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戰爭 正文 第十二章
    一

    直到幾年以後,岑立昊還是沒有搞明白,為什麼一見到考夫特他就有了戒備心理,他就看著這個外表英俊的准將不順眼,而且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其實考夫特並沒有惹他。這算不算是狹隘的民族意識在作祟呢?

    F國YKT軍事學院基本指揮系裡除了九名中國留學生,還有很多外國留學生,這些人似乎都沒有考夫特那樣讓岑立昊格外留意和戒備。報道的第二天早操後,這些來自不同國家的將校級學員各人自選軍體科目,考夫特大約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但表面年齡比實際年齡要輕。考夫特先是練了一會兒雙槓,再投擲一會兒鉛球,然後四下裡看看,招呼一名東亞學員練摔跤,這就引起了岑立昊的重視。考夫特人高馬大,肌肉發達,從緊身運動衣上仍然能夠看出隆起的胸大肌。那名叫巴達根的蒙古上校看起來比考夫特要年輕一點,也很壯實,但是同考夫特摔跤似乎很吃力,一個早晨摔了十跤,居然場場敗北,這就讓岑立昊心裡很不舒服,一方面替巴達根慚愧,簡直丟草原人民的臉,另一方面又覺得考夫特這狗日的太囂張,你把巴達根摔得鼻青臉腫,是摔給誰看呢,是摔給亞洲人看啊!岑立昊非常想登台打擂,把考夫特撂翻他幾次,讓他四腳朝天或者嘴啃地,但是自我衡量了一下,雖然也是一米八零,但噸位不如考夫特,尤其是考夫特那一身牛踺子一樣暴凸的肉疙瘩,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近幾年發生的幾場局部戰爭表明,隨著高技術的運用,以知識經濟為基礎的信息時代已經撲面逼近,現代戰爭和未來戰爭,已經越來越立體化。衛星導航、隱身技術、精確制導、數字化部隊等聞所未聞的新概念已經在戰爭中廣泛運用,兩伊戰爭、英阿馬島戰爭和海灣戰爭等局部戰爭已經充分顯示,就陸軍地面作戰而言,過去的點式的游擊戰、線式的陣地戰以及平面推進攻防戰,已經較少出現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縱深、無後方、三點襲擊隱形作戰,換言之,未來戰爭將不再是面對面的槍林彈雨和萬炮齊鳴,也不再是以溝對溝以壕對壕的攻防戰鬥,甚至有可能不再是陸海空立體強佔。戰爭的目的並不像過去那樣靠大面積摧毀和大量殺傷達到,而多是通過對敵方統治集團和重要軍事設施的毀滅性的打擊,迫使對手在政治、經濟、外交或其他某一方面做出投降姿態。或許海雨天風還沒有出現,戰爭已經結束了。

    為了迅速適應並迎頭趕上世界軍事變革,這一年從全軍選派了三十多名軍事留學生,作為高技術戰爭指揮人才,到軍事理論先進、軍事變革前沿的國家進修,其中到F國九名。

    YKT軍事學院的作息時間非常嚴格,課程安排得也很緊湊,內容有網絡信息、數字化戰場、戰爭動力學、聯合指揮、新概念兵力火器配系等十幾門課程。因為英語底子不厚,岑立昊的課聽得很吃力,跟同來的孔憲政等人交流,大家都有同感,都覺得似懂非懂,媽的,馬肥被騎,人瘦被欺,老子要是翅膀硬了,讓你們統統學中國話,別他媽的嘰嘰咕咕放洋屁,搞得這麼難懂。

    但鬱悶歸鬱悶,課還得聽,於是惡補英語。比起其他國家來的留學生,中國留學生就要多一倍辛苦。

    第一個休息日,學院組織留學生們觀光,去看馬紹爾古戰場遺址。大轎車駛出城市,進入鄉村,正跑得飛快,考夫特突然喊了起來,「Stop!Stop!」

    車停穩後,考夫特一頭竄下車去,飛快地向後跑了將近一百米,在水泥公路上像狗一樣東瞅西瞅嗅來嗅去,後來就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從路邊的草叢裡找出一個東西,抓獲犯人一樣把它送到車上——攤在考夫特手心的是一團口香糖的包裝紙,上面寫著MadeinChina。

    車子重新啟動後,車上所有中國留學生的臉色都很難看。岑立昊和孔憲政、秦萬豎坐在最後一排,秦萬豎說,「這狗日的大洋馬,存心找我們中華民族的彆扭呢,欠搞!」

    岑立昊說,「我鬧不明白的是,我們中國人都坐在後面,考夫特坐在前面,這狗日的大洋馬莫非後腦勺長眼了不成?」

    秦萬豎說,「MadeinChina也不一定就是咱們中國人幹的,看這小子一臉神氣,一會兒停車找他理論理論去。」

    岑立昊說,「理論什麼,你看看這車上,還有誰能幹得出來?」

    孔憲政說,「真他媽差勁,三令五申,強調一百遍了,就是有人不注意,有損國格。」

    秦萬豎說,「就算是,這荒郊野外的,路邊雜草叢生,一張鳥口香糖紙也算不了什麼。大洋馬太作秀了。」

    岑立昊說,「看看,壞就壞在你這個想法。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話,除了自己,沒有誰能夠打倒自己。就算大洋馬作秀,就算大洋馬故意想出咱們的醜,可是醜偏偏是你自己出的,他簡直是守株待兔,你撞死活該。」

    秦萬豎說,「又是一個國際警察,這也不是他的國家,司機導遊都沒有他積極,找機會搞他一頓他就知道馬王爺長几只眼了。」

    岑立昊說,「你說他是國際警察,這就對了,第一說明他警惕性高,第二說明他反應敏捷,第三說明他原則性強鬥爭性強,要不怎麼是准將呢?我勸同志們還是小心一點好,這個大洋馬不是一般的大洋馬,也許以後戰場上見呢。那時候會是個什麼效果?也許在這裡的較量就能說明個大概,諸位不妨琢磨琢磨,如果是真打起來,面對這個大洋馬,同志們心裡有底嗎?」

    秦萬豎說,「就他那一根筋?我游擊戰就把他搞定了。」

    孔憲政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怎麼就知道他不會打游擊戰?這老小子不僅是個旅指揮官,還是個化學博士,計算機碩士,聽說還是個中國通。你老秦說普通話不一定比他好。」

    岑立昊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個中國通?」

    孔憲政笑笑說,「我的情報工作厲害吧?所以還要提醒大家注意,以後在背後用中國話罵人,搞得不好就被聽了去,那就尷尬了。」

    岑立昊說,「老孔你搞情報要深入,看看這小子有沒有什麼毛病,比如殘疾傳染病不良嗜好什麼的,想辦法讓他暴露醜惡面目。」

    孔憲政說,「殘疾傳染病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就來不了YKT學院了,但是不良嗜好倒是難說,就是沒有,也可以培養出來嘛。」

    岑立昊笑道,「你老兄夠陰險的了。」

    孔憲政說,「我是兩手都抓,兩手都硬,對內要加強管理教育,對外要鎮壓反革命。」

    孔憲政是D軍區某二級部的副部長,也是中國駐F國大使館委派的留學生負責人,今天第一次出門就被考夫特抓了把柄,他尤為惱火。

    這次選派F國YKT軍事學院留學生,只有孔憲政、岑立昊、王學慎三個人是副師職幹部,其餘秦萬豎等六人皆為正團職幹部,而且除了秦萬豎,全是基層帶兵的團長。秦萬豎出國之前是D軍區的參謀,據說曾經給該軍區某首長當過警衛員,有了這層關係才被選送來的,再加上這傢伙說話辦事有點愣頭愣腦的,所以大家對他的看法略微有點別樣,但他知道孔憲政和岑立昊是留學生中的核心人物,因此總愛圍著這兩個人轉。

    說話間就到了馬紹爾古戰場遺址了。相傳中世紀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鏖戰,昆巴爾布率領的三萬入侵鐵騎在馬紹爾受到了衛國將軍奧列格率領的不足八千兵力的頑強抵抗,奧列格的軍隊多為步兵,兵器落後且物資供應匱乏,但奧列格善於激勵軍心,運用智慧,在十餘公里的正面上,構築溝壕,設以木樁絆索,以一部兵力誘敵進攻,隱蔽至溝壕內。昆巴爾布士氣正旺,掉以輕心,長驅直入,結果損失慘重,不得不退而防守,蓄勢待發。在第二次進攻中,奧列格指揮軍隊退至馬紹爾城堡一線死守,縱火燒燬昆巴爾布後方基地,造成昆軍混亂,昆巴爾布不得不放棄對馬紹爾的進攻,轉道波斯港方向。馬紹爾戰役創造了以少勝多以劣勝優的戰爭典範,同時也昭示著戰爭智慧的力量重要於武裝實力的真理。

    岑立昊在憑弔馬紹爾古戰場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戰爭形態的變化問題。從人類戰爭的歷史上看,似乎西方兵學側重於「力」,也就是實力,而東方兵學則似乎更注意「謀」。像馬紹爾戰役這樣的戰例,在中國古代軍事典籍裡,不知道有多少,以少勝多,以劣勝優,出奇制勝,聲東擊西,誘敵深入,比比皆是啊!然而,就馬紹爾戰役這樣小的規模,小的範圍和小的作用,也就被當作一個國家的典範戰例,擺在這裡幾千年,任後人從中引發無限仰慕和感歎。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有太多太多的可以引為自豪的東西了。

    然而,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為什麼要以劣勝優呢,以劣勝優是有條件的,那就是說必須是在具備了基本的抗衡能力並保證有絕對的指揮智慧的時候,以劣勝優才是可能的。以劣勝優是被逼出來的,我們被逼出了智慧,但有些時候智慧未必都能排上用場,除非你具備了基本的抗衡能力。而且,這種智慧的運用還僅僅是常規戰爭的法則,因為常規戰爭說到底還是以人力和人的意志為基礎的。這些法則是否適用於現代高技術戰爭呢?我們中國是個兵學大國,傳統兵法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經典浩瀚,金科玉律層出不窮從而使中國的軍人們幾千年來有章可循有法可效。不能否認中華兵法遺產的珍貴的歷史價值,尤其是基本原則和戰爭態度,至今仍然像太陽一樣閃閃發光。但是具體到戰術上,我們也不能不看到,即使是孫武那樣偉大的軍事家,也畢竟是兩千多年以前的人物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不太相信先知先覺,因此有理由質疑:兩千多年前的軍事理論,果然能夠指導我們在現代戰爭和未來戰爭、尤其是以科學技術為基礎的戰爭中攻無不克百戰百勝嗎?這個問題恐怕值得深思。

    什麼是科學的態度?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我們的謀略和經驗已經經過了常規戰爭的檢驗,但它沒有經過高技術戰爭的檢驗,因此我們既不能妄自菲薄也絕不能盲目自信。對於如何繼承傳統優勢,立足現實解決問題,應該有一個比較科學的態度,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幾千年後魏源說,師夷長技以制夷,這就是科學的態度。

    二

    有一天課後秦萬豎對岑立昊說,情況表明,考夫特這傢伙有一個嚴重的嗜好,就是愛喝咖啡,別人是喝了咖啡睡不著覺,這老夥計是不喝咖啡睡不著覺。

    岑立昊說,「嗨,你這算什麼情報?西方人哪個不喝咖啡?」

    秦萬豎意味深長地一笑說,「此咖啡非彼咖啡。」

    岑立昊問,「什麼意思?」

    秦萬豎說,「女人。在F國,喝咖啡還是男女交往的代名詞。想想吧,軍官舞會上的那些女人,有幾個是衝你我去的,媽的連中國和日本娘們都往考夫特那裡奔。再想想吧,餐廳裡的那幾個洋妞,有幾個給你飛過媚眼,有幾個給你我拋過飛吻?」

    岑立昊哈哈大笑說,「老秦你吃醋了吧?我告訴你,別吃洋醋,弄得不好就出洋相。你看看考夫特,四十六歲了,帥氣得像個小伙子,女人能不往他那裡跑嗎?」

    秦萬豎說,「要想搞他的洋相,這就找到突破口了。學院規定,異性學員在同一房間,房門必須敞開,異性學員非特殊情況不得在同一張床上就座。而據我所知,這些大洋馬一見女人就不顧一切,只要他們……」

    秦萬豎的話還沒有說完,岑立昊就把嘴笑大了,說,「怎麼啦老秦,你想捉姦,捉洋奸?天啦,你怎麼想出這麼一個下九流的餿主意?」

    秦萬豎倏地一下紅了臉,尷尬地笑笑說,「我這不是嚥不下那口氣,出大洋馬的醜,長咱們的志氣嘛。抓他隨地吐痰張口罵人他不會,他那張鬼子臉總是文質彬彬的,叫什麼鳥紳士風度。」

    岑立昊說,「出他的醜,有一百個辦法,但你想的是最蠢也是最低級的辦法……對不起老秦,我言重了。其實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壓他一頭,譬如他計算機厲害,咱下苦功啊,咱比他還厲害,咱把他最得意的壓下去了,他還得意不得意。」

    秦萬豎說,「天啦,你跟他玩計算機?那簡直是叫花子跟閻王爺比寶,他玩了二十年了,恨不得你給他一塊洋鐵皮他就能在那上面編程序。咱們才玩幾年?」

    岑立昊說,「再譬如,基礎課考核,我們幾個中國人的分數一起高上去,讓這老小子分數下來,不光是他,別的鬼子也會從此不敢小看我等。」

    秦萬豎說,「那更不可能。這些大洋馬理論底子扎實,搞程序化、規範化、量化,善於計算,善于歸納,你我都不是對手。」

    岑立昊說,「如此說來,那還跟他較什麼勁啊,那簡直就是完美的嘛。那就老老實實地向他學習吧!」

    講完這話,岑立昊突然自己怔住了。他突然覺得秦萬豎無意中說出來的對考夫特的評價很有琢磨頭。是的,這些西方軍人在程序化、規範化、量化以及計算統計等等方面,確實非常嚴謹,確實紮實,嚴謹紮實得幾近完美。但話又說回來了,完美的東西往往又是最脆弱的東西,就像一個精緻的花瓶,只要你給它劃一個道道,價值就一落千丈。考夫特搞的作業想定岑立昊留意過,一個方案,他要設想各種可能,然後拿出幾十到幾百頁戰鬥文書,每一個環節都是天衣無縫。但突破口恰恰就在這裡,只要你打亂他一個環節的程序,其他的程序就全亂了套。如果是實戰,你就集中力量搞他一個環節,他就會亂成一鍋粥。

    岑立昊對秦萬豎笑笑說,「你想滅大洋馬的威風好辦,我跟你說,下次出去玩,我幫你找個見義勇為的機會,譬如找幾個強盜來搶劫,你挺身而出浴血奮戰,大洋馬怕死,就那麼一下子,形象對比就出來了。」

    秦萬豎笑道,「哪有那麼好的機會啊,就是有了,你敢保證這小子就篩糠,不一定啊,他還有一身功夫呢。」

    岑立昊說,「那好,你就練摔跤。你別看他人高馬大的,你明天注意觀察他是怎麼摔跤的,完全是仗著膀大腰圓,不在乎,就站在那兒摔,看起來很規範很規矩,也符合規定,你呢,就專門給他練虛招,大洋馬一根筋反應不過來,幾招虛的一晃他就找不到北了,那時候你再給他一個掃堂腿,保準趴下。」

    秦萬豎說,「岑副局長你看我這一身膘,我再怎麼練恐怕也撼不動大洋馬,這個好主意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

    岑立昊說,「那就沒辦法了。」

    話是這麼說,但是過了幾天,岑立昊居然發現,早操的自由活動時間,秦萬豎當真練起了摔跤,而且是偷偷地練,有時候抱著一塊石頭練,有時候抱著木馬練,一招一式還挺認真。不僅如此,還很注意研究考夫特的摔跤動作。

    後來秦萬豎的飯量就增加了,吃飯的時候,秦萬豎跟同志們打了招呼,誰有吃不完的肉,他可以提供免費增援,跟大洋馬較勁,得首先把肉吃足了再說。

    三

    轉眼之間,到YKT軍事學院進修已經過去了半年,這半年把岑立昊一干人等折騰苦了,死記硬背倒是不在話下,各種原則、規則、國際軍事法規以及信息網絡戰爭的大量新概念、新知識大都能融會貫通,難以過關的是技術性很強的信息化指揮運用,這完全是不同於過去的圖上作業,兵力部署、火力分配、時間計算、階段劃分,幾乎全是過去聞所未聞的,因為編製體制以及火力兵力的等因素制約,過去腦子裡沒有這些概念,現在有了新觀念,腦子裡又有與此差距甚大的現狀構成的障礙,因此這些新觀念又重新變得抽像和模糊。但是在單元考核時,中國留學生還是拿到了好成績,其中孔憲政和岑立昊還進入了前十名。

    在現代戰爭中,技術不是萬能的,但沒有技術是萬萬不能的。

    經過半年相處,岑立昊逐漸發現考夫特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敵視或者輕視中國留學生,尤其是看見岑立昊經常在模擬室裡加班,覺得這個中國軍人很有韌勁。有一次考夫特還跟岑立昊聊了一陣子關於戰爭與和平的問題,這個問題當然是岑立昊深思熟慮的東西,其實它也是每個軍人都會深思熟慮的東西,考夫特特意選擇這個話題也說明了這一點。考夫特果然是個中國通,只不過沒有傳說的那麼懸乎,中國話會說一些,但還有點生硬。

    岑立昊說,「中國最偉大的軍事理論鼻祖孫子的著作,開宗明義第一段話就說得非常清楚,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也就是說,不要輕易發動戰爭。那麼,一旦戰爭不以我們的意志爆發了,怎麼辦呢?孫子還有一段話,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他還說,上戰不戰,上謀不謀,上伐不伐。我想這應該看成是戰爭的最高境界。」

    考夫特說,「經典,不朽。可是岑先生,請你從一個中國軍官的角度,站在中國軍隊現實的基礎上,談談怎樣才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呢?」

    岑立昊說,「很簡單,勢均力敵,形成對峙。」

    考夫特說,「那麼你認為中國軍隊現在,譬如,同我們國家的軍隊比較,是不是勢均力敵。」

    岑立昊說,「這個力是一個綜合的東西,它包括政治的、經濟的、軍事的、文化的。如果單純從軍事實力的角度上看,我們中國軍隊同貴國軍隊相比,各有千秋,儘管我的裝備比你落後,儘管我的戰鬥力結構不盡科學,甚至我的兵員素質不高,但是,如果我們兩個國家發生戰爭,我相信,勝利是屬於我們的。」

    考夫特瞪著一雙碧藍的眼睛盯著岑立昊看,神態天真,像個嬰兒:「岑先生,你能告訴我你的依據是什麼嗎?」

    岑立昊狡黠一笑說,「對不起,這是秘密。作為兩個不同國家的軍人,我們似乎沒有必要深入討論這個問題。」

    考夫特也笑了,「我知道你們的法寶是什麼,但是我也不說。但是我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想法,我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參加一場戰爭,而且在戰爭中成為敵對的雙方,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意思是……而且不是打高技術戰爭,而是常規戰爭,甚至是冷兵器戰爭。我們兩個人,都像你們中國古代戰爭文學裡描述的那樣,佈陣謀局,運用智慧,一決……」

    岑立昊說,「一決雌雄。」

    考夫特說,「對,就是一決雌雄。可是我們後來都發現,對方是強大的,彼此都是不可以戰勝的,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繼續打下去呢?於是我們握手言……」

    岑立昊說,「握手言和。」

    考夫特說,「No,是握手言歡。我們在兩軍陣前,選擇一塊鮮花盛開的地方,我們的天空陽光燦爛,我們的士兵奔走相告,而我們,我和你,我的太太和你的太太,品嚐百年美酒,沐浴和平的陽光,那該是多麼讓人陶醉的事情啊!」

    岑立昊說,「詩意的戰爭和戰爭的詩意相融合,確實是天上人間啊。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那就是我們軍人的盛典。謝謝你考夫特將軍給我描述了這樣令人神往的戰爭結局。」

    「可是……」考夫特瞇起眼睛看著岑立昊說,「你不會突然拔出劍來,置敝人於死地吧?」

    岑立昊說,「你還是不瞭解中國軍人啊!中國人幾千年來都在戰爭中顛沛流離,中國人更需要和平,更珍惜和平。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堅持強調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原因。即便像孫子這樣絕無僅有的偉大的軍事家,也還是把不戰作為戰爭的最高境界。我們是汲取在中國傳統軍事文化的泉水中長大的,我們的骨骼和血液都是和平的渴望在湧動。但是,考夫特將軍,我也必須在這裡強調,已故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締造者毛澤東有一句話,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保衛領土完整,保衛人民生命財產,這不過分吧?但是我不希望我們兵戎相見,如果真的到那一天,那就不以我們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了,儘管我們曾經是同學和朋友。」

    考夫特說,「我和你的願望是一致的。我們為什麼總是談論這些不可思議的話題呢,在這樣好的天氣裡,我們應該談談愛情,談談女人。岑立昊先生,據我所知,貴國對於兩性關係好像有點過於……鄭重其事了,你不覺得壓抑嗎?」

    岑立昊笑道,「兩種文化,必然產生兩種倫理道德觀和不同的習俗。但是我尊重你們的自由,因此也希望你尊重我們的自由。」

    考夫特說,「你認為你們是自由的嗎?」

    岑立昊說,「在我看來,自由是以不自由作為代價的,在這方面過於自由,在另外一些方面可能就不那麼自由,一部分人過於自由,另一部分人可能就不那麼自由。絕對的自由是不存在的。」

    考夫特說,「啊啊,岑立昊先生是個雄辯家。請教閣下,什麼樣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呢?」

    岑立昊說,「心靈,只有心靈的自由才是最大的自由。」

    事後岑立昊總結那次談話,實際上那就是一場戰爭——戰爭的特殊階段、即以非暴力形式存在的僵持階段。在這個世界上,也包括在那塊草坪上,只要有兩類不同性質的軍人存在,就沒有絕對的和平,只有相對的平靜,而在平靜的背後,從國家的角度講,是綜合國力和軍事實力的對峙,只有當對峙雙方實力相當勢均力敵的時候,這種相對的平靜才會出現。從那片草坪的角度上講,是個人意志、智慧和人格的較量,正因為有人在這片草坪上同潛在的對手討論戰爭問題,還有另外一些人在挖空心思抱著陳舊的裝備尋找不陳舊的辦法,戰爭才沒有以暴力的形式出現。否則,傲慢的考夫特會跟你磨嘴皮子嗎?門都沒有,有時間他還不如去泡妞呢!

    現在岑立昊確認了,考夫特確實不是等閒之輩。在這批留學生中,真正參加過戰爭的不是很多,考夫特是其中名氣較大的一位,在六年前中東地區的「飛虎行動」中,他曾率領一個營孤軍深入到對方縱深,搜尋對方的師指揮所,被包圍後督部死打硬拚,終於殺開一條血路,創造了現代戰爭海底撈月的奇跡。

    自從有了那一次無邊無際的閒扯,岑立昊對考夫特就不像過去那樣了處處看著不順眼了。中國人也好,外國人也罷,只要他是個人,他都必然具備人的基本素質,只要不是在戰爭中你死我活,那麼在彼此的身上都有常人所有的優點和缺點。況且,在沒有明確敵我關係之前,岑立昊認為考夫特是一個人味很濃的人。

    後來孔憲政告訴岑立昊,「考夫特這傢伙很倔,聽說他去年還是少將,因為對一次考核有意見,同上司鬧翻了臉,結果被摳掉了一顆星。」

    岑立昊說,「那厲害,光憑敢跟頂頭上司鬧彆扭,不惜降銜一級,就可以看出此人的膽量和胸懷,無所畏懼,不患得患失,敢於堅持,一般人能做得到嗎?」

    孔憲政說,「所以啊,鬥爭將是長期的,艱巨的。」

    岑立昊笑笑。

    後來岑立昊對考夫特又多了一份關注,他覺得考夫特這個人挺有代表性,除了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差異以及使命職責的區別,就人格而言,他還是能夠認同考夫特的,作為軍官,他有理由認為考夫特的身上有一些他說不具備的東西或者說是被壓抑了東西,也自然有些值得學習的東西。學學考夫特沒錯,這也算是以夷之長以制夷吧?

    儘管他在嘴上很硬,所謂最大的自由是心靈的自由,可是捫心自問,他的心靈比考夫特更自由嗎?難說。回想在國內下部隊,幾乎所到之處,師團主官們都流露出那種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個詞幾乎是每個師團主官都時時刻刻掛在嘴上落實在行動上的,幹嗎要如履薄冰呢?到底誰是冰?誰把冰弄得這麼薄?一支作戰部隊,提高戰鬥力是首要的任務,決定個人命運的,只能是戰鬥力標準,這應該是很明白的事情,甚至是可以量化的事情,是可以用政策衡量的事情,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事情。如果一切規範了,按照標準,按照程序,那還會出現如履薄冰的情況嗎?岑立昊想,回國之後,他一定要向唐雲際部長匯報這個想法,要為中國的軍官解決這個如履薄冰的問題。有薄冰橫亙在前,就不可能腳踏實地,就只能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像走鋼絲那樣搖擺平衡,像繞暗礁那樣見風使舵,只要如履薄冰的感覺存在一天,他們的手腳和心靈就會被捆綁一天,戰鬥力的提高就會耽擱一天。

    考夫特對岑立昊也很關注,尤其是岑立昊單元論文《論現代戰爭進攻、對峙和防禦之轉換》,就聯合作戰指揮以及未來陸戰發展,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路,學術評估委員會十一名專家幾乎全部給了最高分這就讓考夫特格外重視了。其實在這篇論文裡,岑立昊還打了埋伏,為了解決落後軍隊師旅數字化作戰單元的體系支撐,他設想了一個便攜式區域載波建設方案,已同國內有關專家交流過,被認可是可操作的。如果這個便攜式區域載波網絡對接成功,中國的陸軍的數字化建設將大大提前。但這個設想岑立昊是不會公開發表的。

    不久,考夫特在他的《歷史和未來的結合部》一文裡,大量闡述絕不能忽視中國傳統兵法對於現代戰爭的影響,引用了岑立昊的許多觀點,考夫特說:倚仗有傳統的博大精深的傳統的兵法理論就能打贏現代戰爭是可悲的;倚仗有現代理論和裝備而忽視傳統兵法對於現代戰爭的深遠影響是可笑的;而把傳統的兵法精髓和科學的戰爭知道原則同現代戰爭特點加以結合運用則將是十分可怕的。

    從考夫特的身上,岑立昊悟出了一個道理,政治優勢也好,經濟優勢也好,軍事優勢也好,說到底是一個文化的優勢。考夫特所在的國家,獨立的時間並不長,談不上有多少文化積累,看起來這是劣勢,但是也恰好是因為他沒有多少成固之見,也就少了一些包袱,他沒有自己的文化優勢,那麼你的文化優勢就是他的優勢,他可以心悅誠服地向你學習,學習的都是你的精華,鄙棄的都是你的糟粕,集眾國文化之長,形成自己的特色文化。因此,吃老本是要不得的。

    四

    學年的第二個季度,在完成了主要學科之後,YKT軍事學院組織留學生們旅遊鄰國俄羅斯的聖彼得堡。

    在乘火車去的路上,中國留學生興致盎然,驚歎俄羅斯遼闊的幅員和人口稀少,火車往往行駛兩三個小時見不到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白樺林急速後退,秋天的草原像無邊無際的海洋,於天穹渾然一體。過了小城卡路伽,天空豁然開朗,原野的上空飄蕩著鮮艷的藍色,白雲如夢如幻。

    對於俄羅斯,岑立昊從心裡並不感到陌生,儘管這是他第一次踏上俄羅斯的土地,但是,在他童年和少年時期,對這裡就有過心靈的親近,從《靜靜的頓河》到《這裡的黎明靜悄悄》,從《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到《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曾經喚起過多少夢想啊。他記憶最深的是當年他在范江河教員那裡讀到過的一篇小說《第四十一個》,一個被譽為神槍手的蘇聯紅軍女戰士,和一個納粹俘虜之間的故事,從押送路上最初的敵對,到生死絕地為了生存的相依為命,再到為了各自的信仰而在思想和行動上的分道揚鑣,直到最後,因為見到了生還的希望而欣喜若狂的俘虜倒在紅軍女戰士熱淚滾滾的槍下,成為她的第四十一個目標。那麼小的篇幅,卻有那麼豐富的思想和情感含量,把人性、情感、慾望和命運同殘酷的戰爭生活結合的那樣完美!他記得一位軍隊作家說過,前蘇聯和俄羅斯的軍事文學是軍事文學的養母,他想何止是這樣啊,它還是中國軍官的奶媽呢。

    這塊神奇的土地是那樣的美麗,又是那樣的蒼涼,在這裡上演過人類最大規模和最長時間的戰爭,那些戰爭風雲人物因其卓越的戰績或非凡的戰爭創舉而千秋存名,但這裡又誕生了幾乎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成就,也誕生了一群偉大的藝術家,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巴甫洛娃,他們如同璀璨的群星閃耀在人類的夜空上……

    岑立昊注意到一個現象,這一路上,除了中國人的動靜比較大,外國留學生多數時間是在眺望,偶爾發出一兩聲會心的微笑,而考夫特始終坐在窗前,兩隻碧藍的眼睛旁若無人地聚焦在一個角度上,讓風景在他的視野裡流淌,那副凝視深思的樣子,像是要把這旖旎的異國秋色一點不剩地攝進他那深不可測的眼睛的海洋裡。

    岑立昊突然有了瞭解考夫特的慾望,他在想什麼呢?如果戰爭發生,這個考夫特會不會帶著他的軍隊殺到這片美麗的土地上來?會的,在戰爭中,軍人是另外一種性質的藝術家。那麼如果考夫特成為進攻的一方,他會不會成為守衛的一方?會的,因為他愛這片土地。

    岑立昊突然又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岑立昊會不會成為侵略者?他想這個問題可能是太複雜了,還是不去想的好,還是設想考夫特是侵略者而他是守衛者吧,那將是怎樣的一場戰爭呢?不再是短兵相接的廝殺格鬥,也不再是以溝對溝以壕的陣地戰運動戰了,像孫大竹那樣光會扔手榴彈是不行了,像范辰光那樣只會那磚頭拍腦門也不行了,首先你得保證能夠接觸到對手,手榴彈和磚頭才能派上用場。誠如鍾盛英當年說的,所有的戰爭問題說到底就是個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按時和到位是保證戰爭勝利的前提,現代高科技條件下同樣要解決這個問題。考夫特的戰爭是個什麼樣子呢?孤軍穿插?海底撈月?恐怕也不是了。不管作戰對象是誰,戰爭形態都必然發生較大的、甚至是根本性的變化,未來戰爭就是高技術戰爭,需要快速反應能力,遠程機動能力,精確打擊能力,綜合保障能力。

    岑立昊在腦袋裡盤點了他所指揮過的266團,在這些方面確實有很大差距,在有差距的情況下,一旦戰爭爆發怎麼辦?束手就擒?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假設現在真的給他和考夫特一支實力相當的部隊,他能不能戰勝考夫特?這既是一個抽像的問題,又是一個現實的問題。

    想到這裡,岑立昊情不自禁地把腦袋往前探了探,觀察了一下車窗外的地形。就在他轉回目光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考夫特他右前方的位置上,同樣也在觀察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岑立昊暗暗吃了一驚:考夫特同樣在探究他。他故作輕鬆,微微一笑,假裝不經意地東張西望,順便再掃瞄考夫特一眼,居然發現那雙碧藍的眼睛變得渾濁起來,居然還有一絲冷冷的寒意。

    他不能夠馬上確定兩個人率領兩支同樣的軍隊在這片沉睡的土地上發生戰爭之後孰勝孰負,但他知道,僅就指揮官而言,考夫特比他有更多的優勢,他必須揚長避短。他想起了秦萬豎說的,大洋馬理論底子扎實,搞程序化、規範化、標準化,系統化,這是他們的優勢,但是,戰場瞬息萬變,你這化那化搞多了,人也就成了機器化,教條化。我不跟你搞這化那化,我專門搞你一點化,我找到你的軟肋,就一個環節,譬如運算系統,或者傳輸系統,或者反饋系統,一個環節把你搞亂,你全盤亂套。所以說,你打你的信息戰,我打我的地道戰,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到聖彼得堡了,下車之後,岑立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通過這一路旅行,考夫特再和他對視的時候,可能會不大自然。他注意著考夫特的動靜,卻發現考夫特早已下車,鑽進轎車右邊的行李箱裡,正撅著屁股幫大伙卸行李呢。

    留學生旅行團預計在聖彼得堡逗留五天。這次安排參觀的項目很多,冬宮夏宮葉卡契琳娜宮烏蘇波夫宮,宮殿比比皆是;喀山教堂聖依薩教堂復活教堂海軍教堂,教堂琳琅滿目,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好像聖彼得堡就是宮殿和教堂的國度。另有十二月黨人廣場,涅瓦大橋等等,大街廣場,宮殿內外,隨處可見雕塑壁畫,滿街流淌的都是藝術,看得留學生們尤其是中國留學生們眼花繚亂。聖彼得堡很少有現代時尚建築,城內城外還有不少城堡莊園,就是這些古色古香的建築物穿越歲月的隧道,傳遞著俄羅斯人的藝術獻身精神和高超的藝術才華,也包括戰爭藝術才華。

    在參觀涅瓦河畔的炮兵紀念館的過程中,留學生們自動按照國籍或者洲際分成各個團伙,各取所需地瀏覽。岑立昊和孔憲政等人由紀念館負責人巴列耶夫少校陪同,只看了半個展廳,就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覺,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樣式的火炮,大的小的,單管的多管的,人工扛的馬車拉的,尤其是那幾門製造於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的套炮,大小共十二門,最大的內徑50厘米,炮身長十餘米,巴列耶夫少校介紹說,這門火炮投入戰爭的時候最大射程為17公里左右,而且精度較好,這就不能不讓岑立昊等中國軍官愕然了——

    17公里!

    16世紀!

    除了大口徑火炮,紀念館裡還陳列了幾尊樣式古怪的小炮,一律紫銅鑄造,造型考究,玲瓏可愛,古怪就古怪在口徑上。中國軍官們從來就沒有見過非圓形火炮口徑,而這幾門炮的口徑偏偏沒有一個是圓的,有菱形的,有橢圓形的,有棗核形的,還有長方形的,五花八門,聞所未聞,這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巴列耶夫少校是一個退役軍官,很高興地接待了這批外國留學生,說起話來,紅紅的酒糟鼻子上面的兩隻小眼睛溢滿了笑意,讓人覺得十分可愛。巴列耶夫少校如數家珍地介紹了他所掌管的這些戰爭藝術品,末了還帶有感激和討好的口吻說,「你們中國了不起,是你們的祖先發明了火藥,給我們的祖先提供了動力,才製造出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

    藝術品?岑立昊心想,這可是用來殺傷和摧毀的啊,他太清楚這種藝術品的功能了,也包括那幾門看起來小巧可愛、上面還鐫有聖母畫像的小炮,當初製造他的時候,可不是打算放到今天來供人觀賞的。

    就在這時候,考夫特像幽靈一樣出現了,考夫特似乎一直就跟在中國留學生的附近的某個角落,一直不動聲色的觀察和研究中國研究生的反應。考夫特說,「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卻給別的國家提供了發展的基礎。岑立昊先生,你是不是感到遺憾?」

    岑立昊怔了一下,旋即回答:「那時候還沒有知識產權這一說,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那就只好資源共享了。人類文化遺產,是整個人類的嘛,這一點我們想得開。」

    考夫特說,「此時此刻,我想岑立昊先生一定會同我一樣想著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在16世紀中期,在西方軍事文化高度發展的時候,作為有著四大發明和孫子兵法的古老的東方軍事文化聖地,貴國的軍事家們在幹什麼?」

    儘管已經聽出了考夫特話裡的輕蔑和挑釁意味,但岑立昊還是大度一笑,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16世紀中葉,中國的戚繼光將軍正在東南沿海指揮海防作戰,而且創建了中國的第一支炮兵部隊。」

    考夫特說,「是的,歷史確實如此,那時候戚繼光將軍已經有了十數門佛朗機火炮。如果從那時候算起,現在已經將近五百年過去了,貴國在軍事科技和兵器建設上,同發達國家實在差距太大了。你不覺得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嗎?」

    岑立昊笑笑問道,「考夫特將軍這是同情我們嗎?那非常沒有必要。事實證明,儘管我們中國軍事科技發展明顯滯後於發達國家,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尤其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國際反法西斯鬥爭中,我們中國是最寬闊的戰場,耗時最長,犧牲最大,投入的人力財力最多,從而為整個反法西斯鬥爭提供了強大的支撐。應該說,貴國能夠在戰後迅速崛起,能夠在和平的陽光下發展軍事科技、心安理得地研究軍事高科技,這其中就有我們中國人民做出的努力。這一點,考夫特將軍不會有異議吧?」

    考夫特的表情有點難堪,不自然地笑笑說,「岑立昊先生說得很好。是這樣的。但是,我認為,善良和犧牲並不意味著勝利。在軍官的辭典裡,實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請相信我的看法是善意的。」

    岑立昊說,「謝謝考夫特將軍的提醒,同時我作為一個中國軍人也向考夫特將軍談談我個人的看法,儘管我們存在著很多問題,但這些問題是發展中的問題。我們不會去干涉任何一個國家的主權,但是如果戰爭找上門來,不管我們目前的實力如何,我們都是不會屈服的。從個人角度來講,我不希望同考夫特將軍交手,但是考夫特將軍,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把我們兩個人同時放到地獄裡,誰能活著走出來,恐怕還是一個未知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我不能活著走出來,那麼我們兩個人誰也別想活著走出來,中國人有一句話叫做魚死網破,考夫特將軍不會沒有聽說過吧?」

    考夫特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勉強地扯動嘴角,被動地笑了一下說,「這個詞彙可以用另一個詞彙來解釋,同歸於盡。」

    五

    以後岑立昊反思,那天在聖彼得堡同考夫特那一番唇槍舌劍是不是多餘了,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尤其是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之類的話,說得有點過,有點像賭氣,還有點像潑皮無賴破罐子破摔,顯得很沒有風度。

    反思的最終結果是否認。他覺得他是對的。儘管考夫特表現得文質彬彬,但是他畢竟是軍人,軍人看問題必然要站在軍人的角度,兩個不同國家、不同意識形態、不同文化信仰的軍人站在一起,一句話不說就是一種較量,一個動作不做也是對峙。在對峙的過程中,警惕是必須的,捍衛尊嚴更是必須的,寧多勿少,寧大勿小。

    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認,軍事實力和軍事科技的差距,歸根到底來源於文化的差距。是啊,在許多國家都在忙活發展軍事科技的時候,我們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在幹什麼?他想起了十年前在彰河的厚冰上面同蘇寧波關於「臥冰求鯉」的對話,也許,他們在臥冰?這大約就是傳統文化非常可疑的一面。類似臥冰求鯉的故事在中國不僅普遍,而且流傳甚廣,人們在認同「求鯉」的崇高的精神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認同了最愚蠢的辦法——「臥冰」,即便是認識到「愚」,也仍然表示理解和同情乃至欽佩,而沒有在辦法上加以拷問和批判,更沒有引發要改變這種辦法的思考,津津樂道於所謂的精神而麻木於「辦法」。八國聯軍抵禦侵略可謂英勇,但是面對堅船利炮和來復槍,他們身上畫著奇禽怪獸,臉上塗著豬膽雞血,嘴裡喊著「天神保佑,刀槍不入!」結果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精神可嘉,作法可悲啊!

    考夫特說,一個國家如果過於看重社會科學,就會過分地強調人與人之間的爭鬥而淡化了人與自然的爭鬥,自然科學越是不發達的地方,社會科學就越是發達,但這種發達的社會科學不包括藝術,藝術同自然科學緊密相連。這種說法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在聖彼得堡的最後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那天在涅瓦大橋邊,參觀阿爾夫巡洋艦結束後,大家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岑立昊和孔憲政跟著秦萬豎在河邊的藝術品展銷迴廊裡溜躂,準備給林林和兒子買點紀念品。岑立昊買東西不大在行,稀里糊塗地把選擇權交給了秦萬豎,饒有興趣地看著秦萬豎跟那些俄羅斯娘們挑三揀四討價還價。據說俄羅斯人原先不興討價還價,都是實打實地明碼標價,但自從跟中國人做生意之後,標價的尺度也就有了彈性,尤其是遇上中國買主,價格呼地一下子就上去了,秦萬豎說,別看他定價八十美元,我能三十美元就買到手。

    正熙熙攘攘間,旁邊一間藝術品商亭裡有一幅油畫引起了岑立昊的注意,畫面上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就像濃重的雲,團團相擁相連,層層疊疊簇擁擠壓,畫面的中央有幾道隱隱約約的重色,一端連著一叢淺灰色,似乎是航拍的冬日的河流。岑立昊退後幾步細細端詳,心中一動——果然是一條覆蓋在冰雪中的河流。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運用白色的,亮的驚心,厚的沉重,寒的刺骨。就那麼簡單的構圖,簡潔的背景,簡明的反差,就把一條被雪覆蓋的河流包含在畫面裡了。他注意到了在那河流的中央,有兩根條狀暗影,若隱若現地構成了一個「人」字。岑立昊知道那是什麼。

    岑立昊用英語詢問攤主作者何人,攤主說是一個中國女士,再問模樣家居,均搖頭回答無可奉告。

    岑立昊沒有討價還價,給了攤主三百美元,並告訴他,這種畫家的作品有多少他要多少,請及時跟他聯繫。

    然後在攤主的通訊錄上寫下了自己的公開聯繫方式。

    攤主吃驚地看著岑立昊,一臉誠惶誠恐,連聲說,「OK!OK!」

    秦萬豎買完東西過來看岑立昊的畫,目瞪口呆,咋呼道,「我操,三百美元買了一團白,還不如回家拿石灰份自己刷一張呢。你可真是一擲千金啊!」

    岑立昊惡狠狠地說:「你懂個屁!」

    從聖彼得堡回到YKT之後,大家依然按部就班地上課,複習,切磋,泡模擬室,疲於應付考核,各人自掃門前雪,相安無事。但是,岑立昊能看得出來,考夫特對他更客氣了,更加彬彬有禮了,但是在這客氣和彬彬有禮的背後,是距離,是戒備。

    想家了,真的有點想家了。自從十九歲當兵離開家之後,一晃已經二十多年了,當新兵的時候他就對別的新兵老是嚷嚷想家嗤之以鼻,那時候血氣方剛,壯志哪怕不能凌雲,也足以衝出滿臉的青春疙瘩豆。那時候他不願意讓家庭主要是父母拖住自己的後腿,當新兵的時候他夢寐以求當個班長,他自信得很啊,就像一隻雄赳赳的公雞,清晨提著褲子跑到宿舍外面黑起屁股眼兒喊口令,他就是一隻鳴叫嘹亮的公雞。後來當了班長,他又朝思暮想地要當排長,要穿四個兜幹部服。老實說,那時候他並沒有理性地把一個軍官的身份和地位同戰爭聯繫在一起思考,他相信許多成為軍官的人都可能同他有著一樣的心靈路程。他參加戰爭那是遇上了,遇上了戰爭他就是一匹優秀的戰馬。那時候心裡哪裡有家啊,當連長家在連隊,當團長家在團隊,他相信他這一輩子的家就在軍營了。現在人到中年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身在異國他鄉,他倒是真真切切地想家了,因為疲憊和困惑。

    岑立昊調到北京之後,起先是不具備條件,林林無法進京,等他當上副局長,還分了一套師職房子,有了條件,又沒有時間折騰這些事情了。以後又到F國進修,就更沒有精力了,倒是老局長宮泰簡熱情張羅,已經為林林聯繫到駐京部隊的一家醫院裡,信已經寫來了,但岑立昊還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調?調了好不好?林林調來了,岑驍漢在北京上學了,基本上就決定了他將徹底地離開彰原市,離開北兵營,離開那片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空曠幽遠的訓練場了。

    離開彰原市這幾年,岑立昊時不時會有一些傷感,時不時地會想起營房西邊那片灰濛濛的訓練場。那是怎樣的一片土地呦,在那裡他走過了二十多年的人生軌跡,滴水成冰的季節他把他的體溫散發在那裡,酷暑盛夏他把他的汗水潑灑在那裡,晚風徐徐的時候他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裡,得意的時候他把他的笑聲留在那裡,失意的時候他把他的苦悶留在那裡,同蘇寧波認識之前他把他的青春的萌動存放在那裡,同蘇寧波認識之後他把他的愛情的甜蜜播種在那裡,那裡的每一根小草,每一棵樹苗,似乎都同他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那裡的枯榮盛衰都與他有著親密的聯繫。儘管他調到北京了,但是他總感覺到北京不屬於他,他也不屬於北京,他在北京才呆幾年?他的舞台還是那片魂縈夢繞的天都山下的土地,在那裡他可以縱橫馳騁,而在北京他只能小心翼翼。是的,他是在那裡跌過一跤,跌到之後他趴在那片泥土上,他感到它們是諒解他的,那片土地不會拋棄他的。

    同考夫特打嘴皮子官司他一般不會甘拜下風,但是每次佔了上風之後,他不僅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更加沉重了。考夫特的確是個職業精神很強的軍官,他那張很有魅力的鷹鉤鼻子就像獵犬的鼻子,總是在不停地嗅來嗅去,他似乎想從你的一切言談舉止裡面捕捉你靈魂的信息。考夫特似乎是友善的,但似乎也是好鬥的,他是以友善的微笑表達著他的自信,他就像一扇通向世界的窗口,他的那雙碧藍的眼睛不時地向你播放這個世界對你的看法和態度,就看你敏感不敏感了。

    秦萬豎的摔跤運動從不間斷地堅持下來了,針對考夫特的規範和教條,已經練出了一套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特殊功夫,並把他命名為秦氏三十六招,這小子進修課程平庸,要是按照岑立昊以往的作風,他會非常看不起他,並且會毫不含糊地把這看不起的意思直接表達給他,就像他當年對待范辰光和李木勝那樣。但現在他不會這樣了,已經到了不惑的年齡,他不能那樣鋒芒畢露了,更不能一切都按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秦萬豎能夠有今天,並且能夠跟他一樣到YKT軍事學院進修,這本身就說明他是有能量的。再說,他天天練摔跤,是尋找機會打擊考夫特的囂張氣焰,這沒有什麼不好。

    結業考試一共有十二門。除了共同科目,還有封閉式模擬對抗作業,那情景有點像中國的下盲棋,戰爭雙方的指揮員也就是學員各自在學院給自己安排的指揮所裡,通過網絡調兵遣將實施作戰計劃,岑立昊不知道對手是誰,他掌握的基本兵力是一個數字化營,另有配屬的直升機中隊和裝甲運兵車以及工兵,對方的基本兵力是機械化旅加強一個數字化連,配屬兵力及保障分隊若干。他是攻方,對方為守,戰鬥模式是城市攻堅戰。

    岑立昊計算了一下,就進攻兵力而言,他的兵力略遜一籌,但是按實際戰鬥力評估,兩邊應該是各有千秋,重要的是遂行任務的時機把握和力量的調配,信息網絡戰戰術的巧妙運用。岑立昊把作業想定研究完畢,心裡就明白了,這是針對他的論文《信息戰中的點線面體》而出的難題,岑立昊最初研究這個課題的時候,連孔憲政都不太理解,認為這種點與線、線與面的變幻,時而收攏,時而開放,所謂的收若拳指,放若游龍,有點像八卦。岑立昊說,「這就對了,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也。信息戰怎麼啦?信息戰我也不能拿著金碗要飯吃,我們來自泱泱兵法大國,得給他露一手祖傳絕活,老祖宗的那一套,用來糊弄洋鬼子特別顯靈。」

    後來的事實證明,岑立昊的點、線、面、體理論是成立的。

    數字化部隊實在是太過癮了,過去只聽過傳說的三頭六臂,現在他直接指揮三頭六臂了,從小分隊受領任務,到前出到目標區域,到接近攻擊目標,這一切都在指揮員的直接掌握之中,所有人員的行動盡收眼底,而他的意志、他的決心、他的戰術,可以直接傳輸到每一個單兵。儘管他看不見對方的指揮官,但是他在指揮所的大幅屏幕上可以看出對方的兵力調整和火力攔截方向,當他的以點制線戰術成功之後,對方的指揮系統就像電源突然短路,足足有十分鐘對方的一切通信設備似乎都靜默了,他們在戰場上像瞎了雙眼的狗熊,只能原地張牙舞爪。他可以感受到對方失去阻截目標後的茫然,通信樞紐痙攣之後的慌亂和指揮系統癱瘓後的手足無措,他真希望這場模擬的數字化戰鬥是真的。

    在戰爭的辭典裡,只有第一名,沒有第二名,第一名是英雄,第二名是屍體,這是戰爭遊戲鐵的法則。一支軍隊的勝利,就意味著另一支軍隊的失敗,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這次模擬對抗的分數沒有用成績評定,但岑立昊自己認為,他已經將目標鎖定,那個不知名的對手是誰呢?也許是考夫特吧,那麼他就算被我擊斃一次罷。

    結業典禮之後自然要舉行酒會,自助餐形式,酒水各個國家的都有,東西方皆宜,不論教官還是留學生,這回都有點放浪形骸了。秦萬豎的主要目標當然是考夫特,他老是攛掇岑立昊和孔憲政合起伙來把考夫特搞醉。岑立昊說,「把考夫特搞醉比把一隻老鼠搞醉還容易,他一根筋,你去跟他碰杯,你抿一口,他喝一杯。」

    秦萬豎說,「問題是他老是搞香檳,我不習慣那玩意兒。」

    孔憲政說,「你拿茅台,告訴他茅台是中國的國酒,拿國酒敬他,他不能不喝。」

    岑立昊說,「別了,喝酒就是喝酒,別上升到國家尊嚴的高度,那樣容易找彆扭。你就說為友誼乾杯,為和平乾杯,為一年來的同窗之誼乾杯。」

    秦萬豎便把考夫特拉到了中國留學生這一桌,考夫特是晚顯得很興奮,還沒有等秦萬豎發起攻擊,他自己就開始招惹開了,興致勃勃地說了中國留學生一大堆好話,然後同岑立昊乾了三杯,再跟孔憲政乾三杯。沒話說的,跟九個中國留學生面前每個人面前都是三杯,弄到最後中國留學生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忍心欺騙這個豪情沖天一臉真誠的小老頭兒,大家喝完了都把杯子亮了個底兒朝天,但考夫特壓根兒就沒想到要檢驗這一茬,只顧自己喝個痛快,亮了也就白亮了。不一會兒就酩酊大醉,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傻笑。

    秦萬豎說,「這下好了,明天早晨出操,我一定要拉著巴達根跟他摔跤,老小子氣短腿軟,我不玩虛招恐怕他都不是對手,看我怎麼撂他的掃堂腿。」

    岑立昊哈哈大笑說,「老秦你這算什麼本事,簡直是暗算。可是我提醒你啊,你別看他醉了,今天醉不等於明天醉,這些大洋馬脂肪多,醉了酒等於活絡舒筋,一覺醒來到了明天早晨,七竅通泰,酒已經沒了,人還半醉著,那就是一隻猛虎,你跟他搞,恐怕要吃虧。」

    秦萬豎怔怔地聽著,「真把岑立昊的話當真了,半晌才說,我操,那我去跟他搞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算球了。」

    岑立昊說,「我也勸你算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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