陳墨涵當時說:「這樣好,我們藍橋埠陳家,除了死的,都歸姓蔣的指揮了。」
二哥倒是沒有在意弟弟的弦外之音,關切地說:「你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終身大事不能不考慮。我這個當哥哥的也給你留點意。凹凸山的女人見識短,我在總司令部女軍官當中給你物色一個怎麼樣?成了,也好把你調到總司令的身邊。你城府很深,又有毅力志氣,在上面總是比在姓劉的手下有發展。我知道你在這裡的處境很微妙。劉漢英這個人陰陽怪氣的,何不找個機會離開?你要是有意,我來操辦。」
陳墨涵沒接這個茬,說:「二哥,這些年你就沒有想過韓秋雲?他可是你的初戀啊。據我所知,她心裡還在裝著你。」
陳克訓說:「你怎麼消息這麼閉塞?她馬上就要跟喬治馮到加拿大去了,她不僅把我早就拋在腦後,連中國都不在乎了。」
陳墨涵愕然。想了想說:「倒也是,這兩年我雖然見過幾兩面,但是從來不談及你們的事。她跟喬治馮的事我也聽說了一些。可是你還能要求她怎麼樣?走了也好,她本來是個苦命人,但願此去能夠脫離苦海。」
陳克訓仍然在為弟弟的前程考慮,不屈不撓地說:「墨涵你好好掂量一下,如果你想離開凹凸山,我就開始活動,這也不是個難事。第一步我要先把弟媳給你找好。」
陳墨涵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了個「不」字。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捨近求遠呢?」
陳克訓作驚喜狀:「這麼說來,你是情有所鍾了。二哥既然來了,何不請來一見,我這個兄長還要當你的一半家呢。」
陳墨涵笑笑說:「兄弟既然重逢,這等大事理所當然是要請二哥定奪的。不過,眼下還真沒有考慮這件事情。我的意思是說,凹凸山雖然罕見名媛淑女,但我也犯不著為了娶一房妻子動用二哥的能量。男情女愛,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總是要自己選擇的好。」
陳克訓想了想,笑了,說:「你的思想一貫新潮,二哥當然不能勉強。」
陳墨涵說:「再說,我們兄弟二人現在都是黨國軍人,身後都有兵馬。戰亂未息,何以為家。恕小弟悌孝欠缺,這件事情我暫時不想考慮。」
陳克訓分明已經感到了,雖然是一母同胞,但數年不見,兵荒馬亂沉浮不定,彼此的身上都多了些官場仕途的謹慎,或許腦子裡已經分道揚鑣了也未可知。關於弟弟的婚事和調動的事也就不再提了。
在對凹凸山南梁必達部進攻的作戰會上,陳墨涵的腦子裡還縈繞著另外一個俏模俏樣的小女子。這個女子就是高秋江的結拜小妹小於——她的真實姓名叫俞真。
在不久就要開始的戰爭中,俞真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半年前的那個秋天,當高秋江強忍悲憤完成了除掉八路叛徒李文彬的任務,決意回到凹凸山為莫干山復仇的時候,她沒有料到,有人在她之前先下手了。
是在一個月朗星稀的深夜,在洛安州的一家旅館裡,高秋江向俞真講述了她的歷史和真實身份,她和莫干山那段石破天驚的愛情聽得俞真淚流滿面,不同的愛情樣式和同樣的愛情悲劇把這兩個女人的心緊緊地揪在了一起。就在那個夜晚,俞真請求她們二人結拜成姐妹,並且表示要和高秋江一起返回凹凸山,作為她報仇的幫手。
高秋江最終同意了。如果說在此之前高秋江和俞真是在互相利用的話,那麼,當愛情這個話題成為情感的爐膛,就把彼此的心融化在一起了。戀愛中的女人是勇敢的,失戀中的女人是不顧一切的,而失去了愛人的女人則是兇猛的。
她們在旅館裡徹夜喝酒,在微醺的狀態下制定了一項十分清醒的復仇計劃,包括怎樣返回凹凸山,怎樣偽造俞真的身份,在什麼機會下手,下手之後怎樣脫身,等等。那時候高秋江沒有提起陳墨涵和陳墨涵的補充營,她曾經聽莫干山說過,七十九軍和七十九團最後的希望就在陳墨涵的身上,那是一個隱藏得很深的盟友。如此,她更不能把自己的行動同陳墨涵瓜葛起來,她是報私仇。
計劃儘管已經十分周密了,可是第一步還沒實施就夭折了。
離天亮還有個把時辰的時候,高秋江完全是處於一種本能的警覺,聽見旅館的院子裡有響動,這響動是尋常的響動,這種響動過去也有過,譬如住店的人夜裡出來小解,過路的商販臨時投宿等等。
但是在這個夜晚,高秋江卻從這尋常的響動裡聽出了不尋常的意味,敏銳地從夾帶露水氣息的夜風裡嗅到了一股陰冷的殺氣。她立即暗示俞真,兩個人只用眼神交流了幾下,便潛出了房間。
當然是插翅難逃了。小樓已經被圍住了,她們和正要上樓行動的幾個男人展開了槍戰,樓下十幾桿硬火向樓上射擊,彈如飛蝗。
雙方僵持了十幾分鐘,高秋江掛花三處,好在都不致命。俞真見勢不妙,將一根早先備下的繩索拋向鄰樓的轅桿上,拉緊活扣,催促高秋江蕩鞦韆逃命。
高秋江是北方人,沒玩過江淮地區蕩鞦韆的把戲,再說對方顯然是衝著她來的,她當然不能自己溜之大吉而把俞真留下。
二人爭執了一會,俞真最後妥協,高秋江交給她一封密信,囑咐她逃出之後潛進凹凸山烏龍集,將信交給一個叫趙無妨的人,或者交給山南的梁必達,這就是後來陳墨涵看見的那封密信。俞真雖然沒有飛簷走壁的功夫,但是逃生的本領卻在前幾年練得爐火純青,當她蕩到鄰樓之後:高秋江便舉槍打斷了繩索,繼續狙擊樓下殺手。俞真脫離了險境,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角落聆聽這邊的動靜。雙方又激戰了十幾分鐘,槍聲逐漸稀落,最終無聲無息。高秋江如今是死是活,仍然沒有明確答案。
第十八章
四
陳墨涵第一次見到俞真,已是在新編第一三七師宣告成立半個月之後了。
那天上午,陳墨涵帶著隨行人員到二龍崗巡視防務歸來,從烏龍集西口穿街而過,行至丁字街萬源鹽店和通達布莊之間,冷不丁發現擁有三千多口人的烏龍集這天憑空多出了一個人——通達布莊星多出了一個俏模俏樣的小女子。
這女了約有十八九歲年紀,上身穿了一一件淡湖藍色的士林布小褂子,下著一條黑色短裙,剪著齊耳短髮,腳上是一雙小口帶襻布鞋。看模樣,不是烏龍集土產的人物,很像是從城裡來的學生。
陳墨涵當時就有些警覺。近日上峰通報,日軍即將戰敗,可能要孤注一擲進行最後的報復,洛安州「榴花一號」特務機關派遣大量奸細潛入凹凸山區,搜集情報,刺殺抗日要員。這個時候烏龍集多出一個陌生而俏麗的女子,在背景沒有弄清楚之前,他是不能掉以輕心的。
陳墨涵注意那個女子的時候,她的手裡還托著一匹綢緞,好像正在幹活,也用一雙新奇的目光看著陳墨涵,臉上有羞赧的紅潤,但並不拘謹,落落大方,遞給陳墨涵一個明朗友好的淺笑。陳墨涵的步子稍微遲疑了一下,向女子禮貌地點了點頭,極其矜持,然後便在衛兵的簇擁下目不斜視繼續趕路。恰在這時候,從通達布莊的貨架後面走出了布莊老闆桂蘭亭,一見陳墨涵便拱手揖道:「陳營……陳團長,恭喜高昇啊。長官有半年光景沒有光顧小店了,敝店有谷雨前剛采的金寨翠眉,敬請長官賞光一品。」
陳墨涵素來不喜歡同商界打交道,以往為了籌措補充軍餉,偶爾與烏龍集幾個商界名流謀過幾次面,彼此不設筵席,清談品茗,事情辦完了走人,頗有君子之風,這是當地的土豪劣紳都知道的。
陳墨涵沒接品茗的茬,不動聲色地問道:「這位小姐是……」
「這是內侄女碧薇,安碧薇。」
陳墨涵笑了笑:「哦,安小姐好。」又對桂蘭亭說:「謝謝桂老闆的美意,近日公務在身,就不登門拜訪了。改日吧。」
回到團部,陳墨涵立即讓勤務兵請來了趙無妨,說了在烏龍集發現一個陌生女子的事,請趙團副通知情報室調查此人的來歷。趙無妨嘴裡雖然答應了,心裡卻是一本清賬。那個女子的來歷他不僅知道,而且還是他親自安排在桂蘭亭家的。她就是俞真。
當初,在高秋江遭到暗算的時候,俞真雖然沒有與殺手直接謀面,但在此前她一直同高秋江一起活動,恐怕也早就被人注意了。無論高秋江是死是活,她的下落對手顯然是知道的,而這個小女子不翼而飛,對手肯定是不會放過的。既然這一切都是因為莫干山發生的,那麼,小女子一旦逃出,當然就有可能進入烏龍集,這一點,對手應該是能夠判斷出來的。對於俞真來說,烏龍集顯然不是久留之地。鑒於這種考慮,在見到俞真之後,趙無妨當機立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俞真秘密送到潮州,交給了共軍領導人王蘭田。
早在去年夏天,趙無妨就得到陳上將的密令,要他暗中觀察和影響陳墨涵,隨時準備率部棄暗投明。俞真在潮州楊庭輝和王蘭田部受訓半年,成了一名十分出色的諜報工作人員,值此國共大戰即將拉開帷幕之際,高秋江也漸漸被對手淡忘了,俞真這才又被重新派回到烏龍集,擔任趙無妨和潮州方面的聯絡員。
當然,此時時機還不是很成熟,趙無妨還不能把俞真和潮州方面的關係告訴陳墨涵,他跟陳墨涵只是這樣說:「不用調查了,這個人我知道,不是敵人,是我們的朋友。」
陳墨涵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立即就判斷出來了,俞真的背後站著的實際上就是趙無妨。陳墨涵冷冷地說:「趙團副,你是我的老長官了。但是,我要對這支部隊負責,有些事情,我還是應該心中有數的。」
趙無妨說:「我跟你說一句話,她是高秋江的人。」
「哦……」陳墨涵哦了一聲,便不再多問了,再問就多餘了。
此後不久,劉漢英和楊庭輝的臉皮就撕開了。
在陳墨涵最為惶惑的時候,趙無妨帶著陳墨涵趕到當年莫干山住過的廟子崗,在那裡同俞真再次見面,這次也可以算是內戰開始後陳墨涵同共產黨方面的初次正式接觸。俞真交給陳墨涵一封信,竟然是他闊別數年的恩師王蘭田寫來的。看罷此信,陳墨涵真是百感交集,這才明白,那個俏模俏樣的小女子,如今已經是楊庭輝部的諜報人員了。
第十八章
五
劉漢英的新編第一三七師對梁必達部的第一輪進攻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
戰鬥前期,梁必達指揮部隊避開了張嘉毓一旅主力的鋒芒,在陳埠鎮和徐家集地區造了一番聲勢,便主動放棄了在劉漢英看來十分重要的兩個戰略重鎮,讓張嘉毓部在陳埠鎮趾高氣揚地慶祝了一番。
事實上被佔領的陳埠鎮已是一座空鎮,只有少量游擊隊在周邊不厭其煩地開展襲擾活動。而此時,梁必達已經調遣朱預道的一團和曲向乾的三團並加強幹余民兵的兵力集中於宋店至馬陂之間的雞冠山一線的狹窄地區,放過了馬梓威二旅進攻部隊前鋒一個營,將馬部第二團的兩個營引進兩山之間近三干公尺的狹長地帶。
如此,就形成了一個精緻的長蛇陣,擊其首則尾不能顧,擊其尾則首不能顧,擊潰腰腹則首尾均不能顧。梁必達選擇的正是「擊其腰腹」。
戰鬥打響後,三千土洋八路像是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馬梓威的兩個營,山野裡頓時槍炮轟鳴狼奔豕突。梁必達部在此處的兵力佔絕對優勢,但在其它地方又是絕對空虛,自然不敢戀戰,速戰速決,馬梓威的這兩個營轉眼之間就灰飛煙滅了。
待馬梓威回過神來,緊急調兵遣將,然而為時已晚,梁必達部隱身一般沒了蹤影。
梁必達有段通俗的戰術理論:叫化子不跟龍王爺比寶,打得贏就打,還不能久打,見好就收,來日方長。打不贏就跑,還不能瞎跑,割草也別放過兔子。
前幾年山南山北一致對外,國共兩軍幾年沒有大打出手,馬梓威對梁必達的戰術一向不屑,認為毫無章法,不按規矩來,上不得大檯面。但這回卻讓馬梓威嘗到了苦頭。馬梓威調集的增援部隊撲了一空,恨恨地正在回撤途中,豈料梁必達主力又殺了個回馬槍,在預備隊陶三河的二團呼應下,將馬梓威殿後部隊又吃掉了一個半營,還生擒了馬梓威部三團團副余子秋。
在陳埠鎮方向,張嘉毓的捷報剛剛發出,就接到劉漢英十萬火急的通報:山南江淮野戰軍第八縱隊梁必達旅副旅長兼凹凸山軍分區司令員竇玉泉指揮的二旅一個團和分區的九個獨立營,加上地方武裝近五千兵力正向陳埠鎮進軍,更為嚴重的是梁必達指揮的兩個野戰團以及配屬的地方武裝撤除宋店馬陂戰鬥之後去向不明,梁必達一向善於快速機動連續作戰,分析認為是要對張嘉毓部形成合圍態勢。
張嘉毓頓時驚出一頭冷汗,指揮駐紮在陳埠鎮一帶的一團另二團的兩個營火速後撤,沿途又被竇玉泉指揮的幾支地方武裝神出鬼沒地打了幾個小阻擊,東一鎯頭西一棒子,防不勝防,損兵折將仍在繼續。
其實,梁必達壓根兒就沒有打算合圍張嘉毓,只不過是讓竇玉泉組織地方武裝打草驚蛇,張嘉毓就沉不住氣了。這次搶奪地盤的戰鬥,以劉漢英新編第一三七師三個整營遭到全殲,五個營受到重創,損失兵力近兩千,並且丟失了西皋、三河、天堂寨等處方圓十幾公里的地盤為代價而告結束。
劉漢英的臉連續黑了兩天。劉漢英對張嘉毓和馬梓威等人說,輕敵,輕敵是致敗的根本。這話主要是說馬梓威的。當初馬梓威進軍雞冠山的時候,劉漢英就告誡他要呈多路縱隊齊頭並進。但是馬梓威不把梁必達放在眼裡,倚仗全副美式裝備,兵強馬壯,梁必達無奈他何。另外,將部隊分成數路,他也不放心。
他習慣於一個拳頭打人,他也怕用巴掌打人遇到硬骨頭會折斷手指。卻沒料到,這回一個拳頭伸出去,沒有砸住梁必達,反倒被梁必達敲折了手腕子。
馬梓威自知理虧,並不爭辯,只是說:「鄙職有過,是輕敵了。不過這個梁必達的確不是個玩藝兒,不按規矩來。幾年沒跟他們打了,還不太適應他們的路數。」
張嘉毓在一邊打圓場,笑著說:「梁必達這個人,還真不能小看。大字不識幾個,但是朱毛的那一套游擊戰術他還吃得很透,心領神會,運用自如。集中絕對優勢兵力,各個擊破,這套戰術是很厲害的。」
劉漢英撫掌歎道:「我軍在其它戰場上,也是吃這個虧。說起來算是有自知之明了,他不跟你擺譜,不跟你以陣對陣,他東奔西跑,神出鬼沒,出其不意。你在明處,他在暗處。陣地戰不靈了,弄得不好,本部要在這個問題上吃大虧。我勸諸位不妨多看看毛澤東的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馬梓威不以為然地說:「師座言之有理,但在鄙職看來,也未必那麼嚴重。土八路就是土八路,可一可二不可再二。依職之見,我部趁敵初戰告捷,正在得意之際,出擊梅嶺,端掉梁必達的老窩。」
劉漢英正色道:「還是輕敵。梁必達跟你不一樣,梁必達不姓馬,不是馬謖,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簡單。」馬梓威一臉尷尬,看了看劉漢英,又看了看張嘉毓,不吭氣了。
第十八章
六
陳墨涵暗自慶幸,此次進攻梁必達,劉漢英沒讓自己的部隊打頭陣。他雖然已經接到了王蘭田的密信,但他並沒有貿然表態。軍中無小事,何況他的處境十分微妙,他必須慎之又慎——正是得益於這種滴水不漏的謹慎,他和他的部隊才有了今天。
不到決定性的時刻,他是絕不會貿然行動的。出征之前,陳墨涵說想嘗一嘗凹凸山名茶谷雨和清明之間的金寨翠眉,趙無妨心領神會,馬上說通達布莊桂老闆的茶道功夫是烏龍集第一流的。他說那好吧,就去勒索他一次。本部雄踞凹凸一方,抗日有功,保護這些土豪劣紳在戰亂之年仍然財源不斷,喝他一杯清茶也是給他一個面子——這話就有點跋扈了,當然也很像國軍軍官的做派。
不僅喝茶,還喝了酒。不僅喝酒,還要桂蘭亭的內侄女安碧薇小姐作陪,還喝得半醉。
在十分短暫的單獨接觸的機會裡,陳墨涵噴著濃厚的酒氣,嘟嘟囔囔語焉不詳地對俞真說,兩軍即將開戰,兵戎相見,此處不是久留之地,我勸安小姐還是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
聽他那口氣,好像對於俞真的身份以及彼此此前的接觸全都忘記了,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那些事。倒是俞真沉不住氣了,急不可耐而又直截了當地告訴陳墨涵,王蘭田要求他在這次戰鬥中絕不能露出異常表現,上峰怎麼佈置就怎麼打,繼續取得信任,將來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
陳墨涵當時就明白了,劉漢英的作戰計劃已經在楊庭輝和王蘭田的案頭了,這次討伐必敗無疑。同時他也清楚了他和他的部隊在這次出征中該做出怎樣的舉動,但他在俞真面前卻仍然裝糊塗,半真半假使勁地睜著一雙朦朧的醉眼:「安小姐你說的是什麼?什麼是異常表現?什麼繼續取得信任?我怎麼聽不明白啊。」弄得俞真一頭霧水。
俞真畢竟年輕,城府不深,還以為這個人真的是一喝就醉,真像個酒囊飯袋,那可不是要誤大事嗎?後來還是趙無妨向她遞了個眼色,背過陳墨涵,意味深長地告訴她:「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她這才疑疑惑惑地放下心來。
見過俞真,陳墨涵的心裡就有底了。所幸的是,他的三團加強給了三旅的武丙球,進攻時為張嘉毓部的第二梯隊,同時擔任東南方向的警戒,防止潮州方向楊庭輝野戰軍主力趕來打援。戰鬥很快就結束了,陳墨涵的三團一槍沒放。
第十八章
七
三團仍然駐紮在烏龍集。
團部還是原先的七十九大隊的大隊部,只不過陳墨涵為了體現國軍長官的氣派,派工兵將團長「官邸」和作戰指揮部都修理了一番,官邸由泥牆茅屋變成了二層磚瓦小樓。底層住著衛兵、勤務兵和伙夫,樓梯下面是個豪華狗捨,德高望重的雪無痕在此下榻。
戰後十多天的一個晚上,副師長文澤遠突然光臨。
陳墨涵心中暗暗驚詫。表面上看來,文澤遠在凹凸山一向都是不顯山不露水,而且深居簡出。當然大家都知道這位長官肚裡有牙,不摸他的底細,又礙著劉漢英的忌諱,很少有人單獨同文澤遠來往。
文澤遠這一次是根據劉漢英的安排,來一旅三團摸摸官兵思想動態的。文澤遠笑呵呵地對陳墨涵說:「什麼動態?你老弟的動態就是部隊的動態,我連營長們都不見,老弟你給我弄幾個好菜弄瓶好酒,我吃飽喝足了,使命也就完成了。」——儼然一副超然度外的架式。
陳墨涵說:「長官賞臉,敢不奉陪?來人啦!」
馬上就有勤務兵出現在門口。
「慢,」文澤遠擺了擺手,讓勤務兵退出,狡黠一笑,說:「這頓酒我不在你的團部喝,這頓酒我要喝出個排場。老弟和烏龍集通達布莊桂蘭亭桂老闆近日過從甚密,我聽說桂蘭亭茶道功夫好,桂家菜做得好,更有妙處,桂蘭亭的內侄女國色天香,是不是啊?老哥一生胸無大志,美食美酒美女而已。老弟尊我一聲長官,愧領了,何不巴結我這個無為的長官盡興一次?」
陳墨涵震驚不已,幾乎出了一身冷汗,竭力鎮定下來,朗聲一笑,說:「啊呀,真是好事不出門,惡名行千里啊。長官面前我就襟懷坦白了,還真有這麼回事,桂老闆家的確是茶好菜好,至於說美女嘛……啊,長官,老桂是有一個內侄女,算不上國色天香,也是上等佳麗。卑職見過兩面,是很有姿色。不過……嘿嘿,沒有別的意思啊,那是從書香門第出來的,不是風月女子,自然不是隨便可以唐突的。以卑職之見,酒,還是在這裡喝,長官要盡興,我讓趙團副找幾個歌女來,小曲下酒。」
文澤遠做不悅狀,冷笑地看著陳墨涵:「老弟也太小氣了吧?我說美食美酒美女,前二美都是可以吃的,後一美我只欣賞。老弟的紅顏知己,文某身為兄長又是長官,豈能掠人之美啊。」這回真是把陳墨涵放在火爐裡烤了,一向溫文爾雅的文澤遠,居然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拒絕吧,不合適,反而有可能授之以柄,他本來有十分的猜疑就會變成一百分的確信。不拒絕吧,也不合適,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文澤遠老謀深算,稍有差池,俞真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
想來想去,陳墨涵終於橫下一條心來:就按這個老狐狸的要求辦。
陳墨涵是這麼想的:既然文澤遠已經知道了俞真的存在,那麼,也許他已經知道得更多了,現在反而是文在暗處,陳在明處。搪塞不是辦法,也是搪塞不過去的,倘若硬頂,就是打草驚蛇。稍有不慎,俞真還有生命安危之虞。不如先退一步,屆時見機行事。一旦異常,就採取斷然措施,無毒不_丈夫,大事面前,必須果斷。只要劉漢英還不知道文澤遠掌握的秘密,就是把文澤遠殺了,也是能夠找到借口說清干係的,說不定劉漢英還會竊喜。思路進入這一層,陳墨涵就坦然了,說:「好,既然長官有此雅興,兄弟自會安排妥當。只是,長官的安全……」
文澤遠又擺了擺手,笑道:「勿須多慮。本官也不是黨國要人,在你的烏龍集,難道還有刺客不成?把你我的衛兵放在外面即可。」
陳墨涵思忖:意圖看來是顯然了,不能再怠慢了。便高喊勤務兵,叫來了趙無妨,當著文澤遠的面,如此這般安排了一番,好戲就開始了。
通達布莊是烏龍集第一大商號,桂家祖宗三代經營,頗有資產,在凹凸山舒霍埠一帶都很有名氣。只是日軍騷擾這幾年,生意有些冷落。桂蘭亭是個聰明人,同劉漢英和楊庭輝的部隊都有些來往,兩邊都盡力籠絡,近年由於趙無妨重金收買,神不知鬼不覺地做了許多連陳墨涵也不甚明白的事情。
文澤遠和陳墨涵談笑風生地剛踏進布莊門面,桂蘭亭便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作揖打躬:「敝號有幸,文將軍和陳團長大駕光臨,令陋室蓬蓽生輝啊。」
文澤遠笑容可掬地說:「哪裡哪裡,桂老闆乃一方名士,文某也是久仰。今日文某和陳團長前來騷擾,也是拜會。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禮。」
一句話,倒有些反客為主的味道了。
進了客廳,裡面便辟里啪啦一陣響動。按照趙無妨的安排,烏龍集屈指可數的幾個頭面人物早就在此等候多時了。文澤遠見滿屋子都是遺老遺少,臉上不易察覺地泛起一絲苦笑,看了看陳墨涵,對方居然也是苦笑。
排列座次不費周折,當然是要把文澤遠推到首席,陳墨涵在文澤遠右手作陪,其他土豪劣紳虛情假意推推攘攘一番,也就各就各位了。
酒過三巡,文澤遠王顧左右而言它,問道:「桂老闆,還有沒有其他客人啊?」
桂蘭亭趕緊回答:「沒有了沒有了。」
陳墨涵笑笑說:「桂老闆,你不是還有個親戚嗎,讀書人也是見過世面的,也該請上來,不然人家小姐會認為我們凹凸山人不會待客啊。」
桂蘭亭愣了一下,見陳墨涵和趙無妨神色坦然,便又離座屁兒顛顛地進了內房。
筵席最優美的一道菜終於出現了,並且還多出了一個人——桂蘭亭在洛安州讀書的女兒桂景致。
是晚的俞真和桂景致都穿了一身當地小家碧玉常穿的衣裳,桂景致穿的是白底紅碎花的對襟褂子,俞真穿的是藍底白花府綢短衫,這樣的衣裳配著她們的學生短髮,又是一番別樣風采。兩個姑娘沒有就座,很溫順地立在文澤遠和陳墨涵的身後,給二位長官斟酒。
陳墨涵料定文澤遠會對俞真盤問一番,譬如讀什麼書啊,假期做哪些事啊,令尊大人在哪裡高就啊,雖然趙無妨肯定已經通知俞真有了準備,但文澤遠是何等人物?幾個問答一對照,必然就能發現破綻,光她的口音和她同桂家的關係一項,文澤遠就能算計個子丑寅卯。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文澤遠不僅對兩位姑娘十分客氣,並且還一反在團部說話時的風格,對桂蘭亭說:「孩子們都是讀書人,不要讓她們沾上我們這些老朽的酒氣腐氣,既然她們不習慣,就下去早點安歇吧。她們在場,我們這些老頭子也不好撒野啊。」
俞真得令喜出望外,拉著桂景致,向文澤遠道了一聲謝,便款款離席。
陳墨涵更是雲遮霧罩了,實在摸不透文澤遠這個老狐狸到底唱的是哪出戲。
這個晚上文澤遠興致極高,似乎別無貴幹,就是衝著桂家茶桂家酒來的,放量豪飲,同烏龍集幾個泥腿子貴族談古論今,妙語連珠,喝得酣暢淋漓。
直到筵席結束,陳墨涵護送文澤遠返回舒霍埠的路上,文澤遠才帶著三分醉意對陳墨涵說:「令兄是文某的至交,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你的選擇我知道,我看這個女子不錯。」
陳墨涵裝瘋賣傻,說:「啊,是啊,長官說不錯,那就錯不了。」
文澤遠打著幸福的酒嗝,又說:「有些事啊,當斷得斷,不斷反為其亂。老弟,有用得著大哥的地方,你說一聲,大哥我鼎力相助。」
這話就費猜詳了。乍聽起來指的是男女私事,細嚼起來又不盡然,似乎沒有那麼簡單。弦外之音別人可以渾然無覺,陳墨涵卻聽得心驚肉跳。他基本上已經證實了,他的行動已經為文澤遠所掌握,同時也還可以證實,文澤遠暫時還沒有加害他的意思。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眼下還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