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W軍區和下屬各兵種指揮機關所在地W市是一座江岸城市,靠近北緯30度。當西伯利亞的寒流在中國北部地區盤旋的時候,這裡雖然沒有落下紛飛大雪,但也陰霾密佈,城市的上空滾動著一股蕭瑟的寒氣。
機關大院開始放暖氣了。
炮兵司令部作訓處參謀韓陌阡這幾天沉浸在一項十分瑣碎的工作當中,W戰區範圍內各炮兵部隊的數以千計份材料越過千山萬水,雪片般向他湧了過來,迅速便將他埋沒在一大堆表格和數字裡。視野裡儘是形形色色的諸如姓名、年齡、籍貫、入伍年限和鑒定之類。人物經歷各有千秋,但是鑒定卻大同小異,無一例外都是「政治思想優良、軍事技術過硬、工作能力突出」之類,這些性格迥異、靈魂複雜的人們似乎都被一種無形的模具鍛壓和處理過,成了一個個表面區別不甚明顯的統一體。韓陌阡所做的工作就是從這些看起來差不多的面孔裡比較出他們的不同——乍看起來是細微的而其實是實質上的很重要的差異,這些差異將是決定人生軌跡的。韓陌阡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顯示了極大的耐心和一絲不苟的嚴謹作風,循序漸進,從容不迫,充分體現了一個高級指揮機關工作人員的良好素質。
就形象而言,韓陌阡並不是那種典型的案頭工作者,秀氣不足粗獷也不足,無論是臉上還是眼上都看不出有多少鋒芒,還往往傳染給你一些老氣橫秋的暮氣。但是,你要是在他進入到某種境界的時候,對他進行近距離觀察,你就會發現,在他投入到某項工作的時候,他是生動而且富有朝氣的。譬如眼下,在對這些來自全軍區炮兵尖子進行優劣衡量的時候,他的目光犀利而充滿了熱情,他的視線在這些姓名上只消耕耘幾個來回,便可以觸摸出他們之間的巨大差別,譬如說「優良」,到底是優還是良,優到什麼程度,怎麼個優法,有什麼根據來證明這種優良的成立;再譬如「過硬」,究竟硬到什麼程度,誰是最硬的,誰是次硬的,誰的過硬是一貫的並將是持久的,誰的過硬是暫時的可能不是持久的;再譬如「突出」,是偶然的突出還是必然的突出,是先天素質的突出還是後天努力的突出,是在至關重要問題上的突出還是在日常工作中雞毛蒜皮小事方面的突出,等等。
根據蕭天英副司令員的授意,韓陌阡將在近日內對本戰區炮兵部隊四年來的訓練尖子做出一個全面的統計,統計的內容包括:本戰區範圍內炮兵骨幹名單,軍區炮兵或軍以上機關組織的比武和考核中綜合成績在前五名的人次,單項成績前三名的人次,重複獲得以上成績的人次,立過三等功以上的人次,納入各級預備提拔使用的幹部苗子的數字和這些人的文化程度、基層管理經驗和政治素質修養,他們的愛好和性格優劣……
蕭副司令的意思很明白,這個來之不易的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要確保訓練精華的精華。精華不能流失,最後的這個機會,要首先保證尖子能夠參加公平競爭,別人他現在管不了那麼多了,但是尖子他不能不管。
問題是,怎樣才能算是尖子?硬指標有一些,無非是訓練成績,政治表現等等。但是,炮兵業務種類繁多,輕重不一,打實彈百發百中是不是尖子?是。計算諸元萬無一失是不是尖子?是。這兩種誰比誰更重要?對於士兵來說,前者更重要,而對於軍官來說,後者更為重要,對於統帥來說,二者都是重要的。如果僅僅依此衡量,倒不是太麻煩,問題是現實並非這樣丁是丁,卯是卯。自然十分複雜。而韓陌阡在扒拉這些材料的時候,卻是心平氣和不驕不躁,像是沉醉於一種奇特的藝術狀態中,以至於夏玫玫幾次約他去看她的節目都被謝絕了,弄得夏玫玫老大的不高興,在電話裡陰陽怪氣地譏諷他「又要陞官了吧?」
韓陌阡對此一笑了之。韓陌阡甚至比夏玫玫本人更清楚,哪怕她把電話打得像救火警報,其實也沒有多大個事。看節目只是一個借口,無非又是遇到了什麼不痛快的事情,要找他發洩一通罷了。一個女人的身上,天生就有許多缺陷,常常需要一個規格相當的男人去充實和彌補。
按照夏玫玫的觀點,所有的人都應該生活在宗教和藝術當中,總統有總統的宗教和藝術,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宗教和藝術。當官的宗教就是把官當得更大一點,當官的藝術就在於怎樣才能把官當得更大,從人格到手段都有一些講究;乞丐的宗教是吃飽肚子活下去,乞丐的藝術就是怎樣才能使乞討變得更科學更合理一些,付出的勞動和收入怎樣才能達到均衡的水準,從扮演的表情和乞討對象的選擇都有其學問。
對於夏玫玫,韓陌阡採取的是不招惹也不得罪的原則,這當然不僅僅因為她是蕭副司令的相當於女兒的外甥女。他對她的感情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夠說得清楚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諸如愛呀喜歡呀或者不愛不喜歡之類的概念能夠清晰表達的。當然,夏玫玫本身就對這些概念嗤之以鼻,她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過——什麼情呀愛的?就是個兩性關係嘛,所謂的愛情也好婚姻也罷,說這樣結合那樣結合都是欲蓋彌彰,說白了不就是個兩性結合嘛。
但有一條,夏玫玫從來不在穿著軍裝的時候說粗話或者發表奇談怪論,這說明她還是很看重職業文明的。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也是做人的起碼準則之一。就憑這一點,韓陌阡就不反感同她繼續保持革命友誼。韓陌阡始終清楚,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夏玫玫都談不上愛他,也談不上不愛他,談不上喜歡他,也談不上不喜歡他,但她對他感興趣卻是不爭的事實——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感興趣不是一件壞事,一個有思想的男人被另外一個有思想的女人感興趣當然更不是壞事——如果他或她不是階級敵人或者強盜殺手的話。顯然,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感興趣,也隱藏著一定的危險。好就好在韓陌阡不是那種意志薄弱的人。長期以來,韓陌阡以高度的政治覺悟和頑強的自律精神,堅定不移地把他和夏玫玫的關係局限在同志式的層面上,儘管他們的關係在前幾年已經似是而非地超過了同志關係的界限。
事實證明,這個努力是成功的。
夏玫玫有她的藝術,她是個舞蹈演員,並且是一個沒有太大名堂的舞蹈演員。前不久,她自編自演的那套節目,還被蕭副司令痛斥為崇洋媚外,這幾天她的心情正惡劣著,韓陌阡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去給她當氣門心。
他韓陌阡也有他自己的藝術,篩選出真正的尖子並且保證他們能夠參加選拔考核,最終進入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速成培訓中隊,這就是韓陌阡眼下的最高藝術。重要的是,這不僅僅是任務,他本身也熱衷於這門藝術——這委實是一件充滿了樂趣的工作——人研究人總是令人愉快的,更何況,在這種研究中,還帶有篩選和淘汰的目的,至少可以從理論上行使決定他人前程和命運的權利,這就更是一樁意義非同尋常的工作了,無論是工作需要還是個人興趣,他都有理由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這項工作之中。
這就好比讀書,而這本書又是多麼豐富多麼耐人尋味啊,每一頁都是一片深邃的海洋,每一頁都有著極其生動的故事,他不僅要讀懂讀透它們,而且可以對他們的前程命運進行預測。信手翻動那些名單,韓陌阡簡直有一種揮灑自如支配千軍萬馬的愜意。蕭副司令之所以把這個任務交給他而沒有交給別人,這裡面無疑潛藏著極大的信任。無論是對上對下,他都有責任把這些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什麼叫參謀?參謀的職責就是以其嚴謹的努力為首長提供決策的準確依據。
二
關於這次選拔訓練尖子組建七中隊,蕭副司令有很多具體的指示。
指示之一:小韓你要給我把賬算清楚了,這是尖子隊,要盡量讓尖子進來。現在風氣不太好,不能讓那些阿貓阿狗鑽這個空子。什麼警衛員、首長司機、七大姑八大姨三孫子小舅子,統統不要,要防止他們移花接木,又弄一些烏合之眾進來。
指示之二:以專業技能為主,帶兵能力為輔,文化成績供參考。炮兵把炮弄明白了是正經活,又不是造原子彈的,把數理化搞那麼明白幹什麼?都搞明白了他不早就考大學了,還稀罕你這個不三不四的教導隊?小學文化不要,大學生更不要,高中生最好,特別好的初中生也可網開一面。
指示之三:現在提干難了,凡是有空子的地方就有人鑽。政審要搞好,入伍就在戰鬥班排的才有報名資格,父母和直系親屬中有師以上領導幹部的,原則上不要,特別優秀的,集中在獨立師考場,我親自監考。
指示之四:體檢要嚴格,有家族傳染病遺傳史的不要,羅圈腿不要,長雞眼的不要,牙齒焦黃的不要,嚴重口臭的不要,酒糟鼻子——堅決不要。
指示之五:品質關要把住,硬項有兩條,一是不投機取巧,二是不貪生怕死。
還有指示之六之七之八之九等等,等等。
韓陌阡心領神會,按蕭副司令的意思,六十三個提干名額,最好就由六十三個尖子參加考試,那將比差額選舉還要穩當。那當然也是不可能的。
蕭副司令的這些指示,其他的都好辦,有的由幹部部門落實,有的由衛生部門落實,體檢嚴格是沒問題的,但是,具體到「指示之四」,就讓下面辦事的人有些為難了。
在W軍區,蕭天英是主抓訓練的常務副司令,在相當級別的幹部中,被「尊稱」為蕭天狼。之所以獲此殊榮,是因為蕭天英在抓部隊訓練中自始至終貫串了四個字——精、刁、細、刻。所謂精,自然是指精確,精益求精;刁,則是指這位首長偏題僻題多,考核內容刁鑽、形式古怪;細,說的是事無鉅細,只要是訓練內容,大到革命導師軍事思想軍事原則,世界軍事理論本國歷代兵法謀略,小到一師一團攻防演習,一槍一炮實彈射擊,都有可能躬身親問;刻,指的就是對人才的要求和使用了,大到品質修養政治表現,小到帶兵用兵條條框框和生活習性,無不按照自己的標準進行打磨鐫刻。但是,這一切又恰好說明,蕭天英是真正的求賢若渴愛才如命,他曾經發表過一個著名論斷——人才就是軍隊的生命,戰爭的勝負永遠都是由人決定的,但決定戰爭勝負的不是一般意義的人,是能夠稱得上是人才的人。他以他特殊的方式篩選和塑造他所鍾愛的人才。
這位首長不好伺候,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毛病和優點一樣多——你要是認為他說這話是謙虛,那你就錯了。他還有一個註釋,說他的毛病和優點在數量上一樣多,在質量上則優點和缺點之比是百分之九十五比五,而且他的優點是大優點,毛病是小毛病——單憑這句話,你就知道他好不好伺候了。
韓陌阡對蕭副司令其人是深有研究的,他的優點有多少,他就希望你的優點有多少;但是你的優點過多地多出了他的範圍,他又不一定喜歡,又有可能把你的多出來的那部分優點看成是缺點;他的缺點有多少,他就能容忍你有多少缺點,但是你的缺點要是過多地多於他的缺點,他同樣要敲打你,而且是狠狠地敲打,嚴重的甚至會危及到他對你的信任和使用。
蕭天英是在讀中學時參加地下黨的,有高中文化,這在他那個時代那一批革命者中,算得上是大知識分子。抗戰時期他奉上級的指示在別茨山組建了馳名中原的蕭支隊,衛國戰爭時期從這裡拉了一個野戰旅南下,建國後到W軍區當了軍區炮兵的第一任司令員,任上力主高級軍官專業化,並且身體力行,以五十高齡親自操練各種火炮,並且創造了軍級幹部加農炮兩千米直瞄五發五中的驚人成績。
在蕭天英擔任W軍區炮兵司令員時期,有一次炮兵召開團以上幹部會議,強調現代幹部專業化問題。大軍區頭頭腦腦來了三四個,別人作報告都是打了稿子,引經據典要麼是毛主席的關於幹部要先行一步的指示,要麼是恩格斯關於職業道德的闡述,都是本黨權威理論,無懈可擊滴水不漏。輪到蕭天英作總結,開始還能沿著會前常委研究的思路,可是講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索性扔掉發言稿信口開河掄開了。說現在的幹部至少有一半是草包,一個在射擊指揮理論考核中成績連良好都很勉強的幹部,居然也能當團長,一個本來在後勤保障方面頗有建樹的幹部,為了體現重用,居然讓他去當政委,簡直是亂點鴛鴦譜。
那幾年,軍隊相當一部分幹部都是「支左」之後下來的或者是通過其他渠道調整的,包括軍區的個別首長,來路都不是很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提到幹部素質問題,別人都是如履薄冰,他老人家卻大言不慚肆無忌憚,當場點出了一個副師長和一個團的政委,讓前者回答步炮協同基本原則,讓後者闡釋政工條令第五至第八節。也算這兩個幹部撞到槍口了,果然就出了洋相。
這下蕭天英就抓住了把柄,更加洋洋得意,稀里嘩啦滔滔不絕,將幹部隊伍中種種不稱職的現象和盤托出,並且不斷點出幹部來證明自己是有的放矢。「古人都知道以不二之心,發於事業,晝夜在公,即有一尺之才,必盡一尺之用。現在倒好,連一寸的才都沒有,就放到一尺的位置上,能力與職位差距太大,還不好好學習,精力不去放在自身提高上,而去找拉關係靠山頭,無將心也就毫無將德可言,這樣的幹部在我們的部隊不是沒有而是太多太多,誰不服氣我們可以當場測驗,我蕭某也不出偏題僻題,我就考你們職責範圍以內的常識,我敢斷定及格者不上半數你們信不信?現在世界科技發展得很快,知識更新速度更快,如果連常規的知識都掌握不了,怎麼能談得上同先進知識接軌呢?你們要當心,那種稀里糊塗的所謂的工農幹部再也不能工農下去了,在我們炮兵部隊裡,只有炮兵軍官,沒有工農幹部,誰再以工農幹部自居,我老蕭就請你滾蛋。」
有人不痛快了——你蕭天英什麼意思?你能親自上炮五發五中,別人也就非得跟你一樣不可?你能把步炮協同合同戰術爛熟於心,難道別人也得倒背如流?你專業水平有兩下子是不錯,可是你就不讓別人過啦?你沒大沒小瘋瘋癲癲地去跟兵們一道摸爬滾打那是你有毛病,別說同級幹部做不到,就是師團幹部也堅持不下來。
蕭天英說話向來是不看別人臉色的,他恰好就沒有顧忌到,這些不稱職的幹部之所以能夠登上現職,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個團級幹部的成長,至少在兵種或軍一級有他的後台,而一個師級幹部的任命,如果大軍區一級沒有賞識者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蕭天英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顯然他是知道這個利害關係的。但是他不在乎,沒準他就是把話放給自己的同級甚至是上級聽的,他蕭天英對於幹部的現狀早就一肚皮牢騷了,現在一讓整頓幹部,別人還要慢走幾步看一看,他蕭天英是一分鐘也看不下去了,不干便罷,一旦把蓋子揭開,就一桿子捋到底。
類似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兩次了。更為惡劣的是,他還當真搞了一個師團營連四級幹部業務考核制度,並經常下去檢查,將成績公佈於眾,不管是師長還是連長,以成績排隊,搞得幹部隊伍雞飛狗跳,相當一部分中高級幹部人心惶惶。十幾年都沒有真刀實槍的訓練了,有不少幹部擔任現職並不是靠這個素質那個素質上來的,一下子摳得這麼嚴,心理上難以接受,真想提高更是力不從心。所以在本軍區炮兵部隊提起炮兵的蕭司令員蕭天狼,人們的反應是不一樣的,有由衷稱讚的,有滿腹牢騷的,也有緘默不語的。
原來的軍區主要領導中,就有人對蕭天英的作為很不以為然,數次在很重要的會議上說,蕭天英這個人不老實,愛標新立異譁眾取寵,幾十大歲的人了,越活反而越不成熟,司令員不像個司令員的樣子。
頂頭上司有這種看法,蕭天英的日子自然不會太順當,以至於長期受到壓抑,炮兵司令員從50年代末一直當到70年代初,干了十幾年才當上大軍區的副司令員,而原先在他手下工作的,早有十幾個人都先後當了大軍區正職。「不讓當官可以,不讓說話不行。說話不一定就是為了當官,但當官就是為了說話的」——這也是蕭天英的重要語錄之一。
三
對於韓陌阡,蕭天英不僅有知遇之恩,同時,站在一個下屬的立場上,韓陌阡對蕭天英還有一點真誠的崇拜。為將之道,這個人委實堪稱楷模。但是,你又不能不認識到,這個人不僅有戰功,不僅有顯赫的歷史,他還有一套自己的思想,他有文化,也有文化人通常容易暴露的弱點,譬如他剛愎自用,他固執己見,在有些問題上,他甚至還有一些一定之規。越是進入老年,他越是有些跋扈的表現。他經常按照自己的好惡來要求部屬,並且影響到他對人才的判斷,有時侯甚至有點不講道理。
譬如說酒糟鼻子問題——瞧瞧吧,「堅決不要」。
韓陌阡知道,蕭副司令討厭酒糟鼻子,已經很有歷史了。蕭副司令常說,他這幾十年都在跟酒糟鼻子做鬥爭,並且槍斃過三個酒糟鼻子。要不是後來政策嚴格了,可能還有第四個第五個。
第一個被槍斃的是他手下的一個連長。那時候蕭副司令在別茨山當支隊司令,組織部隊到馬家橋截擊日軍軍火。本來計劃得很周密,還有地方游擊隊配合。戰鬥還沒開始,擔任扎口袋斷敵後路的一個連長發現自己方向地形較好,在未經請示的情況下,率先指揮部隊打了個伏擊,雖然幹掉了日軍的一個班和皇協軍一個小隊,但是使整個奪取軍火戰鬥歸於流產,此舉起到了打草驚蛇的破壞作用,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大批軍火又不翼而飛。更為嚴重的是,押解軍火的敵軍一看形勢不妙,調整兵力掉頭打了一個回馬槍,集中主力於來路。一頓炮火猛砸,輕重機槍傾盆而下。該連長抵擋不住,打了一陣子,乾脆帶部隊撒腿就跑,結果導致二線上地方游擊隊一個區中隊幾乎全軍覆沒。戰鬥結束後,蕭天英就讓人把這個長著酒糟鼻子的連長捆到了支隊部,只說了兩個字:「斃了。」
當時連以上幹部都在場,沒有一個人敢給這個連長求情。
把這個連長斃了之後,蕭天英之乎者也地給土八路幹部們上了一堂治軍課:「兵有紀律,令行禁止,士卒心一而力齊,勇者不能獨進,怯者不能獨退。左右前後如手足腹背之相為用,以守則固,以攻則取,以戰則克。朱鐵鎖(即被斃的連長)見有利可圖便獨斷專行輕兵冒進,利令智昏,置全盤計劃於腦後。重兵之下又逃之夭夭,驚慌失措,置兄弟部隊安危於不顧,不殺不足以振紀。今後作戰,凡有擅自行動者,朱鐵鎖就是下場。」
這些幹部都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別說沒有讀過《登壇必究》,聽都沒有聽說過。但是蕭司令員的意思大家卻是聽明白了——不按作戰計劃行動者,砍腦殼。
第二個被殺的酒糟鼻子是別茨山當地抗日政府的一名幹部。抗戰進入大反攻之前,別茨山支隊的行動情況屢次被汝定城裡的敵軍掌握,蕭天英懷疑內部有奸細。有一次當地縣政府來幾個幹部受領任務,蕭天英對縣長說,我看你們某某某區的那個武委會主任某某某不像好人。大家都在吃糠咽菜,他憑什麼紅光滿面的?還長了一個紅巴拉嘰的酒糟鼻子,查一查,他是吃什麼吃的?
縣長回去一留心,還真發現了蛛絲馬跡,這個人果然是個奸細,還在敵占區和根據地接壤的地方養了個小老婆,隔三差五地去打牙祭。縣長把這人捆起來送交蕭支隊處置,蕭天英十分得意,哈哈大笑說「怎麼樣,本司令眼力不差吧?啊哈哈,……怎麼辦?好辦。斃了。」
第三個被斃的是一個副營長,本來是首長的警衛員,一身過硬功夫,手持雙槍,不說百發百中彈無虛發,但命中率一般說來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可是蕭天英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警衛員不順眼,就是因為他長了一個碩大的酒糟鼻子。硬是把他提拔到下面部隊當了副營長。在西南剿匪的時候,這個副營長有一次大勝之後狂飲爛醉,當夜半醒之後找水喝,找到了女房東的屋裡,強姦未遂。事情敗露之後,當然斃了。
還有第四個酒糟鼻子,是在剿匪中俘獲的一個國民黨軍官,蕭天英一看是個酒糟鼻子,就對執法隊的人說,這種東西不僅是反革命,而且估計是個貪官,槍斃算了。但是因為這個軍官已經繳了武器投降了,殺俘虜違反政策,由政委出面做工作阻擋,這才保住了一條狗命。
韓陌阡的為難在於,關於組建七中隊,軍區黨委已經形成了決議,學員選拔標準由幹部部門制定了專門的細則,也經常委通過了。政審、專業考核、文化考核、體格檢查都有職能部門各司其職。但蕭副司令又提出許多「不要」,不說是另搞一套吧,也多少有點節外生枝的嫌疑。
這倒也罷了。問題是他老人家提出來的這些標準確實有點苛刻。你說有家族遺傳病史的和羅圈腿雞眼不要,還勉勉強強能說得過去,可是所謂牙齒焦黃、嚴重口臭、酒糟鼻子,既不算什麼大的疾病,好像也不好能算生理缺陷,尤其是不傳染,憑什麼不要?尤其是酒糟鼻子,其實就是個皮膚毛病,俗稱「螨蟲」,醫學術語上稱「多泌性糜螨」,不是什麼原則性疾病。可是蕭副司令強調堅決不要,一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這就太過份了。你老人家雖然在戰爭年代裡斃過幾個酒糟鼻子,並且實踐證明都沒有斃錯,但那畢竟是一種偶然,沒道理以此判斷所有的酒糟鼻子都不是好人,這不是唯心主義嗎?你老人家在戰爭年代斃過的人多了,有仁丹鬍子的那是日本鬼子,殺不足惜,你還斃過有疤瘌眼的,你就能斷定所有的疤瘌眼都不是好人?你還斃過既沒有酒糟鼻子也沒有疤瘌眼的,那些人難道都不是好人?據說美軍五星上將馬歇爾用人的時候也有一個偏見,酗酒的人堅決不用,有的僅僅是喜歡喝兩杯,遠遠達不到酒鬼的檔次,但是一旦讓馬歇爾知道了,這個人的前程就要打折扣了。即便如此,比起蕭副司令,馬歇爾的道理也似乎還要充分一些,愛喝點小酒雖然不算政治品質,但畢竟修身養性差把火候。可是人家酒糟鼻子礙你什麼事了?既不是政治問題,也不是品質問題,長相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
韓陌阡有一次便毫不含糊地向蕭副司令表達過自己的看法——也只有他韓陌阡敢在蕭副司令面前肆無忌憚地提出不同意見。韓陌阡說:「羅圈腿可以不要,有損形象,但長雞眼的不能控制死了,當兵的野營拉練,走的路多,長幾個雞眼是正常的,一支部隊要是沒有幾個人長雞眼,反而不正常了。」
這個意見被蕭副司令欣然接受了。蕭副司令認錯態度還很誠懇,說:「有道理,我忽視了雞眼是後天形成的。當兵的跑路多,長幾個雞眼天經地義,不能因為這個錯怪了我們的好同志。」
韓陌阡又說:「牙齒問題,也不能一棍子敲死,有的雖然牙齒黃一點,但是嘴唇厚,能夠包住,只要政審和專業沒問題,也不能光因為有口黃牙就排斥在外。」
蕭副司令斷然說:「這個沒有餘地。我說的是牙齒焦黃,沒包金牙也像包了個大金牙。國民黨軍官都不包金牙,只有土匪和土豪劣紳才愛包金牙。當然了,牙黃不是故意的。但是,一個軍官,要是老是露出一副假金牙,你說像個什麼樣子?不要!還有口臭,也不行。酒糟鼻子更不行,一滴酒不沾也紅個鼻子,像個醉醺醺的樣子,往隊列裡一站,一排大紅鼻子,成何體統?這樣的人最容易讓人把他跟貪官聯繫在一起,你沒見電影裡演壞人的大多都是酒糟鼻子?不是貪官也像個貪官,印象不好。」
韓陌阡說:「可是,無論是黨章還是條令,都沒有規定酒糟鼻子不能提干,幹部部門制定的條例細則也沒有規定,這個……」
蕭副司令大手一揮說:「那好,現在我口述,你記錄——W軍區常務副司令員蕭天英同志規定,凡是長有酒糟鼻子的同志,一律不許參加此次炮兵教導大隊預提幹部培訓中隊選拔考核。此通知下發到全區師以上單位。」
韓陌阡既不驚訝也不動作,木然的表情像是沒聽明白。
蕭天英哈哈大笑,狡黠地說:「怎麼啦?作為分管這項工作的黨委常委、常務副司令員,我老人家就不能有幾條補充規定?我告訴你韓陌阡,我這幾條補充規定還不是一言堂,不信你去問問司令員和政委,他們同意不同意?我們都是通過氣的。」
韓陌阡不是傻瓜,他當然不會去問司令員和政委。不講道理就不講道理吧,誰讓他是副司令員而你是參謀呢?再說,他老人家的這個不講道理裡面,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精益求精優中選優嘛,和平時期的軍官,一表人才還是必要的。當然他也不會當真把蕭副司令的這條指示下發到師以上單位,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暗中把關就是了。
四
一份材料在韓陌阡的手裡停了三分十二秒鐘,然後變成一個紙團,從掌心彈出,準確地飛向門後巨大的紙簍裡。接著是第二份材料。再經過三分鐘左右,又收斂成團,跟踵飛向紙簍……半天功夫,紙簍便滿了。有時侯,韓陌阡還會放下手裡的東西,重新去倒騰廢紙簍,並把其中的某一份重新抻展開來,讓目光再一次降臨其上,某個人便又獲得一次死裡逃生的機會,當然,能不能最終在韓陌阡的桌子上站穩並長期盤踞下去,還得看其他方面的造化。
崔鵬飛,男,某某某某年8月出生。
籍貫:某某某省虎靈縣。
民族:朝鮮族。
家庭出身:工人。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12月參軍……
某年5月全班參加「加強陸軍師野戰陣地攻防演習」,組織指揮全班快速佔領陣地,比預定時間提前1分40秒完成射擊準備,標尺誤差僅0點7,創集團軍該項業務最高記錄,受檢閱此次演習的總部首長親切接見……
像這樣的,韓陌阡基本上一目十行,速戰速決,看完就扔。這樣的情況太普通了,在集團軍一級鬧個一名二名的,立幾個三等功的,韓陌阡的辦公桌上比比皆是。接見一下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多啦,那都不是硬指標。韓陌阡有幾千份材料要看,不可能在每個人的身上都下同樣的功夫。
一堆表格、鑒定、事跡等等材料,就像一桌紛繁零亂的撲克牌堆在韓陌阡的面前,他一遍遍地洗這些牌,正著洗反著洗,循序漸進地洗和參差滲透著洗,每洗一遍,桌子的壓力就減輕了部分——一批人被打入另冊,而另一批姓名卻緊緊抓住命運的船舷死不鬆手,咬緊牙關堅持在桌面上。於是再洗,又一批姓名紛紛落馬,桌面上的隊伍更加短小精悍。
這儼然就是一場嚴酷的戰爭,幾千個人在他們本人並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他們的品行和他們的經歷卻被別人派遣出去,集合在韓陌阡的桌面上角逐廝殺,他們使用的兵器不是刀劍槍炮,也不是炸藥導彈,甚至就連謀略智慧在這個戰場上也派不上用場——結局的勝負似乎是早就決定了的,當然,勝負並不是由韓陌阡來決定的,而是他們自己——他們在此前為自己積累的能量在此刻驟然相撞,狼奔豕突於不足兩平方米的戰場。
幾番比較,那山巒一樣高聳的材料便攤成了五堆,韓陌阡的視野於是就清晰了——本戰區炮兵現有四年以下兵齡的訓練骨幹(戰鬥連隊的代理排長、班長、副班長)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已經納入各級預備提拔使用的在冊幹部苗子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在軍以上機關組織的各種競賽或考核中得過名次的二百五十七人,其中獲得過前二名的一百六十二人次,獲得過綜合成績和單項成績第一名的二十八人次,重複獲得過第一名的有九個人。
如此一來,不幸和幸運、勝利和失敗便同時誕生了——成千上百個年輕的小伙子最終落馬,韓陌阡有一千條理由對他們的前景不予樂觀的估計,他一邊將他們的材料從桌子上扒拉下來,塞進桌邊一隻碩大的廢紙簍裡,一邊由衷地替他們惋惜——殊不知,這些人也都是優秀的炮兵,在一個單位,一個連,一個營,乃至一個師,都是獨領一方風騷叱吒風雲的人物,而在這裡,卻被不容置疑地排除在韓陌阡的視野之外了。
在大量材料進入到廢紙簍的同時,韓陌阡關注的視野也逐漸收攏,最終,另外一批人像群星一樣冉冉升起在夜幕降臨的空中,這些名字在韓陌阡的腦海裡終於具體化了。當然現在他還無法判斷他們是否有「酒糟鼻子」或者有「焦黃的牙齒」。
五
準確時間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韓陌阡將第三部分最後一份簡介扔進廢紙簍,將桌子上林林總總的東西歸攏整齊,鎖上抽屜,便起身夾起皮包,準備離開辦公室。這已經是下班時間了。但是在下了兩層樓之後,韓陌阡似乎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心裡隱隱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著往下走。
在樓底下遇見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機要員吳麗雲,兩人說說笑笑地往外走,韓陌阡躲避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公事公辦地打了個招呼,然後接著背道而馳。邊走邊想,吳麗雲的嘴唇也太紅了,為什麼會這麼紅?莫不是塗了什麼東西?機關幹部是不許化妝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從哪裡來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閒事。忙了一個上午,腰酸背疼,遇上個紅嘴唇,不是個壞事也不是個好事,管他的呢。妻子林豐今天在門診部值班,兒子韓大江全托,這頓飯還是在單身食堂吃,吃完飯,務必要迷糊半個小時以上,下午結束工作,給蕭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實可靠的名單。
往前再走幾步,突然又有什麼東西跳進了腦子裡,想想不對,還是回去先看看,萬一有什麼隱蔽的事情忘記了,擱到下午那是就大海撈針了。
想到此處,便不再躊躇,轉身按原路返回,打開辦公室,把紙簍拖出來,將上面的幾個紙團一一打開,終於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張。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黨。
民族:漢。
籍貫:某某省曹縣前橋鄉蔡村。
家庭出身:富農。
本人成份:學生。
文化程度:初中。
歷任戰士、班長、代理排長。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團軍炮兵直接瞄準射擊考核中,以首發命中、七發六中成績,獲集團軍該項目第一,所帶班獲集團軍同炮種直接瞄準射擊總成績第一、軍區年終考核成績第四。間接瞄準射擊居集團軍某某某某年年終考核成績第二名,構築陣地工事總分成績第一。榮立三等功三次,被駐地市政府授予「優秀校外輔導員」和「精神文明建設先進個人」、「新長征突擊手」等稱號。
家庭主要成員情況:父母早逝,無兄弟姐妹……
就成績而言,一般,各種榮譽稱號也不算特別突出。這個基礎,即使能夠參加選拔考核,估計也很懸。但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的文化程度和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初中,這在韓陌阡目前瀏覽過的那些資料裡,尚屬首例,把尖子當到軍區一級,就很少有初中生出現了,一方面是各級把關,另一方面,相當的高中生對於炮兵指揮中的對數函數計算都感到吃力,文革期間的初中生基本上沒學過高次方的函數,兩眼抹黑。但是蔡德罕卻逢山開道遇水架橋地殺一路殺了過來,可見是有些身手的,至少毅力和勤奮可嘉。再有,這個人一無所有,窮得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姐妹兄弟一個不剩,只落下一個「蔡德罕」的名字頂在自己的頭上,了無牽掛,想要人累贅都沒有人累贅他,那他不好好當兵他還能幹什麼?
最讓韓陌阡重視的是,這個人自幼就喪父喪母,這一點恰好命中了韓陌阡心中的一處薄弱環節。韓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親是新中國一支石油勘探隊的隊長,在他出生之後不久,死於一次油井噴發。他的母親則在他十二歲那年死於突如其來的全國性大面積饑饉。那時候韓陌阡剛剛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學回家,鍋裡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塊棒子餅,每次韓陌阡都要問,媽媽吃了嗎?媽媽每次都回答,媽媽吃了。韓陌阡那時候正在長身體,飯量極大,媽媽既然說吃了,他也就信以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棒子餅吃個精光,連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劃拉到一起倒進嘴裡。後來終於有一天,放學回來,鍋裡沒有了碎米粥和棒子餅,家裡也沒有了媽媽,媽媽被人送到醫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韓陌阡是跟著外公外婆長大的。為了少年時代貪吃的那點碎米粥和棒子餅,韓陌阡悔恨終身。
蔡德罕和韓陌阡縱使有千條萬條不同,但自幼喪失父母這一條是完全可以畫等號的。在城市長大的孤兒韓陌阡比別人更能理解一個農村孤兒的精神苦難,也更能深切地體會到這苦難對他的一生將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韓陌阡將那張薄薄的16開書寫紙從頭到尾又看了兩遍,便將它放回到預備入選的那一堆表格裡,他甚至產生一個念頭,是不是可以向蕭副司令報告,通過幹部部門,對蔡德罕這樣的初中生,在文化考試的時候給予適當的關照。
韓陌阡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幫蔡德罕做的,就是將他的名字填寫在將要送到蕭副司令手中的報告裡。這就天高地厚了。
韓陌阡現在所做的工作,叫做「保底」。
命運的太陽已經初露微熹,在幾千個骨幹當中,能夠披荊斬棘攀上高山之巔,幸運地沐浴到這縷陽光的,畢竟只有極少數人,在他們尚且惶惑茫然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在本戰區的心臟,一個叫做韓陌阡的三十四歲的年輕老成的參謀,已經把他們的未來輸進他的鋁合金計算盤裡,一遍遍地攪拌著清理著,進行了接近於真理的預估——挑選挑選再挑選,淘汰淘汰再淘汰,凝練凝練再凝練,刪繁就簡,提煉出含金量比重最高的那一部分,形成書面報告,然後以蕭副司令和組織的名義通報到部隊,保證他們在第一輪政審中順利過關——當然,這只是為他們取得參加選拔資格所做的初步努力,也只是向他們提供一試身手的基本保障。把他們放進這個角鬥場上,他們還要接受各種類型的考核,最終能不能入選,就連蕭副司令也不能給誰打包票。
蔡德罕自然無從得知軍區炮兵司令部參謀韓陌阡在這個中午——在已經下班之後又反覆再三,重新回到辦公室的這件事情對他會產生何等重要的意義,他跟這個人無親無故素不相識,要不是大家都是炮兵,這個人既沒有理由收拾他也沒有理由援助他。
蔡德罕後來知道的事實是,先是團裡和師裡把他作為重點報了名,後來軍裡幹部處又來了通知,初中生一律取消參加選拔考核的資格,聽到這個消息後,他笑笑,他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儘管他十分不希望有這個結果。
再往後軍裡和師裡又來了一個補充通知,凡是在軍區掛上號的訓練尖子必須參加選拔考核,在師裡下發的這個補充通知的後面附有「軍區掛上號的」、「必須參加考核的」人員名單,這份名單裡就有他蔡德罕,而且只有他一個人是初中生。
得到這個消息後,蔡德罕跑到營房後面的小河邊,獨自小哭一場,也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他是軍區掛上號了的訓練尖子,就算這次考不上也值了——組織上對得起咱了。
六
韓陌阡是60年代畢業的大學生,學的是生物專業。自從父母相繼去世之後,他就被外公外婆接到另外一座城市了,外公外婆家裡的狀況要比他爺爺奶奶家好得多,至少可以吃個半飽了。韓陌阡就在這半飽的狀態下完成了初中學業,而等他上了高中之後,終於就可以比較放心地吃個全飽了。
韓陌阡的遺憾在於,大學剛剛上了兩年,就趕上了一個荒誕歲月。當時正是血氣方剛,自然要懷著解放全人類的雄心壯志投入到那場史無前例的大革命中去,以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為自己的最高理想。不幸的是,不久之後那場革命成了暴力行動,他親眼看見了一些人毫無道理地挨揍或者死去,方領悟他的理想和荒誕的遊戲攪和到一起去了,大失所望之餘,毅然投筆從戎,先是在一個連隊當文書,然後提干當了副指導員。
到了70年代中期,軍隊有點規矩的趨勢了,開始重視知識了,才把他調到軍區炮兵司令部當了參謀。雖然滿腹經綸,但由於資歷淺薄,很受具有豐富革命鬥爭經驗的工農幹部的蔑視。自己倒也知趣,即使滿肚子這個想法那個主意,也始終是深藏不露的,默默無聞一幹就是五個年頭,一直都是夾著尾巴做人的。沒有想到,這個極不起眼的小人物引起蕭天英的重視,既不是在大戰決策當中起了作用,也不是在危難時候捨卒保車,而僅僅是在一次招待會上顯露了頭角。
那正是被少數人稱之為「某某某某路線回潮」的歲月,天下大亂將近十個年頭,中央又重新起用了幾個務實的領導人,某某某同志回到了中央領導崗位,經過幾年的努力,曾經在特殊年代裡被攪亂的秩序又逐步走上了正規,方方面面的關係也已經理順了,一批老首長從領導崗位上退了下來。
這年的建軍節,軍區黨委決定舉行一次老幹部招待會,分工這項工作由蕭天英負責。那時候這種事情很好辦,沒有山珍海味這一說,也沒有名目繁多的活動,無非就是讓招待所多加幾個菜,紅燒肉燉蘿蔔燉爛一點就是了。
到了建軍節這一天,因為司令員和政委被臨時召往北京參加活動,便由蕭天英全權代表主持老幹部招待會。當一切都準備就緒之後,蕭天英帶著幾個工作人員檢查了籌備情況,其他問題都不是問題,卻有一件事讓蕭天英犯起了躊躇,那就是座位問題。在這批退下來的老幹部中,就前不久擔任的職務而言,有兵團級的軍級的也有師級的;就資歷而言,有老紅軍老八路也有老地下黨的,有的還在地方擔任過省長省委書記之類的職務。一共有七十九個人,開了七桌,能在主賓席上就座的最多也就是十一二個人吧,無論是按資歷還是按職務,都擺不平。
蕭天英拿著名單圈了又圈,改了又改,沒想到越改心裡還越沒底,還越不是個滋味——都是老革命老戰友老夥計了,過去都是龍吟虎嘯八面威風的,如今一個個都老了,我蕭天英當這個副司令,恐怕也是去日無多了(那時候正有風聲傳說他也要下台),能在這個位置上招待大家,沒準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想到這裡,蕭天英就不免有些感傷,對身邊的人說,這個名單還真讓我為難,正兵團級的七個,參加過長征的十二個,還有幾個當過書記省長的,綜合實力都差不多,我看這些同志都應該在主賓席上就座,把誰劃拉下去都不好。退下去的老傢伙們格外敏感,弄得不好要傷感情,那就把好事辦壞了。你們出出主意。
當時在蕭天英身邊的幹部,有軍區機關的,也有兵種來的人。有的提議按原部別為單位分桌,有的提議按入場先後分,當然都不是好主意。政治部的一個二級部副部長提議搞「圓桌會議」,馬上被司令部管理局的局長否定了,理由是人太多,亂了,沒那麼大的圓桌,也不成體統。
大家想來想去沒有什麼高招,這時候就有個怯生生的聲音出現了,說:「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是不是可以這樣……」然後一五一十地把「不成熟」的想法說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W軍區炮兵司令部的參謀韓陌阡。大家聽了韓陌阡的意見都不吭氣,蕭副司令盯著那張略顯蒼白的臉看了一陣子,又看了看眾人,摸了摸下巴說:「哎,別看,這還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看可以。」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到了建軍節那天,老幹部們陸續趕到,充當工作人員的機關幹部們迎在門口招呼:老首長隨便坐,怎麼高興怎麼坐。離退休老幹部們進到大餐廳,一看七張桌子圍成一圈,也沒顯示個大小主次,便隨便坐了,互相熟悉的,合脾氣的,老搭擋老上下級,自然而然地就坐到了一起。
蕭天英在七張桌子中間的空地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祝酒詞,講完了,才大聲說道:「今天我們都是老革命,本人給各位老夥計當了幾天工作人員,也該入席痛飲一杯啊。哪裡還有空位置?」
J軍原副政委便喊:「我們這裡還空一個,歡迎蕭副司令光臨本桌。」
這時候眾老首長才發現今天的招待會別具一格,居然沒個主賓席,人員佈局全是隨心所欲。有的(正兵團以上和其他德高望重的)原來是理所當然要打算坐主賓席的,雖然稍有失落,但很快就釋然了——老王老陳也在下面嘛。大家都是一個樣子,就沒什麼可挑的了,反倒覺得蕭天英此舉別有匠心,倒不失明智。也有的(主要是副兵團級上下的)原先估計自己在今天的招待會上,可能處於上主賓席或不上兩可之間,這個地位是很尷尬的,上和不上都不自在,一看沒有主賓席了,反而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至於那些副軍和師級離退休幹部,卻是打心眼裡擁護蕭天英的創新。是啊,媽的都靠邊了,過去的敢死隊都一樣成了等死隊,還講究個球的級別資歷。就這樣好,這樣就沒大沒小了,這樣吃得痛快喝得來勁。
然後就「把酒酹滔滔」了。一切都很正常。
席間,蕭副司令還專門到工作人員席上敬酒,到了韓陌阡面前,蕭副司令當著許多人的面,沒有表揚,卻向韓陌阡伸出大拇指晃了兩下,說:「乾三杯。」
韓陌阡誠惶誠恐,說:「首長,我慚愧,我是滴酒不沾的,沾了就醉。」
蕭副司令做意外狀,說:「怎麼?不會喝酒?不會喝酒怎麼能當炮兵軍官呢?喝,不會喝你也得把這三杯酒乾了,在蕭某人眼皮底下,只有不敢喝酒的孬種,沒有不會喝酒的參謀。」
韓陌阡一看勢頭不妙,頭皮一硬,心想,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死都不怕,還怕喝酒嗎?一股豪氣湧上來,便脫口而出:「好,喝!首長喝完,我意思意思」。
蕭天英哈哈大笑,說:「好大的膽子,跟首長在一起喝酒,要首長喝完,你意思意思?口氣大得像他媽個赫魯曉夫。」
韓陌阡大窘。他的本意是要豁出去了,要首長意思意思,可是見酒心慌,慌不擇詞,恰好把「意思」意思反了。
自此之後,韓陌阡就漸漸地浮出了水面。招待會上略施彫蟲小技,就使蕭天英對他刮目相看了。那次接待不僅沒有出紕漏——要知道,那些剛剛退下來的老幹部多少還有一些怨氣,脾氣大點的當場放兩炮都是有可能的——反而給蕭天英贏得了很不錯的聲譽,暖了廣大老幹部的心,這可是一筆不容忽視的財富啊。
不久,蕭天英又對韓陌阡其人進行了調查,得知這是一個很有特點的年輕人,讀書多,善於思考,而且,對於炮兵建設,已經不吭不哈地發表過若干具有新鮮見解的論文了。再下部隊,蕭天英就經常從炮兵司令部要人了,而且多數是點名韓陌阡跟著去。但是出乎意料的是,當蕭天英提出要調韓陌阡給他擔任秘書的時候,韓陌阡表態卻十分不明朗。
韓陌阡說:「如果是首長決定了呢,我當然得服從。如果徵求我個人意見,我倒是覺得我還是更適合於在炮兵機關當參謀,首長信得過我,交辦的事情我辦好就是了。」
對這個態度,蕭天英有些意外,不高興地問:「什麼意思?你也信『伴君如伴虎』那一套?一,我蕭天英只是個小小的副司令員,不是帝王,沒有生殺大權,也沒有那麼大的脾氣。二,我蕭天英用人不搞強行命令,既然勉強,那就算了。」
韓陌阡吶吶地說:「我別的什麼意思都沒有,我只是覺得,我不太適合當秘書。我留在機關工作,其實也能更好地為首長服務。」
蕭天英哼了一聲,「你小子耍滑頭。」
但蕭天英並沒有對其勉強,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憑心而論,說韓陌阡耍滑頭,此話不一定全對,也不一定全不對。韓陌阡說留在機關能夠更好地為首長服務,自然有他一定的道理,這裡面也不能不說還有一些個人的小九九。既然已經得到賞識了,那就要把握住分寸,「度」的問題是個重要的問題。像他這樣一肚子聰明的人,是深諳官場心態的,距離產生魅力,不在身邊,又能時常出謀劃策,這就能夠保證始終立於不敗之地。靠得太近了,誰能擔保事事順心?讓首長把你看透了,那可不是好事。再說,當一個秘書,成天像一隻乖巧的貓唯唯諾諾地跟在首長的身後,行動躡手躡腳,說話低眉順眼,那種作派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一次兩次可以偽裝,時間長了他是堅持不下來的,他不打算改掉自己自以為是的毛病和自作主張的習慣,他覺得他還是比較適合直接當一個首長,而不是首長的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