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上月中旬,岳秀英跟二中隊的幾名幹部到徐家集去組織建立村政權。完事後,副中隊長胡文起和余排長因為還要留下訓練武委會的民兵,她和朱預道便先走了。回來的路上,走在草棵裡,沒想到一腳踩了一條花皮青蛇,她呀的一聲尖叫往前猛跳,一下子就撞到朱預道的背上。朱預道回過身來,一把接住了她。這時候她再看朱預道,那雙男人的眼神兒就有些不對勁兒。
看著朱預道不大對勁的眼神,她的眼神兒也就不大對勁了。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熱天穿得薄,一隻強健有力的胳膊攥著一隻渾圓溫熱的胳膊,攥得嗓子眼裡撲撲通通地響。岳秀英的月白土布小褂子和朱預道的灰粗布軍裝眨眼之間就被汗水滲個透濕。再往後,就走到一個隔年的瓜棚旁邊。那時節,新瓜秧子還沒有落苞,一眼望不到邊的瓜地像是一片綠色的湖水,漫無邊際地湧向遠處的山根。田野裡寂無一人,只有一輪熱氣騰騰的太陽悠忽游哉地懸在中天之上,將一地青籐嫩蕊蒸騰出潮濕的清香。
走著走著,步子就有些輕飄飄的。
朱預道說:「好熱的天,進去歇歇怎麼樣?」
岳秀英說:「那就進去歇歇吧。」
二人便一前一後鑽進了瓜棚。瓜棚裡有一堆稻草,稻草上攤了一張破了三成的竹蓆子,散發出黑亮的油光和陳舊的汗味。就在那張破了三成四邊不齊的蓆子上,一件駭世驚俗的壯舉隆重地展開了。
對於朱預道來說,那個瓜棚無疑是他今生今世最先遇到的天堂。那是怎樣的一種激動和幸福啊!一個熱熱的身體挨上了另外一個熱熱的身體,那片瓜地在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片波濤洶湧的海洋。滿地的嫩瓜秧子晶瑩碧翠,黃黃的碎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採蜜的蜂和追逐的蝶在眼前飛來飛去。眼花繚亂中他們就走進了一個渾渾沌沌的天地。太陽亮得刺目,滿世界都是燠熱的光環。後來他們就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窩在瓜棚的那張破蓆子上,他已經記不清他和岳秀英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好像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但又好像什麼都說了什麼都做了。他依稀記得他把駁殼槍頂上了火攥在手上。那時節,岳秀英倒不驚駭,帶著滿臉幸福的期望,暈乎乎地說,朱中隊長你是要殺我嗎,你為啥要頂上火啊?他說我不會殺你可是我想殺了我自己,我……我恐怕就要……犯紀律了。岳秀英渾身顫得快要哭了,那張豐盈俏皮的嘴唇像是染滿了八月的石榴汁。岳秀英說,要犯紀律咱們一起犯,咱倆都不說出去就不算犯紀律了。
再往後就都不說話了,兩顆心一起跳,跳得撲撲通通地響,像是滿地亂滾的熟透了的瓜。一隻瓜撞到另一隻瓜上,就裂開了翠綠的瓜皮,現出了紅紅的瓜瓤,他急匆匆地向那裂開的瓜瓤亂衝亂撞,紅紅的瓜汁便流了一地……哦,這是多麼美妙的一件事情啊,這裡原來是一片正面更寬縱深更遠的戰場啊,這是一片既令人熱血沸騰也讓人迷醉消魂的戰場。不同的是,在這片戰場上,無需運籌帷幄,也無需佈陣謀局,這片戰場只需要一種武器,那就是激情,發射激情的撞針便是滾燙滾燙的心。在這片戰場上,進攻者與防禦者共為同盟,勝利與失敗合為一體,廝殺與搏鬥目標一致,爭奪與佔領並肩行進。硝煙飄揚在九天之上,波濤洶湧在心海底層。一個趟過楚河長驅直入,一個簇擁漢界土來水淹,一個是單槍匹馬深入人心,一個是迷宮洞開包羅萬象……哦,這是何等的暢快淋漓,這真是痛徹骨心的快活。
直到過了很久之後朱預道才幡然醒悟,在這個世上,只有人,惟一隻有人才能使另外一個人達到這種高聳入雲的境界,現在他才明白,男人最貴重的東西原來竟然就是女人。
戰鬥結束後,朱預道拎起了駁殼槍,這才發現,岳秀英滿臉都是淚……
快活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那快樂就像一柄尖銳的犁,耕深了相思和渴望的旱地。那次從徐家集返回江店集之後,朱預道簡直不敢再見到岳秀英了。岳秀英倒是照樣咋咋呼呼,開會辦事在一起時,把臉上裝點得不顯山不露水,可是掉底子的事情也還是防不勝防,有心人有意無意地開她一個玩笑,她臉上的那片顏色便紅得十分可疑。
每當太陽落下月亮升起,大事做完小事沒有,朱預道的心便會魂不守舍地走進一個並不遙遠的地方,走到那個燙熱的初夏的前晌……
哦,那片流金溢彩的瓜秧之野,那盛滿了紅色汁液的竹梁瓜棚,還有那在激情和呻吟的風暴中左右搖曳的蒿草,以及蕩漾著綠黃的苗尖和遍地流淌著的潮濕的初夏的陽光……夜越深相思也就越深,同志們的呼嚕聲越響他心裡的喊聲也就越響,夢裡偶爾會嚎叫一聲,醒來
便會驚出一身冷汗。
第十章
三
不久就有風言風語傳到梁大牙和大隊幾個主要負責人的耳朵眼裡,宋副大隊長和東方聞音都嚴肅地提出來,要梁大隊長找朱預道認真談一次。
不料梁大牙很不以為然,振振有詞地反問宋副大隊長:「談什麼談?第一,說朱預道搞女人查無實據。人證物證一件沒有,就去說人家搞女人,這不符合本黨實事求是的原則。第二,就算朱預道同岳秀英親熱了一些,那也是同志之間的親熱,軍民之間的親熱,我們難道希望他們天天吵架嗎?第三,據我所知,朱預道今年二十二歲,岳秀英同志也是二十二歲,要不是日本鬼子打進來了,這個年紀在藍橋埠,娃崽恐怕都下了半個班。他們兩個人一個光棍一條,一個旱井一口,岳秀英的男人已經斷了音訊,恐怕是死多活少,依我看他們兩個人也是老鱉看綠豆,挺對眼的。不讓成家是組織約束的事,可是人家腦子裡想一下都不讓嗎?第四,就算他們有些摸摸掐掐的,那也是你有情我有意,兩廂情願的事,既不妨礙抗日作戰,也不耽誤你們誰的事情。沒準抗日戰爭弄完了,人家就成了兩口子。咱們現在去說人家,說什麼?說朱預道你不要理睬岳秀英?或者說岳秀英你不要理睬朱預道?那不是自找沒趣麼?別看咱山人無知,花香屁臭還是能掂量出來的,二半吊子的事情本大隊長是不會做的。」
一番話說得倒是滴水不漏。
但無論是宋副大隊長還是東方聞音,都覺得這話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有些強詞奪理的詭辯色彩。東方聞音於是又單獨同梁大牙談話,沒想到不找他談還好,一談,又被他陰陽怪氣地搞了一肚皮子氣,並且引發了一場「大牙事件」。
公開場合梁大牙還有個一二三四,私下跟東方聞音在一起,連一二三四也沒有了,皮笑肉不笑地對東方聞音說:「我說你們這些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閒事,人家男人女人弄點事,你們也去盤根問底,也不嫌齷齪?問什麼問?問急眼了,人家就跟你說,咱們就是在一起弄那個,你能把他怎麼樣?砍他的頭還是剁他的那個?砍他的頭,我不答應,我還指望他給我撐著陳埠縣半拉天呢。剁他的那個,老天爺不答應,老天爺給他安了個那個就是讓他那個的,有槍就有子彈,有子彈就有裝彈的膛。天要下雨地要開裂那是誰也擋不住的,到了該他
那個的時候你不讓他那個,那是要傷陰騭的。」
東方聞音被他這一篇奇談怪論說得肚皮都快氣爆了,又惱又羞,一跺腳說:「梁大牙你說的全是鬼話,我們是八路軍,是有紀律的,不能放任自流。」
梁大牙嘻嘻一笑說:「紀律管天管地,還管人家屙屎放屁?管得也太多了吧?」然後把臉一板,正色道,「古人尚知不窺人陰私,本大隊長浩然正氣立於天地之間,那是要幹大事情的。如今小鬼子就在凹凸山外,我勸大家還是把心思用到作戰上。誰要是在背後搞我的人,抽我的梯子,那可就別怪我梁大牙不客氣了。」
東方聞音知道這話是衝著宋副大隊長的,可她的心裡也很不痛快,紅著臉質問梁大牙:「照你這麼說,朱預道的事情我們就不管啦?」
梁大牙說:「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管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就什麼事情也沒有啦?」
東方聞音說:「任其發展下去,出了事算誰的?」
梁大牙嘿嘿一笑:「出事?出什麼事?大不了給咱們造兩個小八路出來,那好啊,我給他們發機關鎗。」說完哈哈大笑。
東方聞音惱了,瞪眼說道:「梁大牙你沒個正經樣子,我向司令員反映你。」
梁大牙說:「好哇,見到楊司令,順便幫咱問問咱們結婚的事有著落了沒有?」
東方聞音愣住了:「結婚?你跟誰結婚?」
梁大牙眨了眨眼睛,一齜大牙說:「當然是跟你結婚啦。」
東方聞音一臉慍怒地盯著梁大牙,說:「你是不是鬼迷心竅了,出什麼洋相?」
梁大牙說:「怎麼是出洋相呢?不是規定二五八團麼?第一,當初到陳埠縣來的時候,楊司令說咱的職務相當於團營級,本大隊長作戰有功,受過軍區的表揚,靠團不靠營。第二,那年還是在藍橋埠當米莊夥計的時候,咱就救過楊司令,楊司令說咱參加革命就從那年算起,今年剛好八年。第三,本人眼下二十有四,虛齡二十六,閏年閏月都算上,別說二十五六歲,二十七八恐怕都有了。所以呀,咱就打了結婚報告……」
東方聞音笑不出來了,嚴肅地說:「梁大牙你說這話是鬧著玩的,還是當真的?」
梁大牙狡黠地笑了笑說:「咱鬧著玩的你怎麼說?咱當真的你又怎麼說?」
東方聞音說:「你要是鬧著玩的呢,我求求你往後別這樣鬧。你要是當真的呢,那我就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咦——唏!梁大牙這回認真了,鼓起兩隻眼珠子勇往直前地看著東方聞音:「你不喜歡咱?你怎麼會不喜歡咱呢?你不喜歡咱那你就是鬼子漢奸了,只有鬼子漢奸不喜歡咱。」然後就一臉橫肉地逼將過來:「你說說,咱究竟有哪點不討你喜歡?」
東方聞音說:「你梁大牙討人喜歡的地方有,不討人喜歡的地方更多。」
梁大牙仍然怒氣沖沖,說:「說出來看,說對了咱改。」
東方聞音想了想,還真不好辦。說他討厭吧,他身上的可愛之處也委實很多。說喜歡他吧,他說起話來辦起事來又總是跟你別著勁來。真說他有啥毛病吧,也都是雞毛蒜皮擺不到桌面上的事。東方聞音腦子一轉,來了個惡作劇的念頭,也笑了笑,說:「梁大牙,別的毛病我就不多說了,單說一條,而且這條毛病是我最不喜歡的,可是這條毛病你恐怕很難改掉。」
梁大牙說:「笑話!楊司令說共產黨把石頭都能煉成鋼,我梁大牙還改不掉個臭毛病?我跟你打個賭,你說,我要是改掉了,你輸給我什麼?」
東方聞音說:「這個毛病可不是你說改就能改的,你恐怕輸定了。」
梁大牙說:「我要是改不了,我就再也不提咱倆的事了。可我要是能夠改掉,你就得——同意咱倆的事情,你說行麼?」
東方聞音含笑不語。
梁大牙說:「說吧,你最不喜歡咱的是什麼毛病?」
東方聞音說:「說了你可得改掉啊,改不掉往後可不許你再瞎說了啊?」
梁大牙說:「你說了我是得改呀,可是我改掉了你可得答應咱們的事啊!」
東方聞音噗哧一下笑出了聲:「梁大牙你上當了,我說的毛病你真的沒有辦法改掉,我最討厭你的不是別的,就是你的那顆大牙呢。」
「當——真?」
「當——真。」
東方聞音的話音才落,就聽見梁大牙嘿嘿一聲冷笑,還沒有回過神來,便聽見耳邊傳來一聲脆響——「喀——嚓!」
東方聞音吃了一驚,轉過臉去,就看見梁大牙拎著槍管,倒提著駁殼槍,槍柄上還沾有一抹血跡——就在那聲脆響之後,那顆在藍橋埠和凹凸山風光了二十多年的著名的大牙便從梁大牙的嘴巴上顎掉了下來,重重地落在東方聞音腳下的石子地上。
東方聞音驚呆了。
第十章
四
事情已經過去個把月了,直到前幾天到陳埠鎮去開會,見到了梁大牙,朱預道才發現梁大牙的大牙不見了。朱預道當時差點兒都不敢認他——沒有了大牙的梁大牙簡直不像個人,變得十分難看,總是讓人覺得他的臉上少了一些什麼東西,原本猙獰的英武被淡化了許多。
散會之後,沒有了大牙的梁大牙把朱預道單獨叫到一處,罵了個狗血淋頭。梁大牙說:「你朱預道行啊,搞女人搞到本大隊長前頭去了,給同志們當榜樣啊。」
朱預道眨了眨眼睛,裝蒜說:「沒有這樣的事啊。大隊長你從哪裡得到的這個情報?當心這是漢奸造謠,破壞我們的內部團結呢。」
梁大牙笑了:「沒有這回事?你敢說當真沒有?」
朱預道也笑了笑,頑強地說:「當真沒有。」
「喔……」梁大牙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看著房頂說:「他娘的又上當了,他們對我講朱預道在江店集弄了個女人,我起先當真不相信。我就說麼,新光棍就怕老鄰居,朱預道我是瞭解的嘛,跟鬼子打仗還湊合,弄女人恐怕就不靈光了,諒他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本事。就他那個縮頭縮腦的猴樣子,恐怕像點模樣的女人也看不上他。」又轉臉對朱預道說:「說你搞女人,其實是抬舉了你。不過你沒弄也好,集中精力給我搞小出擊。」
朱預道不吭氣,低著腦袋玩弄手槍上的紅綢子,心裡暗想,狗日的梁大牙,還搞激將法呢,轉著圈兒設套子讓老子鑽。哪怕你說的天花亂墜,老子就是不吃你這個迷魂湯。這種事情不留槍眼,我自己咬緊牙關,你能把咱們打開看看?打開看看也白看,諒你沒有火眼金睛。朱預道轉個話題問道:「咦唏,大隊長你的大牙呢?」
梁大牙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盯了朱預道一眼,說:「山野大佐不是要拿十根金條買我的大牙嗎?賣給他了,換了兩挺機關鎗……你他媽的還有閒心管我的大牙?你那一屁股的荒草樹根還沒捋乾淨呢。」
朱預道笑笑,又不吭氣了。他也聽說梁大牙的大牙是掉在東方聞音的手裡,心想,你訓起我來像個大隊長,可是你自己不也是想女人嗎?而且還想得高,都想到天上去了,想人家城裡來的學生娃。掉了大牙活該。
見朱預道死活不上鉤,梁大牙自己反倒憋不住了,冷笑一聲,提高嗓門吼道:「朱預道,我再問你一遍,你當真沒搞?」
朱預道嘻嘻一笑說:「你不是說我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本事嗎?梁大隊長你說對了,我哪能跟你比呀,我一跟女人在一起,心裡就跳得慌。」
梁大牙說:「你他娘的是悶頭驢偷麩子,不吭不哈的佔便宜。你以為你做得巧妙啊?你那點雞巴事,大隊部裡的老鼠都知道,半個凹凸山都傳得騷乎乎的。李文彬給本大隊長送來了一個賬本,某月某日朱某某和岳某某在某某地點鑽進了某某瓜棚,進行了某某勾當。某月
某日岳某某對某某人說,抗日戰爭勝利了,就跟朱預道到廬州去。你還以為你隱蔽?他娘的全在人家的手心裡掌握著。」
說完,當真摜過來一個皺巴巴的破紙卷子。
這兩年學文化,朱預道雖然不像梁大牙那樣有東方聞音上小課,成績老是趕不上梁大牙,但是跟其他中隊長們相比,又算是好的,眼面前的字還是認識的。朱預道把那個破紙卷子打開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不禁心驚肉跳。那上面不僅把他和岳秀英的每次來往作了詳細的記錄,還記載著他在各種場合下發的那些牢騷,比如那回從洛安州回來後他說過「狗日的二鬼子比咱們吃得好」,「城裡的女人肉香」,還有那次說「國民黨軍隊裡也有能打仗的,上回在西馬堰指揮保障咱們的人是咱的藍橋埠鄉親陳墨涵,沒有他們在北邊擋住,拔掉西馬堰據點是不可能的」等等。就連有次夢裡罵人的話都寫在這個破紙卷子上。
這麼說來,別說外面有人找茬子,連本中隊內部都有人盯梢。想到這裡,朱預道臉都氣白了,恨恨地罵道:「他娘的李文彬竟敢派人臥老子的底,查出來我抽掉他的小腿筋。」
梁大牙陰沉著臉說:「先別尋摸抽人家的小腿筋,先說清楚,到底有那個事沒有?」
朱預道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咕咚一聲又嚥了下去。
梁大牙說:「要不是因為老宋和東方他們不同意,我就把你捆到梅嶺送給楊司令了。」
朱預道說:「這上面講的,有些話老子是說過,但是有些事老子沒做過……」
朱預道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噹的一聲爆響,一顆槍子兒嗖地一聲射進他胯襠下面的土坯裡,抬頭望過去,梁大牙正舉著駁殼槍朝槍口上哈氣。
梁大牙說:「朱預道你掰著指頭算算,進入四月以來,我跟你說話充過老子了嗎?你再充一聲老子,我槍口就抬高一寸。」
朱預道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撇撇嘴說:「鳥毛灰!你那一手只能唬住水蛇腰她公爹……我就鬧不明白,這種事情你們問來問去地有什麼味道?」
梁大牙說:「大丈夫敢作敢當,搞了就是搞了,男人搞女人,女人要男人,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既不叛黨賣國,也不喪天害理。但是你要跟我說實話。李文彬正在到處抓我的小辮子,搞你那只是一個小小的突破口,搞我恐怕都是趟第一道防線。聽說上面現在爭論得很厲害,竇玉泉想當司令員,張普景想當政委,江古碑想當特委書記,朱疆想當參謀長他們就是想把凹凸山搞亂,把楊司令、王副政委和姜副參謀長扳倒。把你我弄得騷乎乎的,就是要證明楊司令的用人路線錯了。在這個時候,咱們要爭氣。你屁股後面有屎沒屎要跟我說清楚,我好掌握主動權。要是真的沒有紕漏,咱們就把事情鬧大,鬧到江淮軍區去,鬧他們無中生有陷害忠良破壞抗戰,把他們弄臭弄灰弄蔫巴,下回他們就不敢礙手礙腳了。那幾個人仗著是從上面來的,又有點墨水,看不起咱們,總是想給咱弄點事。咱就逮住這個機會,將計就計,殺他個回馬槍,狠狠地弄他一下。話說回來了,你要是屁股下面真的有屎,那咱就得招呼著點了,咱得打防禦戰,打不贏就走,不能硬對硬,該含糊的還要含糊。」
朱預道現在才鬧明白了點,他這回搞女人可不是一般的水平,這回算是搞出天大的學問了,搞得不好,有些人要跟著倒霉,有些人要跟著得利覺悟到這一層,於是便陰起臉,視死如歸地說:「有……他娘的有——有那個事。就是搞了。」
朱預道原以為梁大牙會接著罵他,或者是更凶狠地罵他,但是沒有。梁大牙只是陰陽怪氣地看了看他,然後站起身來背起手說:「我就不相信,你們做那件事的時候,會把婦抗會和你的二中隊都集合起來去觀看,沒有吧?」
朱預道氣鼓鼓地說:「你把咱們當牲口啊?」
梁大牙說:「那好,只要沒有人親眼看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第一,近半年內,不許你和岳秀英勾勾搭搭了,當然,也不是說就不能在一起工作了,但是要保持純潔的同志關係,不能偷雞摸狗。第二,立即在二中隊和二區內搞一個調查,當然是隱蔽的,摸清楚哪些人吃裡扒外,對於特別危險的分子,必要時採取果斷措施。第三,摸清重點人物,把話問清楚,挖出背後的角色,弄個狀子,直接送到楊司令那裡。第四,以後給我管住你那張稀屎嘴,少他娘的到處牛皮哄哄的。你犯毛病,就犯在兩頭,兩頭都要注意。」
朱預道說:「卵子!你的訓話完了嗎?」
梁大牙說:「嘿嘿,你嫌本大隊長說多了?我告訴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沒有跟你說呢。你那件髒事,你以為我說到此為止就真的到此為止啦?那不成了姑息養奸了嗎?我跟你說,暫時放你一馬,是因為鬥爭需要,我給你記下一筆,等抗日戰爭勝利了,咱們新賬老賬
一起算。」
那一次訓話,朱預道對梁大牙的意思是心有靈犀的。雖然挨了一頓抑揚頓挫嘴巴打擊,但是梁大牙卻實實在在地護著他,這一點他絕對不傻。回到江店集之後,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動作,果然發現中隊裡有人同李文彬直接聯繫,甚至還有竇玉泉和張普景安插進來的骨幹分
子,只是因為後來梁大牙又來了指示,鑒於團結大局,眼下不宜同李文彬等人把關係搞得太僵,所以才沒有採取更進一步的措施,他不動聲色地便把那幾個人換到地方區中隊去了。
該處置的都處置了,還算順利。只是,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樣明目張膽地同岳秀英眉來眼去了,更別說鑽瓜棚了。當然,前頭也有一個亮亮的火光在照耀著。避開人眼,神不知鬼不覺地點個頭、遞一個眼神心裡就豁然了。
咬緊牙關等著吧,打鬼子要持久戰,瓜棚的事情也要打持久戰——等到把狗日的鬼子都打出去了,咱們把南京城裡廬州城裡都搭上咱們的瓜棚。
第十章
五
這一年的秋天,凹凸山的形勢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由於江南戰事吃緊,江淮軍區的程度司令員和李志堅政委率領軍區主力馳援江南,江淮軍區和分局領導再次改組,新的負責人都是江淮軍區和分局上一屆成員,在程度和李志堅時期擔任副職,幾年前派遣竇玉泉等人加強凹凸山的領導,這幾個同志都是積極支持者。現在他們終於扶正,主持江淮軍區和分局的工作,對於竇玉泉等人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恰在此時,出現了一個情況。一份措詞尖銳的材料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到了江淮軍區和分局。材料中列舉了大量事實,陳述凹凸山根據地存在著相當嚴重的自由主義、宗派主義、機會主義、軍閥主義甚至封建主義,革命的純潔性和隊伍的純潔性令人堪憂,而楊庭輝同志儼然一方諸侯山大王,個人獨斷專行,身兼三職一手遮天。權力絕對集中必然會形成獨裁,助長了楊庭輝同志在凹凸山搞個人崇拜,搞宗派,排斥持不同意見的人,重用自己信得過的人。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梁大牙以殺敵為名,到斜河街逛窯子,還私自挪用公款二百塊大洋,擅自帶領武裝人員給漢奸維持會長朱惲軒祝壽,對這樣的嚴重問題,楊庭輝不僅不調查處理,還姑息養奸阻止別人調查。還有,楊庭輝同志大權獨攬,不可能面面俱到,因此放鬆了對部隊的思想管理,容忍不健康的思潮放任自流,有的甚至默許。部隊雖然能夠打仗,但問題很多,有的人偷雞摸狗,有的人酗酒打架,有的人搞封建迷信,有的人搞腐化墮落,甚至還有人革命信念不堅定開小差……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且這還不是一份匿名信,落款有「張普景」三個醒目大字。
新的軍區和分局領導派人來調查,首先就找張普景談話。
張普景一聽說這件事情就懵了,暗暗叫苦不迭——出鬼了出鬼了。千真萬確,這份材料就是他寫的,初衷也確實是寫給軍區和分局的。可此一時,彼一時,後來他又放棄了這個行動。雖然又抄了幾份材料分發到幾個同志手裡,但是時隔不久他挨個督促都收回銷毀了。江古碑的那份是張普景收回來自己銷毀的,老王和老竇的是當著張普景的面撕碎的。老楊的那份倒是沒有銷毀,楊庭輝說銷毀幹什麼?我留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些問題今天沒有不等於明天不會出現。還開玩笑說,我過個時期就把它翻出來,同上級的文件對照著學。那麼,到了最後,除了張普景自己的那一份,就只有老楊手裡還有一份,難道是楊庭輝自己告了自己一狀?真是活見鬼了。
張普景向江淮軍區和分局特派員解釋了這份材料的來龍去脈,並且一再聲明,當時有許多模糊認識,有些問題證據不足,他寫這個材料的真實意圖是引起楊庭輝的警覺,後來同楊庭輝同志交換了意見,又在分區黨委和特委開展了批評與自我批評,問題得到了澄清。這個材料是他寫的不錯,但這一次不是他送的。
江淮分局和軍區派來的同志對張普景的態度沒有表態,不說相信,也不說不相信。但張普景後來從別人的談話中得知,人家是不相信,認為他搞陰謀,是受到某種壓力或出於某種心態反悔了,企圖「撤訴」。這真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張普景只好自認晦氣,也刻骨銘心地認識到了革命的複雜性。再同楊庭輝在一起,心裡就有許多不自在,平白無故地擔了個陽奉陰違的小人名分,臉色陰暗了許多日子。
在這段陰暗的日子裡,張普景把知情的幾個人都琢磨了幾遍,楊庭輝是可以排除的,王蘭田也是可以排除的,就算竇玉泉和江古碑有這個動機,可是他們手裡的材料是銷毀了的,而軍區和江淮分局特派員手裡的材料又確鑿是他親筆所書,只是隔日許久,他已不可能分辨
是誰手裡的那一份。如此排除來排除去,就只剩下自己手裡的一份。
到了最後,張普景甚至都有些懷疑自己了,難道真是自己一時混蛋派人送了這份材料?難道是夢遊了嗎?想到這裡,張普景驚出一身冷汗,再回過神來去找自己的那一份,這才大驚失色——自己裝在公文包裡的材料當真不見了。這就由不得他不疑神疑鬼了,這疑神疑鬼的毛病並且愈演愈烈,甚至延續到數十年之後——此為後話。
不久,新上任的分局和江淮軍區黨的組織對所屬各分區幹部進行調整,鑒於種種可以明說的原因和種種不可以明說的原因,擬調楊庭輝擔任江淮軍區副參謀長,由竇玉泉擔任凹凸山分區司令員,江古碑擔任分區政治委員,王蘭田擔任特委書記,李文彬擔任分區政治部主任兼特委副書記,而張普景則稀里糊塗地被降了一職,改任分區政治部副主任兼特委宣傳部長。
這個動作顯然太大了,無疑就是對凹凸山分區和特委的大換血。
楊庭輝對這個安排不能接受,在徵求意見的時候表示堅決反對,陳述自己熟悉凹凸山部隊,掌握了大量的敵偽內部情況,這樣的安排來得倉促,自己沒有思想準備,恐怕不利於凹凸山鬥爭大局,請軍區和分局從長計議,讓他在凹凸山再堅持工作一段時間,順利完成交接。
楊庭輝同時還提出,尤其是分區政委,絕不能讓江古碑擔任,政治委員雖然是政工幹部,但畢竟是軍隊的政治工作者,江古碑完全是軍事鬥爭的門外漢,擔當不起這個重任。如果硬性調整,他請求離開鄂豫皖,到陝北抗大學習,並提議由王蘭田擔任政委,政治部主任最好不
要換人,張普景同志雖然有缺點,但是原則性強,做人正派,不應該降職使用。如果不同意王蘭田擔任政委,也可以由張普景擔任。
楊庭輝的請求不卑不亢合情合理,江淮軍區和分局當然不能不予重視。而且,如果事情鬧大了,楊庭輝當真跑到陝北去,反映軍區和分局新領導上任伊始就大刀闊斧地改組凹凸山分區,或者跑到江南去向老司令員程度和老政委李志堅發發牢騷,顯然對大局不利。新的軍區和分局領導經過慎重研究,也認為不宜操之過急,遂採取一個折衷辦法,讓楊庭輝離開崗位到軍區學習,名義上還是凹凸山分區司令員兼政委,在正式調整命令沒有下來之前,竇玉泉暫時代行司令員職責,江古碑臨時代理特委書記,其他人員原職不動,實現穩妥過渡。
第十章
六
竇玉泉期待指揮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初來到凹凸山的時候,他就懷著大幹一場的抱負隨時躍躍欲試——他有理由認為自己是一個文韜武略的英雄,他雖然算不上熟讀兵書,但治軍帶兵用兵的道道還是揣摩過一些的,在長期的戰爭生活中也積累了頗為豐富的戰術思想,這些當然都是土生土長的匹夫之勇所不能比擬的,他自信可以成為中國的夏伯陽。但是,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個理論上的英雄,他沒有夏伯陽那樣可供縱橫馳騁的領域。來到凹凸山之後他才發現,他充其量不過是個軍師謀士,凡是涉及軍事行動,儘管他可以把方案推敲得嚴謹縝密滴水不漏,但是行不通。楊庭輝等人還是習慣於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偷雞摸狗似的游擊戰爭,凹凸山的革命方式是楊庭輝式的,凹凸山的軍事鬥爭方式也是楊庭輝式的。他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地試著扭轉了幾次,楊庭輝的態度是,部隊可以按正規戰術訓練,但打起仗來不能用正規戰術要求,不僅要因地制宜因情制宜,而且要根據這支隊伍的現狀制宜。同楊庭輝暗中較勁,幾次交鋒敗下陣來,竇玉泉就難免有些沮喪,只好好自為之了,暗暗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原則,克制克制再克制,服從服從再服從,只要時機不是絕對成熟,就當一個絕對安分守己的副司令員兼參謀長。
現在,終於有了機會,儘管是代理,英雄畢竟有了用武之地。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是天賜良機。代理不要緊,只要給他指揮權,哪怕只有半年,他就會充分顯示他與眾不同也不同凡響的指揮藝術,而當他完全更新了凹凸山軍事鬥爭局面並且建立了功勳之後,他的根基也就穩固了。於是他決定不失時機地大幹一場。無論如何,這都是個機會,絕不能甘於平庸。哪怕他會受到挫折,甚至有可能遭到失敗,也絕不能沉默。一將功成,往往就是一次契機,抓住了,就是轉折,就是奠基石。抓不住,那就只能眼看別人建功立業歎自己無能了。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他竇玉泉是春天蓬勃的參天大樹,要揚起理想的風帆,也許,就是這個轉折,會奠定他一生輝煌的起點,從取代楊庭輝開始,向著更高的目標,最終展示雄才大略。
在這個充滿了蕭瑟氣息的秋天,在一片對於未來美好的憧憬中,竇玉泉年輕的、一直沉默著的血脈被煮燙了——他的事業開始了。
在竇玉泉就任代理司令員和江古碑就任代理特委書記舉行的第一次會議上,出現了熱氣騰騰的場面,這種熱烈是江古碑帶來的。江古碑慷慨激昂地說,革命應該是揚眉吐氣的事業,是波瀾壯闊的事業,我們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東躲西藏了,那不是革命,是軟弱,是屈服,是投降,是……具體到戰鬥實際,江古碑提出,仿造彭德懷百團大戰的模式,組織一次較具規模的破襲戰,在全凹凸山組織十個大隊和獨立營的兵力,在東北方向切斷洛安州至廬州和南京的運輸線,西南方向則襲擊南河、太陽畈、施家橋等地敵人的據點,使洛安州成為一座孤島,從而圍困日偽。
張普景現在進入的是一個痛苦的自我反省階段,他對江古碑過分的、帶有誇張表演性質的提議回報以冷眼相觀的態度。他已經開始懷疑了,如果說我們的革命隊伍還不夠純潔,難道江古碑這樣的人就是純潔的革命者?以他現在的心態,與其把革命事業交給江古碑這樣的
人,還不如交到梁大牙的手裡。
竇玉泉是受過大兵團作戰訓練的,制定作戰計劃得心應手,但是竇玉泉在經過一番冷靜地思考之後,將敵我兵力對比一遍又一遍地計算,反覆權衡,最後還是認為,如果按照江古碑的思路,投入血本孤注一擲,是不理智的。洛安州和各縣的日偽軍兩萬餘人,而且踞險守固武器精良,劉漢英數千精銳尚且按兵不動,可見抗日的事情還不是輕而易舉的。黨的領袖有過英明預見,抗日戰爭不勝的悲觀論調是錯誤的,可是速勝的盲目樂觀同樣是錯誤的,還是要打持久戰,在持久的基礎上,在絕對有利的前提下盡量有所作為。江古碑不懂打仗,完全是意氣用事一廂情願,竇玉泉自然不會聽他的。但在政治上,他必須有支持者,他只能選擇張普景了。
竇玉泉向張普景陳述利弊,要選擇榆林寨拔點戰鬥牛刀小試。榆林寨曾經是凹凸山游擊支隊的根據地,後來被日軍佔領,修築了碉堡,共有一個日軍小隊和兩個偽軍中隊把守,是安在凹凸山根據地邊緣的一顆釘子。
張普景雖然最近情緒低落,但在抗日的大局面前他不能低落,在那份告狀材料上,究竟是誰做的手腳,張普景疑心生暗鬼,看誰誰都像,竇玉泉當然也是重點懷疑對象。但竇玉泉提出的作戰計劃卻沒有什麼好懷疑的。聽完竇玉泉信誓旦旦地介紹了計劃,張普景說:「你是軍事指揮員,打仗的事你負主要責任。我可以搞動員,組織後方保障。」
榆林寨當面正是陳埠縣,自然要以梁大牙的陳埠縣大隊作為戰鬥主力。但對梁大牙這個人,竇玉泉心裡不是很有底,怕駕馭不住那匹野馬。在這個問題上,張普景卻有信心,胸有成竹地說:「梁大牙是八路軍的縣大隊長,一切行動聽指揮,《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他要是都敢馬虎,就先撤了他。你放心,佈置任務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
第十章
七
分區和特委人員的變動還在醞釀和僵持階段期間,楊庭輝專門到陳埠縣大隊來了一趟,同梁大牙談了半夜,說服梁大牙,無論形勢發生什麼樣的變化,都要以抗日大局為重,服從領導,且不可魯莽行事。當然,在鬥爭策略和有關細節上,楊庭輝也有無微不至的交代,所以,當既成事實出現之後,梁大牙雖然內心震盪,表面上卻不見波瀾起伏。他在靜靜地等待和觀察。
竇玉泉和張普景騎馬趕到陳埠縣縣大隊駐地陳埠鎮的時候,梁大牙正在練習毛筆字,沒有出現竇玉泉擔心的那種不冷不熱的尷尬場面。見分區兩位首長來了,梁大牙很熱情很禮貌,說:「正好,昨天尤大頭來勞軍,送的有幾罈好酒,我讓老韓晚上多弄兩個菜,請首長們打打牙祭。」說完,又吩咐警衛員,去把宋副大隊長和東方聞音副政委請過來。
張普景當時就把臉沉了下來,說:「你這個梁大牙,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我們到你這裡來,就是打牙祭?」
梁大牙一愣,嘿嘿一笑說:「有福同享嘛。張主任不樂意打牙祭,那我就請你吃糠咽菜。」說話間,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
竇玉泉暗暗埋怨張普景不識時務死較勁,趕緊打圓場:「有牙祭為什麼不打?我們在分區,月把不見肉,你梁大牙狗日的土財主,你有好吃的,見面有份。不光是吃,吃完了我們還要帶。」
竇玉泉這樣一套近乎,梁大牙才把臉色緩過來,他喜歡人家跟他稱兄道弟,甚至喜歡人家罵他狗日的,這樣說明大家不見外不生分。你姓張的一臉正經板著個面孔幹什麼,你算個卵子,楊司令被整怎麼說你也脫不了干係。老子高興了叫你一聲張主任,不高興了老子連理都不理你。相比之下,他覺得還是竇玉泉的人情味要濃一些。
豈料,等竇玉泉把此行的意圖講明,要帶梁大牙的大隊去打榆林寨,梁大牙的臉又變黑了。梁大牙坐在長凳上,黑著臉吸了一根大煙卷,挨個地看了看竇玉泉和張普景,慢吞吞地問:「這次戰鬥是誰指揮的?」
竇玉泉坦然回答:「是我和張普景同志。」
梁大牙哦了一聲,半天不吭氣,好一陣子才又問道:「有楊司令的命令嗎?」
竇玉泉淡淡一笑說:「情況是這樣的,楊庭輝司令員已經決定要上調軍區了,現在是我代理分區司令員。張普景同志以政治部主任的身份負責這次行動的政治保障。」
梁大牙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代理司令員的事情我知道,可是楊司令眼下還是司令,你這個司令員前面不還有個代字嗎?沒有楊司令的命令,這個仗我不能打。」
竇玉泉的一張臉頓時漲得黑紫,一時竟惱得說不出話來。張普景火了,一拍桌子,把梁大牙的毛筆拍得亂蹦,好端端的宣紙上到處都是墨點。張普景說:「你梁大牙還有沒有個紀律觀念啦?陳埠縣大隊是黨領導的還是哪個個人領導的?竇玉泉同志代理司令員,對凹凸山的軍事工作負全部責任,你為什麼不聽指揮?《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要不要啦?」
張普景的聲色俱厲並沒有鎮住梁大牙,梁大牙梗著脖子說:「我來當大隊長的時候,楊司令有專門的交代,兔子不吃窩邊草。打鬼子到別處打可以,但對榆林寨不能輕易下手。楊司令說要把戰火引到敵占區去,弄到劉漢英那邊也行,但打榆林寨不行。榆林寨一打,就把
洛安州鬼子的報復目標引過來了。」
張普景又拍了一下桌子,說,「豈有此理!哪有怕鬼子報復就不敢打的道理?你要是拒不執行命令,我先以抗日不力的名義撤了你。」
梁大牙怔怔地看著張普景,笑了:「張……張主任,你說這話當真?」
張普景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拒不執行抗日命令,可以以通敵罪論處。梁大牙你再說一遍,執不執行命令?」
梁大牙不笑了,沉下臉,咬牙切齒地說:「你們聽著,沒有楊司令的命令,我一兵一卒你們都休想拉出去。」
竇玉泉終於克制不住了,他再也無法佯作笑臉了。他沒想到他擔任代理司令員之後,滿腔熱情要施展抱負的第一套拳腳,就在梁大牙這裡碰了釘子,此番如果不制服梁大牙,以後他的指揮還有誰聽,他在凹凸山還能站住腳嗎?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給梁大牙來個下馬
威了。想到這裡,竇玉泉冷冷一笑:「梁大牙同志,你聽清楚了,現在我向你宣佈一項決定:鑒於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梁大牙同志拒絕執行上級命令,臨陣畏戰,茲決定免除梁大牙同志陳埠縣縣大隊大隊長一職,部隊交給副大隊長宋上大和縣大隊政委李文彬同志指揮。梁大牙同志隔離審查。此決定即日生效。八路軍凹凸山軍分區代理司令員竇玉泉,政治部主任張普景。」
梁大牙愣住了,愣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叫了一聲:「來人啦!」
頓時,門外忽啦啦擁進來幾個戰士,其中還有二中隊中隊長朱預道。眾人見屋裡空氣緊張,面面相覷。梁大牙對朱預道一揮手說:「這兩個人背著楊司令員另搞一套,瞎指揮,先把他們捆起來,送到楊司令那裡去。」
竇玉泉沒料到梁大牙竟然如此放肆,一見這勢頭,暗暗叫苦,馬上把口氣緩和下來,說:「梁大牙同志,你這是幹什麼?你要冷靜。」一邊說,一邊向朱預道遞眼色,意思是請他和稀泥。
張普景卻絕不退讓,厲聲喝道:「梁大牙,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說著,挺身而出,把自己送到了梁大牙的面前,「我看你們誰敢捆我!有種的上來!」
朱預道看這形勢,也有些為難,就和了一把稀泥,說:「梁大隊長息怒,兩位首長也息怒。自己的同志,有話好商量,犯不著傷了和氣。」
梁大牙眼一瞪,說:「你捆不捆?你不捆,我連你一起捆!」說完,對幾個戰士厲聲喝道:「動手!」
幾個戰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劍拔弩張的時候,東方聞音出現了。東方聞音站在門口,亮起一雙純淨而平和的眼睛,向屋裡看了一圈,那潮濕的目光如同霏霏細雨,霎時就把瀰漫在草屋裡的火爆氣氛降了下來。東方聞音說:「怎麼,梁大牙你要捆人?那好,要捆,你就先把我捆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