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汪人龍通完電話,應力民決定要在出發前去探望兩個人。一個是失蹤女知青徐眉的父親徐繼陽,另一個是這輩子和徐眉擺脫不了關係的岑達成。照理他該先去拜訪獨身老人徐繼陽,世紀之交那年他去看老人,徐繼陽已是滿頭白髮,眼神遲滯,半天才把他認出來。又過去了多年,想必他更衰老了吧。可這一次,應力民決定首先要去看望的是籠罩在徐眉失蹤陰影裡的岑達成。只因為桂山地區老知青聚會時,消息靈通的季文進說,岑達成躺倒病榻半年多了,醫生宣佈了他的無期徒刑,說他的下半輩子只能在病榻上熬了。
季文進下崗以後,在一個民營的文化公司值班看門,既沒多少事兒,也沒多大責任,空閒下來,他就給男男女女的老知青們通電話。故而他的信息特別多,也特別靈。他說在電話上聽說了岑達成的病,他去看過岑達成,這人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不成形了。醫生宣判無期徒刑的話,是岑達成親口對他說的。
應力民相信季文進的話,一來季文進是回滬後在知青聚會中認識岑達成的,二人間既無深交,也沒有利害關係,他沒必要憑道聽途說傳話;二來憑應力民從事一輩子警務看人的經驗,覺得季文進是個老實人,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季文進像算盤上的珠珠,撥一撥才會動,不撥他就不會動,故而混了一輩子,他也只能混一個門衛作為人生的結局。當年他是頂替在文化局當清潔工的母親回的上海,幹的是和他母親一樣性質的雜活,修修門窗、沙發椅子、壞了的文件櫃,夏天調試電扇空調,冬天配齊走廊上壞掉的玻璃。改革開放以後,都說單位上不能養這種閒人,他就下崗了。若不是人家介紹他看門,光憑那點下崗工資,他會更慘。這樣一個人,是不會故意聳人聽聞地說岑達成被判無期之類的話的。
正是聊天中無意聽到季文進的話,才使應力民交代完緝毒副大隊長的工作,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探望岑達成。
早上九點來鐘,岑達成居住的老式多層小區裡,停滿了檔次不高的各式小車。這些小車都是鄰近公司上班的白領們開進來的,公司沒有專門的泊車位,小區的弄堂裡有空檔,白領們向小區物業交一點錢,就把車停在小區裡,既安全可靠,又經濟實惠。到了夜間,白領們下了班,車位騰出來,業主們下班開車回家,泊車位又停滿了。應力民是緝毒警,因破案所需,經常出入各種小區,對此他是瞭如指掌的。
「哎,讓一讓,你沒聽見嗎?」一陣自行車鈴響,沒待應力民往邊上讓,一輛自行車從他身旁擦身而過,還在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私人間的訪問,應力民換了警服,穿的是便裝,小區居民便把他當成了同樣的普通人,一點也不客氣。他若穿著警服,誰敢隨隨便便拍他肩膀啊。
一個從菜場購物回來的老太太迎面走來,應力民憑幾年前來過的印象,又看一下門牌號,拐進了一條支弄。
岑達成的家在二樓上,上了一層樓,沿走廊走幾步路就是203,應力民還記得,他家住的是兩室一廳,當初回滬時,這在知青中屬於條件上乘的。
無論是鐵鑄的防盜門,還是裡面的木門,都虛掩著。應力民按了一下門鈴,屋裡似乎有了一點動靜,應力民等候著,房間裡的動靜又沒有了。應力民再按一次門鈴,他聽得清晰,門鈴在屋內清脆地響著。那點兒動靜又有了,應力民側耳傾聽,勉強聽到從臥室裡傳來的虛弱的聲音:「門……開著,你……進來吧。」
應力民聽得出,這是岑達成的嗓音。曾經打過整整一年多交道,天天審訊他,他的聲音雖然變得如此有氣無力,應力民還是聽得出來。
拉開防盜門,又推開木門,應力民進了屋。進屋就是一個小廚房,側面是個衛生間,穿過小廚房,是間六七平方米的小廳,小廳裡一張木桌,桌肚子裡放著幾把方凳。應力民放緩了腳步,待眼睛適應了小廳的昏暗,才走進臥室。
臥室裡空氣污濁,有一股久不通風的陳腐味。窗簾拉上了大半,床上的被窩亂得像狗拱的爛布堆,岑達成枯瘦的腦袋靠在枕頭上,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瞪得大大地瞅著應力民。他顯然認出了應力民,被窩裡的身子顫動起來,腦袋左右晃動,嘴張得大大的,似要說什麼,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應力民暗自愕然,岑達成高大魁梧的身子,被病魔折騰得縮成床上的一把骨頭,額顱、兩頰全都瘦成了一張皮,讓人聯想起一根竹竿支起的骷髏。
岑達成喘息著吐出一句斷斷續續的話:「你、你……來……」
聽不出他是招呼應力民,還是心有餘悸。
應力民走到窗戶邊,拉開了窗簾,順手還打開了半扇窗戶,讓外面的新鮮空氣透進來。破案時他進入過各種環境,可岑達成臥室裡的空氣還是讓他憋得難受。
「岑達成,聽說了你的病,我是特意來看你的。」應力民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岑達成的床頭邊,決定單刀直入,直奔主題。對一個下半輩子將永遠躺在床上的人,沒必要再繞彎子。
岑達成的眼睛瞪得溜圓,似要從眼眶裡彈出來,他望著應力民說:「我我……起不了床了……」
應力民朝他俯下身,放緩了語氣:「那你對我說一句實話,徐眉是不是你害死的?」
這是應力民拜訪岑達成主要的目的。他堅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古訓。那些即將押赴刑場的毒梟,臨死之前都會吐真言。岑達成變成了一個活死人,應力民相信,如若徐眉遇害真與他有關,他也會說出來的。
岑達成的整個身子彷彿都在往被窩裡收縮,好像要躲進裡面去。應力民正在驚訝,岑達成陡地將被窩往邊上一掀,枯瘦臉上的皮膚全扭曲了,額頭上汗如雨下,嘶啞著嗓門哭泣著說:「不,不,不!不是我……我我我……要平反……」
似乎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他大口地喘著氣兒,腦袋往邊上一歪,靠在枕頭上,好像是嗚咽又好似乾號般叫了起來:「我都成這樣了,還、還、還說瞎話幹啥?」
應力民見床頭櫃上有一個水瓶,還有杯子,便給他倒了一杯水,遞過去:「你喝一口水,我明白了。」
岑達成伸出雙手,感激涕零地接過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水。
到這個時候,岑達成仍不承認徐眉是他害死之後毀屍滅跡的,看來徐眉之死確實與他無關了。應力民記得,大返城回到上海以後,重獲自由的岑達成一次又一次地向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向中央提出申訴,要求徹查案件,給他恢復名譽,平反昭雪。
寫到各種各樣上級機關的二十幾封申訴信,最終都轉到桂山地區公安處統一及時處理並認真回復。那個時候應力民還在桂山地區公安處工作,看到過回函的內容,那函件上明白無誤地寫著:上海女知青徐眉失蹤一案屬實,當時震驚了上至中央、上海、省城幾地,在整個桂山地區上山下鄉知識青年中引起震動,公安機關奉命作為重大刑事案,依法立案查實。岑達成是知識青年們都知曉的徐眉的男朋友,徐眉失蹤當日是他邀約同去桂山街上趕場,一去就不再復返,不再現身,而岑達成卻若無其事回到了插隊落戶的寨子,無論是老鄉還是同去趕場的男女知青,都反映岑達成有重大嫌疑,根據多數群眾舉報對岑達成拘審確屬辦案必須。徐眉失蹤案至今尚未破結,岑達成的相關嫌疑不能消除。在對岑達成的整個拘審期間,所有審訊人員都堅持了按政策辦事,沒有通常所說的逼、供、信行為,況自始至終僅是嫌疑拘審,未對其定性,更沒戴任何帽子,不存在平反之說。
當年看過起草的回函,應力民就覺得這一函件是實事求是的,三百來個字,把一切說得明明白白。
那些年裡,被錯誤打倒的「叛徒、特務、走資派」們在平反昭雪,幾十萬的右派分子被甄別糾正,因各種名目的罪名關進「牛棚」的人們重新恢復了名譽。滿懷信心的岑達成收到了這封蓋著大紅印、印成粗體字的回函,再也沒向任何地方提出賠償和平反要求。他好像是死了心,開始了在上海的新生活。
可他真有新生活嗎?
從桂山地區公安處調回上海公安部門工作的幾十年中,應力民雖然總在忙忙碌碌的破案工作中奔波,但他只要一靜下來,就會從側面瞭解岑達成的情況。在他心靈深處,岑達成的嫌疑始終沒有消除,及至這一回,從季文進嘴裡聽說他將像植物人似的度過餘生的信息,他又萌生了讓岑達成吐露真言的念頭。而岑達成回滬以後真實的生活狀況,他的家庭,他後來的婚姻及其他的一切,應力民都是不甚了了的。
到了這一地步,岑達成仍對徐眉的死矢口否認,應力民覺得,他這一趟重返第二故鄉的桂山之旅,有事情做了。
作為一名頗有成就感的警察,他不能讓徐眉的失蹤成為永遠的懸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