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玫玫是在綵排結束之後的第二天,被蕭副司令召到了家裡的,她沒有被蕭副司令與生俱來的威嚴所嚇倒,她像一個奔赴戰場的士兵,懷著決戰的慷慨,並隨時準備為捍衛自己的藝術進行不屈不撓地戰鬥。
那天綵排結束之後,韓陌阡看著她那鬱鬱寡歡滿臉悲壯的樣子,走在她的背後悄悄地說:「節目是有創意的,但是這樣的節目要是一下子就能通過,反而不正常了。你要有思想準備,你的這個現代派別說蕭副司令了,就是廣大觀眾,也不一定能夠接受。你要理解,這是中國,這是軍隊。」
韓陌阡在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言不由衷,也有些撒謊的心虛,但他覺得他有必要在這個時候給予夏玫玫適當的安慰,他並且還在黑暗處輕輕地撫摸了她的肩膀。夏玫玫當時心裡頓時一熱,在當時的情況下,確實沒有比韓陌阡的這句話更有安慰力度的了。
對於自己,韓陌阡是苛之又苛,竭力檢點,每日三省。但是,對於女人,即使對於有相當缺點甚至醜陋的女人,韓陌阡卻永遠都是寬容的。韓陌阡內心有一個隱秘的信條,既然自己是個男人,今生今世就不應該傷害任何一個女人,哪怕她並不是一個好女人。而夏玫玫還談不上是不好的女人和醜女人。在韓陌阡的心裡,她是一個好女人並且可愛。
分別的時候,韓陌阡對夏玫玫說:「好事多磨,往往越磨越精。其實也不一定大改,一個是服裝,一個是動作,再接近生活一點。」
夏玫玫說:「不!」
韓陌阡說:「小小的讓步其實是一種很有效的戰術,又不是投降。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之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以退為攻,何樂而不為?」
夏玫玫又說:「不,就是不。批評可以接受,節目就是不改。這台節目是有靈魂的,改了就成了屍體了。」
對抗是在蕭副司令的書房裡進行的,除了對立的雙方,觀戰者還有蕭副司令的夫人和他的秘書。但是到戰鬥發起之後,蕭副司令就把舅媽往外趕。
舅媽料定這一老一少有一場爭執,賴著不走,說:「你們又不是談什麼軍事機密,我可以旁聽一下嘛。」
蕭副司令瞪起眼睛說:「有你在她就膽壯,就是你把她寵壞了,我們談工作,你攙和什麼?去看你的書去。」——硬是把蕭夫人趕回自己的房間了。而那個夏玫玫一向不怎麼理睬的秘書,不用蕭副司令驅趕,就主動地溜到樓下去了,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交鋒之前,夏玫玫先穩定了一下情緒,首先把一盤磁帶裝進了組合音響裡,說:「首長,在您老人家正式訓話之前,我想請你聽幾首好歌,也許對溝通我們兩代人的藝術觀念有幫助。」
蕭天英狐疑地看著她:「什麼歌?」
夏玫玫笑笑,臉上退去了桀驁不馴的野性,甚至還湧現出撒嬌的嫵媚,說:「您老人家聽聽就知道了。」
音樂終於響了,舒緩,悠揚,纏綿,然後出現了一個甜美的聲音:
……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看一看,你去想一想,月亮代表我的心。
輕輕地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地一對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蕭天英起先還饒有興趣地聽著,但是沒有沉浸到歌聲裡去,階級鬥爭並沒有結束,他不知道這個鬼頭鬼腦的外甥女在搞什麼花樣,所以聽得很警惕。
聽著聽著,臉色就陰沉下來了,一拍茶几吼了起來:「關掉,什麼愛呀吻呀情的亂七八糟的,簡直是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
夏玫玫頓時懵了。她不止一次地聽韓陌阡說老人家喜歡這首歌,難道還有假?莫非韓陌阡這狗東西在搞惡作劇?不,給他八個虎膽,他也不敢開這樣的玩笑。
怔了半天,夏玫玫在心裡暗自叫苦——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回沒把老人家的脈搏把准。你以為你是誰,他在你面前照樣還是大區副司令員,是軍隊高級幹部。鄧麗君是什麼人?是台灣的紅歌星,是共產黨的死對頭,是唱《何日君再來》有親日傾向的漢奸嫌疑分子。高級幹部聽鄧麗君是犯忌的,何況樓下就是秘書司機警衛員呢?
夏玫玫關上錄音機,一屁股埋在沙發上,再也不發一言。就憑蕭副司令人前人後對待鄧麗君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她就知道她很難說服他,同時更堅定了不被他說服的決心。
蕭副司令說:「你板著臉幹什麼?今天我們是非正式談話,容許爭論。」
夏玫玫說:「你老人家那麼大的官,我才是個連級幹部,有爭論的資格嗎?不是一個等量級的啊。泰山壓隻猴子,我哪裡能夠動彈得了?」
蕭副司令坐在沙發上,敲了敲面前的茶几,說:「你不要賭氣,我又不是什麼暴君。這是在家裡,不是在蕭副司令的辦公室裡。我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身份同你這個舞蹈藝術家探討藝術,是不是有點委屈你啊?」
她說:「我苦幹了兩個多月,連你的一句話都沒有得到。節目已經被押到刑場了,怎麼個斃法我已經管不著了,還有什麼爭論的?」
蕭副司令說:「我也沒說要斃嘛。我說過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
「不表態,那不就是態度嗎?」
蕭副司令笑了,說:「好,你說得對。不表態就是我的態度。我的態度就是不滿意。我請你們到N-017去,是叫你們體驗一下,受受教育,感受部隊生活。可是你卻搞了這麼一台不倫不類的東西。你還對我進行欺騙,說是以七中隊操炮訓練動作為原型,基本上反映了……你還說是什麼濃郁的部隊生活氣息,要不是這樣說,我才不會去管這個閒事呢。可是去了,你讓我難受了一個晚上,上當了。我怎麼就看不出來那是操炮?」
夏玫玫沒吭氣。看不出來?那是你不會看。況且,舞蹈這藝術,尤其是現代舞,僅僅依靠眼睛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得用心靈,用你的情感去體驗,去領悟。可是,跟他老人家說這些有用嗎?跟他說惠特曼,他不知道惠特曼是哪個部隊的,跟他說鄧肯,他不知道鄧肯是什麼兵種。
蕭天英說:「《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也是跳舞,廣大的觀眾就能夠看得明白。」
夏玫玫說,「那不是一回事,《紅色娘子軍》和《白毛女》都是家喻戶曉的故事了,先有故事在心,再有舞蹈上台,連看帶猜。可我設計的只是一段生活片段,不是演話劇,也不是講故事,那些動作是從生活中抽像出來的、經過處理了的、昇華了的藝術再現,表現的是生命的體驗。」
然後就強行灌輸了,什麼象徵,什麼模擬,什麼意象,什麼指向性、多義性、涵蓋性……自己都覺得自己提高了,都覺得自己從實踐到理論都能自圓其說了。
可是很快她就發現她在繼續犯著錯誤。
蕭副司令根本不聽她的那一套,哪一性跟他也說不通。
蕭副司令說:「你不要跟我說這性那性的,我是大老粗,聽不懂,我老人家只在乎一個性——真實性。你那是什麼舞,我看既不是芭蕾舞,也不是民族舞,整個一個大雜燴。」
夏玫玫說:「我那是現代舞,是人體語言的最佳表達方式。舞蹈不是戲劇,也不是故事。我說的反映炮兵生活,並不是說就是把炮兵動作搬上舞台,現代舞蹈講抽像,是一種形而上的方式。」
蕭天英大手一揮說:「少來什麼現代派。你編節目是給大家看的,總得讓人看懂嘛。炮兵操練就是炮兵操練,你搞那幾個女孩子上去幹什麼,動作做得軟綿綿的,哪像是在操炮啊?我看簡直像不健康的動作。讓演員把衣服穿成那個樣子,是個什麼意思?」
夏玫玫振振有詞地說:「舞蹈是人體藝術。為什麼芭蕾舞演員、尤其是男演員,比我們暴露得多了,就是要讓身體表達情緒。為什麼體操運動員都穿緊身服呢,就是要展示人體的美。」
蕭天英一拍茶几說:「狡辯,我看《紅色娘子軍》就不是這樣!」
夏玫玫說:「《紅色娘子軍》也是穿短褲的,要把腿露出來一點。其實那更糟糕,是荒誕歲月造成的畸形。」
蕭天英說:「胡說。娘子軍穿短褲是因為她們是熱帶部隊,不是為了露出一點什麼。你不要歪曲。」
夏玫玫絕不屈服,冷笑一聲問道:「請問首長,在我軍的歷史上,有發短褲軍裝的先例嗎?」
這回輪到蕭天英語塞了。蕭天英想了想說:「我再問你,你讓那些女演員勾肩搭臂地架成一門炮,讓那些男演員把女演員甩過來舉過去的,是個什麼藝術?這主意也虧得你能想得出來。舞跳得是不錯,好看,該優美的優美了,該奔放的奔放了,該雄壯的雄壯了,可那是操炮嗎?似是而非,上天入地什麼都來,男的女的一鍋煮,又是花又是草的,我看有資產階級情調。還有演員們的吼聲,女演員們的聲音也不太對勁,不像是在搞訓練,他們在幹什麼我看得不明不白。女演員不是不能上,但是你得安排好,譬如說電話兵查線、人民群眾送水送茶之類的,但是衣服要穿好……」
天啦……夏玫玫心裡慘叫一聲,差點兒就呻吟出來——他老人家是把軍區歌舞團降低到業餘宣傳隊的水平上去了。
夏玫玫知道自己慘了。但是,換個角度,你要說蕭副司令一點沒有看出眉目來,那就是你的遲鈍了,他自稱是藝術的門外漢,但是你所津津樂道的感受、領悟之類的,他並不是完全沒有感受到領悟到,而他所說的似是而非,恰好印證了舞蹈動作的另一重要性質——不確定性。
最後,蕭天英站起身子,巍峨地豎在夏玫玫的面前,像是一尊凜然不可侵犯的雕像,鐵青著臉,嚴肅地對夏玫玫說:「你不要跟我說這個藝術那個藝術,記住一條,你是軍隊文藝工作者,軍隊文藝團體姓軍。你創作的節目要對部隊負責,寓教於樂,思想要健康,不要受資產階級的影響。你要從思想上提高認識,好好反省。節目要改,不改不能上演。」
此次交鋒,以夏玫玫垂頭喪氣離開蕭副司令家的大院而告結束。
那是個星期天,本來舅媽已經安排中午加菜了,但是夏玫玫卻沒有情緒享受了。她甚至對一向疼愛她的舅媽也惡狠狠起來,居然毫無來由地來了句:「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肉食者鄙。」
弄得舅媽一臉苦笑。
二
夏玫玫的節目終於又經過了重大修改,改成了蕭副司令期望的,並且能夠被廣大官兵接受的面目——形象地生動地明朗地反映了炮手的生活,真實而壯觀。名字也改成了《炮兵進行曲》,表現的是一群炮兵的訓練生活。公演之後,首先在機關就反映不錯,說是像那麼回事,很逼真,有氣勢,催人向上。
夏玫玫也終於從夢幻中驚醒過來。是啊,蕭副司令說得沒錯,軍隊文藝團體姓軍,它必須以服務於軍隊為首要任務。離開了服務部隊,它就沒有理由存在了。
那台舞蹈已經不屬於夏玫玫了,或者說夏玫玫也不屬於那台舞蹈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藝術,蕭副司令的藝術是戰爭。在N-017,他是蕭副司令,他關注的是那些人的勝利與失敗,是對那些棋子的謀篇佈局。趙湘薌的藝術是那些人的行為方式,她看見的是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跡。韓陌阡的藝術是意識形態,他看見的是一種提綱挈領的精神控制著一群靈魂。而她夏玫玫,作為一個舞蹈藝術家,她看見的是他們的肉體,是他們的年輕健壯的骨骼裡所放射出來的激情的騷動,是從那些汗津津的臉上和軀體上綻開的生命的光芒。她相信她的藝術是最本質的,她不會放棄,七中隊仍然在她的心裡奔騰跳躍,仍然在她的夢幻中翩翩起舞。
就在同蕭副司令發生爭論不久,她在W市歌舞團編導郭婧夫婦的家裡,結識了一個復員軍人、畫家黃子川。
黃子川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已經是四十開外的人了,即使坐在人家的客廳裡,一件髒兮兮的米黃色風衣也絕不脫身,鬍子拉杈的,臉上也很灰暗,腫眼皮泡的始終都像沒睡醒的樣子,尤其糟糕的是,黃子川還穿著一雙開了幫沿的舊皮鞋。
夏玫玫一見這個人印象就不好,覺得這個人的不修邊幅是假裝的,是對當前藝術界流行行頭的拙劣模仿。夏玫玫心想:什麼玩意兒,畫家怎麼啦,畫家就要把頭髮鬍子留這麼長,畫家就可以不把臉洗乾淨?不怪沒當上軍官,就這假模假式的表情,就有損軍威。
郭婧的愛人看出了夏玫玫的鄙夷態度,介紹說黃子川這兩天為了出國東奔西跑,累病了,昨天夜裡還在發燒,今天是帶病前來作客的,為的是同W市軍界藝術家加強橫向聯繫。
後來就發現,黃子川並不是她所蔑視的裝腔作勢的人物,甚至還很善解人意。在她和郭婧談論她的那台已被偷梁換柱的舞蹈設計時,黃子川一直眨巴著兩隻沉重的眼皮注視著她,極少插話,但偶爾插上一句,就插中要害了。
黃子川說:「小夏我感覺你已經進入到一個純粹的境界了,而軍隊藝術團體的職能屬性決定了它不可能是純藝術的,它是以完成任務作為存在前提的。你顯然已經不適合在軍隊工作了,你為什麼不到地方發展呢?這樣對你和你的團體都有好處。」
黃子川講完了,夏玫玫好長一陣子沒有表態,但是越琢磨越覺得黃子川講得有道理。
以後夏玫玫就漸漸地摸清了黃子川的底細。此人某某年代末曾經在一個團裡的電影隊當過放映員,是從畫電影宣傳畫起家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不甘心畫一輩子宣傳畫,毅然復員回到W市,雖然安排了一個碼頭搬運的工作,卻從來不去上班。在荒誕歲月裡,外面的世界翻了天,他卻兩耳不聞窗外事,躲進小樓成一統,畫白菜,畫公雞,畫石頭,畫得最多的還是黃牛——雖然很像真的,可惜卻不能入口。黃子川家是一般工人家庭,條件有限,那些年東西匱乏,城市供應不好,而他卻沒完沒了地做那種畫餅充飢的事情,在家裡幾乎是人見人煩。說起來也是,一個壯壯實實的年輕漢子,不僅分文不掙,在家裡坐吃坐喝,還要不厭其煩地從父母和兄弟姐妹那裡勒索錢財購買紙張顏料,實在沒有道理。自己忍辱負重飽嘗世態炎涼,也給別人帶去深深地厭惡。兩個哥哥和嫂子意見最大,恨不得請公安局找個碴子把這小子關到號子裡,讓公家去養活這個不勞而獲的寄生蟲。
可是沒過幾年,時過境遷了,荒誕歲月結束了,中國人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前幾年都在瞎折騰,把好好的日子過得虧了又虧,於是就奮力補償,而這種補償最初也是從精神上開始的,文學當了先鋒,原先藏在大街小巷裡的雨果巴爾扎克莎士比亞等等重新露面,戲劇電影美術舞蹈歌曲在祖國的大江南北遍地開花,《洪湖水浪打浪》和《繡金匾》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地照耀了兩三年。黃子川還沒回過神來就哧溜一下紅了起來,先是畫人民敬愛的某某某偉人像,從區文化站畫到市文化宮,從尺寸小幅畫到半壁層樓規模,畫完了某某某偉人像,又操起老本行,畫他的黃牛,山水田園之間,芳草溪流之畔,一匹匹黃牛或洋洋得意或含情脈脈,交頭接耳意趣盎然。這一畫,就畫出了個大畫家的地位,還畫出了滿口袋票子。哥哥嫂子這才如同醍醐灌頂,弄明白了這小子畫的那些白菜黃牛遠比菜市場賣的真傢伙值錢,再也不盼望公安局來抓這小子進號子了,不僅伺候其坐吃坐喝,還慌不迭地給這個三十多歲的光棍弟弟介紹女朋友,無尚光榮地巴結了一陣子。
夏玫玫認識黃子川的時候,黃子川正忙活著要出國,要到日本去發展。黃子川聽了夏玫玫的一番談吐之後,一針見血地說,:「我明白了,小夏的構想是以炮手生活為素材,體現的是一種性愛精神。」
當時夏玫玫聽了這話有些吃驚,覺得這人悟性不差。
夏玫玫說:「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
黃子川說:「這就對了,我們國畫界有個說法,太似而媚俗,不似而欺世。藝術的魅力就在似是而非之間。」
然後就向郭婧的愛人建議,把夏玫玫原先的設計搬到W市的舞台上,以現代舞的面貌出現,一定會為W市的廣大青年所擁護。這也算是對廣大青年進行藝術的啟蒙,免得他們以為把屁股扭來扭去的迪士高就是現代舞了。
郭婧的愛人欣然接受了這個建議,說:「好,我早就勸小夏跟我們聯手,她還看不起,還有解放軍老大的思想。其實她是自己耽擱自己。」
夏玫玫覺得不是個壞事,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並且表示要自己領銜。
半年之後,W市當真演出了一台現代舞蹈,即恢復了本來面目的《燃燒之谷》,編導是夏玫玫,藝術指導是郭婧夫婦。此節目在青少年觀眾中居然大受歡迎,還在年度獲得本省大獎——這也是後話了。
有了那番接觸,夏玫玫和黃子川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
跟黃子川一起的時候,夏玫玫有一種魚游大海的輕鬆,這個人很真實,不像韓陌阡那樣老謀深算的,連開個玩笑都把分寸計算好,黃子川的隨便讓人感到親切。在第三次見面是在黃子川的工作室裡,似在有意無意之間,進門的時候黃子川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夏玫玫未動聲色,居然也老謀深算起來了,心想這個大頭兵出身的畫家還挺孟浪的,你也不看看你是誰我是誰,也不怕我給你個當場下不來台?請我吃飯聊天可以,要是把夏某當做你的那些崇拜的小姑娘,那你就是瞎了眼了。
好在黃子川沒有進一步的唐突,也好在夏玫玫對這種事情自有主張,不在意驚驚乍乍,才避免了一次兩敗俱傷的尷尬。可是一個多月相處下來,黃子川始終保持了正人君子的風範,夏玫玫反倒又有些不痛快了,兀自冷笑,這些狗男人都怎麼啦,真是陰盛陽衰了嗎?
三
在北京開會的時候,蕭天英就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軍委首長某某某在會議期間單獨召見了他和另外幾個老戰友,大家狠狠地親熱了一下,聊了許多難忘的舊事。在戰爭年代裡,這十幾個人都是某某政委的老部屬,那時候在他和另外一位元帥的麾下,這支聲威顯赫的野戰軍幾乎打遍了全中國,無論是戰爭年代還是和平時期,某某政委的工作不斷變化,幾起幾落,但是大家一直親熱地喊他某某政委。
大家都清楚,某某政委向來是以嚴格而不循私情著稱的,對部下要求極嚴,在他那裡,沒有山頭派系一說。五五年授軍銜的時候,他過去最器重的一個同志認為自己評少將低了,寫信向他反映,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挨了一頓狠批。這次老人家居然不避山頭之嫌,把過去的部屬集中起來單獨接見,委實有些讓人費解,敏感一點的,甚至還因此忐忑不安,總覺得不像是什麼好事。
果然,在動情地回顧了一段往事之後,某某政委最後又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話,說戰爭年代出來的幹部,剛解放的時候,四十多歲就是軍區兵團級的幹部,相當年輕了。可是,一和平就是幾十年,下面的幹部還可以轉業,越往上走越走不動,不是終身制也成了終身制。這幾年又解放了一大批,大家都積極要求為黨多做工作,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又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一個軍區的副司令員副政治委員有十幾個,怎麼得了哇?大區級以上的幹部都是七老八十的,接見外賓,差不多的職務,卻是兩個輩份,就顯得中國將軍德高望重了,也就顯得咱們中國的將軍老態龍鍾了。我們的幹部真是嚴重的老化了。現在是撥亂反正萬象更新,一切都要走向正規化現代化,我們這些老同志能跟得上嗎?顯然力不從心了。怎麼辦?這時候就要看姿態了。能幹的幹,幹不動了就下來,革命革了幾十年,也該退下來享享福了。我給諸位同志哥打個招呼,革命意志不能衰退,晚節要保,但是位置就不一定要死保不放了。要有思想準備,要放手讓年輕的同志多擔擔子。
大家都是明白人,領會上級意圖,那是一點就透。審時度勢看看部隊高級幹部年齡狀況,也確實是歲數不饒人了。
接見過程當中,大家都表現得氣宇軒昂,紛紛向老上級表態,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能幹多少干多少,幹不動了就靠邊,給年輕的同志當拉拉隊,絕不當革命的攔路虎。
話說得是漂亮,但是要說一點想法也沒有,那又不是事實。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外一回事。這些人有高官不一定有厚祿,戰爭年代從槍林彈雨裡殺開一條血路活了過來,和平時期從造反抄家批判當中挺了過來,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個信仰,靠的就是那面旗幟,靠的就是革命到底的一股氣。這兩年方方面面關係剛剛理順,剛剛揚眉吐氣了,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場了,可是,轉眼之間,又老了,又要考慮「讓賢」了。能沒有活思想嗎?
四
從北京回來之後,蕭天英更加注意鍛煉身體了。早晨跑步是數年如一日的,就寢之前還給自己加了一個科目,在臥室裡做俯臥撐。上機關辦公樓,很是注重姿態,昂首挺胸,往會場一坐,穩如磐石。
有時候自己問自己,我老蕭當真老了嗎?沒有嘛。腰身硬朗,紅光滿面,這能算老嗎?就這樣退下來,甘心嗎?不甘心!軍人就像個騎手,幾十年來,騎著革命的駿馬,一直往前飛奔,說停就停下來,那怎麼行?還得往前躥一躥,就是從馬背上摔下來,也得往前滾幾滾。這輛老車跑了幾十年,幾十年運足的慣性,不是說聲煞住就能煞得住的。
但是,有時候又有另一番感受,在常委會上還不覺得,大家都老得差不多,像沈陣雨那樣的少壯派在常委班子裡畢竟是少數,可是俯瞰一下部門領導,看一看二級部長們,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以前他就曾經對一個四十多歲的二級部副部長開過玩笑,說我二十八歲就是旅長了,授少將的時候才三十七歲。像你這個年紀,軍區炮兵司令員已經當了十年了。那個副部長說,我們哪能跟首長比啊?首長那是從戰爭中打出來的,我們在和平時期平平庸庸,基本上沒什麼建樹,四十八歲的副師職已經算快的了。那時候他聽了這話感覺很受用,有種意滿志得的快意。可是現在想來,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你們這些老傢伙一個個高高在上,把位置都緊緊地盤踞著不放,他們這些年輕人想進步也進步不了啊。你以為他就沒有當大區副司令員的水平?你把位置讓給他試試?不出三年,他就有可能比你幹得好。什麼叫培養,提拔使用就是最好的培養。你身體好又能怎麼樣?年齡擺在那兒,還是那句話,革命者不能當攔路虎。
蕭天英終於感到痛苦了,這痛苦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而是一歲一年一點一滴地積累的,只不過是在更多的日子裡它們潛伏在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轟轟烈烈的事業的覆蓋之下沒有出頭的機會,被忽略了。可是它如今——從北京回來之後——終於開始發作了,這痛苦就是對於衰老的恐懼。是的,是恐懼,這是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的恐懼,是一年加深一分的恐懼,這恐懼就像尾巴一樣一直跟著他跟了幾十年,你跑步跑得再快也甩不掉它,你練俯臥撐的時候它就重重地壓在你的背上,讓你趴下去就撐不起來。邁過五十歲的坎子,他就意識到了他又遇到一個新的而且是更加兇惡的敵人,這個敵人不屈不撓堅定不移尾隨而來,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跟自己的年齡或者叫老化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但是這個兇惡的敵人注定是最後的勝利者,它最終還是要揮動它不可抗拒的鐵拳,一次又一次永不止歇地擊打他有血有肉的軀體,直到最後把他徹底撩倒在地為止。
是老了。不服老行嗎?在公眾場合,在需要智力和體力的時候,儘管他儀表堂堂巍峨如山,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提虛勁,底氣畢竟不足。
好漢不提當年勇。看看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就是幾十年前那個虎虎生威的蕭天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擻起來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擻下去嗎?
他甚至感到一陣內疚,有點對不起底下的那些同志。老了就是老了,火力弱了就是弱了,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這一天?該交的是得交了,該讓的是得讓了,老傢伙要老得明白,要是等著別人來動員,那就被動了,最後這一仗就算敗慘了。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蕭天英都是做好了離休的準備的。在新司令員沒有任命之前,雖然他是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務副司令員,但是,在進行重大決策的時候,他比以往更加重視軍區司令部參謀長沈陣雨的意見了,而且不失時機地安排沈陣雨到各野戰軍和省軍區去檢查部隊,全面掌握情況,以便順利完成交接。
以蕭天英對形勢的分析,沈陣雨即使不能馬上接任司令員一職,但是在下一步調整的時候,當上常務副司令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他應該扶他上馬走一程。而在此前不久,他還是把沈陣雨作為主要競爭對手的。
當然,在做好大的舉措的同時,蕭天英也沒忘記細節的安排。這些細節包括在軍區機關幫助沈陣雨樹立威信,也包括給老部下們下下毛毛雨,以防止彎子轉得太急了,老部下們思想不通。還包括對N-017那個炮兵基準中隊學業進展情況的關照。
韓陌阡在電話裡向蕭天英報告說,七中隊一切正常,思想穩定,訓練抓得很緊,基本上是按照院校的課程在向前推進。韓陌阡並且開玩笑似的說,放心吧首長,「七中隊出來的學員,將不比西點軍校的差。」
蕭天英說:「那就好,還要注意把他們的思想統一到軍隊長遠建設這個大的軌道上來,不能光抓業務忽視思想建設,要全面健康發展,帶兵、養兵、管兵、用兵都要上升到理論高度來認識,首先還是要立足當一個好兵,經得起摔打,經得起磨難,經得起勝利,也要經得起挫折。把他們煉成鋼鐵,煉成棟樑。」
蕭副司令在講這話的時候,已經有了一點悲壯色彩了。遠隔千里的韓陌阡沒有聽出來,而疲於奔命的七中隊學員當然更是無從揣摩蕭副司令此時的心態,他們還企盼著這老人家把司令員前面那個戴了多少年的「副」字早日去掉呢。
忽然有一天,蕭天英接到了北京的一個絕密電話。如果在一個月前,這個電話也許會使他喜出望外,而現在他卻感到意外了。鑒於近年要進行一次大的精簡整編工作,各大單位的班子要進行調整,上面有動議,要他出任W軍區司令員。
蕭天英攥著電話沉吟片刻,輕輕地問:「我可以談談自己的想法嗎?」
電話裡說:「現在就是徵求你本人的意見。」
蕭天英說:「我已經六十五歲了。」
電話裡說出了一個名字,正是前不久給他們打招呼的那位老首長某某政委。電話裡沒有多說了,要求蕭天英在十二個小時之內回話。
五
這天吃晚飯時,蕭夫人向蕭副司令提起了夏玫玫要求轉業、並且有出國的念頭。外界有議論,說玫玫現在和地方文藝界聯繫頻繁,出門不穿軍裝,而且打扮得有點出格。
蕭夫人在說這話的時候很謹慎,她聽到的還不光是這些議論,還有更嚴重的說法,是康平報告的,說經常看見夏玫玫和一個姓黃的畫家出雙入對於一些社交場合。這種家長裡短的話蕭夫人是不屑於說的。
蕭天英一聽就火了。
「這孩子搞什麼鬼?怎麼對不起她啦?什麼道理?出什麼國,她既不是科學家又不是外交家,到國外做什麼,叛國投敵啊?」
蕭天英自然不會想到,僅僅是因為他對她的舞蹈設計不滿,就會引起這個後果。這頓晚餐被吃得氣勢洶洶,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戰鬥。
當晚,蕭天英沖夫人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說:「慣壞了慣壞了,這孩子真是慣壞了。她這個倔性子像誰?她父親一輩子都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執行命令說一不二,她母親也是個知書達禮的人物,怎麼就生出這麼個渾身長刺的東西?」
蕭夫人笑笑說:「玫玫那倔脾氣,我看倒是有點像你。」
蕭天英愣了愣,一揮巴掌說:「豈有此理。她怎麼能跟我比,我是個徹底的無產階級,忠誠的布爾什維克。我老早就發現這孩子腦子裡有資產階級思想作怪。她編的那台舞蹈你沒看,芭蕾舞不像芭蕾舞,民族舞不像民族舞,隨意性很大,格調不高,似是而非。操炮不像操炮,倒像一群男女在舞台上做別的事情,成何體統?」
蕭夫人想了一下,說:「這樣說,倒是真有一些現代意識了,現代派就講這個,不滿足於生活的真實,強調自由宣洩,表現什麼生命本體語言。你讓她老老實實地去表現炮兵生活,那當然是有距離的。不過在我看來,藝術這東西,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蕭天英盯著年輕的老伴——用一種涵義十分複雜的目光盯著她,說:「都是你,讓她學醫你說她見血頭暈,學機要你說她手腳發麻。全是你寵的。她要是叛國投敵了,你就是教唆犯。」
蕭夫人吶吶地說:「也沒這麼嚴重,出國恐怕是異想天開,真要出去,你一伸手不就擋住了?這孩子從小吃過苦頭,心理發展不是很健全,我是覺得她搞藝術對她的有好處。就是搞現代派也未必是壞事,她的心靈需要自由。」
蕭天英冷笑一聲說:「你要負責,你要持負責的態度。放任自流就是不負責任你知道嗎?不負責就是犯罪你知道嗎?」
蕭夫人也動氣了:「老蕭你怎麼能這樣說話,我怎麼不負責任了,我也是為了她好嘛。」
蕭天英說:「好了,你不要再為她辯護了。在我們軍隊,沒有什麼這個派那個派,只有革命派。不去真實地反映我們軍隊火熱的生活,體現頑強拚搏無私奉獻的精神,那我們還養著那些文藝團體幹什麼?都去搞什麼現代派,光怪陸離的,不僅不能鼓舞士氣,還會傳染不健康的情緒。這是我們不能容許的。」
蕭夫人想了想說:「你們不是老說嗎,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嗎?如果她選擇了更適合她發展的道路,我看轉業也未必是壞事。」
蕭天英瞪著夫人說:「你說得倒輕鬆。她轉業去幹什麼,就去搞現代派,搞那些連衣服都穿不完整的自由舞?那不讓人笑掉大牙?我們是個什麼家庭,我們是革命家庭,絕不容許她當革命的叛徒。我跟政治部打招呼,夏玫玫的轉業問題要慎重,沒有我發話,看她能插翅而逃不成。」
蕭夫人看了看丈夫,不再言語了。
六
對蕭天英來說,這段時間確實是多事之秋。
經過一番慎重思考,他向軍委的老首長答覆說,鑒於年齡和身體狀況,他請求不再擔任更重要的職務,而應該讓年輕一點的同志早點站到前台來。他作為一個老同志,將無條件地支持新司令員的工作,並且可以在近兩年內多做一些具體工作。
能夠下這個決心,可以說是表現出了非常高的姿態,他在副司令員的位置上已經干了十多個年頭,一直是安之若素的。現在,在年齡不佔優勢的情況下,終於有了扶正的機會,按照他目前的健康狀況,折騰個三五年不成問題,在台上還可以大顯一番身手,對他來說,也是一生的完美總結。就是將來離休了,待遇不一樣,感覺也不一樣。
但是,他卻把這最後的機會拱手相讓了。
蕭天英的態度讓軍委的老首長感到欣慰。一向嚴肅的老首長很動情地說:「為什麼我們要提出來請你當司令員?就是因為知道你有這個胸懷。好啊,這才是真正得共產黨員,我們打來天下,並不是就為了死死地坐著不放,而是要把它建設好,交給後人。你蕭天英在對待個人進退去留方面給老同志們做出了樣子,我感謝你。」
老首長在快要結束電話談話的時候,給了他三句話:黨性堅定,人格高尚,品質可貴。
但是,對於是否同意他的請求,老首長並沒有正面表態。
這是一段心情複雜的日子。而恰在這時候,後院起了一場小火,革命後代,紅色家族的接班人夏玫玫,在最不應該轉業的時候提出了轉業。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蕭天英也不會感到是件好事。他很後悔當初不該讓她去學什麼舞蹈,不知道是自己年齡果然大了跟不上形勢了,還是年輕人往前面跑得太快了跑出了格,在兩代人之間明顯地出現了觀念差距,這就是當時的一個時髦說法,叫做「代溝」。
可他蕭天英不承認自己僵化,他從來就是一個開明的人,甚至因為他的開明還遇到過挫折。他想他和夏玫玫之間的分歧還不僅僅是個藝術觀念的問題,藝術是什麼?藝術是為工農兵大眾服務的,軍隊的藝術是什麼?軍隊的藝術是為軍隊服務的,也可以說是為戰爭服務的,不容許你搞個人情感宣洩那一套。你別拿大旗做虎皮,拿什麼藝術嚇唬人,我不是藝術家,但我知道藝術是要給別人看的,是要給人提供精神食糧的。你說一千道一萬也沒有用,你就是按著我的頭皮,我也不會承認你那種自我表現的東西就是藝術,不對社會負責,不對軍隊負責,那叫什麼藝術?藝術觀念不是個單純的問題,它甚至還反映人的追求、理想、信仰……天啦,現在的年輕人,他們在信仰什麼?這可是一個原則問題,如果不能正確引導,將要關係到一代人的信仰問題,不把他們擰上革命的軌道,他們甚至會出現信仰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