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孤身一人在涼水井過日子,不餵狗,曾是寨鄰鄉親們議論的熱點,說他到底年輕,膽子大。單身漢,單身漢,油鍋不響不吃飯。一個人離家時,難道就不怕人偷,不怕強盜搶?
安陽呢,心安理得的,家裡原本就窮,沒啥東西讓人偷,也就任隨人議論去。
這一陣,任玉巧有事無事,白天、黑夜逮著機會就來會他。院壩裡沒狗,反而成全了他們。
那天晚上,任玉巧悄沒聲息地闖進屋頭,真把安陽嚇了一跳。
煮熟了豬潲,安陽正在封火,不提防背上讓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安陽手中的火鉗「噹啷」一聲落地,人也險些摔倒。他轉臉一看,任玉巧不知什麼時候悄沒聲息地進了他家中,只見她怒氣沖沖地瞪著他,低低地吼了一聲:
「你幹的好事!」
相好以來,任玉巧從來沒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過他,安陽不知啥事兒把她惹毛了。他詫異地眨著眼問:
「我、我干了啥子?」
「裝,你還裝!我問你,那天一大早,我來到你屋後,敲你的門窗,你是咋個說的?」說話間,任玉巧的食指,幾乎戳到安陽的額頭上來。
安陽鎮定著自己說:
「我趕早出門上坡去了呀。」
「你還要騙我。」任玉巧一頭撞到安陽胸前,拳頭連連捶擊著安陽胸口,瘋了一般晃著腦殼說,「那天,你明明和任紅錦雙雙躺在床上,卻裝著耳聾,不理我,讓我出醜……」
說著話,任玉巧發狠地掐著安陽的臉皮,淚如雨下。
「哪個說的?」安陽雖然還想抵賴,可說話的聲音已沒了底氣。
「還有哪個會說?」任玉巧雙手揪住了安陽的衣裳,使勁地搖晃著說,「是任紅錦親口對我說的。」
「她咋個會對你說……」安陽還想抵賴,
「她咋個不會對我說?她是貓貓沖人,我也是貓貓沖人,都是姓的任。你忘了,她嫁到涼水井來,還是我當初牽的線。她當然要對我……她說、說……她一臉的滿足,說得好得意啊!說在你屋頭過了整整一夜,大清早的,剛醒過來,在床上正和你親熱,聽到了我叫你的聲音,只是怕羞,才不好意思答應。她還問我,一大早找你幹啥子,有沒得要緊事?唉,我被她問得臉一陣紅、一陣青,眼睛不曉得往哪裡望。安陽,你好狠心,你個壞傢伙,吃著碗裡的,瞅著鍋裡的。有任紅錦陪你,就不理我了。嗯……」說著說著,任玉巧一頭埋進安陽的懷裡,嘶聲痛哭了起來。
安陽泥塑木雕一般直挺挺地站著,不曉得說什麼話才好,事情到了這一步,他還有啥子好說的?
見她哭得傷心,他用手安撫著她的肩膀。
她把肩膀猛地一抖,要甩脫他的雙手。
安陽兩隻手牢牢地抓住她的雙肩道:
「你要我咋個做?把門打開,讓你進屋,親眼見著她睡在床上。是不是?」
「呃……」任玉巧也沒話說了,停頓片刻,她一跺腳說,「不是跟你說,不要搭理她了嗎?」
「我是不理她了,可她跑去我那裡,要我去她家,我不去,她就留下不走……」
「這個騷婆娘!」不待安陽說完,任玉巧就憤憤地罵了起來,「這下她總算逮著了,鄉間衛生院說她有了。她還怕不是真的,又去縣醫院查。查明白了,她就四處遊說,自己的肚皮兜上瓜兒了。」
安陽的腦殼一陣陣發緊,頭皮在發麻。
彷彿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清醒地意識到,任紅錦懷上的,實際上是他的骨肉。
「從今往後,」任玉巧拚命地搖撼著安陽的身子,咬牙切齒地警告道,「不許你再同她有半點瓜葛,一刀切兩半,你不能去她家,更不能讓她進你家的門。聽見了沒得?」
「聽見了。」
「你是屬於我的,是我的親人。」
任玉巧張開雙臂,激動地把安陽整個兒摟在懷裡,渾身戰抖地將她糊滿淚水的臉,貼在安陽臉上。
當安陽俯下臉去吻她,嘴唇剛觸碰到她時,她出其不意地一口咬住了安陽,低低地吼道:
「安陽,我要你、要你。我也要給你生個娃娃。」
說著,就扯住了安陽往裡屋走。
安陽穩住了身子說:
「門還沒關呢。」
「我進屋時,已把門閂上了。安陽,今晚我不走了,我也要同你睡過夜,同你過、過……」
這一晚,任玉巧真是瘋了。
她的神情像變了一個人,一頭烏髮完全蓬亂披散開,身上脫得一絲不掛,無休無止地要安陽撫慰她,親她,抱緊她,給她,向安陽提出種種平時做夢也想不到的要求。她舒展四肢喘息著,無所顧忌地涼叫著、喘息著,蹬腿舞手地低嚎著。歡笑的時候垂著淚,哭泣的時候張嘴咬。她在一陣陣的發洩中尋找刺激,她在肆意的放蕩中釋放內心的壓抑。
當安陽顯出疲倦的神情時,她把安陽按倒在床上,極盡溫柔地從安陽光潔紅潤的額頭,緩緩慢慢地朝下親吻,一直吻到安陽的腳背上。
她說,她要讓安陽一輩子都記得這個夜晚,她要讓安陽心頭永永遠遠記著她。
她賭氣說她要過夜,但是到了夜深人靜,她還是離去了。不是安陽要她走,而是她生怕昌惠和昌華不見她歸,發了急,出來挨家挨戶地找,驚動了寨鄰鄉親。
這以後,平靜了一些日子。
涼水井寨子上,既沒人對任紅錦的懷孕說長道短,更沒人對安陽和任玉巧之間隱蔽微妙的情人關係看出啥子破綻。
唯有安陽曉得,他和任玉巧之間的感情,像大太陽底下坡上悄沒動靜地燒起來的野火般,越燒越旺越燃越烈了。
只要有一天不見著任玉巧,他就會像失了魂般呆坐在屋頭發愣。或是轉轉悠悠地不知不覺走到任玉巧家附近去,哪怕是瞅上她一眼呢,對他也是好的。
有幾次呢,沒見著任玉巧,相反卻撞見了李昌惠。李昌惠再也不喊他安陽哥了,見了他,就像是見著了仇人,一甩辮子,蹬蹬蹬幾大步就走得遠遠的,表示仍在生他的氣。哪怕是找得著借口,安陽也走不進任玉巧家了。
任玉巧呢,迷得比安陽更癡,得到機會,就往安陽屋頭竄;得不到機會,她也要找個借口,找一口藥啊,換幾個零錢啊,借一把鋤頭啊,哪怕只在安陽跟前呆上片刻,也是好的。
不曉得她看出來沒得,反正安陽心中已有點感覺了,只要任玉巧一找他,呆上不多一會兒,李昌惠就會喊魂一樣地叫起來:
「媽,媽,你在哪裡?」
弄得任玉巧只得慌慌張張地離去。
轉眼到了夏末秋初。
黃豆可以剝來炒吃了。向日葵垂下了結滿籽的圓盤,不再自早到晚地向著太陽轉了。水田邊的秧雞,仍在不知疲倦地叫喚著。寨鄰鄉親們都說它叫得這樣子放浪,是在呼喚著伴。
安陽到水井邊擔水,碰到了任玉巧。
玉巧見身邊無旁人,朝安陽眨著眼睛說,天色好,今天正是摘包谷的好時辰。她要去給兩個娃兒摘點嫩包谷來嘗新,解解饞。
說著,她挑起兩桶水,一搖一晃地走離了井台邊。
俯身打水的時候,安陽心頭說,是啊,坡上的包谷開始成熟了,他也得去掰些回家,若是熟得透,就收回家來。若是剛交成熟,那就掰一背兜回來,煮嫩包谷吃。
擔著兩桶水回家時,他心中當然明白,任玉巧是在告訴他,她今天要上坡到自家的包谷林裡去。
他可以裝著沒聽懂她的話,可以不去。可他做不到,連續好些天,他和任玉巧沒在一起親熱了。那種焦灼,那種飢渴,真的是難以忍受。曉得了她的行蹤,他是一定要去的。
他哪裡是在準備上坡去掰包谷,他簡直是在期待著約會。當他挑著一擔籮筐從後門上坡時,他的心亢奮得怦怦直跳。
從坡上望下去,綠樹掩映的涼水井寨子,在初秋的陽光下一片安詳。平壩的稻穀地裡,風把稻浪吹成一波一波的,真的好看。
安陽把籮筐放進自家的包谷土裡,隨手往籮筐裡摘了幾個包谷。他扳開包谷穗須看了,包谷還嫩。挑回家去,正好煮嫩包谷吃。他曉得任玉巧家的包谷土就在離這裡不遠的嶺腰間,就是不知任玉巧來了沒得。他怕去得早了,被旁人撞見了,會被人疑為在偷包谷。
正在遲疑著,包谷林林裡一陣「嘩啦啦」響。
安陽以為是風吹的,卻不料,響聲越來越清晰。他轉過臉一看,任玉巧的臉在幾株粗壯的包谷稈旁邊露出來,她笑吟吟地輕喚著:
「安陽!」
「你來得這麼快?」
安陽驚喜地迎上去。
任玉巧猛地向他撲過來,抱住了他,說:
「我早來了,等了你好一陣。真怕你沒聽懂我的話,不來。剛才,你挑著籮筐上坡,我在自家包谷林裡,看得一清二楚。走,我們往裡頭走走。」
安陽隨著任玉巧往包谷林深處走去。
一邊走,任玉巧就一邊出聲地親著他,嘴裡的氣也出得粗了:
「安陽,晚夕你想我不?」
哪能不想?
安陽正要說話,腳下被土塊絆了一下,險些跌倒。
任玉巧一把拉住了他,提醒說:
「小心。」
安陽家是一塊包谷大土,眼下又正是包谷成熟季節,一走進深處,滿眼是高高的包谷稈稈,闊長油綠的包谷葉子,像是另外一個遠離塵世的地方。
安陽突地感到,這天地之間,什麼都不見了,什麼都遠離了他們。他的眼前,只有身子溫熱滾燙的親愛的任玉巧。
任玉巧把臉龐貼在安陽臉上,熱乎乎的。她一邊輕柔地摩擦著,一邊睜大眼環顧四周,關切地問:
「安陽,你這包谷土,咋沒得栽紅苕?」
「沒得時間顧。」安陽說,其實他是偷懶。
「我栽得有,下坡時,你到我那裡裝幾顆。」
「多承你。」
安陽不是看重紅苕,但他心頭真的感動。他捕捉著任玉巧的嘴唇,熱烈地吻著她。
任玉巧也使勁回抱著他,兩人的身子一失重心,雙雙跌倒在包谷地裡。
倒在地上,兩人不由都笑了起來。
安陽撫摩著任玉巧飽滿的胸部。
任玉巧一面主動解開紐扣,一面侷促地說:
「我脫給你……」
八月的秋陽一片明媚。
安陽看見任玉巧一覽無餘地袒露在他眼前美麗無比的酥胸,只覺得任玉巧雪白的肌膚在他的眼前光芒閃爍。那飽滿的小腹部,那豐碩鼓突的乳房,那發亮的紅紅的乳頭,全都在向著他漫溢著成熟女人妙不可言的體香。他的腦殼整個兒熱暈了,他利索地扒下了自己的衣裳,挨近了任玉巧,情不自禁把臉埋了下去。
任玉巧雙臂一攬,緊緊摟著安陽,嘴裡舒心地喚著:
「安陽ど弟,我的親人,我們能做成一家子嗎……我要你來家,我要你……」
風吹著,包谷葉子晃搖著,「嘩嘩啦啦」響,「嘩嘩啦啦」響。
他們只感到那是秋風在輕吟低唱,闊長的綠葉在為他們舞蹈。
直到一聲銳利的驚叫響起,他們這才曉得有人來到了身旁。
「媽——」
他們狼狽不堪地支起身子,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看見李昌惠一張扭歪了的哭喪的臉晃了晃,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瞪得出奇的大,包谷葉子一晃,人就消失不見了。
八月真是一個曖味和出醜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