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傅潤生又語塞了,嫻雅一個好端端的少婦,要啥保姆啊?難道是她懷孕了?不,出差前從未聽她提及呀,真懷了孕,她也不會出去跳舞。傅潤生心裡有些煩亂,不是個滋味。他心不在焉地朝姑娘點點頭:「噢,噢,那……那麼你貴姓?」
「姓常。」
「常!」傅潤生幾乎嚷叫一般反問著。
「瞧你,又像火上房了。」這會兒,姑娘的語氣裡,明顯地透出了安徽農村的鄉音,夾雜著一絲揶揄。
「你叫常什麼?」
「常喜玨。」
「你從安徽鄉下來?」
「不能來嗎?」
「那……那你認識常喜梅嗎?」
「咋不認識,她是俺姐!」喜玨的腦袋一偏,既帶點兒調皮,又似有幾分固執地說。
「親姐?」
「親姐。傅潤生,小黃莊的上海知青,你不認識我了,我可是一眼就把你認出來啦!」
是的,是的,在傅潤生的記憶深處,喜梅是有個妹妹,比喜梅小五六歲,也許比喜梅小七八歲,反正那時傅潤生從未打聽過這個妹妹的確切年齡,她只是個倒大不小的孩子,熱戀中的傅潤生怎會留神她呢。傅潤生只記得,當他和喜梅心照不宣地一先一後走出後門,沿著門外那條曲曲彎彎的、穿過稀疏的竹林子的小路上坡時,喜梅這位討厭的妹妹總要不識時務地追出來,嘴裡喊著:
「姐、姐姐,你上哪兒去啊?我也要去,我也要跟你們去耍。」
後來,喜玨長大了些,好像也懂了點事,喜梅同傅潤生邀約著出門時,她不再鬧著要去了。但她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跟過來,走到門邊,倚著茅草屋的門框,瞅著傅潤生和喜梅雙雙走出去,走上那條竹林間的小路,走上坡去,走到河邊去……有幾次,傅潤生不經意地一轉身,會驚疑地看到喜玨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閃露出一股專注的、若有所思的光,這光束裡似乎還摻雜著一些什麼,他講不明白。在當初,他也從沒興趣去弄明白。
可此刻,他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穿著淡雅柔和的米黃色連衫裙,燙著蓬蓬鬆鬆的卷髮,一身上海年輕姑娘打扮的女子,竟然會是當年那個穿著補丁衣、烏髮蓬亂,不時還拖著兩串鼻涕,使人覺得邋邋遢遏的鄉下女孩子。瞧,站在門邊上,她顯得裊娜輕盈,坦然而又自若。天哪,她哪裡像個保姆,活脫是503號房間的主人呀!
一旦認準她是喜梅的親妹子時,傅潤生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又不知說啥好了。
「犯傻了嗎?進屋吧。」倒是喜玨仍顯得自自然然的,「看你呀,在門口站多久了。來,我幫你拿包。」
「噢,噢,我自己來,自己來。」傅潤生謙讓著,使勁一提隨身帶的人造革兩用包,著慌地一步踅進屋頭,就往寢室裡鑽。
「哎,鞋子在墊毯上蹭蹭,別把地毯踩髒了。」喜玨衝著他嚷道。
「好、好的,好的。」傅潤生慌不擇詞地連連點頭,喜玨說話時那稍帶關照和艾怨的口吻,同嫻雅多像呀。他的鞋子在墊毯上使勁地蹭了幾下,逃遁般跑進了寢室,兩用包朝床腳一放,既顧不上洗臉,也顧不上脫外衣,連燈也懶得開,疲憊的身子就重重地歪倒在席蒙思床上,兩眼緊緊地閉上了。
鎮定著自己慌亂的心緒,閉目養了一陣子神,傅潤生重又懶懶地抬起了眼皮,使得一雙明炯閃亮的眼睛露出了兩條縫。
沒開燈,屋裡全黑了。但是走廊裡的那盞吸頂燈的光,還是把這寢室裡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床對面那隻大櫥上的鏡子裡,依稀可辨他歪躺在床上的身影,五斗櫥上的氣壓水瓶、刻花茶具,泛著光澤。床側的梳妝台上,琳琅滿目的化妝用品,小瓶瓶、小罐罐、小盒盒、口紅、描眉筆,都映在那塊銀光光的大鏡子裡。
隨意地打量著,驀地,傅潤生有了點新的發現。
是的,這一大一小,煤氣、衛生設備齊全的兩居室套間裡,所有的一切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置放有致,就是在此刻的薄暗中,也能感覺到整潔乾淨、一塵不染。瞧,就連床邊櫃上的檯燈和幾本雜誌,就連梳妝台上那些蛋形的、圓形的、菱形的香粉盒盒,也都排列得井然有序,沒一丁點雜亂的樣子。
以往是這樣的嗎?
以往他出差回家來,一進屋就有股令他無可奈何的零亂感,床上的被窩沒疊,梳妝台上亂成一團糟,口紅歪倒了,香粉盒開著,大櫥門半開半閉,沙發上這裡一隻襪子,那裡一件襯衣,廚房裡更是像被一群老鼠追逐過似的,所有的東西用過都不曾放歸原處。
這一變化,當然要歸功於嫻雅請來的保姆喜玨囉。這可能就是她要請保姆的原因吧。可她怎會想到,這個喜玨竟然是喜梅的親妹子。而喜梅……喜梅是他的插隊落戶生涯中,永遠不可能忘懷的情人,是他的心病,是他強行咽進肚裡去的一顆苦澀的果。幾年來,他逼迫著自己,在舒適的大上海快速節奏的生活裡,把她忘記、忘記,忘不了也把她置於腦後,不去想她、不去想她。就這樣都難以奏效。這下好了,喜梅的妹子走進了他的家庭,當了他家的保姆,讓他天天都必須看見她,天天都要想起她的姐姐喜梅。這……這叫他的心靈怎麼受得了,怎麼受得了啊!
平心而論,這該怪他嗎?他也是無辜的呀,當時的一切,大喜和大悲,都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