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飛機在雲海的上方游弋,像一艘平穩飄動的輕舟。從舷窗往下看出去,視野裡出現的是一個巨大的沙盤,模型一般排列著山巒、河流、森林、道路、橋樑、居民點……以往也是這樣,每當高空俯瞰,那些隨著飛機移動而移動的地物地貌們在岑立昊的眼睛裡便成了行走的沙盤,他習慣於把城市叫著居民點,習慣於把山峰看成是高地,並且往往在不經意間給這些居民點和高地編號。
毫無疑問,陽光普照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戰場,或者說都曾經是戰場並且隨時準備再次成為戰場。
還有天空。
陽光從藍色的玻璃上反彈下來,柔和地落在身上。他倏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眼前這樣的景色既親切又似乎陌生,有點像童年時代幻想中的海市蜃樓。這個時代叫信息時代,你行走在信息時代的大街上或者空中,實際上就是徜徉在信息的海洋裡。這裡的空氣已經不是上個時代的空氣了,你隨手抓上一把,那裡面可能就有重要的含量,或者是一筆巨額的貿易信息,或者是一次恐怖行動的指揮密碼,當然也肯定會有流行歌曲和纏綿情話。
現在,他感到已經臨近趙王渡的上空,依稀能夠看見他刻骨銘心的那片灰濛濛的遼闊的訓練場了,還有趙王渡的那座石橋。那裡就是著名的長陽古戰場了,那裡過去曾經上演過血腥的廝殺,刀光劍影狼奔豕突,沙場秋點兵,狼煙肥勁草。
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當一紙任命書明確他為地面野戰部隊88師師長的時候,他沒有理由不為自己人生道路上出現的又一重大轉折而躊躇滿志。
在唐雲際的辦公室裡,當首長把確鑿的消息通報給他之後,岑立昊的最初感受幾乎可以用狂喜來形容。這的確是他期待已久的。現在,他終於實現了心底時時湧動的夙願,成了一名帶兵的師長,在春風得意之餘,他就不能不想到使命的嚴肅性了——把一萬多人交給你,你能帶領他們打好仗嗎?你能確保你所率領的部隊在現代和未來戰爭條件下打勝仗嗎?
這個命題言簡意賅,再明白不過了。只要你真心實意地打算當一個帶兵的師長,那麼,這個問題你就必須回答。但是,真的要回答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
你當然必須回答你能,你能夠率領這一萬多人衝鋒陷陣赴湯蹈火勇往直前,你還可以虔誠地向你的祖國宣誓,為了國家利益,你將身先士卒拋頭顱灑熱血砍頭只當風吹帽,馬革裹屍在所不辭。
但是,僅僅有這一腔熱血是遠遠不夠的,你說你能,那麼你就得回答,你怎樣才能?你憑什麼說你能?說話要有依據,宣誓也要有依據。你的政治品格,你的軍事素養,你的指揮藝術,你的做人原則,是否可以確切地說都與你即將擔任的職務匹配?具體地說,你對於履行你的職責是否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首先一條,你認識你將要參加的戰爭嗎?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連無線電都沒有,情報來源和通訊手段幾乎等同於冷兵器時代,而在信息時代,衛星觀測,雷達掃瞄,網絡覆蓋環球,一言以蔽之,現代戰爭幾乎是透明的。從戰爭規模上講,在人類文明和社會經濟高速發展的今天,戰爭的目的已很少出於攻城掠地,甚至並不重視大量殺傷對方戰鬥力,而是局部戰爭居多,通過軍事手段達到政治的或經濟的目的。再像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樣全球參戰全民皆兵的可能性已經變得微乎其微,在局部戰爭中人海戰術恐怕不靈了。從戰爭耗時上講,近年出現的海灣戰爭、英阿馬島之戰呈現的跡象表明,現代戰爭往往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仗打上十年八年二十年可能性同樣渺小。
其次,你認識你將要統領的軍隊嗎?
一萬多人,價值難以估算的基礎設施和物資,豐富多彩的思想,千差萬別的性格,高低參差的智商,各有神通的技能,五花八門的體重……這一切都應該在你和你的班子的掌握之中。在戰爭中你能夠從容不迫游刃有餘地將你的部隊撒得開、收得攏嗎?師長是個職務,職務決定了職責,今天的師長不是過去的軍閥,不是官僚,不是老爺,在新的作戰環境裡,陸軍野戰師師長這個職務對你的品德、意志、智慧、才能以及藝術要求,也是苛刻的!
就是在動身赴任登上飛機的那一瞬間,岑立昊驚惶地發現自己沒有準備好或者說沒有充分準備好。這種感覺最初像一片小小的雲朵,在他充滿了陽光的心靈的海洋上空投放了一縷淡淡的暗影。
不要忘記了,在266團團長的位置上你是栽過跟頭的,現在師裡的班子,以辛中嶧為首的,幾乎所有的副師職以上的領導都曾經是他的上司或者跟他平級過,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能施展得開拳腳嗎?他感到壓力很大。
二
從一百公里以外的88師駐地前往平原機場迎接岑立昊的是辛中嶧。北京方面的飛機還沒有起飛,辛中嶧的三菱越野吉普車便已經奔馳在彰寧高速公路上了。跟他一起來的是師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這幾年實行輪流住校,幹部在位率低,政治部主任住校之後,姜梓森主持政治部的工作,並列席參加常委會,也算半個師首長了。
這幾天,岑立昊要回88師當師長的消息不脛而走,師機關是有一些反應的,倒不是對岑立昊有什麼抵制。打心眼裡講,姜梓森對辛中嶧的人格和領導才幹是由衷佩服的。這次班子調整,師長郭擷天提升為副軍長,由辛中嶧出任師長是眾望所歸,卻沒想到岑立昊半路上殺了回來,辛中嶧又被壓了一頭,對此,姜梓森很替辛中嶧感到惋惜。
對於岑立昊,姜梓森過去沒有什麼好感,跟他住過一個病房,沒少受他欺負,沒人探視的時候,一個電視機被他死死地霸佔著,不是球賽就是動物,你想看個完整的電視劇壓根兒沒門。有人探視情況更糟,全是高談闊論,尤其是那個蘇寧波,只要一去,他就得老老實實的在床上捂著,捂出一身痱子不說,還差點兒把膀胱捂出了毛病。當然這是十好幾年前的事了,後來又一同上了前線,因為任務性質不同,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彼此的人格還是認同的,尤其是對於岑立昊的敬業精神,姜梓森認為很難得。現在,岑立昊回來當師長了,對他姜梓森來說,其實也不是壞事,但他還是替辛中嶧惋惜。所以,這一路上就很沉悶,想說個話都找不到合適的或者說是安全的話題。
倒是辛中嶧,見姜梓森一直謹慎,感覺情緒不對頭,主動地挑起了話頭:「姜副主任,這次關於新師長到職,機關是不是有什麼說法?」
姜梓森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說:「別的倒沒有什麼,岑立昊……岑師長是從88師出去的,當過266團團長,老一點的同志都打過交道,從能力上講,有思路,有朝氣,這都是沒話說的。但是這樣一來,辛副師長的路就……」
辛中嶧淡淡一笑,「辛副師長的路就難走了是不是?啊,是啊,我也是奔五十歲不遠的人了,軍裡上半年給我交過底,要解決我的問題。從副師職到正師,這大概也是我的最後一班車了。看看,到底還是沒趕上。」
姜梓森有些緊張,從辛中嶧的話裡他聽出了強烈的情緒。憑他的經驗,辛中嶧可不是一個輕易流露情緒的人,喜怒一般不形於色,莫非這一次是因為壓抑太狠了,也因為反正是人到碼頭車到站了,來一次總爆發?如果是這樣,帶著這樣的情緒去接新師長,可不是一件好事,今天這一新一老兩個巨頭弄出點不愉快,往後部門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姜梓森說:「政治部掌握的情況是,集團軍黨委已經把辛副師長納入視野,這次調整的變動有些特殊。恐怕還要出現特殊情況。」
辛中嶧笑了:「你個姜副主任啊,這話你明裡暗裡說了好幾次了。你是擔心我這個老同志出難題吧?那你還是不瞭解我啊。什麼叫老同志,重擔來了把雙手送上去,責任來了把肩膀送上去,機會來了把年輕的同志送上去。這就是老同志。」
姜梓森心中一熱,果然是個深明大義的老首長啊,這種境界絕不是人人都能達到的,哪怕言不由衷做姿態,也不是一般人能夠編造出來的。姜梓森說:「辛副師長說得好,這幾句話我要傳達到政治部每一個同志。」
辛中嶧笑笑,對姜梓森的話未置可否。
辛中嶧和姜梓森到達平原機場後發現,集團軍司令部作戰處的王處長和政治部幹部處的馬副處長帶著一輛皇冠牌轎車已經先期到達了。按預定計劃,接上岑立昊後,到平原軍部駐地午餐,拜見岳南江政委等在家的軍首長,然後再返回設在彰原市的88師師部。
平原機場是個小機場,候機大廳長不過百十米,站在柵欄的外面,就能看見飛機起落情況。飛機落下之前,馬副處長已經同機場方面聯繫妥當,要把車子開到停機坪上。這在平原市也算是一種規格。
辛中嶧沉吟片刻,說:「岑師長回來報到,東西少不了,但都是托運。我看車子就不用進去了,沒必要擺那麼大的譜。我們幾個人進去就行了。」
辛中嶧這麼一說,馬副處長和姜梓森也不好再說別的。
待飛機停穩後,一行四人便魚貫進入停機坪。岑立昊鑽出艙門後,王處長、馬副處長和姜梓森先行一步,靠近舷梯,接過岑立昊的手提包,照例是一陣敬禮握手寒暄。岑立昊看見姜梓森,非常高興,說,「哈哈,老薑,我胡漢三又回來啦,怎麼樣,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拿了我的給我送過來。」
岑立昊大大咧咧,姜梓森卻不能那麼隨便了,笑笑說,「歡迎你回來,歡迎你回來率領我們前進!」
岑立昊笑道,「當心啊,搞得不好我又要讓你憋尿。」
姜梓森說,「該憋的時候還得憋啊。」
除了馬副處長,姜梓森和王處長同岑立昊都是老熟人,關係銜接十分自然。
最後,就輪到辛中嶧上場了。在岑立昊同其他人進行禮節的時候,辛中嶧站在離他們有十多米的地方,微笑看著他們。岑立昊已經從人縫裡看見他了,他沒想到辛副師長會親自來接他,頓時感到信心增添了許多。岑立昊向辛中嶧招了招手,便大步邁了過來。辛中嶧迎上兩步,在距離還有四五米遠的地方,二人幾乎同時舉起了右臂——雙方的軍禮都敬得比較正規。
「老首長,我向你報到來了。」
「那好,我這個老首長帶你回家。」
就這一句話,岑立昊的心就潮濕了。老首長就是老首長,老首長沒有任何遲疑,只用了一句家常話,就接住了他的話意,自然而然滴水不露,然後迅速地把彼此的感覺引導到一個親近的境界。五年之後的重逢,無論是滄桑更移世態變化,還是彼此地位顛倒的客觀現實,都有可能在這兩個男人中間拉開一條縫隙,哪怕是不易察覺的溝壑,是極小的溝壑,總是在所難免。
然而,沒有。
這一幕,姜梓森等人看得清楚。馬副處長向姜梓森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姜梓森假裝沒看見。
辛中嶧說,「京城和外國都沒有把你養胖,還是瘦了,也黑了。」
岑立昊說,「在老首長您面前我不敢說,但也確實是老了。」
辛中嶧說,「是老成了,四十歲都出頭了嘛。你看我,頭髮都白了三分之一了。」
岑立昊說,「時間過得真快,感覺還沒做什麼事情,就開始老了。」
辛中嶧說,「所以說,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啊。」
行李等到後,王處長問辛中嶧:「是不是請岑師長上軍裡的車?」
辛中嶧笑笑說:「無所謂,京官外放,當然應該坐當地最高衙門的轎子。不過,今天我帶的是88師的一號車,也就是岑師長以後的坐騎了。我看他還是坐師裡的車。」
馬副處長說:「還是請岑師長坐臥車,辛副師長也坐臥車,王處長姜副主任和我坐88師的車在前開道。我認為這樣比較好。岑師長您說呢?」
岑立昊看著辛中嶧:「老首長,那我們就享受集團軍的轎子吧。」
辛中嶧點點頭說:「那我就跟你沾光了。」
然後就分頭行動,就在快要上車的剎那,岑立昊一條腿伸進車裡,一條腿站在車外,回頭向辛中嶧笑道:「老首長,當個官好難啊,連坐什麼車都有講究。」
辛中嶧說:「現在你是師長了,用你的話說,要大處著眼,小處入手,從這些細小的問題開始找到當師長的感覺。」
岑立昊笑笑說,「老首長的話我記住了。」
辛中嶧說:「立昊——啊岑師長,我一再提醒告誡自己,在你面前絕不能有一點倚老賣老的表現,可是,一不留神,還是倚老賣老了。好在,除了軍裡的司機同志,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場,公共場合,我還是喊你岑師長。我也給你提個醒,從你下飛機開始,你已經喊了我好幾聲老首長了,我呢,也沒謙虛,坦然受之。行了,到此打住。今天下了這個車,你是岑師長,我是辛副師長,這也叫親兄弟明算賬。」
當天下午,在集團軍談話完畢,姜梓森帶領幹部科長先行一步,辛中嶧陪岑立昊回家,范辰光夫婦和翟志耘夫婦已經在家等候多時了,說是已經安排好了,要慶祝岑立昊衣錦還鄉,劉尹波也在軍部,和李蓁正在家裡等。
岑立昊一見這陣勢,很不舒服,心想又搞什麼鳥四大金剛聚會,軍委有個17號文件專門剎吃喝風,現在風聲正緊,軍裡都沒安排,你們來添什麼亂啊,這不是給我設置障礙嗎?但礙於大家也是好心,而且是回來後的初次見面,也不好太不給面子,就問辛中嶧這樣合適不合適。辛中嶧說,「你們四大金剛在一起,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就是我在這裡不合適,我還是到招待所吧。」
翟志耘和范辰光一起叫了起來,說:「今天全仗著有你老人家這面大旗,不然我們哪裡敢安排岑師長的活動啊。」
辛中嶧說,「也好,就算喝立昊同志一頓喜酒吧。」
辛中嶧這麼一所,就把事情定下來了。但是岑立昊說要搞在家搞,吃自己的,不能出去張揚。
范辰光說,「岑師長你放心,這點我們早就想到了,幾個女人都在廚房裡忙乎呢。」
兒子岑驍漢見爸爸回來了,而且向他保證這次回來再也不走了,嗷地一聲歡呼說,「好明天就去找劉小嘴算賬去!」
岑立昊問,「誰是劉小嘴?」
岑驍漢說,「劉叔叔和李阿姨的孩子啊,他說我爸爸喝醉酒掉茅坑裡了。」
岑立昊哈哈大笑說,「掉茅坑裡就不能爬起來啦?馬上給他打電話,說岑叔叔又從茅坑裡爬出來了,身上臭氣熏天,讓他把他爸爸媽媽都叫過來,我臭他一家子。」
三
本來,岑立昊是做好思想準備不燒三把火的,但一不留神,那火哧溜一下就竄了出來。
到任之後不久,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有一次開辦公會,中途姜梓森被幹部科的人叫出去開會,回來後跟劉尹波嘀嘀咕咕,然後又裡裡外外地進出幾趟。
岑立昊臉色馬上就不好看了,等姜梓森再次回到會議室,岑立昊說,「姜副主任,除了常委會,還有什麼事情比辦公會更重要嗎?」
姜梓森一怔,說,「是幹部問題,軍裡急要情況。」
岑立昊說,「幹部問題,我怎麼不知道啊?」
劉尹波馬上打圓場說,「這是遺留問題,你來之前定的轉業幹部名單,現在個別同志有反覆,我們正在做工作。」
岑立昊說,「我既然已經來了,是不是也聽聽情況介紹啊?」
劉尹波說,「當然可以,不過已經開過專題常委會了,是定過的事情,所以就忽視了向你匯報。」
政委鄭少秋大包大攬地說,「這個事情已經定過了,就讓政治部辦去吧,立昊同志剛回來,千頭萬緒,先熟悉一段情況再說。」
鄭政委這樣一說,岑立昊就不好堅持了,因為鄭少秋也是個老同志了,而且是黨委書記,一聲立昊同志一喊,岑立昊就明白該謙讓的還得謙讓。但心裡還是彆扭。
當天晚上,岑立昊就把彆扭跟辛中嶧說了,辛中嶧說,「你初來乍到,超脫一點也好。」
岑立昊說,「別的問題我可以超脫,涉及到幹部問題,讓我超脫就不合適了。我向姜梓森同志瞭解了一下,我是四月十五日來報到的,上次的轉業幹部專題常委會是四月六日開的,這時候明明知道我馬上就要過來,還急急忙忙開這個常委會幹什麼?我是88師出去的,情況又不是完全不瞭解。」
辛中嶧說,「幹部工作,上面有統一部署,你讓等你來再開會,也是不恰當的。」
辛中嶧的話得有點份量,其實也是為岑立昊著想。無非是怕部隊有議論,新官上任三把火,弄得不好,就落下個否定他人自我表現的把柄。按照辛中嶧的為官原則,他還是希望岑立昊能夠穩妥一點,練達一點,雖然年輕,但是給部隊留下一個穩打穩扎的印象,這對於樹立領導形象、鞏固領導地位是有好處的。
但是岑立昊不是這種風格。
第二天早上,岑立昊又到政委辦公室跟鄭少秋談。
鄭少秋說,「立昊同志你別多心,這一批轉業幹部名單是各團報的,也徵求過本人意見,多數是自己提出來的。既然你有看法,讓政治部把情況跟你匯報一下也好。」
岑立昊問,「如果我提出不同意見,還來得及嗎?」
鄭少秋沉吟一會說,「來得及應該是來得及,問題是……」話到此處,鄭少秋打住了,但意思岑立昊明白了,你一個新任師長,上任伊始就對上任之前的常委會提出不同意見,確實不是一件小事。
鄭少秋又問,「立昊同志,是不是有特別需要關照的人?」
岑立昊回答,「沒有,但我想瞭解情況。」
鄭少秋說,「那就這樣,先聽匯報,有什麼想法我們再商量。」
岑立昊思忖,政委的意思還是很清楚的,態度也很得體,就沒有話說了。
鄭少秋是很注意協調軍政一把手之間關係的,當天就通知姜梓森,讓他帶著近期擬調整的營以下幹部名單,毫無保留地向岑立昊做一次專題匯報。
岑立昊覺得鄭政委這個人不愧是搞幹部工作出身,很嚴謹,也很磊落。
姜梓森匯報幹部情況的時候,岑立昊對於多數人員的安排沒有提出異議,但是在黃阿平的問題上卡了殼,岑立昊說,「黃阿平這個同志我瞭解,還是很願意在部隊干的,而且也適合部隊,但不知道怎麼搞的這些年進步太慢。姜副主任你算算,黃阿平在營職崗位上幹了幾年?」
姜梓森說,「副營六年,正營四年。」
岑立昊說,「你姜副主任恐怕還不知道,當年他當見習排長的時候,范政委還是個志願兵,當然了,老范比他兵齡長。這些年這個黃阿平進步也太慢了。」
姜梓森說,「266團兩位主官對黃阿平同志看法都不太好。」
岑立昊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姜梓森說,「據說這個同志有三大毛病,一是不務正業,二是愛說怪話,三是不尊敬領導。」
岑立昊說,「怪事。想當年范辰光想在266團培養四小金剛,黃阿平就是其中之一,怎麼會變得不務正業了呢?鄭政委對這個同志是什麼看法?」
姜梓森說,「鄭政委怎麼看我倒沒聽說,不過劉副政委對黃阿平看法也不好。」
岑立昊不說話了,看著姜梓森,把姜梓森看得有點心虛。姜梓森說,「政治部主任離職,常委分工幹部工作……」
岑立昊揮了揮手說,「你姜副主任也是幹部科長出身,對於人的問題要細緻,不能以某個領導的好惡作為判斷人的尺度。你說他愛說怪話,他想幹事,你不讓他幹事,他想進步,你讓他在一個位置上一呆就是四五年,再呆還是四五年,他能沒有怪話嗎?要是你讓你干十年科長你有沒有牢騷?你說他不尊敬領導,你老是不理解他,不支持他,光讓馬兒快跑,不讓馬兒吃草,他能尊敬你嗎?」
姜梓森說,「在幹部問題上,我們的原則是尊重團黨委的意見。」
岑立昊說,「上一級政治機關不對下一級黨委的意見進行考察,那還要你政治部幹什麼?當傀儡啊?我告訴你,這個黃阿平是個人才,是個想幹事的人,建議你們親自考察一下。什麼叫培養?只要是人才,只要他想在部隊幹事,把他放到合適他的位置上,提拔使用就是就是最好的培養。」
姜梓森撓撓頭皮說,「這個問題搞複雜了。」
岑立昊又問,「安排黃阿平同志轉業,他本人是什麼態度?」
姜梓森說,「他自己打的轉業報告。」
其實姜梓森也知道,黃阿平後來是收回了轉業報告的,而且鄭少秋政委一直對這個人比較看好,但266團團長杜朝本和政委范辰光態度堅決,此人不能重用,鄭少秋犯不著因為一個團裡的政治處副主任去得罪團裡的兩個主官,所以也就放棄了。這層意思他沒有對岑立昊表露。
放下黃阿平,姜梓森又把其他的幹部調整情況向岑立昊做了匯報,岑立昊背著手在辦公室踱了幾圈,對姜梓森笑笑說,「謝謝你姜副主任,工作做得總體看來很細。但是能不能再醞釀一下?」
姜梓森心想常委會決議都形成了,還醞釀什麼?
岑立昊說,「姜副主任你去向鄭政委匯報,就說我建議,無論是提升還是轉業,暫時都凍結,此項工作至少向後推遲一個月。」
姜梓森愕然,嘴巴動了動說,「岑師長,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岑立昊的笑臉立即就不見了,給了姜梓森半張冷臉說,「姜副主任,我的建議合適不合適好像不應該由你來做結論吧,你說呢?」
四
范辰光得到岑立昊要到266團吃午飯的消息,已經快到上午九點鐘了。
消息來源不是司令部值班室,也不是政治部值班室,而是師招待所一個端盤子的兵,中士軍銜,是范辰光安排在師部「有關要害機關」的工作人員之一。
這幾年,范辰光在採集信息、瞭解上級動態、及時把握上級意圖方面很有些創造性的舉措。譬如,向師裡和集團軍大力推薦參謀幹事助理員,向上級管理部門介紹警衛員、司機、公務員。這些從266團出去的,不論是幹部還是戰士,范辰光都有一個名冊,名冊上有這些人的生日、學歷、家屬子女情況等要素,逢年過節,都要打個電話問候一下,開會或辦事遇上了,總要親熱地交談一番,能夠準確地說出人家關心的話題。就那麼幾句話,把人心焐得很熱。范辰光從來沒有要求這些人為他提供什麼,但是,只要這些人認為對范辰光有用的消息,就會主動地向他傳播。
本來,一個師長到一個團裡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用不著提前作什麼安排,但岑立昊跟別的師長不一樣,他這是回到88師之後第一次來到266團,他既不是周吳鄭王地檢查部隊,也不搞微服私訪那一套,他一般都是臨時決定,可能突然出現在訓練場上或者辦公樓門口。今天早晨他在師部招待所吃飯的時候順口說了一句,「聽說266團小灶的小菜醃得不錯,中午嘗嘗去。」
就這一句話,把范辰光搞得很為難。他弄不清楚岑立昊的真實意圖。師裡幾個常委的廉潔自律是人所共知的,岑立昊尤其對大吃大喝深惡痛絕,范辰光更是耳聞目睹。過去在一個班子裡共事,上面來了工作組,岑立昊可以親自匯報,親自陪同檢查,也可以一起吃早點,但中午和晚上,只要桌上有酒,不是特殊情況,岑立昊是不會出現在桌邊的。
上次岑立昊剛回來報到的時候,翟志耘支了一招臭棋,攆到平原市去拍岑立昊的馬屁,岑立昊表面上談笑風生,但還是把話撂出來了,說:「大家都是相當級別的幹部了,以後不要搞什麼四大金剛了,傳出去不好,有小集團的嫌疑。」
後來範辰光一直後悔,不該聽信翟志耘的攛掇,他一個地方老百姓,腰裡又別著錢,他有奶便是娘,只顧提高自己的身價,但是岑立昊把那話放出來了,分明是一種警告。聯繫到當年岑立昊要他「放規矩點」、「不要老岑老劉地喊」,范辰光的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屈辱感。幹嗎要去舔他的腚溝子?以他同岑立昊二十年交道的經驗,這個人你要是屈服了他,那他就油鹽不進刀槍不入,你不卑不亢他反而重視你了。當然,也不能太過了,大家現在都是中高級幹部了,而且他是一師之長,翻他的眼皮子的事情是萬萬做不得的。
那麼,岑立昊首次回到266團,要「嘗嘗266團的小菜」是個什麼意思?是真的來打牙祭還是感覺到266團的領導生活奢侈?應該按什麼規格接待呢?如果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老團長回到老團隊,第一次在正式場合吃飯,把伙食檔次搞得高一點,上兩瓶茅台五糧液應該在情理之中,再說中午吃什麼小菜啊?
但是且慢,你不能按通常思維去琢磨岑立昊,他說來嘗嘗你的小菜,可能就是小菜,你轟轟烈烈地擺一桌,他要是翻臉不認人,不吃你的,你就是自找霉倒了。
對於這樣一個難伺候的人,接待起來自然要小心。范辰光同杜朝本通報了岑立昊要來266團吃中午飯的情況,二人商量了一陣子,最後決定,還是穩妥一點,就按照小灶的日常標準籌備。
合該有事,這裡剛把接待岑師長的決心定下,那裡又接到彰原市建築六公司會計賀桂英的電話,說是近段時間公司不景氣,你們當官的假正經,控制什麼修建樓堂館所,搞得建築行業門庭冷落,工人工資都發不出去了,貴團欠的那筆維修款,無論如何得還了,等會兒她就帶上出納來結賬。
范辰光接完電話,後脊樑一陣發涼。心想這臭娘們可真會選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專門揀岑老虎到266團的時間來,莫非內部出了奸細向她通風報信了?這事本來就是遮遮掩掩見不得人的,是266團的絕密,要是真的讓母大蟲把岑立昊堵上了,那洋相就出大了。
關於六公司的那筆欠款,也就是訓練場上「金剛部隊百戰百勝」那八個大鐵牌子的工錢和料錢,已經是個歷史遺留問題了,為了這筆錢,范辰光指揮潘樺副政委同六公司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到前年經仲裁機關裁定,266團應付六公司60萬元,范辰光當即表示,要命一條,要錢沒有。但是這是經過法律程序仲裁的,范辰光不給沒有道理。去年借上級撥款修繕營房的機會,范辰光靈機一動,讓六公司順便把團裡的招待所也裝修一下,並從家底費裡拿出30萬先把六公司的怒火平息下去,連裝修招待所的費用,還差三十五萬,他的如意算盤是把這筆費用打到營房維修費裡,集團軍營房處也默許了。但范辰光掉以輕心了,沒把審計部門擺平,在審計的時候偏偏把那60萬的條子抽了出來,結果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八個大鐵牌子的筆費用被赤裸裸地單列出來,至今找不到出處。而且,由於是擅作主張企圖動用上級撥發的營房維修費,這筆還不掉的錢還成了吊在范辰光頭頂上的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不知道哪一天會掉下來,在范辰光的腦袋上戳出一個洞來。去年以來,范辰光沒少到集團軍活動,據說營房和審計部門都有了鬆動,但眼下錢還沒到位,六公司不識相,緊鑼密鼓地催。那個綽號母大蟲的女會計賀桂英嗓門巨大,一到團裡,就四處吆喝要找團長和政委,搞得范辰光和杜朝本東躲西藏。軍務股長不瞭解內幕,有一次竟讓幾個兵把母大蟲架到修理所倉庫裡關了禁閉。母大蟲哪裡受得了這個?當場就把褲子脫了半截,口口聲聲說軍務股長對她欲行非禮,還揚言要到中央軍委告狀。後來範辰光只好親自出面,當著母大蟲的面,宣佈了一道把軍務股長撤職的假命令,又讓黃阿平把母大蟲帶到政治處值班室,連哄帶騙加許諾,才把母大蟲瘟神般地送走。現在,岑老虎即將來到266團,而母老虎也即將來到266團,這一男一女兩隻老虎都是不吃素的,該如何是好?
范辰光苦思良久,細細搜尋岑立昊到266團來之後各個環節可能會出現的問題,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人來。范辰光自己愣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半根香煙,眉頭一皺,終於計上心來,腦子裡並且緊接著跳出了四個字:以毒攻毒。
范辰光想起了黃阿平。
黃阿平雖然已經被團黨委和師政治部確定轉業,但他拒絕接受團裡要他回原籍聯繫工作的安排,賴著不走。他不甘心就這麼離開。他估計,用不了幾天,岑立昊就會再來266團檢查工作,到時候,只要他瞅個機會把他的那些想法向岑立昊匯報,岑立昊就會過問他的事情。
范辰光尤其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從前,岑立昊在266團當團長的時候,對黃阿平印象很好,竭力舉薦,雖然最近沒有跡象表明黃阿平同岑立昊有過單獨聯繫,但岑立昊到266團來,黃阿平一旦得到音訊,完全有可能不請自到。如果岑立昊過問起黃阿平的轉業問題,事情就可能變得很棘手,沒準黃阿平賴著不走的陰謀真的能實現。在這種時候,讓討厭的黃阿平離開營區,去對付同樣討厭甚至更討厭的賀桂英,實在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九時許,黃阿平正在辦公室裡看一份資料,范政委背著手來了,顯得神閒氣定。
黃阿平有些詫異,在他的印象中,范辰光永遠都是一副日理萬機的架勢,總是火燒火燎的,好像地球隨時都有可能轉不動了而必須靠他去推,難得見到敬愛的范政委有這樣的好心情。
范辰光見黃阿平還堅持在辦公室裡工作,就沒話找話地表揚了他幾句,說黃副主任確實有胸懷,即將轉業的人了,還堅持站好最後一班崗。
黃阿平沒理會范辰光的譏諷,笑笑,繼續看他的材料,那神態好像他是政委,而范辰光是面臨轉業的政治處副主任。
黃阿平的德行范辰光見得多了,也不覺得尷尬,坐在黃阿平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若無其事地翻開一摞報紙,又說:「老黃,還真有事請你出面,欠六公司的那筆款子人家要的急,一會兒母大蟲又要來。那個老娘們你是知道的,很難對付,急眼了她敢在你辦公室脫褲子。現在團裡沒錢,一下子哪能拿出35萬?你跟他們李書記是老鄉,跟賀桂英也打過交道,你看你能不能出面商量,中午你帶上侯四更把李書記和賀桂英拉到『清風樓』灌一下子,再緩一緩。」
范辰光說的關於六公司的債務,黃阿平數次參與處理,當然清楚。黃阿平嘿嘿笑了一聲,說:「范政委,我這個被人攆來攆去的人,還有那麼大的面子?再說,我也不能喝酒,別說灌他們,恐怕還會被他們灌倒。要是酒後胡說,沒準還會給組織帶來損失呢。「
范辰光說:「扯淡,你黃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連團長政委都甘拜下風,他們那些小老百姓哪是對手啊?你不能喝酒不要緊,侯四根他們幾個你還不清楚?電話號碼七八兩五四(七八兩無事),家庭地址津巴布韋多(斤把不為多),你組織好就行了。你是明白人,轉業不轉業,人沒走都不能算數,你現在還是政治處的副主任,未必我這個政委就指揮不動了?如果轉業不成你怎麼辦?我們還能不能在一起工作了?」
到底是書獃子,黃阿平聽出了范辰光話裡的潛台詞,也就是說他的轉業問題還有鬆動的餘地。他現在實在不想轉業,只要誰在這個問題上給他一線希望,他就有可能犯點小迷糊。
黃阿平說:「那好,既然你范政委還給我工作機會,我看也是義不容辭,也算我站好最後一班崗吧。」黃阿平把話說得很有點「風蕭蕭易水寒」的悲壯。
范辰光說:「黃副主任,你把握一個原則,錢不是不給,但眼下沒錢,也別搞僵了,就一個字,拖。」又朝黃阿平詭秘地笑笑,說:「我看那個賀桂英對你還算客氣,為了團隊的建設,必要的時候,不妨搞點美男計。」
黃阿平說:「那我不能去了。眼下,團裡有個別首長正一門心思把我掃地出門呢,我要是禁不起紅粉香脂的誘惑,頭腦一熱鬧出男女關係的醜聞,那不是正好授人以柄嗎?」
范辰光說:「你這個鳥人一點幽默感都沒有,開你個玩笑,你也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黃阿平說:「我是心有餘悸啊。」
范辰光說:「不扯淡了,你快出發吧,別讓母大蟲堵上門來。」
五
黃阿平一干人等向彰原市六公司進發的時候,岑立昊正懷著激動的心情向西郊機場進發,他打算先驅車沿機場周邊轉一圈,先懷懷舊,時間來得及的話,再從趙王渡繞一下。
雖說才離開五年,但是感覺不一樣,他喜歡這裡空曠遼遠的景色,甚至喜歡那些一歲一枯榮的草木,這是北方的小平原,但常常讓他聯想到大漠窮秋孤城落日,立即就有了幾分古戰場的氛圍。每當傍晚,遙望西方天穹下燃燒的晚霞,特別是夏日雨後的晚霞鋪排開來,會給這裡蒙上一層瑰麗的神秘,使他體驗到一種與他的命運緊密相聯的感受。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這就是岑立昊無數次在心裡看到的那幅歷史戰爭的翻版,它似乎就隱藏在這塊訓練場的草根土縫裡,等待他的歸來,等待他坐在這裡遐想,等待他在這裡眺望,等待他閉上眼睛,它便會從草木的上空冉冉升起,展現一個遙遠歷史的投影……更何況,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印著他和蘇寧波的足跡呢!
車子很快就進入北兵營了。
岑立昊指揮司機從原海軍滑翔學校和266團南院牆之間的一段碎石公路向西插過去,越是挨近了,心裡就越是衝動。哈哈,我的第二故鄉,我又回來了,我岑立昊又回來了,我沒有辜負你二十多年的注視,沒有栽倒,我又站起來了,我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感謝你這塊風水寶地一次又一次地恩賜給我力量和智慧,你的博大深邃是我心中永遠的旗幟……我擦洗我的腳步來了!
啊,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岑立昊正在豪情勃發之際,倏然臉皮繃緊了,他的目光像是被什麼東西灼了一下,頓時變得生澀迷濛。他疑惑自己看錯了,疑惑是幻覺,眨了眨眼睛再看,沒錯,他沒看錯,他已經到了機場的邊緣,他看到了他永遠也不願看見的東西——那片遼闊悠遠的、令他幾年來魂縈夢繞的草甸子沒有了,那種在他心裡回訪了無數次的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意境沒有了,落日晚霞鋪排的蒼涼和悲壯的意境沒有了,那裡,就在西跑道上,有幾個巨大的紅色的東西,喧鬧,嘈雜,像是突兀拔地而起的刀刃,把他心中的神聖的歸宿戳得支離破碎。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等杜朝本得到岑立昊直奔QW-709訓練基地的消息,滿頭大汗地趕過來,岑立昊已經在那幾塊大鐵牌子下面抽完了兩支香煙。杜朝本一看師長的臉色,心裡就慌了,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此刻范辰光正在全團各個角落做著最後的無微不至的檢查,他不能讓岑立昊在離開五年回來之後就找出毛病,他哪裡知道他的QW-709訓練基地正在醞釀一場雷霆風暴呢。
杜朝本在距離岑立昊還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做好敬禮的準備,右手的幾根指頭並成了一把僵硬的骨勺,岑立昊根本沒有還禮,舉起手,點著杜朝本就是一頓痛斥:「什麼樣子?我看了你們的總結就知道你們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什麼『隨時準備領命出征』、什麼『首戰有我,有我必勝』,依據是什麼?你這裡吹牛,俄羅斯的牛都嚇得要命。看看吧,『金剛部隊,百戰百勝』,你是神啊?厚顏無恥!」
杜朝本被嚇懵了,他甚至看見岑立昊的右手在腰間摸了一下,天啦,那是拔手槍的動作。杜朝本不知道師長怎麼無端地發起這麼大的火氣,結結巴巴地說,「師長,這牌子恐怕……恐怕不好……不能就這麼拔,這是鍾軍長……」
杜朝本的本意並不是拿鍾軍長壓岑師長,但是他總得解釋啊,沒想到這句話更讓岑立昊怒不可遏,岑立昊陰沉著臉問:「什麼意思?」
杜朝本說:「這是鍾軍長讓安的,恐怕……」
岑立昊喝道:「胡說,鍾軍長會具體到讓你們安這幾塊牛皮轟轟的牌子嗎?就會花拳繡腿!這是野戰訓練場,不是天安門廣場!不三不四,不倫不類,不明不白,什麼玩意兒,取締,統統取締!」
杜朝本只好硬著頭皮,把當時開現場會和安牌子的情況支支吾吾地匯報了。岑立昊說,「就知道你們是拉大旗作虎皮,你們拍馬屁強加給鍾軍長的。這麼好的鋼材木板,做什麼不好?都可以蓋一幢樓房了,讓你們拿來就玩這個虛的,極大的浪費!我不管你這個理由那個理由,立即讓工兵來給我拔掉,統統拔掉!」
杜朝本一臉恐慌,迷迷糊糊地問:「什麼時候?」
岑立昊厲聲道:「馬上,我一分鐘也不想見到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了。馬上,明白嗎?把工兵給我調過來!」
杜朝本知道岑師長本來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敢對抗,耍了個小心眼,趕緊用手機給范辰光打了個電話,出乎他意料的是,范辰光只經過了片刻沉默,就回話了:「堅決執行岑師長的指示。」接著又交代:「最好不要把牌子弄壞了。」
杜朝本想了半天,沒想明白,只好調來了工兵排和一個步兵連隊,當場執行岑立昊的指示。標牌是安在跑道上的,鋼筋水泥做的支架,真拔起來而且不被損壞,還不是那麼容易的。工兵們先用電鋸切割,再用電鑽挖掘,然後由步兵十幾個人抬著,小心翼翼地往外拽。就這樣,前年鍾盛英軍長為之沾沾自喜的、范辰光為之付出巨大心血而又寄托巨大希望的、十幾快優質木板優質油漆優質鋼筋製作而成的標誌著266團十幾個連隊輝煌歷史赫赫戰功的標牌,在一個下午不到四個小時的時間內,從北兵營西部的機場遺址上消失了。
那天倒霉的除了杜朝本,還有黃阿平。
按照范辰光的安排,黃阿平那天是舌戰群儒,好話歹話說了一大堆,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證,近期就解決六公司的問題,這才把母大蟲穩住。
中午酒席間,黃阿平向六公司的謝經理和他的老鄉李書記說明情況,代表團長和政委表示,一旦上級把錢撥下來了,即便團裡想拖欠,他也會及時把消息透給賀大姐,為了工人階級的利益,當一回吃裡扒外的內奸。
大家見黃阿平說得誠懇仗義,都很感動,再說,也確實不好為這幾十萬塊錢把軍民關係搞的太僵,也就不再催逼。
黃阿平感到任務完成得不錯,心情也好,頻頻舉杯敬酒,幾個回合下來,講話口齒就不清楚了。
酒後打道回府,吐得一踏糊塗,滿車惡臭瀰漫,害得營房股長侯四根和助理員張森其也差點吐了,在路邊找了一家小飯館,用了十幾盆水也沒把臭氣洗淨。回到團裡,下車之後,黃阿平跌跌撞撞往宿舍方向運動,突然想起剛才好像看見師裡的一號小車停在辦公樓門口,起先有點疑惑是酒醉眼花,想了想確有其事,便掉轉身子往回走,果然看見了師裡的一號小車,車牌子雖然被他看成了兩個,但牌子上的數字他沒看錯。
黃阿平認定是岑師長來了,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往辦公樓裡闖,闖進大門又覺得不妥,拿不準這個時候這種樣子去見師長是不是合適。正在搖晃著猶豫著,從裡面出來了一個人,走近了才認出是孫曉農副團長。
孫副團長說:「黃副主任,岑師長來了,已經問過你兩次了,剛才已經看見你了,趕快進去吧。」
如此,黃阿平就沒有退路了,只好跟著孫副團長往會議室裡去,一路上咬緊牙關,想讓步子穩當一點,但兩條腿的尺寸今天好像不一樣了,走起來輕飄飄地像騰雲駕霧。所謂酒醉心裡明,進了會議室,大睜著眼睛看師長,一眼就看出來了,趕緊舉手敬禮,沒想到用力太猛,手指落的也不是地方,把大沿帽子戳了下來,骨骨碌碌正好滾在岑立昊腳下。
黃阿平頓時酒醒大半,酒醒了人卻傻了,腦子裡一片空白,就那麼原地立正,手臂仍然舉著,直直地看著岑立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岑立昊把黃阿平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發現黃阿平的褲腿上還有剛才吐過沒有清除乾淨的土豆絲和豬耳朵皮,沉著臉問:「黃阿平,你這是怎麼回事?」
黃阿平說:「報告……師長,我,我沒……沒怎麼回事。」
岑立昊說:「啊,你搖晃什麼?是不是給我們上演國際流行的什麼行為藝術啊?站穩!」
黃阿平何嘗不想站穩?但此時他的兩條腿已經長短不一了,朦朧中他還看見對面又走來了一個黃阿平,也是兩條腿長短不一,兩個人走近了,摟在一起,一個往左邊倒,一個往右邊倒,這樣擰來擰去,誰也沒有倒下去,只是在那裡搖晃。
岑立昊厲聲喝道:「看你這個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去睡覺去!」又扭頭對范辰光和杜朝本說:「你們搞什麼名堂?師裡三令五申非節假日不許喝酒,你們是怎麼執行的?」
范辰光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說:「我們管理有薄弱環節,一定認真檢討。」又對黃阿平說:「黃副主任,你先回宿舍吧,這裡沒你的事了。」
黃阿平堅持立正姿勢,說:「師長,對不起,我……」
岑立昊一掌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把上面的茶杯拍得亂蹦:「出去,我不跟酒鬼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