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特大新聞!"小偷肖永川詭秘地擠著眼,黑黑的臉皮上泛著一股又妒忌又驚奇的光,順著寨路直跑到洗衣服的堰塘邊,衝著正在洗衣服的"快腳"蘇道誠和"卷毛"王連發連聲叫道:"天下頭一號大新聞,柯碧舟軋女朋友啦!""我不信!"蘇道誠輕蔑地撇了撇嘴,雙手把一件外衣絞成麻花狀,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柯碧舟要能軋到女朋友,石頭上也會長莊稼了。"
"卷毛,"王連發眨了眨眼睛,不慌不忙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那姑娘已經來了,坐在集體戶和柯碧舟談話呢。"肖永川又羨慕又不解地說,"叫我大大吃了一驚!"
蘇道誠把洗淨的衣服、褲子扔進搪瓷花臉盆,不屑地說
道:"那也準是個醜八怪,要不,誰會看上柯碧舟?他憑啥資格花女人?"
"偏偏不是,"肖永川點燃一支煙,瞇縫著眼睛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煙圈道,"那姑娘很漂亮,弄得我也心癢癢的了。有啥辦法呢,我的名聲太大了,那姑娘連眼角也不瞥我一下。"
"噢?"蘇道誠端起臉盆,明顯的雙眼皮眨動了兩下,晶亮的眼睛裡閃出水靈靈的光彩,滿腹狐疑地問,"真有這種怪事?"
肖永川把手一攤,做出個瀟灑的姿態:"不信你自己去看。不過我話說在前頭,你可不要搶人家戶頭啊!"
蘇道誠眼睛一斜,嘴巴一咧,自命不凡地說:"我還要看看值不值得花工夫呢!"
矮墩墩、胖篤篤的王連發收起堰塘邊石階上的肥皂、刷子,絞乾衣服,隨著站起來,粗濃的兩條眉毛往起一揚,半真半假地說著笑話:
"呵,一個剛走,你就想動另一個的腦筋啦?"
"哪兒的話呢!"蘇道誠臉不紅、眼不眨地道,"戀愛嘛,總要挑挑選選的。難道你願不挑不選?"
肖永川頭一昂,"嘿嘿"笑了兩聲:"當然,你蘇道誠人長得漂亮,牌頭又硬,袋袋裡分子又多,要花啥人,啥人就會上鉤。"
"哈哈哈,過獎過獎!"蘇道誠得意洋洋地放聲大笑起來。
回到集體戶門口,蘇道誠和王連發在麻繩上晾好衣服,隨著肖永川,三個人先後走進了男生寢室。
柯碧舟和杜見春兩個人相對坐著,正在閒聊著什麼。
看見三個知青進屋,柯碧舟站起來給杜見春介紹。杜見春雙手交叉放在身前,笑容可掬地向他們點頭。她看清了,五大三粗,黑黑臉皮,嘴角叼著半截煙,乜斜著眼睛瞅人的,是小偷肖永川。鬈頭髮的那個,兩肩寬寬,圓胖的面容端端正正,個子略嫌矮些的,是"卷毛"王連發。最引人注目的,是英俊漂亮的蘇道誠。這人中高個子,看去不胖不瘦,一雙閃著波光的明眸,直挺挺的鼻樑,極富表情的嘴巴,薄薄的嘴唇,兩道長眉,直伸到太陽穴邊上。一說話,嗓音甜潤悅耳,抑揚頓挫。正逢趕場天不幹活,他穿件毛的確良兩用衫,全毛薄花格子呢褲子,牛皮鞋擦得珵亮。一進屋,他就有股與眾不同的自得勁兒,引起了杜見春的注意。杜見春心頭暗忖,蘇道誠果然名不虛傳,確實漂亮自傲。
湖邊寨上海知青集體戶,自從分家以後,各人的關係都處在不冷不熱的狀態。閒下來時,大夥兒團在一起能說幾句笑話,隨便聊聊。一有什麼利害衝突,互不相讓。在生活上,他們都嚴格控制在各顧各的程度上,既不交換食物,也不互相侵犯。這樣一來,表面上看去倒還是一團和氣,日子過得挺和睦。骨子裡呢,幾個人之間都有些意見和看法。比如說,華雯雯和唐惠娟兩人,一個愛打扮愛花俏,一個端莊樸實,互相看不慣。華雯雯嫌唐惠娟"土",經常招呼那些山寨姑娘來屋頭玩,有時候坐在她床沿上,害得她又氣又惱又不好說。唐惠娟怪華雯雯賣弄風情,不愛勞動,好吃懶做,外表上乾乾淨淨,心底裡卻很骯髒。兩人之間話也說得很少。但是,這兩個姑娘和四個男生都保持著"和平共處"狀態,至少在表面上,她倆對四個男知青是一視同仁的。而四個男生呢,卻又互相有看法。蘇道誠仗著自己來頭大,臉容漂亮,零花錢多,既看不起父親當南貨店經理的王連發,也看不起手腳不乾淨的肖永川,更看不起出身不好的柯碧舟了,在他們面前,他常常顯出高人一等的自豪姿態。王連發說做事,都喜歡慢吞吞地來,拿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篤悠悠"的。他煮飯洗衣慢條斯理,走路說話有條不紊,出工幹活,也是細整慢磨,說是穩著點好。他自知各方面不能和蘇道誠比,凡事也就讓他三分。肖永川則不同了,他很不買蘇道誠的賬,要論穿著,他不比蘇道誠差;只要在外面掏摸得手,他花起錢來,比蘇道誠還要大方,還要有"派頭"!蘇道誠在用工夫追求華雯雯的時候,正是肖永川和華雯雯打得火熱的那一段時期,因此,他處處與蘇道誠"別苗頭"。蘇道誠叫外隊一些知青來湖邊寨玩,殺雞宰鴨、喝酒打牌出風頭;肖永川也不甘示弱,馬上喊來更多的朋友,不但把集體戶鬧得一宿不能安睡,還帶著一把氣槍,鑽到靠近鏡子山大隊的樹林子裡去打鳥雀和野兔,壓倒了蘇道誠的威風。自從柯碧舟在雙流鎮阻止了肖永川的偷盜活動,肖永川的死對頭變成了柯碧舟,他時時處處都在說柯碧舟的壞話,在集體戶裡,稍有些不悅,不是朝著柯碧舟破口大罵,就是指桑罵槐,威脅恫嚇柯碧舟。要不,就用他那雙乜斜著瞅人的眼睛,冷冷地盯著柯碧舟,老在想著伺機進行報復。在湖邊寨集體戶,只有在對待柯碧舟的態度上,好像是一致的。大家都較少和他說話,在他的面前,大家也最少顧忌,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誰都知道,他家庭出身極差,在集體戶最沒有發言權,連大隊主任和生產隊長,對他說話也是粗聲大氣的。不過,插隊落戶快兩年了,喜歡看書和寫寫弄弄的柯碧舟,從來沒和五個知青發生過口舌,那倒是真實的。大家都把他當成一塊麵團,願和他說話,就說上兩句;不願和他說話時,當面走過也如同沒看見。好在這人脾氣善,從來不會生氣。
今天,像杜見春這樣健壯漂亮的姑娘主動上門看柯碧舟,不由得叫其他人都暗暗驚愕。難道像柯碧舟這樣的人,還能找到杜見春那麼美的對象?大伙的心頭都是將信將疑的。
王連發進屋和杜見春打過招呼,稍坐片刻,便知趣地轉身走出了寢室。肖永川死皮賴臉地坐在床沿上,主動搭訕著和杜見春說話,杜見春瞅都不瞅他一眼。抽了兩支煙,肖永川也悻悻地離開了集體戶。
屋裡只剩下杜見春、柯碧舟和蘇道誠三個人。柯碧舟滿以為蘇道誠稍坐片刻,也會像"卷毛"和"黑皮"一樣離去的,但蘇道誠一點也沒走開去的意思,他架起二郎腿,直著腰桿坐在床沿上,兩眼望定了杜見春,用甜潤討好的口氣問道:"你們鏡子山大隊的知青,今天就你一個人來湖邊寨玩?"
"是啊!"杜見春本來和柯碧舟相對坐著,聽見蘇道誠問,轉過臉來答了一句。
"你回去以後,給鏡子山大隊的知青捎個話,請他們有空來湖邊寨玩。"蘇道誠見杜見春轉過臉來,連忙又搜腸刮肚找出一句話來,笑嘻嘻地對杜見春道。
杜見春仍把臉轉回來,並不看蘇道誠,以不耐煩的口氣道:"我可以把話捎到,但我們隊的知青,都不認識湖邊寨這一帶的知青啊!"
"那有啥關係。"蘇道誠不以為然地說,"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了嘛!你和柯碧舟,不也相識相交了嘛,哈哈!"
杜見春覺得這人的話真多,乾脆不答理他了,沉著臉,垂著眼瞼坐在那兒。
和見春相對而坐的柯碧舟看到她不理睬蘇道誠,急得雙手暗暗地直朝她做手勢,請她耐住性子,敷衍蘇道誠幾句。柯碧舟有他自己的想法,杜見春今天是頭一回上門,如果她對"卷毛"、"黑皮"、"快腳"都不理不睬,惹惱了這三個人,他們仨到外面去傳播起"戀愛新聞"來,不知將要編造出多少離奇古怪、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呢。所以,他力爭以手勢勸杜見春和蘇道誠說上幾句。
看到柯碧舟直打手勢,杜見春略有點明白,但她並不轉過身去,只是仰起臉來,尋視著啥。一眼看到靠近柯碧舟床頭的黃泥巴牆上貼著的兩行字,她雙眼一亮,指著字跡道:""不要自餒,總是干;但也不可自滿,仍舊總是用功。"說得真好。這是你的座右銘嗎?"杜見春問柯碧舟。
柯碧舟點了點頭:"也可以這麼說"
"這兩行字也是你寫的?"杜見春又問。
"嗯。"
"哎呀,你的字寫得真好!雄健有力,很有功架。我爸爸曾說過,字體是很有些像寫字人的性格的。可看你寫的字,和你的人,卻絕然不同。"杜見春似乎早已忘記了蘇道誠的存在,只顧對柯碧舟道,"這些天來,我老捉摸不透你這個人的性格,我接觸的小學同學,初中、高中的同學,還有紅衛兵、知青,不算少了,可沒一個像你這樣的。說你悲觀失望、頹廢畏葸吧,你挺有點兒思想;說你有崇高志向、遠大目標嘛,你又實在是憂鬱寡歡,露出叫人無法理解的愁容。你說我講得對嗎?"
柯碧舟瞥了坐在側邊床沿上的蘇道誠一眼,苦笑著說:"你的眼光真夠尖銳的……"
"我說對了嘛!"杜見春驚喜地叫了起來。
"這就是他,一個內心矛盾的當代青年。"蘇道誠又不甘被人冷落地插進話來,他見柯碧舟和杜見春聞聲雙雙轉過臉來,乾脆站起身來,雙手扠在褲袋裡,走到柯碧舟和杜見春跟前,挺有風度地半仰著臉,瞅著牆上的兩行字,發表高見道,"內心常常極端矛盾的柯碧舟,抄著魯迅先生的這句話作為座右銘,實在也是牽強附會,自謂清高風雅罷了!"
柯碧舟疑懼地抬起頭來,望著蘇道誠。
杜見春反問道:"怎麼是牽強附會呢?"
蘇道誠胸有成竹地伸出一雙手,指著牆上的字,不慌不忙地道:
"看,這前半句,對柯碧舟還適用,不要自餒,總是干,像柯碧舟這樣的人,當然應該老老實實地干囉!可這後半句,就不貼切了。但也不可自滿,仍舊總是用功。這話明明是對做出一些成績的人說的,柯碧舟做出了什麼成績啊?有過什麼貢獻啊?像我爸爸這樣的人,說說這種話還差不多……"
"你爸爸?"杜見春插嘴問,"他有驕傲自滿情緒嗎?"
"說到哪兒去了,我只不過隨便舉個例子罷了!"蘇道誠挺胸吸肚,自鳴得意地道,"像我爸爸這樣有修養的高級幹部,才不會犯這種過失呢。要不,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樣的風暴面前,我爸爸還能逃脫批判、揪斗?不說他怎樣為人處世了,就講他怎麼教育人好了。記得,還是在"文化革命"之前,我姐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她哭著鼻子,要爸爸給她想辦法,弄一個大學生的名額。爸爸聽說了,既沒答應姐姐,也沒批評姐姐。你們猜猜,他如何處理這件事?"
"怎麼處理的?"杜見春急迫地問。
"真叫人想不到,"蘇道誠臉上極富表情地揚起兩道長眉,擺弄著雙手說,"爸爸抽了個星期天,把全家人叫在一塊,開了個討論會,討論的題目是:青春獻給祖國。討論會一開完,姐姐的思想通了,主動作了檢查,不久就到崇明農場去了。"
杜見春開始對蘇道誠說的話感興趣了。她雖然沒見過蘇道誠的父親,但一個熠熠閃光的老幹部形象,浮現在她的眼前。她接著問。
"那你爸爸,怎麼教育你的呢?"
柯碧舟瞅了杜見春一眼,隨後把目光移到蘇道誠臉上。蘇道誠紅光滿面,興致勃勃,兩眼望定杜見春,喋喋不休地說:"我爸爸對我要求得可嚴啦!上初中的時候,我考取了重點中學,學校裡很嚴格,要求很高,不准遲到早退。我呢,嘿嘿,因為離學校遠,又喜歡睡個懶覺什麼的,常常吃過早飯,再走到學校就來不及了。我曾幾次懇求爸爸,讓他的轎車送我一送,可你們猜怎麼樣?"蘇道誠在杜見春正面一屁股坐下,興奮地擺弄著手勢,眉飛色舞地講著關於他的故事。
他有聲有色的講述把杜見春吸引住了,杜見春急不可待地問:"你爸爸怎麼說?""我爸爸既沒訓斥我,也沒責備我。只是掏出一毛錢,叫我去擠公共汽車,趕到學校去。"蘇道誠一字一句地說。
杜見春忍不住嘖嘖稱道:"你爸爸真好!"
"是啊,到了晚上,他還從百忙中抽出時間,特地找我談話。"蘇道誠口若懸河地接著道,"他給我講抗日戰爭的艱苦鬥爭生活,講解放戰爭中戰士們用雙腿,一天行軍一百四十
裡的親身經歷。講得我深受感動,承認了錯誤為止。"
"你爸爸真有教育方法。"杜見春羨慕地說。
"就在爸爸的耐心教育之下,我長大成人。上山下鄉運動興起的時候,我主動要求到艱苦的山寨來插隊落戶。"蘇道誠慷慨激昂地揮舞著雙臂,表演似的說,"按我的條件,我完全可以留城的。可爸爸語重心長地對我說:錘煉,錘煉,千錘百煉,百煉才能成鋼。我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毅然決然打起背包,踏上了征途。"
"啊,和我一樣!"杜見春臉上泛光,興奮地叫了起來。
蘇道誠親切地湊過身子去:"這麼說,你也是幹部子女?"
杜見春兩眼晶亮,點了點頭。
"你爸爸是哪一級幹部?"蘇道誠忙問。
杜見春一怔,這個蘇道誠,像搞社會調查似的,啥話都問得出口。她略微一偏頭,遲疑地訥訥道:
"我爸爸嗎……"
"沒關係,"蘇道誠一眼看出了杜見春的猶豫,他鼓動般說:"說嘛!這又不是啥不光彩的事兒。你爸爸是部局級幹部?"
杜見春見他纏得緊,看來不說是不成的了,才小聲道:
"他是正師級的。"
"啊,好,和我爸爸只差一級。"蘇道誠歡欣地頻頻點頭,
"我爸爸是正軍級。不過,哪一級幹部都是為人民服務,你說對嗎?"
"對!"杜見春嗓音清亮悅耳地回答。
"認識你真叫人高興!"蘇道誠熱情洋溢地伸出右手說,
"可以講,我們倆是道道地地的同一條戰壕裡的戰友。"
杜見春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握著蘇道誠的手說:"是戰友,還望今後多幫助指點。"
"我們互相學習嘛!"蘇道誠真誠懇切地道。
柯碧舟驚懼疑惑地望著這一幕,他瞪大了雙眼,幾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僅僅半個小時的交談,蘇道誠和杜見春竟像認識了多年的老同學一樣拉起手來。他像背脊上給
針刺了一下似的,冷眼瞅著蘇道誠。這個傢伙,平時他和"卷毛"、"小偷"吹噓自己"花"各種各樣姑娘都有一整套手段,"卷毛"和"小偷"還不相信他老王賣瓜似的自吹自擂,沒
想到,他現在公開表演起來了。
柯碧舟坐在邊上,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他疑訝而擔憂地察覺,杜見春目不轉睛地望著蘇道誠,仔細傾聽蘇道誠兩片薄薄的嘴唇不斷掀動著說出的每一個字。在這段時間裡,她似乎忘記了柯碧舟的存在,連一眼也沒望過他。柯碧舟神色黯然了。他坐不住了,屁股底下如同燒起了一盆炭火。蘇道誠帶著炫耀的口氣說出的每一句話,柯碧舟聽來都是刺耳的。他不相信蘇道誠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而且,蘇道誠竟然如此不知廉恥地說得出口,實在令人噁心。這都值得吹噓、誇耀嗎?呸!可悲的是,杜見春不但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而且聽得那麼津津有味。你看她那雙眼睛,入神地凝望著蘇道誠,灼灼地閃出水靈靈的光彩,她完全相信了這
個傢伙誇大了的每句話。
柯碧舟心頭氣惱,但也只得干陪著坐在那兒。他好不容易瞅住了一個間隙,插進話頭道:
"你們倆在這兒談,我去準備飯菜。"
蘇道誠和顏悅色地點了點頭,顯得彬彬有禮,接著繼續不間斷地說著流水樣沒完的話。杜見春回瞥了柯碧舟一眼,繼續靜聽著蘇道誠的敘述。
走到外面灶間。柯碧舟開始淘米、洗菜、煮豆腐。為了好好招待杜見春,他是做了一些準備的,從自留地裡扯了幾棵裹心白菜,用秋後分配的幾斤黃豆請老鄉家推了一臉盆豆腐。菜雖然不豐盛,可他已盡了心。在他捅火煮飯時,男生寢室裡不斷傳出蘇道誠忽高忽低的說話聲,或是他那放肆而無拘束的大笑聲。柯碧舟心裡像被貓爪子抓破了似的,當他正瞅著被煤火燻黑的飯鍋出神時,感到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他回頭一看,唐惠娟正向他努著嘴,示意他到屋外去。
柯碧舟隨唐惠娟走到集體戶外的山牆後面,正想問有什麼事,唐惠娟伸手一指屋內,兩眼一瞪說:
"杜見春是來找你的吧?"
"嗯。"
"你為啥不預先跟她說,蘇道誠是個品質很壞的傢伙!"
"呃……"柯碧舟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了。其實,他心頭也已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事實告訴他,現在再要這麼說,已經遲了,可悲地遲了。
沉靜端莊的唐惠娟關切地提醒柯碧舟:"蘇道誠又在動杜見春的腦筋了!"
柯碧舟沉著臉,嘴角抽搐般動了一動,什麼也沒有說。他想起來了,剛剛到湖邊寨插隊落戶時,因為華雯雯和肖永川時常出外玩,蘇道誠曾經向唐惠娟獻過慇勤,厚著臉皮請唐惠娟給他洗衣服,有一次甚至還主動走進女生寢室,妄圖動手動腳,做出不軌舉動,但唐惠娟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早就知道蘇道誠在中學裡就和女同學逛馬路,兜公園,看電影,出過一些醜事,不但不為他的"高幹子弟"牌頭所動,反而厲聲斥罵了他幾句。事情剛好被"卷毛"出工回來聽到,蘇道誠在唐惠娟身上撞一鼻子灰的內幕便不脛而走,整個集體戶都知道了。此刻唐惠娟主動站出來提醒他,他心裡很感動,但又無可奈何,只是點了點頭,唉唉地歎了一口氣,
默默地走回灶屋。
奇怪,男生寢室裡怎麼變得鴉雀無聲了?
柯碧舟正想去看個究竟,忽聽蘇道誠甜蜜蜜的一聲笑:"嘿嘿,你猜嘛!"緊跟著,杜見春沒頭沒腦追著問:"他到底是什麼家庭出身?"
"噓……輕點,小心被外面聽到。"這是蘇道誠的喉嚨壓低了說出的話。
柯碧舟的毛髮全豎了起來,只覺得一股異樣的酸辣味,升騰到他的鼻尖了。他敏感地暗忖:他倆正在說我!這一回,蘇道誠要把我的家庭出身告訴她了。一陣忌意直衝柯碧舟的腦門,他木然佇立在灶屋中央,腿彎子裡在打抖,頭腦裡"嗡嗡嗡"直響。
屋內傳出嘰嘰喳喳的幾聲低語,柯碧舟仄起耳朵想辨別,可怎麼也聽不清。
男生寢室裡,蘇道誠湊近杜見春的耳朵,蚊子叫一樣輕地對她說:
"柯碧舟的父親,是歷史反革命……"
"啊!"杜見春猛地直起腰來,受了極大的刺激般瞪大雙眼。
蘇道誠貶斥地補充道:"他父親還是個頑固不化的反革命,死在勞改農場。聽說,臨死還不認罪。"
杜見春臉色嚇得煞白,眼睛發熱且枯澀了,茫然不知所措地瞅著蘇道誠,嘴動了動,什麼話也說不上來。
"他本人也不是個東西。"蘇道誠咧了咧嘴,耳語般接著道,"全縣四五百個上海知青中,共有九個內控對象,他就是其中之一。聽說在學生時代,他就有反動言論。你可要注意啊!"
杜見春只覺得轟轟然的驟響充滿了耳管,她神經質地抬起頭來,囁嚅著道:
"這……真沒想到……你提醒了我,很好,很感謝你。再說點別的什麼吧!"
男生寢室又響起了蘇道誠那音量飽滿、生氣勃勃的嗓門,灶屋裡的柯碧舟情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寒戰,他惶恐不寧地等待,彷彿很快就要接受什麼法庭的審判,他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墜落墜落、落到無底的深淵中……
直到煮完飯菜,他一句話也沒說。
寢室裡一直響著蘇道誠的聲氣,杜見春插話很少,即使插話,聲音也很低。柯碧舟搬過一條板凳,放好飯菜,硬著頭皮走進寢室,招呼道:
"杜見春,吃午飯吧。"
"哎喲,已到吃午飯時間了。"杜見春淡淡地回答,"我一點也不餓呢,不在你這兒吃了。你吃飯吧,我回隊去了。"
柯碧舟發怔地聽完,什麼也沒追問,什麼也沒說,只機械地點了一下頭,聲音比往常更低沉地說:
"好吧,我送一送你。"
杜見春沒表示反對,兩個人走出寢室,穿過灶間,離開了集體戶。剛走到離茅屋三四十步的地方,杜見春轉過身子,淡漠地對柯碧舟說:
"你不是煮好飯菜了嗎,快回去吃吧,要不就冷了。"
柯碧舟並不反駁,也不望杜見春冷冷的臉,從衣袋裡掏
出一沓紙,遞過去,說:
"這是我寫的小說。上次你講要看……"
"好吧,有空我翻翻。"杜見春接過小說稿,連封面也不看,捲了起來,放進上衣袋,斷然地說,"再見!"
當柯碧舟抬起頭來的時候,杜見春已經跑沒了蹤影。柯碧舟長歎了一口氣,他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損傷,心靈上猶如被狠狠地捅了一尖刀。他陰沉著臉,兩腿打顫,腳步沉重地走回集體戶去。還沒走近門口,只聽蘇道誠在灶屋裡沾沾自喜地道:"不是我吹,我一看見她的臉貌、打扮,就曉得她歡喜聽什麼樣的話。怎麼樣,事實證明,我不費吹灰之力,杜見春就鉤啦!"
"你不覺得可恥嗎?"王連發的嗓音不真不假地說,"她是柯碧舟的女朋友,你橫插一手,不大光彩吧!"
"有什麼光彩不光彩,"蘇道誠趾高氣揚地說,"他柯碧舟有本事,就來與我拼一盤嘛!哈哈哈!"
柯碧舟頓然收住了腳,氣惱地思忖道:哼,你別神氣活現的,我就不信,杜見春這樣的人,會那麼輕易地看中你。他的眼前閃現出杜見春與自己幾次相遇的情景,她的臉和身影。他接著想道:只要她回到鏡子山大隊,靜下心來想想,她會對比得出的,誰是真金,誰是黃銅。對了,我得趁早,把一些話告訴她,讓她心靈上明白……明白我……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