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宇虹穿過零亂的大廳,走進電梯,開電梯的冷大姐一邊按三樓的指示鍵,一邊輕輕地說了一句。
電梯門關上了,舒宇虹環顧四周,沒旁人,她知道冷大姐是在對自己報告這一令人震驚的消息。
舒宇虹總是這樣,意識上的反應要比一般人慢半拍。其實她的心裡都知道,可就是一瞬間反應不過來。
晶晶是誰,起先舒宇虹一點都不曉得。是這幾天華都大樓裡的人都在說,她才聽明白了。晶晶是個中學生,一所重點中學的學生,人們都說舒宇虹一定見過她,但舒宇虹怎麼也想不起來晶晶是什麼模樣。她憑什麼要記住華都大樓裡每個孩子的模樣啊,再把晶晶描繪得純潔可愛,也不會有舒宇虹美吧。人們總說她美得有上海味,美得洋氣,美得性感,是那種折服男人的美。真的,舒宇虹的美是有口皆碑的。還在舒宇虹年輕的時候,那是一個不講美只講革命的年代,舒宇虹走到哪,不但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還吸引女人的目光哩。女人羨慕的目光,女人妒嫉的目光。
都說晶晶的死是個故事,這故事不比前一陣炒作得紛紛揚揚的林月之死複雜,卻也吸引了媒體的注意。
前不久學校裡期終考試,晶晶在考場上作弊,被老師當場抓獲,取消考試資格,轟出考場。小姑娘覺得從此在這所學校沒臉見人,活不下去了。她媽媽馮小末可憐孩子,答應她的要求,通過自己的關係,幫她聯繫轉學。卻不料馮小末在求爹爹告奶奶地四處打電話時,被她的父親曹宏炎聽見了。曹宏炎原來對女兒就十分嚴格,上學期晶晶有幾門成績考得不理想,他把晶晶罵得幾次哭出聲來。這回聽見馮小末打電話求人,他鐵青著一張臉,聽著聽著,不由得勃然大怒,指著晶晶的鼻子一頓臭罵。
華都大樓雖有近一個世紀的歷史,造得很久遠了,可它的建築質量卻是全市聞名的,隔音特別好。
曹宏炎在家中的這一頓臭罵,連周圍鄰居都聽見了。他罵得那個不堪入耳、那個難聽啊,五樓的鄰居都聽不下去了。他說,你這沒出息的小娘X,你就不想想,當年為了你能進這所重點中學,我花了多少心血,動用了那麼多的關係,還貼了錢,才硬把你給連推帶塞地送了進去。容易嗎,你倒好,平時不好好用功,只曉得玩遊戲機,打俄羅斯方塊,采蘑菇,美少女夢工廠,迷得不分白天黑夜。臨到考試,考不出就作弊,讓人給轟出來,鬧得全校都知道,還傳到了我工作的單位。犯了錯,你不思悔改,不想努力,就想逃避,轉學,你倒想得輕巧,你怎麼就不為我想一想?你轉學自以為有了面子,我的面子呢?我的心血呢?
曹宏炎暴跳如雷的這一頓臭罵,罵得馮小末只得無奈地掛斷了正在打的電話,他卻還不罷休,罵得興起,火冒八丈高,站起身來打開抽屜抓起幾隻遊戲卡,丟在地板上狠狠地踏碎了,遂而又朝著低頭啜泣的女兒一個巴掌打過去:「你這不爭氣的小娘X!講講你,你就裝野胡彈,真正要把我氣死。」
晶晶坐在床沿上,被他一巴掌打倒在地上,驚恐萬狀地爬起身來,捂著臉跑進了自己的屋子,「砰」地一聲撞上了門。
曹宏炎堵著女兒的門,還拍桌子敲門板地連罵了好幾聲,那神情似乎要把女兒給吃了。
等他罵停了,馮小末拿著鑰匙開門跟進女兒屋裡,勸慰了半天,晶晶才勉強止住了哭聲。那一晚,晶晶房間裡的燈一直亮到下半夜,馮小末隔著門縫偷偷地望過她幾回,看到她埋著頭在做作業,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上班前,馮小末拿著早點走進晶晶房間,晶晶還在桌上寫東西,看她是在作文簿上寫,馮小末以為她在做作文,就勸慰道:「就是補課,也得循序漸進,慢慢來,不能急的。吃過早飯以後再做吧。」
晶晶抬頭瞅了一眼媽媽,說了一聲:「謝謝媽媽。」
聽她說話的語氣已經恢復到了正常,臉上的神情也很安詳,馮小末以為昨晚的家庭風暴過去了,也就放心了,在女兒的肩上安撫地輕拍了兩下,上班去了。
上班時分,不知什麼緣故,馮小末就是定不下神來,心煩意亂,做什麼都丟三落四的。
熬到十一點十分,馮小末再沒耐心在單位呆下去了,就提前回到家中。晶晶還在,情緒似乎也平靜,馮小末就給女兒下麵條吃午飯。飯後,晶晶馬上又要做作業,馮小末心疼女兒,就勸女兒先睡一個午覺,睡醒了再做。晶晶聽話地上了床,閉上了眼睛。
下午上班,馮小末還是放心不下女兒。坐在辦公室裡,她一件事情也做不成,於是就推說有點不舒服,趕早回了家。
一進家,晶晶不見了!
考完試已經放了假的晶晶,應該在家裡的呀。她的桌上沒有條子說明她去了哪兒,她的抽屜裡的零用錢也沒拿,平時她和小朋友們一起去玩,總是要帶上零用錢的呀。
馮小末先是在華都大樓裡挨家挨戶地找,她以為晶晶會不會在樓裡的哪戶人家串門。幾乎每一家的門都被她敲過了,也沒發現晶晶的影子。馮小末預感到不測了,只有她當母親的心裡明白,別看晶晶柔柔弱弱的,晶晶的性格中有她馮小末剛強暴烈的一面。
她慌了,趕緊給曹宏炎打電話。初接電話,曹宏炎還餘怒未消地抱怨,嘴裡嘀嘀咕咕的,及至馮小末在電話裡發了火,說找不到女兒,就要他用命來抵,曹宏炎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趕回家來和馮小末一起找晶晶。
華都大樓裡所有的鄰居,晶晶的同學、小學裡的朋友、上海的親戚家,全找遍了,誰也沒見過晶晶的蹤影。
關於晶晶失蹤之謎,關於晶晶的話題,在華都大樓裡一下子蓋過了前陣的林月之死。人們之所以揪心地議論著晶晶,一來因為晶晶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一個情竇未開的孩子,二來因為孩子的考試、孩子的升學,是所有家庭都關注的熱點話題。這年頭,誰家都是獨生子女,誰家的孩子都是頭等大事,萬事只要一提孩子,都得讓道。沒什麼事兒的時候,鄰居們湊在一塊兒,都要談半天呢,從入托幼兒園到報考重點大學,全是熱門話題。更主要的,是馮小末的臉色,這些天裡,華都大樓裡的人都怕在大門口、電梯裡和樓道上與馮小末相遇,她那欲哭無淚的臉上,嘴角不時抽搐,眼神直直的好嚇人,那眉梢不住聳動的模樣,讓人總覺得,她的心被繃緊了在使勁兒絞著,痛得不行,使得誰都不敢和她搭話。哎呀,人們私底下在說,哪怕你嚎啕大哭一番,人家倒可以上來勸你了。你又強忍著不哭,眼角卻又敏感地斜乜著人,拒人於千里之外般,有話說的人也閉住了嘴,不敢和你搭腔了。
不少人擔心地說,晶晶再找不到啊,馮小末自己倒要出事了。
現在好了,開電梯的冷大姐說晶晶死了,那麼肯定的,晶晶是死了。連續幾天的猜測和尋找,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了。晶晶這小姑娘,也太經受不起了,到底是中學生了呀,怎麼一點點事情想不通,就去尋死呢。要這樣,當年一起在杉木凼插隊落戶的上海姑娘們,最早嫁給農民的安小瓊,跟著落水的姜雲娣,喜歡唱歌的林璐,出去看看病、看看病就看得嫁了人的陳嵐嵐,還有那個潑辣得敢作敢為的韓靈,不都有理由去死了嘛。太脆弱了!
不過,讓華都大樓的人猜了好幾天,晶晶死在哪兒?
舒宇虹想到問這話,電梯已經到了三樓。平時十分健談的冷大姐詫異地瞅了她一眼,好像是在奇怪,她怎麼老半天才問出這話,於是一邊開電梯的門,一邊說:
「聽說是在郊區的小河裡。唉,都在傳,風水輪流轉,這兩年,華都的風水不靈光了。」
電梯門開了,舒宇虹遲疑了一下,走出電梯,朝自己住的306房間走去。
電梯門沒關,她感覺得到,冷大姐一定仰著她那寬大的臉龐,還在背後望著她。是白天,大樓裡要電梯的人不多,樓道裡靜悄悄的。
林月剛死不久,晶晶又死了。華都大樓裡是怎麼回事啊?受羅卉的影響,舒宇虹是不相信什麼風水不風水的。自小出生在南市一帶的羅卉不是說過嘛,要說風水,今天的外灘是風水最不好的地方,一百六七十年前,這裡是上海老城廂北面的荒灘,蘆葦叢生,連滬劇裡都唱:風吹蘆葦沙沙響,一片荒涼。放眼望去,都是淤泥臭水,大小濱河縱橫,人煙稀少,屬於江、浦交匯之地,風水先生認為這裡是陰陽調和之處,宜於安葬。故零零星星的墳場在荒灘上起伏,黃鼠狼、水老鼠常在土堆間出沒,被叫作北郊李家莊邊的李家場。
年年清明節,老城廂的居民,為安撫荒灘上的餓鬼孤魂,都要請出城隍廟裡的城隍老爺,敲鑼打鼓、祭旗搖幡、燃燒香火、捧著鮮花,來出巡一番。羅卉說,十個以今天的外灘自豪的上海人,有十個不曉得這段歷史,至於成千上萬的外來者,有誰會想到,整個二十世紀上海的近代史,就是從當年這麼塊外灘起源的。
就是牢牢地在上海灘矗立了近百年的華都大樓,當年不也就建在這一片荒灘之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