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艙裡入座下來,應力民才發現,三四十個重返第二故鄉的老知青,分散坐在機艙各處,並沒一排一排挨著坐。
坐在他身旁的,是矮小機敏的羅幼杏。飛機剛起飛時,她緊張地雙手牢牢抓著扶手,身子僵直地靠著椅背,不斷地環顧左右。見應力民注視她,她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第一次坐飛機。」
應力民理解地點點頭,指了一下身上的安全帶說:「有安全帶呢,不用緊張。」
羅幼杏自嘲地一笑:「你們抓罪犯,時常坐飛機嗎?」
「並不常坐,」應力民道,「只在工作需要時才坐。」
羅幼杏往應力民跟前湊湊,放低點聲音:「重返第二故鄉,你們是玩,其實我沒這個條件。」
應力民一怔:「那你……」
「我下崗了,靠做鐘點工、照顧老人維持自己的生活,哪有錢和閒心陪你們一起玩啊!」羅幼杏對身為警察的應力民有一種天生的信賴感,輕聲歎息著說,「我這次回桂山,是為找到親生兒子。」
應力民大吃一驚,嗓音低低地重複一句:「親生兒子?」
「是囉,當年和那個冤家生下了他,既沒結婚又無條件養活他,恰好寨子附近山坡上,路過一對放鴨子的夫婦,兩口子送了我們滿滿一提籃鴨蛋,我們就把兒子送給了他倆。」羅幼杏悄聲說著,眼圈紅了起來,手裡持一張紙巾抹淚。
應力民愕然回望著羅幼杏,幸好他倆這一排三人座上,只坐了他們兩個人。空座位上放著羅幼杏的提包,為說話方便,她坐得離他近,聲音又輕,只有他聽得見。應力民訥訥地問:
「你,你有什麼辦法找到他呢?」
「所以我跟你說啊,」羅幼杏露出了自己的底細,原來是想要應力民幫忙,「你當公安的,經常要查人,看有沒有辦法?」
應力民沉吟著點頭,問:「那對放鴨子的夫婦,叫什麼名字?」
羅幼杏搖頭:「不曉得,只知道男的姓沙,我們叫他沙哥,那女的就叫嫂子。」
「連姓名也沒留?」
「那時候年輕,」羅幼杏抽泣一下,嘴唇動了動,低下了頭,「不懂事,又怕讓人曉得,總覺得以後正式結了婚,還會再生。哪裡知道就是生這小孩月子沒坐好,落下了病,再不會生了。」
應力民猜測,即將步入老年,她又想兒子了。便問:「那你知道,他們是什麼地方人嗎?」
羅幼杏仰起臉沉思著:「好像……好像是川黔交界地方的人。閒聊中曾聽他們說,春末收了小麥,他兩口子趕著一群小鴨子上路,沿著山鄉里的壩子,一路走來。哪裡有河灘地,有草坡,有水塘,他們就在哪裡搭起鴨窠,多住個幾天,哪裡不好落腳,就吆趕著鴨子走。到了秋冬時節,小鴨子長成了大鴨子,就把鴨子賣掉,過年之前回到家鄉。挨過了寒冬臘月,在家鄉過了年,又孵出小鴨子,等小鴨能覓食吃了,又吆趕著鴨群上路。」
應力民仰起臉來,他還記得,插隊落戶時,也曾在村寨外頭的門前壩半坡上,看到過趕著鴨子的過客。他們來到桂山地區時,往往是撻谷子收割季節,水田里的谷子收上來了,殘留在放干了水的稻田里,往往還有不少谷穗和平時棲息在水田里的螺絲、小魚。這會兒鴨群就歡快地撲進剛剛收穫的水田,一陣啄食。記得這些吆趕著鴨群而來的遠方客,很少同寨鄰鄉親們來往。鴨群覓食時,他們就在鴨窠旁生火煮飯吃,也不來麻煩居住在村寨上的人們。可能是年年都見慣了的情形吧,寨子上的老鄉認為他們居無定所,風餐露宿,同樣是為命運所迫的可憐人,很少去騷擾他們。羅幼杏把生下的兒子送給了這樣的過路客,又不知對方的姓名、籍貫,到哪裡去找啊?況且,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懸。不過,應力民不忍心給雙眼睜得大大盯著自己的羅幼杏潑一瓢冷水,他只小聲道:「我替你打聽打聽吧。」
「那太謝謝你了。」羅幼杏真心地道著謝,雙眼頓時明亮起來,「真找著了,我會報答你的。」
應力民做了一個不必道謝的手勢,到了桂山地區,為了局長交代的任務,他本身是要同當地公安部門接觸的。談完正事,在打聽徐眉失蹤案情的同時,他會順便向當地公安人員瞭解一下。
平飛以後,飛機上供應夜點。羅幼杏吃得津津有味。應力民一面咀嚼,一面隨口問:
「後來,你和丈夫之間,沒再生?」
「沒生。」羅幼杏侷促地搖了一下頭,「回城之後,我也沒嫁給何強,就是一起插隊的知青。」
她見應力民眼裡露出詫異的光,連忙說明一般道:「坐月子時他一點不關心我,傷透了我的心。回到上海,我又嫁了個男人,結婚幾年沒懷孩子,離了。從此以後就一個人過。說說就想哭。」
應力民聽她說話的聲音帶了哽咽,真怕她哭出來,於是問:「那個……你說的何強呢?」
「這傢伙發了,從買認購證到炒股票,後來又盯上了房子,買進賣出,發了大財。」羅幼杏把用過的一次性餐具,擦過的紙巾,全都放進夜點紙盒,雙手不住地旋轉著紙盒說,「不過他也不開心。」
應力民微笑一下:「發了大財還不開心?」
「上次知青聚會,我碰到他了。」羅幼杏的聲音又低得只有應力民能聽見,「他討了個年輕貌美的交際花,生下個女兒以後也不生了。要命的是,那交際花對他不忠實,紅杏出牆。他提出離婚,交際花正同他打離婚官司,要分他財產。他脫不開身,要不,他也要參加到這支隊伍裡來。你不認識他嗎?」
羅幼杏的語氣,好像覺得應力民應該認識她的前夫。
應力民一擺手:「知青聚會,我參加得少。」
「我說沒碰到過你嘛。」羅幼杏快言快語道,「雖然窮,知青聚會我每次都參加的。主要是有個說話的地方,像我這種經歷,到其他場合,誰願意聽啊。人家會以為我有神經病。」
「這我理解。」
「知道嗎,」羅幼杏眼神裡閃出一股帶點神秘的光,「我這次重返第二故鄉的所有費用,都是何強出的。」
應力民轉眼望著她臉上的興奮之色,不由「哦」了一聲:「這麼說,他也希望你能找到當年的兒子。」
羅幼杏使勁地一點頭:「這主意就是他出的。他還說了,找回了兒子,他就和我結婚,正式結婚。」
「是這樣嗎?」
「他是認真的,說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在社會上混了一輩子,到頭來才意識到,我們初戀的感情最真摯。」
「那你這一次桂山之旅,責任就重大了。」應力民坦言道。
「是啊是啊,要不我怎麼說要報答你呢。」羅幼杏雙手一攤,「我一個窮光蛋,能有啥好報答你的。是他的意思啊。」
應力民點了一下頭,表示明白她的意思,理解她迫切的心情,他翕上了眼瞼,道:「我盡力而為吧。」
飛機遇上了氣流,產生了一點顛簸,羅幼杏不由自主地緊抓扶手,眼裡掠過驚慌失措的神情,但她仍不忘向應力民轉過臉來,真誠地道:「謝謝,謝謝儂。我說嘛,只有知青才會幫知青的忙。」
飛機的顛簸厲害起來,應力民有點頭暈,他光是點頭,沒再答羅幼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