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提琴演奏的曲子,小夜曲,舒緩而又幽遠,似在傾訴衷腸。
這氛圍,更顯出離喧囂小區不遠的咖啡廳裡的安靜。
汪人龍和同來的沈迅鳳都沒想到,約他們見面的錢潔會不讓他倆進家門,而把他倆擋在小區外,到上島咖啡來會面。兩人更沒想到的是,錢潔是瞞著丈夫方一飛,替方一飛來求汪人龍的。
「聽說你在邀約人,同回當年的山鄉故地重遊?」錢潔直截了當地問汪人龍。
「故地重遊?」汪人龍不覺一怔,這可不是他的本意,不過他不想解釋,人家要這麼理解,就讓她這麼理解吧。「你們也想去?」
「我倒真想回去看看,不過去不成啊!」錢潔臉上顯出一縷苦澀的笑,「桂山上的客過亭,桂山下淌著清溪的大田壩,方一飛在昏睡中都在念叨。」
汪人龍猜測著錢潔約他來的意圖:「那麼……」
「是想托你回去時替方一飛找個人,叫蒙香麗的……」
「女的?」
「方一飛初戀的情妹。」錢潔語速極快地說著,眼光帶一點不安地掠了汪人龍和沈迅鳳兩眼,又飛快地移開,放低了一點聲氣說,「不是你們想像中的那種初戀,他兩個連手都不曾拉過。只是,只是心頭有那種感覺,只不過這感覺盤踞在方一飛心中,三十多年了!他沒幾天可活了,當著我面說出這段情事,我……我,我尋思讓他走之前……」
錢潔的話一句比一句說得快,終於還是沒把全部意思說完,眼淚奪眶而出,滴落下來,有幾滴落在她跟前的咖啡杯中。
汪人龍和沈迅鳳交換了一下眼神,沈迅鳳輕言細語地用善解人意的口吻勸得錢潔平靜下來,終於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了。
方一飛患的是肺癌晚期,醫生宣稱,他最多只能活三個月了,癌細胞已經擴散,在體內四處亂竄,醫生說動手術沒多大意義,背著方一飛,醫生對錢潔明確地說,像方一飛這種情況,一般來說只有一個月可活,現在這年頭,錢多就多活幾天,錢少的話……言外之意是十分明確的,另外那兩個月的時間能不能活,就看家中的經濟條件了。錢潔和方一飛都是老知青,方一飛病之前,錢潔買斷了工齡,直等到了退休年齡,領退休工資;方一飛一病,家裡經濟條件更差了,哪來的錢維持後兩個月的生命。真實的病情雖然瞞著方一飛,跟他說只是嚴重的肺病,發現得晚,故而來勢兇猛,但他本人的感覺卻是一天不如一天,經常從早到晚水米不進,只依賴輸液維持。可能他從自身的感覺體驗,認識到自己來日無多了,他突然對錢潔說及插隊落戶時與蒙香麗的初戀,並且愧疚地說到當年為了回上海頂替,狠心地對一往情深的蒙香麗不辭而別,蒙香麗托遲歸的知青給方一飛捎過口訊,讓方一飛給她去信,他只顧自己忙於辦理頂替手續,而沒給蒙香麗捎去隻言片語。
看到方一飛淚流滿面悔不當初地講起這段往事,錢潔心頭泛起一絲醋意的同時也對方一飛的負疚表示理解和同情,特別是聽與方一飛同在客過亭山腳下插隊的男女知青們提及,他倆當年的戀情純粹是那種心照不宣的交往,互相之間連手也沒拉過時,錢潔更覺難能可貴,在今天看來簡直猶如童話裡的故事。於是她萌生了讓方一飛臨終之前和蒙香麗見上一面的念頭。
一周前,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四十週年的聚會中,聽說汪人龍在邀約老知青重回第二故鄉,同遊客過亭景區,她就打聽來他的手機號碼,貿然給汪人龍打了電話,說有一事相求,希望汪人龍能到她家中小坐。
知青聚會時錢潔是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方一飛去的,當年相識的和不相識的桂山地區上海知青們,紛紛在聚會上說起方一飛的病,說及他家的窮困潦倒,「造孽」,汪人龍印象很深。他心中猜測,這一雙家境貧寒的老知青,一定是在經濟上有求於自己;在答應前來拜訪的同時,他在心中也作了資助他倆的一點盤算。
誰知汪人龍和自己的助理沈迅鳳駕著車快到方一飛家居住的小區時,錢潔在電話裡請他倆到離小區大門不遠的上島咖啡來坐,汪人龍的語氣中稍一露出不解時,錢潔推說家中太簡陋,女兒在備戰高考,方一飛輸完液剛躺下,還是在咖啡廳說話方便,更沒想到的是,錢潔並不是在經濟上有求於汪人龍,而是提出了請汪人龍尋找丈夫當年初戀情人的要求。
小夜曲依然幽幽傳來。汪人龍轉動著咖啡杯子,問出了一句:「你這麼做,一飛……方一飛知道嗎?」
錢潔搖搖頭,滄桑初顯的嬌好臉龐上有一股堅定和執著:「我想這也是他心中的願望,只不過,他怕傷害到我,才不把心意吐出來。」
汪人龍瞅著錢潔五官端正的臉,想像得出,錢潔年輕時代,也是一位小家碧玉般的江南女子,要不,方一飛也不會那麼快地把與蒙香麗的戀情埋葬。
不知為什麼,在汪人龍的心目中,蒙香麗一定是位美貌村姑,梳一根粗黑的大辮子,走路時有一股裊裊娜娜的天然姿態,渾身上下散發著清新沁人的氣息。
汪人龍拿起小勺,攪了攪咖啡又放下,說:「現在,辦了內退手續的季文進,公安緝毒大隊長應力民,中等職業學校校長丘維維和她丈夫安康青,剛剛退休的羅幼杏,還有一個知青的女兒白小瓊和在臨近公社插隊的二三十個知青,都表示要參加重返第二故鄉的活動。出發之際,我會請大家一同幫忙,利用我們各自和當地的人脈資源,打聽蒙香麗這個人。這個當年的小姑娘……」
錢潔笑了一下:「如今至少也該到中年了。」
「你放心。」汪人龍表示明白錢潔的意思,至少人到中年的女性,肯定已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無論她仍在農村,還是在鄉場上,或是進入城鎮,他在尋找她的過程中,都會謹慎小心,不事聲張,並且尊重她現在的意願,「如果尋找到她的行蹤,我會先約她出來談一談,看看她有沒有和方一飛見面的念頭。」
錢潔信賴地對汪人龍點點頭:「她要是願意,你可以請她直接打電話來,我馬上安排她和一飛通話。」
「我理解。」汪人龍感覺得到錢潔迫不及待的心理,為使她放心,他又補充了一句,「做一點生意,我在省城裡還有幾個朋友。到時我也會請他們一起幫幫忙。」
「太謝謝你了。」錢潔說著招呼服務員過來買單,汪人龍沒有讓她付款,只是用眼角示意一下,沈迅鳳離座迎著服務員向櫃檯走去。
走出上島咖啡廳門口時,錢潔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又脫口而出:「噢,我差點忘了。蒙香麗是個布依女,少數民族。」
「我明白。」汪人龍一點不陌生,「我在山鄉時接觸過他們,他們很愛乾淨,男男女女天性耿直率真,喜人好客,愛唱山歌、愛吹木葉,那個《好花紅》的旋律,我都會哼幾句,好浪漫的。他們最痛恨不過的就是虛偽、奸詐、蒙騙。」
錢潔回頭望著汪人龍:「你瞭解得比我還多,我就拜託了。」
握手告別後,錢潔仍客氣地站在上街沿,等著汪人龍和沈迅鳳發動起車子,駛出停車場。奧迪車的反光鏡裡,看得到車子開出了一段距離,她仍在朝車子遠去的方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