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於范辰光來說,轉改志願兵兩年後的這個春天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季節。太陽像一個神奇的播種機,在原野上鋪了一層黃綠相間的春色。蕭瑟了一個冬天的西郊機場在春風麗日的滋潤下,鶯飛草長,方圓二十公里空曠的土地上春意盎然,兩條廢棄的水泥跑道像兩條白色的飄帶,鑲嵌在毛茸茸的綠海中間,使這道原本一覽無餘的風景又增添了許多幽遠和神秘的內涵。
鍾盛英結束在北京的進修之後,回到88師升任師長,這無疑是范辰光的福音。儘管一個師長和一個志願兵之間隔著天大的距離,但是范辰光不這麼看,因為他曾經是鍾盛英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這就在上下之間搭了一條線,儘管這條線很虛很短,細若游絲,然而事在人為,只要把功夫下到,他就可以變成一條通衢大道。
按工資計算,范辰光現在已經享受副連職待遇了,也算是老牌志願兵了,四個兜穿久了,新鮮感很快就消失了。他太不平衡了,尤其是在岑立昊的面前,飽受屈辱,倍遭冷落,岑立昊從來就沒把他的副連職待遇當回事,在岑立昊的眼裡,兵就是兵,志願兵也是兵,副連職工資待遇的志願兵說到底還是兵。就連劉尹波,表面上對他很尊重,但這種尊重也是居高臨下的,那次在劉尹波家吃飯,對待他和岑立昊僵持,劉尹波雖然站在他這一邊,說出來的話卻不怎麼入耳。臨散場的時候,岑立昊先退了,劉尹波送他到門外,說,「立昊你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人說赤腳的不怕穿鞋的,他一個志願兵,你一個正營級幹部,卻不分場合地跟他較勁,有失身份嘛!」
大家都喝多了,劉尹波說這話並沒有避著誰,聲音很大——他就是這麼認為的,他就是這麼理解他們——軍官們同志願兵范辰光的關係。劉尹波的話像一條鞭子,狠狠地抽打在范辰光的心坎上,他在岑立昊那裡得到的勝利的感覺,報復成功的喜悅,被劉尹波這句話凍得冰涼刺骨。
憑什麼?憑什麼?他們憑什麼這樣自命不凡趾高氣揚?他們哪一點比我范辰光強?哦,身份,他們有身份,我沒有身份。啊身份,身份啊身份,這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東西?什麼勤務員?什麼公僕?勤務員和公僕也是一種身份,沒聽見哪個平頭老百姓說自己是人民的勤務員是人民的公僕,人民的勤務員和人民的公僕就是身份的代名詞。沒有身份就沒有地位,沒有地位就沒有作用,身份是和地位和作用血肉相連的。可是我不服,堅絕不服,永遠不服,只要活著,我就不服這口氣!我不能再當一個志願兵了,我當個軍官比他們差嗎?我什麼也不比他們差,就是檔案裡少了一個文化程度證明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個結果從我出生那一天起就決定了。上學的時候我是好學生,可是我上不起了,我從七歲的時候就開始拚命地要改變自己的命運,能有今天,已經是歷經磨難癡心不改了。可是,我還是沒有身份。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還得咬緊牙關,我必須成為一名軍官,我這樣有追求有行動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人如果不能成為一名軍官,那就是老天爺瞎了眼了。
當然,范辰光也清楚,從志願兵到一個軍官,是一次質的飛躍,這一步可不是隨便跨的。然而換一個角度看,有難度就有高度,上天把我范辰光放在世界上,放到一個連飯都吃不飽更連學都上不起的家庭,就是讓我歷經磨難的。磨難不要緊,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已經在磨難中殺開一條血路,從農村到城市,從農民到副連級志願兵,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當然,這只是個開始,好戲還在後頭。
鍾盛英回來當師長,使范辰光看到了理想成為現實的可能性。自從兩年前陳九江師長給他做了一個「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批示之後,他一直琢磨要進一步加深陳師長對他的印象,但還沒等他施展拳腳,陳師長就離休了。現在好了,鍾盛英當了師長,情況更加有利。鍾盛英愛才,尤其喜歡給他爭光的部屬,那麼怎麼才能讓他慧眼識珠,再次發現還有一塊金子被埋沒在泥土裡呢?靠磚頭拍腦門顯然是不行了,現在已經是八十年中期了,部隊都在搞訓練改革,要完成由體能到技能、技能到智能的轉變,單打獨鬥匹夫之勇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受人重視了。再說,他現在也不像當年了,這五六年他的心力都操在力挽狂瀾扭轉個人乾坤上了,拳離手曲離口久矣,再讓他拿磚頭拍腦袋,恐怕要拍出事。
冥思苦想,范辰光最後決定還是在新聞報道上下功夫,鍾盛英不是彭其樂,彭其樂之所以只當了個團副政委就轉業了,就是因為在有些事關榮譽的問題上不敏感,死板教條。鍾盛英珍惜部隊的榮譽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樣,誰能為部隊增添榮譽,誰就是功臣,這一點266團許多人都清楚。
范辰光決定通過抓典型閃亮登場,他著手分析全團各類人物,軍事的,後勤的,政治的,技術的,分析來分析去,就分析出一個靈感:當年有四大金剛,現在為什麼就不可以搞一個四小金剛呢?一則,有歷史跨度,有傳統精神,這典型師出有名;二則,通過為四小金剛揚名,也可以翻翻四大金剛光榮的歷史老賬,雖然這樣會讓岑立昊和劉尹波跟著沾光,但組織上已經對得起他們了,而他范辰光作為當年的四大金剛之首,就有可能引起新的重視,那麼他現在的處境就會成為領導思考的重點。
范辰光做事也是講章法的,他開始醞釀一個成熟的計劃。他的第一個目標是當年的假四大金剛之一,現在的五連副連長韓宇戈。主意拿定之後,范辰光到二營去找劉尹波,說要在二營抓個典型。卻沒料到碰了個軟釘子。
劉尹波說,「典型是抓出來的嗎?」
范辰光說,「典型不抓怎麼出來?」
劉尹波說,「典型是自己成長起來的。」
范辰光說,「這你就不懂了,典型是自己成長起來的,但是要靠組織發現,更要靠組織引導培養。我看你們五連副連長韓宇戈身上就有典型的價值。」
劉尹波奇怪了,「韓宇戈怎麼啦?」
范辰光說,「上次去人民公園挖軍民同心湖,韓宇戈親自拉板車。」
劉尹波說,「是啊,老兵退伍,新兵沒到,除了看家的,就那幾十號人,幹部都上去了,很正常嘛。」
范辰光說,「不一樣啊。韓宇戈是誰呀?韓宇戈是特殊人物。一、這個同志原來是後進戰士,經過組織上的幫助培養,又經過戰鬥的洗禮,現在表現不錯;二、這個同志是高幹子弟,但是從來沒有倚官仗勢,踏踏實實,保持了革命家庭的優良傳統;三、上半年大比武,他拿了個人全能第三,作為一個副連長,難能可貴。」
劉尹波說,「這個同志表現是不錯,但是表現不錯的同志也不是他一個,有什麼好抓的?」
范辰光說,「表現好的不一定有亮點,抓典型一定要有亮點,亮點就是特點,有了特點就可以作為重點。如果這個重點推出去了,也就有了站立點,也就是說,你們營裡的工作就上了台階,你這個副教導員也就有了閃光點。」
劉尹波怔怔地看著范辰光,像是看一隻穿著軍裝的狼。劉尹波說,「呵,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你老范這幾年還真修煉得不簡單啊。」
范辰光不在意劉尹波的挖苦,坦然地說,「鱉有鱉路,蛇有蛇道,當年我當金剛,也不是花錢買來的。」
劉尹波說,「那你說說,這個典型該突出什麼特點?」
范辰光胸有成竹地說,「題目我都想好了,《從假金剛到真金子》,重點突出我們266團思想政治工作的深入和細緻,對於後進戰士從靈魂深處找原因,從負面的現象找積極因素,不拋棄每一個積極的可能性,從而反映革命大熔爐的先進性。當年就是鍾團長遠見卓識,辛副參謀長慧眼識珠,才使這個同志找回了自我,有了用武之地。從這個意義上講,也可以提出人才建設的新思路。現在社會,看人要看主流,揚長避短,揚好了避好了,就是人才戰略的進步。」
劉尹波沉吟半晌,覺得這個范辰光還真不能小看。鍾盛英結束了國防大學的學習,辛中嶧也風聞要升任團長,范辰光在這個時候提出做這篇文章,用心良苦,當然也未可厚非。但是他又覺得,韓宇戈表現固然不錯,組織訓練,行政管理,抓連隊的後勤保障,都很盡心盡力。但那都是一個副連長職責範圍的事,沒有什麼值得大事宣揚的。
劉尹波說,「那你去挖掘吧,挖好了,成績是你的,但是要實事求是,有一說一。要是又折騰什麼亂子出來,你自己擔著。」
范辰光說,「那是自然,文責自負嘛。」
然後就去找韓宇戈。
二
七月份師裡組織戰備W-712演練,幾個步兵團和地炮、高炮、裝甲等部隊,全都徒步行進。266團的行動方案是作訓股長岑立昊制定的,戰場分析,敵情社情研究以及開進、聯絡、宿營、偽裝等環節都很周密,尤其是穿越火力封鎖區的小分隊跳躍式斷續跟進、吸引敵人火力延伸,掩護主力部隊安全通過的設想很有創新,代理團長辛中嶧覺得總體滿意,但似乎又覺得有個地方有點問題,好像有什麼隱患,再三琢磨,又似乎無懈可擊,每個環節都能經得起推敲,符合實戰要求,也符合本部實際情況,就批准執行了。
W-712演練是在彰原市西一百公里外的天都山區洗劍脈,那裡是88師的靶場和野外演練場。演練開始的前兩天,266團始終勢頭很好,隊伍齊裝滿員,車炮井然有序,戰術動作有條不紊,驗收成績均在優良以上。
演練中間,鐘師長親自來266團視察,站在266團集結地黃石峪山坡上,手舉望遠鏡眺望266團的部隊,但見鐵流滾滾,長蛇盤旋。不遠處的767高地正在進行反坦克阻擊戰演練,隔山望去,濃煙滾滾,吶喊和爆炸聲不絕於耳,場面甚是壯觀。不一會就有戰果報來,藍軍進攻裝甲部隊一個營,遭阻擊後撤出戰場。經導調部堅定,藍軍坦克被摧毀四輛,完全癱瘓,另有兩輛失去戰鬥力。
鍾盛英認真地查看了266團的作戰方案,又仔細地瀏覽了767地區的地形和實地兵力部署、火力配系,很滿意,問辛中嶧:「這個反坦克阻擊戰是誰指揮的?」
辛中嶧說:「是岑立昊,他在演練中的身份是前指參謀長。」
鍾盛英沉吟片刻說,「很好,這個同志要用力捶打,不怕給他壓擔子,重擔壓快步啊。」
辛中嶧說,「這次演練,266團主要是他在跳。」
鍾盛英點點頭說,「目前看來,他跳得還算不錯。但這個人要狠狠磨,只要他幹好了,就潑冷水,多給他出點難題,不能讓他翹尾巴。」
辛中嶧說,「他現在老實多了。」
鍾盛英又看了一會兒演練,臨走之前,對辛中嶧說,「老辛我跟你說,一團之長,如履薄冰,你現在代理團長,那冰更薄,你要好自為之。我當師長了,就不能老是到266團來了,但是不來又不放心。老任不在家,以後能不能回來還很難說……這支部隊你得給我帶好。演練的任務要完成,但絕對不能出事。你我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出事,你我都跑不了。」
辛中嶧說,「師長放心,我會恪盡職守。」
鍾盛英說,「我記得我剛當團長的時候,老團長就跟我說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崽子會打洞。266團是金剛團,凡事都不能縮在後面。這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也只說這一遍,以後不說了。」
辛中嶧說,「師長的話我理解了。」
鍾盛英說,「那我就拜託了。」
說完就鑽進指揮車走了。
辛中嶧目送師長的車曲裡拐彎地下山,車頭前的天線老是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他當然清楚鐘師長臨走之前講那幾句話的意思。88師幾個團,相互之間較勁很厲害,多少年來266團老是充當前鋒團,266團的幹部也比別的團的幹部動的快,不服氣的情緒還是有的。這次演練是他就任師長之後搞的第一個大動作,作為266團的老團長,他當然希望266團在方方面面都壓人一頭。事實勝於雄辯,如果這次演練能夠圓滿地拔了頭籌,其實就是對鍾盛英的幾年團長工作成績的總結,這當然很重要。可是如此一來,辛中嶧的壓力就大了。團長任廣先離職住校,政委楊萬輝是從軍幹部處副處長位置上下來的,對於基層帶兵經驗不足,他這個代理團長肩上的擔子自然不輕。他不會聽不出來,鐘師長話裡還隱隱約約地暗示了一個信息,任團長不一定能回來,這句話的弦外之音辛中嶧能夠準確地捕捉到,他這個團長前面畢竟還有個「代」字啊,如履薄冰可不是矯情,非常時期,不能掉以輕心,萬一有個什麼閃失,那就是放屁砸腳後跟了。
辛中嶧打電話給跟隨一營行動的團政委楊萬輝,將鐘師長親臨黃石峪檢查266團拉動的情況做了匯報,也匯報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但鍾盛英臨走之前講的那幾句話,就被打了埋伏。當天晚上,召集機關和各營連主官開會,總結前兩天的情況,分析下一步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尤其是解剖各個環節容易產生疏漏從而造成事故的隱患,確認萬無一失。
散會之後,辛中嶧把岑立昊單獨留下,就今明兩天的行動計劃進行了推敲,辛中嶧說,「任務要完成,但必須是在安全的前提下完成。演練中,軍事行動可以有彈性,但安全防事故沒彈性。我總覺得17日的構工撒得過開,標準太高,用力太大,耗時太長,18日緊接著就是架橋過河,師勞兵疲,會不會出問題。」
岑立昊說,「按照導調部給我們出的情況,我只能做這樣的計劃,如果說出問題,一是導調部出的情況強人所難,二是說明我們平時訓練不紮實。至於構工,不能降低標準,戰爭沒有彈性。」
辛中嶧已經習慣了岑立昊的不以為然,倒也不怎麼理會,但還是不放心,蹙著眉頭說,「話是這樣講,但要我們行動按實戰要求,裝備卻沒有按實戰配,就一個舟橋連,架那幾段浮橋全團都要過,時間又卡得緊,近兩年也沒有合練過,這麼一下子真刀實槍地幹,弄得不好就要出事。」
岑立昊說,「辛副……團長的意思是……要不,也走個過場?」
辛中嶧斷然說,「弄虛作假,罪加一等。」
岑立昊說,「那我就沒辦法了。我覺得老是怕出事也不是個事,軍事行動嘛,動車動槍動炮,誰也不能打包票。老是怕這怕那,那就什麼也不能幹了。要想不出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貓在營房裡不出來,平時怕流血,戰時……」
辛中嶧臉一沉,冷峻地看了岑立昊一眼,岑立昊立馬噤聲。但辛中嶧也沒有批評岑立昊,只是在作戰圖上又琢磨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如果從戰術要求的角度,找到一個理由,讓輜重繞道侖掌穿越二號地域,浮橋為步兵分隊所用,倒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案。」
岑立昊嘴巴動了動,想提出質疑,但看見辛中嶧的表情很嚴肅,就把話嚥下了,也俯首在地圖上琢磨。這一帶地形岑立昊比較熟悉,不僅因為經常來訓練,還因為地處彰河上游,作訓股每年都要搞防汛方案,旮旮旯旯岑立昊都比較清楚,岑立昊在地圖上琢磨一會兒就胸有成竹了,腦袋一揚說,「有了,防空襲。」
辛中嶧一怔,隨即笑了,「好小子,高,實在地高!那就把防空襲這篇文章做好,做得滴水不漏。車走車道,人過浮橋,不打折扣,實戰需要。」
岑立昊花了半夜時間,把導調部的敵情通報和作業想定仔細推敲,就像雞蛋裡挑骨頭那樣尋找可乘之機,終於弄出了一份既嚴格落實演練意圖、又確保安全天衣無縫的方案,送到辛中嶧的手上,辛中嶧大喜過望。
三
作為以兵代干的團報道組組長,范辰光當然不會放棄W-712演練這個絕好的機會。他不僅參加了,而且還敏銳地捕捉到了新聞眼。
前段時間,范辰光的「四小金剛」形象塑造工程在艱難中有了進展,軍事訓練方面的金剛他選擇的是五連副連長韓宇戈,思想政治工作方面選擇的是八連見習排長黃阿平,後勤方面是九連司務長朱白江,技術方面的是修理所技師張京民。
當初採訪韓宇戈的時候,韓宇戈很謙虛,死活不願意出這個頭,范辰光再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這是為了團隊建設,為了266團的整體榮譽,甚至還拿出當年老四大金剛的口氣,軟硬兼施。韓宇戈至今仍能不忘前科,每每想起,無地自容。如今范辰光一片熱心熱腸,實在難以拒絕,於是便接受了採訪,只是有個條件,說個人的進步全靠組織培養,若寫文章,要突出266團,不能突出個人。范辰光笑瞇瞇地答應了,說:「這個你放心,老大哥搞報道多少年了,這點分寸還把握不住?把握不住了還叫四大金剛?」
范辰光妙筆生輝,果然就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從假金剛到真金子》,把當年餘海豹、韓宇戈等人違反軍紀、假借四大金剛之名胡作非為的經過和韓宇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經過寫得淋漓盡致,當然其中沒有忘記那年八一聯歡會上真金剛的表現、尤其是范辰光同志過硬的軍事技術感召了韓宇戈的經過,把韓宇戈寫成了一個出生豪門卻保持戰士本色愛軍習武的楷模。寫好之後,范辰光並不急於投稿。他要把文章做大。做而不大,等於不做,就像放個悶屁等於不放,這個道理范辰光明白。
但是在採訪黃阿平的時候出了一點麻煩,黃阿平說,我是軍事幹部,怎麼就成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典型呢?
范辰光倚老賣老地說,你一個排長,還是見習的,談不上是什麼軍事幹部政治幹部,在排裡,後勤幹部也是你。
黃阿平是八十年代第二年才考進軍校的,比范辰光足足少穿了六年軍用褲衩,部隊裡的許多名堂還不是很清楚,他喜歡鼓搗一些小發明,比如火炮體視儀數字顯示、無線電信息警報之類,但是技術革新方面還有修理所的張京民比他更有成就,所以范辰光就把他作為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典型,因為他是學生官,那時候的學生官既受重視,又受輕視,重視他們的是上級,輕視他們的是下級,抑或說是老兵油子,輕視裡面包含著心理不平衡。
對付黃阿平,范辰光採取的是外圍戰術,通過八連連長和指導員以及黃阿平排裡的兵瞭解黃阿平的情況,寫了一篇《知識就是力量——某部學生官黃阿平運用心理學帶兵管兵事跡》。這篇稿子寫成之後,同樣被壓在范辰光的文件夾裡。這時候他知道了一個叫「蓄勢待發」的成語,他要蓄勢,要把高度拔高,重量加重。
至於朱白江和張京民,范辰光直接跟他們說明了意圖,就是要宣傳他們,把他們作為典型樹立,這是對團隊和個人都有好處的事情,他們都很樂意接受,只是一手材料還有些單薄,有待於繼續挖掘。
在這年夏天88師的戰備W-712演練中,范辰光一直跟隨劉尹波擔任副教導員的二營行動。他的重點還是放在韓宇戈的身上,因為韓宇戈從落後到先進,而且家庭背景特殊,更有典型意義。
後來的事實證明,范辰光的這步棋還真走對了,因為二營出事了。
四
一切都是按照計劃進行的。266團順利地完成了17日、18日的所有演練科目,到了19日,就是比速度了。19日下午,辛中嶧掌握的情況還很樂觀,各團都在對付導調部一系列的敵情通報,完成導調部規定的科目,按照導調部指定的路線向進攻集結地進發,辛中嶧算了一下時間,照目前的趨勢,266團披荊斬棘,有可能最先抵近垓下。
20日凌晨,情況急轉直下,先是情報顯示,265團已經提前渡過紫砂河,從東南方向直逼洗劍,預計到達洗劍外圍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左右;另有情報,267團大部已經完成導調部的中途圍點打援任務,揮師西向,從東北方向向洗劍犄角小鎮馬甸集疾馳而下。
辛中嶧這時候才有點緊張,因為266團前鋒部隊二營在皇崗一帶疏散隱蔽,按照岑立昊的方案,一是太散,二是構工耗時太長。岑立昊的方案也不是岑立昊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嚴格執行導調部「車炮入土、人員入戶、肉眼看不見,衛星測不著」的要求,岑立昊在二營親自督戰檢查,凡是不符合要求的,一律重新構築。
二營營長恰好是當年岑立昊當排長時候的連長孫大竹,岑立昊過去就沒把孫大竹放在眼裡,總是攻擊孫大竹只會扔手榴彈,游擊隊的幹活,現在岑立昊是團裡的作訓股長,是這次W-712演練行動266團的前指參謀長,雖然也只是個正營級幹部,但地位和作用不一樣。岑立昊要求按實戰要求,孫大竹不敢說不按,不按就是弄虛作假。但孫大竹清楚,以往演習也好演練也罷表演也算,凡是帶個「演」字,像構工這樣的大工程,都是虛晃一槍,跑馬圈地,畫線為陣,就是動手,也不過是挖個表皮,離標準三分之一的土方都不到,時間自然就有了保障,而導調部恰好把這個表演的時間當作實戰所需消耗的時間,當然離譜,可是這話誰也不敢說,標準是導調部定的,但依據是基層部隊提供的,較起真來,責任還在於基層部隊過去執行任務打折扣,導調部的責任在於把水分當作了乾貨,或者說是看見了水分卻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孫大竹是絕對不會向岑立昊點破的,岑立昊這個二桿子現在正在朝氣蓬勃,不知天高地厚,你好心好意把話挑明了,他沒準奏你一本,說你一貫投機取巧。再說,找個機會讓這小子嘗點苦頭,也不是什麼壞事。
皇崗的行動一開始,孫大竹就採取了退縮的姿態,主動下連,身體力行,揮動一把鐵鎬,很快就搞出了一身血泡。孫大竹把指揮權交給了副營長,實際上是放手讓岑立昊折騰。
構工是一項十分艱巨的工程,車炮入土談何容易,挖地兩丈還不夠深,官兵一視同仁,全都揮鎬上陣,連劉尹波都親自刨坑,一邊刨一邊罵岑立昊活閻王,還真拿個雞毛當令箭。
岑立昊是一根筋,不管大家這個情緒那個怨言,手拿捲尺,嚴格按照規範丈量,哪裡少一寸都不行。他要對導調部負責啊,換句他自己的話說,他要對實戰負責。
范辰光也參加了二營的行動,在人手緊張的時候,他主動參與構工。范辰光有個理論,力氣是什麼,力氣是王八蛋,用一個下一串。范辰光一邊幹活一邊幫助連隊幹部做思想工作,倒也樂在其中。
兵們多少年都沒有遇到這樣較真的事情了,過去搞拉練,也就是比個葫蘆畫個瓢,象徵性的犁個表皮,表示這是車炮掩體就行了。這一次動真的,誰也受不了。以至於有些兵說怪話,說是孫營長劉副教導員跟岑股長面和心不和,這下好了,犯到岑股長手裡了,連累全營官兵累得放屁脫肛。
掩體構築成功了,岑立昊又要求按規定偽裝,那可不是扯個偽裝網蓋點麥秸草就能解決的問題,要做到「衛星測不出」,還得向掩體裡填土。如此一來,工程量又增加了一倍。
這一科目剛剛結束,又有通報過來,說265團一營在滎高店轉移受阻,要求266團二營火速增援。
恰在關鍵時刻,營長孫大竹一頭栽在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他累虛脫了。
孫大竹一倒下,岑立昊就有點沉不住氣了,再一看表,又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因為按照預定計劃,這個時候二營應該已經在滎高店至洗劍的公路上了。於是緊急動員,車拉人拽,連隱蔽行動的準則也顧不上了,一公里的疏散線上,人喊馬叫,連岑立昊本人也加入到撤出掩體的隊伍,一不小心,還差點把腳腕上的鋼釘弄折了。
然而為時晚矣。此時二營的官兵已經筋疲力盡,一邊挖土,一邊都能睡著,睡著了就叫不醒,踢兩腳不管用,得踢三五腳才能踢起來一個。劉尹波一邊指揮拖車,一邊向岑立昊發牢騷,這真是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啊。
岑立昊反唇相譏說,「平時不流汗,戰時就流血。你的部隊戰鬥力太差了。」
劉尹波說,「站著說話不腰疼。戰鬥力差也不是我來當副教導員才差的,多少年來就是這麼過來的,你想一口吃個胖子,那只能是作繭自縛。」
二營正在皇崗聲嘶力竭地拖車拽炮的時候,辛中嶧的嘴角眼看就起了幾個水泡,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對著電台話筒劈頭蓋臉地罵娘。
辛中嶧現在總算搞明白他這兩天一直擔心什麼了。是的,拉動方案是嚴格按照導調部要求制定的,結合本團實際的情況處置預案也是合情合理的,看起來無懈可擊,但要真正一絲不苟地實施,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這就是演習和演戲的相似之處。老道的指揮員往往會從上級的部署裡找出可乘之機,而遇上岑立昊這麼一個認死理的半吊子,那就只有坐以待斃了。
岑立昊啊岑立昊,成也是你,敗也是你。你這個混賬東西這次可是把洋相給我出大了。辛中嶧讓電台兵把岑立昊找到了,劈頭就是一頓怒吼,可是那邊岑立昊根本沒有聽見他訓,岑立昊接過話筒,不由分說地說,「團長情況我都知道了,等我把隊伍拉出去之後你再罵吧。」說完話筒一扔就撲進了掩體。
辛中嶧只好讓找二營營長孫大竹,但已經找不到孫大竹,孫大竹正在營部臨時救護所裡灌十滴水。教導員劉迎建也在撤退現場忙著指揮,辛中嶧一肚皮怒火沒地方放,只好把劉尹波叫出來罵。劉尹波說,「團長你罵我們沒用,全是岑立昊指揮的,這狗日的可是堅持原則,一口咬死從實戰出發,一點靈活性都沒有。」
辛中嶧長歎一聲,把話筒扔了。
苦幹了一個多小時,步兵分隊好歹搶出一點時間,最後全營都集中在工程量最大的炮連的掩體裡,眼看就要排列戰鬥隊形了,不料意外發生了,一門榴彈炮因撤出太猛,上坡時炮手來不及墊三角木,前面牽引鉤還沒掛上,炮體就轱轱轆轆往下滑,掩體下方還有三個戰士忙著拖炮衣、收拾鎬鍬之類,沒防著泰山壓頂,正在一邊助戰的五連副連長韓宇戈眼疾手快,大叫一聲,從另一個掩體裡飛身跳過來,撲向炮位,死命抵住了滑炮。
好在坡緩炮慢,也好在正在掛牽引鉤的三個兵反應敏捷,當然更好在韓宇戈在關鍵時刻在關鍵的部位關鍵的一抵,榴彈炮總算停止了下滑,被四個人和兩個三角木固定住了,但韓宇戈左邊臉頰也被火炮瞄準架上的零件劃破了,弄得一臉是血。
韓宇戈負傷的時候,范辰光正在營部臨時衛生所密切關注營長孫大竹的情況,他突發奇想,要是孫大竹突然倒下去不再起來會怎麼樣?也許,一個新時期的軍隊焦裕祿就在這裡誕生了,那麼,一個新時期的軍隊的優秀的新聞工作者也就應運而生了。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為孫大竹雖然倒下去一會兒,但很快又坐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傳來了韓宇戈捨身救人英勇負傷的消息。范辰光怔住了,只怔了片刻,便流出了激動的熱淚。
五
太陽偏西了,緩緩地向遠方的山脊線墜落。西方的天穹一片血紅。
師首長們坐在洗劍城外的一座小崗巒上,傾聽參謀人員報告各團的消息——265團到達指定位置,已經做好進攻出發準備;267團到達指定位置,已經展開戰鬥隊形;地炮團陣地佔領完畢;高炮團即將就位;裝甲團在洗劍北二十公里處集結就緒。
惟獨沒有266團。
遮陽傘下,鍾盛英和幾位師首長不時地交換意見,鍾盛英談笑風生,說,「哈哈,這個266團很謙虛吶,他們是看我這個老團長當師長了,就主動把第一的榮譽讓給了兄弟部隊,把落後的帽子留給了自己。辛中嶧啊,腦袋大啊!」
這屆師裡領導班子,多數成員都是新的,普遍年輕,主持演練中政治工作的副政委岳江南是從267團政委的位置上剛剛提起來的;分管訓練的副師長郭擷天是剛剛從267團團長的位置上提起來的;參謀長羅管中是從軍作訓處處長位置上提起來的。相對而言,鍾盛英還是資格最老的。
其他的師首長們自然能夠聽出鐘師長的話裡幾多解嘲,幾多無奈。雖然表面上鐘師長不動聲色,但從他不時悄悄地瞟一眼手錶的動作上,就能看得出來他的內心受著怎樣的煎熬。畢竟,他是266團的老團長啊。
鍾盛英說,「戰爭戰爭,其實打的就是兩個東西,一個空間,一個是時間,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個時間和空間的轉換,所有的戰爭藝術其實就是空間和時間的轉換藝術。一個團不能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的位置,那就注定是要全軍覆沒的。」
參謀長羅管中說,「據導調人員報告,266團在演練中,標準化程度很高,所有程序都是嚴格按照戰術要求進行的,行動就滯緩了。」
鍾盛英笑笑說,「領導幹部說話是要負責任的。參謀長你這麼大個官兒,可不能空口無憑啊!你說哪個團不是按照實戰要求做的?」
羅管中頓時語塞。心照不宣的事,哪能公開地說啊?
岳江南說,「266團一向行動神速,辛中嶧也不是無能之輩,這次行動遲緩,必然事出有因。鐘師長你現在下結論恐怕為時尚早。」
這時候幹部科長鄭少秋來送文件,鍾盛英把頭一偏說,「啊大學生,266團拖延時間,你有什麼看法?」
鄭少秋怔了一下,在師首長面前,他一個小科長能說什麼?但既然師長問了,也得硬著頭皮說兩句,鄭少秋說,「用一分為二的觀點看,266團這次未能準時到達集結地,是壞事,但也可能是好事……」但話說了半截,鄭少秋又不說了。
鍾盛英把腦袋偏向鄭少秋:「有何高見啊?」
鄭少秋沉吟一會兒才說,「是問題,早暴露比晚暴露好。但是我覺得,266團的動作有點反常,凡是有悖常情的事情,必有出奇之處,如果這次拖後腿是人為造成的,必然有人為的原因,如果這個原因是積極的,必然產生正面影響而不是負面影響……」鄭少秋正說著,看見鍾盛英的眉毛蹙在一起了,就不往下說了。
鍾盛英說,「我現在關心的不是266團行動緩慢的原因,我關心的是實戰。要是真的打仗,我們這盤棋恐怕不好下。」
擔任導調部總指揮的副師長郭擷天說,離預定時間還有三十分鐘,看來是趕不上了。
鍾盛英哈哈一笑,看著郭擷天問道:「貽誤戰機,該當何罪?」
郭擷天說,「那要看什麼情況。」
鍾盛英臉色一變說,「貽誤戰機,槍斃!」
槍斃這兩個字鍾盛英吐得很重,聽得眾人心中一凜。
這個叫做無名高地的指揮所上空,頓時瀰漫了一陣沉重的空氣。機關幹部,導調部成員,還有參謀幹事助理員,全都變得小心翼翼,連電台的聲音似乎都降低了許多。沒有誰想看266團的笑話,266團作風過硬,訓練有素,是眾所周知的。雖然來自其他團隊的師首長也曾經有對266團老是獨領風騷有看法,但是266團這次、重要的是在鐘師長剛剛上任的第一個月裡就拖了這麼一個嚴重的後腿,還是大家始料不及的。從267團出身的岳江南希望267團在某些科目裡能夠拿個一二名,但他絕不希望266團成為倒數第一名,怎麼說,這也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的老部隊啊。
鍾盛英說,「266團今天的表現,只能說明兩個問題,一個是我在266團當了七年團長,工作沒做好,把這個團帶壞了,我一走問題就暴露了;二是我在266團當了七年團長,工作做得太好了,把這個團帶出依賴性了,離開我他們就不行了。羅參謀長,你分析一下,這兩種可能,哪一種更切合實際。」
羅管中摘下眼鏡擦擦,戴上,又摘下,再擦擦,嘿嘿笑著,字斟句酌地說,「師長你這個難題水平太高了,我沒法回答。」
岳江南說,「鐘師長確實是強人所難。羅參謀長你別難受,我來替你回答,鐘師長提出的這兩種可能都是不成立的。266團今天固然失誤,但不能一葉障目。剛才羅參謀長說的266團是按實戰要求,我相信,我也相信他們作風紮實優於其他團。具體情況還要具體分析。」
鍾盛英摸著下巴,哈哈笑道,「本師長今天小氣了,還是解不開266團這個結啊。聽岳副政委一席話,如沐春風,心胸豁然開朗。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肚子餓了,我們喝雞湯睡大覺,且看他辛中嶧怎麼收場。上飯!」
這裡話音剛落,那裡機要參謀過來報告:「266團在滎高店完成打援任務,已經到達清會典地區待命。代理團長辛中嶧將於十分鐘後到達師指。」
機要參謀報告完畢,指揮所一片安靜。鍾盛英站起來,背起手,環顧四周,突然向機要參謀命令道:「回電,讓辛中嶧返回部隊。」
岳江南說,「鐘師長,既然來了,就見一面吧。」
鍾盛英臉色鐵青,大手一揮說:「不見,我不想聽他解釋!」
六
范辰光挑燈夜戰,一口氣寫了一篇五千多字的長篇通訊,在原有的《從假金剛到真金子》的基礎上,加進了韓宇戈在這次戰備W-712演練中捨身救人的事跡,進一步淡化了韓宇戈新兵時期的調皮搗蛋,加強了作為一個基層幹部帶兵管兵愛兵的份量,濃墨重抹了這次演練中勇攔滑炮搶救戰友的故事——
就在那千鈞一髮之際,韓宇戈同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躍而下,迎著急速下滑的溜炮,勇猛的撲了過去……
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了,沉重的炮體像山一樣壓在韓宇戈的身上,他知道,只要他一鬆手,強大的重力加速度就會推動火炮勢不可當地衝向掩體的底部,而那裡,還有三個年輕的戰士……
後果不堪設想。這時候,韓宇戈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堅持堅持再堅持,哪怕倒下,他也要成為一個肉體的三角木,讓滑炮把自己碾成肉泥,保護戰友的生命。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
火炮終於被擋住了,韓宇戈同志的身上卻流滿了獻血。從危險中清醒過來的三名戰士看著韓副連長那血跡斑斑的臉龐和安詳的笑容,噙著熱淚說,「這都是為了我們啊,韓副連長,醒醒吧……」
這篇稿子從演練現場寫起,回到北兵營之後又改了幾遍,然後用複寫紙複印了十幾份,再然後貼足了郵票,十幾份郵件就像十幾隻振翅翱翔的鴻雁,飛向北京,飛向上海,飛向武漢,飛向廣州……
稿子最初在軍區的報紙上發表,篇幅壓縮不大,文字進行了刪改潤色。然後是《解放軍報》、《長江日報》、《文匯報》……全國共有二十多家報紙和雜誌發表或轉載。
韓宇戈迅速成了本軍區和駐地省市的新聞人物。緊接著電台和電視台也聞風而動,數十家新聞單位派出得力干將雲集彰原市,直奔266團。
前段時間,266團一直處在灰溜溜的狀態。洗劍無名高地上鐘師長對辛中嶧抑揚頓挫地一段調侃,被辛中嶧打落門牙吞進肚裡了,但是266團在戰備W-712演練中潰不成軍的事實卻向一片陰雲一樣籠罩在266團官兵的心裡。辛中嶧的代團長前面的「代」字倒是去掉了,卻又恢復了一個「副」字。據業餘觀察家推論,這個結果就是那次演練誤時造成的。本來鍾盛英對辛中嶧是很器重的,但是在他最希望266團露臉的時候,在辛中嶧的手裡,266團卻給他露了一張不爭氣的臉。儘管後來導調部一再證實,266團確實是因為嚴格執行實戰標準要求才拖延了時間,但這話不能明著說,明著說了就等於判定導調部制定的標準脫離了實戰標準,是不科學的,繼而判定過去的演練都沒有按照實戰標準,橫向又連帶出兄弟團隊也沒有按實戰標準,一連串的問題就會暴露出來。投鼠忌器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既然不能揭開,就只好摀住,既然要前人和今人皆大歡喜,266團就要承擔訓練無素、組織不力的包袱,如此,辛中嶧只好自認倒霉了。
不管業餘評論家的推論是否符合邏輯,但辛中嶧在此後前程一直不順當確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雖然兩年後也調了正團職,但沒有把266團這樣一支前鋒部隊交給他,而是讓他當了師裡的副參謀長和後勤部長,而且正團一幹就是九年,就在師副參謀長、後勤部長和團長這三個位置上來回折騰。
范辰光的「四小金剛工程」計劃剛剛開了個頭,就被巨大的成功籠罩了。這段時間他忙得昏天黑地,為了接待各路記者,團裡成立了一個以新任副政委劉迎建為首、以二營副教導員劉尹波為副、以范辰光等報道組成員為主體的宣傳接待小組,鍾盛英還專門回到266團,聽取了宣傳計劃和情況匯報,指示要實事求是地把典型宣揚好,要突出266團的特色,要能顯示金剛團的優良傳統和現實榮譽。這是自從W-712演練之後的三個月內,鍾盛英第一次回到266團。
鍾盛英親自過問典型培養和宣傳情況,給了范辰光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鍾盛英回到266團,歸功於自己。是啊,不是我老范獨具匠心周密策劃及時報道,哪有什麼典型?弄得不好就是事故。現在不僅事故原因無人問津了,就連在W-712演練中266團未能按時遂行任務的話茬都很少有人提到了,那段灰暗的歷史在一顆典型之星產生的巨大的光芒照耀下,也變得有了亮度,而且已經有人在報紙上提到,266團在那次演練中確實是按照實戰要求,辛中嶧和岑立昊的指揮是無可挑剔的,不是他們落後了,而是別人太超前了,超前得可疑。從這個意義上講,他范辰光不僅捧出了一顆明星,而且為266團的軍事素質和指揮才能提供了新的認識,它甚至會改變鍾盛英的看法和有些人的命運,連辛中嶧和岑立昊都是他的受恩者。
范辰光盤算,隨著韓宇戈的知名度越來越高,隨著266團正面影響大於負面影響,也隨著鐘師長的情緒一天天好轉,機會就一步一步地成熟了。
范辰光開始發胖了,在希望的陽光的照耀下,連續幾個月,瘋狂地長肉。
事實正如范辰光判斷的那樣,當韓宇戈這個典型冉冉升起之後,鍾盛英確實對他格外留心了。鍾盛英曾經專門把幹部科長鄭少秋叫了過去,咨詢現在的幹部政策,鄭少秋說,自從八十年代初軍委下達文件之後,幹部產生一律來源於院校,一直沒有鬆口從士兵中提干。
鍾盛英問,「那志願兵呢,能不能改轉?」
鄭少秋回答說,「還沒見到這方面的精神。」
鍾盛英問,「要求什麼學歷?」
鄭少秋回答,「至少大專,而且必須是軍隊院校正式院校畢業的。」鄭少秋一邊解釋一邊納悶,這些政策師長都是瞭解的,今天怎麼平白無故地複習開了?想必有想法。
果然,鍾盛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一步之差步步差,這范辰光也真是點子底,打仗那一年提干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小子自作聰明,走後門改檔案,也就是個小學改初中,一改就成了弄虛作假,硬是被你們業務部門一錘子敲死。據我所知,這個人其實是上過幾天初中的。」
鄭少秋說,「這件事情我不清楚,那時候我還在坦克團當幹事呢?我聽師長這意思,是不是個冤案啊?」
鍾盛英嘿嘿一笑說,「就是冤案,平反了也白搭,什麼叫初中生?初中畢業才叫初中生,這個我懂。現在好,大專以上!他都二十六七了,你現在就是高抬貴手讓他去考,打死他他也考不上。」
鄭少秋說,「那是,也不可能讓他考了。」
鍾盛英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你看范辰光這幾篇文章,大學生又怎麼樣?大學生也沒這個水平。部隊是個大學校啊!可惜啊可惜!」
鄭少秋後來反覆揣摩鐘師長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他想辦法變通一下,鑽個政策的空子,把范辰光提起來。可是想來想去這事不好辦,政策卡得死,除非有特長或者特殊貢獻,極其個別的戰士提干,要軍區黨委批准,還要師黨委、軍黨委兩級常委往上力薦,就算鐘師長能把這兩級常委的工作做通,但是范辰光的小學文化確實是個很大的薄弱環節。
范辰光望穿秋水地等待著時機,累死累活地做貢獻,但仍然看不出人生轉折的跡象。他是從劉尹波的嘴裡聽說鐘師長曾經為他動腦筋的,連鐘師長都沒辦法解決的困難,那就是天大的困難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涼了半截又熱了半截,畢竟首長心裡還是有他,首長沒辦法,那是真沒辦法,就衝著首長對他的重視,他還不能破罐子破摔,他還得打起精神幹下去,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就要堅持到底。
聽劉尹波透露那個消息的當天晚上,范辰光在西郊機場轉悠了很長時間,不過他這次沒有唱《國際歌》,這次他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他要考大學,他要報考函授、刊授、電大,總而言之,只要能搞到學歷,考哪裡都可以。他不能被挫折壓倒,孟子曰,天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來吧,老子已經吃了那麼多苦頭了,走了那麼多彎路了,再來幾個回合你也打不倒我,我范辰光是打不倒的。
奇怪的是,轉干的希望破滅了,范辰光的體重還是不見下降,可見心理素質確實過硬。
七
W-712演練結束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岑立昊都處在一種茫然的狀態之中。關於皇崗構工,他指揮錯了嗎?沒有。那麼為什麼會同導調部的要求差距那麼大呢?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和導調部的差距不是關於工程標準的差距,而在於他對於部隊現狀缺少足夠的認識,他太理想化,太規範化。的確像有人評價他的,有點不食人間煙火,或者說是不識時務。
辛中嶧沒能按期提升,師偵察科科長升任師副參謀長,師副參謀長調到266團當團長,一下子就把辛中嶧的路堵死了。
他覺得他對不起辛中嶧,辛中嶧對他天高地厚,可他卻任著性子,一點兒也不為辛中嶧考慮考慮,是在有點缺心少肺。可是這也是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儘管當時劉尹波也暗示他要把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孫大竹也罵罵咧咧地說過演習演的就是名次,但他還沒有悟透其中的學問,因為他和他們思考問題的角度不同。他是作訓股長,作訓股長在平時是訓練股長,在戰時就是作戰股長,他的著眼點就是打仗,就是實戰,演練也是為了檢驗真實的實戰能力,怎麼能偷工減料呢?
他想他是太天真了。
當266團最後一個到達集結地域成為事實之後,當天晚上他連飯都不想吃。他和劉尹波坐在野營帳篷外面總結一天的成敗得失,劉尹波說,「沒有什麼成敗得失,只有一個結論,前功盡棄。別看這個小小的演練,有些人可能會因此改變命運。」
他沒有提出疑問,他感覺劉尹波的話不是空穴來風,他想到了辛中嶧,也想到了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但尷尬的是,他是沒錯的,他要是出來承擔責任,說我們完全按照實戰要求實施科目才導致拖延,那麼就等於說過去沒有按照實戰要求,結果可能會比現在更糟。劉尹波的話他聽明白了,他的失誤就在於他沒能把握時機,把那次構工的工程量減輕。他爭辯說,「即使我有投機取巧的膽子,可是還有導調部啊,導調部能容許我們那樣做嗎?」
劉尹波反問:「在皇崗你看見導調部的人了嗎?」
岑立昊頓時怔住了,他確實沒有看見導調部的人,細細想來,這一路演練下來,只要是難度較大的科目,只要是搶速度和卡精度的行動,導調部的人都不在現場,要麼在團指揮所坐鎮,要麼在後方勤務系統指手畫腳,也就是說,這些科目的成績評定,全是由本團自己上報,再實際上也就是由他說了算。
想到這裡,岑立昊明白自己是犯了教條主義的錯誤,簡直就是花崗岩腦袋,人家讓出一條捷徑讓你走,可你偏偏去走羊腸小道,你走的是理直氣壯啊,你走得是冠冕堂皇啊,可你卻把別人逼進了死胡同,別說辛中嶧在鐘師長那裡沒看到好臉色,連導調部的人都不明不白地受了牽連。可是,可是他還是認為演練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應該用實戰的要求規範。他問劉尹波,「假如是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你敢降低標準嗎?」
劉尹波說,「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會呆在前指舒舒服服地喝綠豆湯,這裡的實際指揮員是孫大竹。知道孫大竹為什麼會中暑嗎?」
岑立昊又是一愣,「我操,這個手榴彈難道是故意的?」
劉尹波意味深長地一笑說,「他一個營長,就那麼放心地把部隊交出去,自己去下老力氣挖工事,你覺得正常嗎?」
岑立昊說,「是有點他媽的不對勁。」
劉尹波說,「我們當然要堅持規則,尤其是戰爭規則,但規則有幾種,書面規則是一種,譬如演練標準;還有一種是口頭規則,能把書面規則細化,也能把它轉化,而轉化就是通過細化實現的,轉化的過程就能體現出指揮藝術和做人做官的藝術。」
岑立昊說,「聽不懂,太深奧了。」
劉尹波不理會岑立昊的諷刺,繼續說,「第三種就是行為規則,規則是由人制定的,也是由人掌握的。譬如說構工,如果我們能夠從敵情通報中找到一條理由,即便是構築簡易掩體,也是戰鬥需要,是符合邏輯的。」
岑立昊狠狠地盯著劉尹波,「你狗日的倒是很懂變通術,可你為什麼不早說?」
劉尹波說,「我為什麼要早說?你拿出一副真打實戰的架勢,甚至連兵權都搶了去,運動員是你,記分員是你,裁判還是你,我還以為你是孫臏再世諸葛亮還陽呢。原來不過如此。我一個副教導員,只負責協助教導員搞搞教育動員和宣傳鼓動,我多那個事幹什麼,成功了,是你們指揮有方組織得力,搞糟了,那就是我多嘴多舌瞎出餿主意,弄虛作假的帽子都有可能扣在我的頭上。我當然不會說,我就聽你吆五喝六,我就看你張牙舞爪,我甘當普通一兵,接受你的指揮,最多落個一累,心裡一點壓力都沒有。」
岑立昊怔了半晌,終於罵道,「我日他娘,誰都比老子明白。不過,你也別看老子的笑話。我還是那句話,我堅持按實戰標準檢驗部隊戰鬥力,沒錯,沒錯,還是沒錯。」
話是說得氣壯如牛,但是獨處的時候,他還是感到歉疚,主要是辛中嶧替他背了不得不背的黑鍋,把個眼看到手的團長又弄成了副的,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然而這種滋味又是說不出的滋味。有時候他甚至想找辛副團長解釋解釋,可是一見到辛副團長那坦然的表情和一如既往穩健從容的步伐,他又覺得沒必要。大家都是有素質的人,有些話還是埋在心裡,挑明了反而小氣了。
八
夏天的西郊機場,白天是266團的訓練場,到了黃昏,就是266團軍官的散步場所。有家眷的帶著老婆孩子,光棍們三三兩兩,只有岑立昊喜歡特立獨行。看著花花綠綠的女人孩子們,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蘇寧波。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那一年,他從103醫院出院後,他們也曾經在這裡散步,相依相偎,呢喃輕語。他們往往向西走得很遠,走到沒有人去的地方,坐在草地上,眺望西方天穹的一片金紅色的火燒雲,瀏覽火燒雲下的村莊,工廠的煙囪,和樹林穿插的原野,一坐能坐兩三個小時,說著悄悄話,或者什麼也不說,讓濃濃的情思滲進風中的草木,留下一本無言的情歌,那種美妙,用語言是無法表達的。
一晃幾年過去了,天還是那片天,雲還是那片雲。而此刻的岑立昊,心中卻是一片傷感。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在愛情上,岑立昊屬於拿得起放不下的類型,他不知道蘇寧波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她現在生活得怎麼樣?他很想知道,但他不敢知道,也沒法知道。他肯定自己是愛她的,因為那畢竟是他和她的初戀,一對年輕人,在異地他鄉相識了,相愛了,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裡,他們是一個整體,生活在一群陌生人裡,他們是伴侶。坐在電影院裡,人們看著這兩個氣質不凡的男女軍人,投過來的是羨慕和欣賞的目光。可是,幾年過去,恍如隔世。
後來他一直慶幸,在同蘇寧波分手的那天,在省軍區招待所那個充滿誘惑的房間裡,他保持了理智,從而也捍衛了尊嚴。反而是蘇寧波,出於一種複雜的心理,親他,吻他,要以自己的身體對他進行補償。他不可能無動於衷,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面對的是一個美麗的而且是他深愛的女性的身體,他的戰鬥的激情和征服的慾望都在那一瞬間熊熊燃燒。然而,他大義凜然地推開了蘇寧波,只是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替她把凌亂的頭髮理好,替她把臉上的淚痕擦乾,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了一句,「我愛你,我不恨你。」
然後,他就離開了。
直到上了火車,直到火車緩緩加速,直到再也看不見蘇寧波揮動的手臂,兩行熱淚才如瀑布一般滾滾而下。一路上,岑立昊的心裡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個問題:
你和她同甘共苦過嗎?
沒有。
你和她相依為命過嗎?
沒有。
你能使他幸福嗎?
不知道。
那麼,你有什麼理由否定她的選擇呢?憐憫和同情絕不是愛,就像恐嚇和謾罵絕不是戰鬥一樣。你婉言謝絕了她是不是正確的?
是,既然愛情已經不存在了,那樣做就會給彼此留下更深的傷害。
他沒有那樣做。從她出現,到她消失,他的軍裝始終都是嚴整的,一顆紐扣也沒有鬆動。
下了火車,熟悉的彰原市萬家燈火又撲面而來,岑立昊嗅著城市夜晚的空氣,已經在心裡徹底的理解了蘇寧波。愛情是什麼?說到底,愛情就是一個過程,一個美麗的幻覺,愛情的終極目標是幸福,如果她確認了幸福的發源地不在你這裡,你就不能強求,哪怕初戀如膠似漆,哪怕熱戀山盟海誓,只要她扭轉方向,那就必然有她的理由。如果誰因為有了初戀的承諾而阻止對方離開自己,那就是不人道的,讓一個女孩恪守初戀的諾言終身不悔,是殘忍的,是不道德的。人道的愛情就是好說好散,允許選擇和調整。
但痛苦是難免的,回到彰原市,孤燈長夜,顧影自憐,借酒澆愁愁更愁,一瓶白酒被他喝了大半,鼓舞著他慫恿著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弄了個處分。
那一年冬天直到夏天,岑立昊是孤獨的,但他不想盡快結束這孤獨,他要充分地品嚐和享受這份孤獨。他甚至想,讓愛情來得遲些再遲些,直到他乾渴得像一棵行將死亡的枯樹,當愛情的甘霖再次降臨的時候,他的枝葉,他的根須,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會擴展起來,張開期待已久的懷抱,把她吸收到生命的深處。
孤獨的岑立昊常常在傍晚或者清晨來到西郊機場的西邊,徘徊並回憶。回憶是一劑良藥,它至少能撫慰你隱隱作痛的傷口。
對於這片小型草原,岑立昊的記憶太深了。當年,綠色的車隊把他們那批新兵從兵站接過來之後,就是從這裡編隊進入營房的,那是一個寒風刺骨的冬日,從汽車上下來,岑立昊打了一個寒噤,舉目望去,天蒼蒼地茫茫,漫天都是飛雪,他的腦子裡立刻就被一種蒼涼和悲愴的感覺擠滿了。他喜歡這種感覺,他覺得軍人就應該是蒼涼和悲愴的,軍人的生活天然缺少溫馨和寧靜,以後當了排長連長股長,他漸漸地讀懂了自己的感覺,蒼涼和悲愴的感覺就是博大的感覺,就是壯懷激烈的感覺。每當夕陽落下晚霞升起,眺望這一片空曠悠遠的北方的土地,他的腦子裡會湧現出許多蒼涼和悲愴的邊塞詩句,這裡不是邊塞,但他能找到邊塞的感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經常在眼前升起。夜裡查鋪查哨的時候,向西眺望這片沉寂在黑暗中的無聲的土地,耳邊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蒼老的聲音:夜闌臥聽風雨聲,鐵馬冰河入夢來……這片土地喲,就是他帶傷靈魂的棲息地,它像一個飽經滄桑而又慈祥的老者,在他最迷茫的時候,傾聽著他心靈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