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年的話題是說不盡的。
寫過貴州鄉間的山地牛,寫過西南各個少數民族獨具風采的牛文化,寫過自己插隊歲月中放牛的經歷,寫過中外馳名的關嶺牛,寫過黔西南農民餵牛的自由方式……似乎還沒有把和牛有關的話題說完。
所有這些文章,都是在以往的年頭用散文隨筆的形式寫下的。去年在編《葉辛文集》最後一卷的時候,翻讀舊文,竟也覺得頗有些意味,不忍捨棄,特意選編進了二篇。其實,寫牛寫得最多的文字,不是在我的散文、隨筆中,而是在小說中,長篇小說《蹉跎歲月》裡有整整一章的文字,寫到主人公柯碧舟思想的陡變,是和他在坡上放牛遭遇雹災密切相關的。這並不是我的虛構,也不是我的「飛來神筆」,而是我在當知青的日子裡的真切體驗。
儘管如此,和牛有關的文字其實並沒寫盡。記得我們當初插隊下鄉時,青春的體魄急需營養的補充。但是,一日三餐,除了清水煮白菜蘸鹽水下飯之外,幾乎沒有第二道菜。到了休息的趕場天,知青們有的去買雞蛋,有的去推豆腐,有的割下上海帶去的鹹肉煮土豆改善伙食,可總仍覺得不解渴、更不解饞。那年頭,鄉場上看不到肉,就是有雞出售,要的價也很高。突然,男女知青們中間傳開一個喜訊,說鄉場的街頭上,牛肉只賣一角錢一斤。消息傳來,簡直讓人不敢相信。事實上也沒人相信,知青們互相之間在說,這一定是哪個想吃牛肉想瘋了的上海人編出來的。而和我們同一知青點的男生,硬是買回了六斤新鮮的牛肉。問他多少錢一斤,他說六斤牛肉花了六角錢,今晚請客,所有的知青都來吃這六斤牛肉。於是我們點火的點火,洗牛肉的洗牛肉,削土豆的削土豆;整個知青點一派生氣勃勃的景象。雖然吃上「土豆燒牛肉」的時候已是晚上近九點了,大家還是讚歎赫魯曉夫鼓吹的「土豆燒牛肉」式的「共產主義」有他的「道理」,因為即使在偏遠的山鄉,鐵鍋裡煮出的「土豆燒牛肉」,味道還是十分地鮮美。
人是享到了口福,心裡的疑惑還是存在。為什麼牛肉賣得如此便宜?終於忍不住把這問題去問了老鄉,老鄉回答得非常乾脆:「我們沒有吃牛肉的習慣。」想到昨夜的牛肉湯那麼鮮美無比,於是更不解地問為什麼不吃?老鄉眼一瞪:「吃不下啊!你想想,牛一輩子辛勞,為我們耕田耙土,勞累不盡,一天到黑就是吃點草,它死了,人還要吃它的肉,講得過去嗎?」
我默然。
我承認吃牛肉的時候從沒想過這樣深奧的問題。以後我在貴州這塊遙遠的山地生活了整整21年,果然極少見到農民們吃牛肉。相反,日子長了,我漸漸理解了他們的這份感悟,懂得了牛在農民生活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懂得了這一樸素的風俗形成的心理原因,懂得了這一傳統的俚俗存在並延續的理由。而且,自覺自願地參加了鄉民們為牛舉行的祭祀活動。當健壯的牯牛失腳從懸崖上摔下去死亡的時候,農民們往往還要為這頭牛舉行隆重的葬禮。可以說,在瞭解牛的過程中,我更深地理解了天天和牛打交道的農民。
後來我在那塊土地上成了作家。80年代當我以作家的身份來到盛產山地牛的黔南鄉時,鄉里的領導興致勃勃地領我參觀了一種新型的役、奶、食三用的良種牛。站在青草如茵的山坡上,望著成群的從新西蘭引進的良種牛,聽一位縣長介紹說,這種牛農忙時可耕田,平時產奶,產量大時,可以宰來上市場賣,肉質細嫩鮮美,深受廣大山區農民們的歡迎!
哦,我心頭由衷地思忖著,時代變了,古老的傳統風俗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
牛的話題真是說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