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大睜雙眼盯著他的臉,小偉趕緊轉過臉去,只聽到她柔柔地哼了一聲:
「嗯。」
小偉不由得伸手攬住了她的肩膀,兩眼直直地望著落地棚外撲濺的雨點。
丹霞的身子一縮,整個半邊身子貼近了他。小偉只覺得渾身熱起來,心跳得比棚外的雨聲還響。他感覺到陣陣紅暈從耳朵根往臉頰上升起、升起。他不敢轉過臉去瞅她一眼,不敢。
「害你淋雨了。」丹霞輕聲抱歉地說。
「不礙事。」
「悔嗎?」
「咋個會呢,對你們家,我感激都還來不及呢。」
「對我呢?」小偉敏捷地感到,丹霞的一隻手也從他的背後攬過來了,停在他左腋下的心口邊。
「也一樣。」他幾乎是無聲地回答。
兩個年輕的身體相偎相依地緊挨著,兩人都能聽到對方怦怦的心跳,都能感到富有彈性的溫熱的軀體的吸引。小偉的呼吸粗重起來,侷促起來,他內心中衝動地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慾望,他的眼睛裡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的腦子裡啥也感覺不到了。他攬著她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有了力量。
「看,你額顱上還有一滴雨珠。」丹霞說話的聲調又怯又顫,她伸出一隻手,拂去了他額頭上的一滴水。
她的手剛碰著他的光滑油亮的額頭,小偉的雙手就捧住了她秀美的臉龐,他俯下臉去的時候,還從她的眼睛裡看到掠過一絲驚慌,當他的嘴唇不顧一切地吻著她那兩片微微哆嗦的唇時,她歎息似的哼哼了兩聲,熱烈地承受著他的有力的吻。兩個灼熱的身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開初丹霞的雙臂是有力的,情緒也是緊張的,漸漸地在一陣一陣愛撫的熱潮掀起時,她的眼瞼微微合上了,她的軀體癱軟下來,她眩暈了似的任憑青春熱潮的襲擊……
風挾著雨,「嘩啦嘩啦」地洗刷著原始的山野,山水溝溝裡匯聚起來的混濁的水流,捲起秋日裡早落的枯葉敗枝,捲起谷草爛繩,不可阻擋地越下了牛角坡,朝著腳下翻滾而去。
高坪寨集體戶茅屋裡,常常響起丹霞爽朗的脆亮的笑聲了。這很自然,沒任何人有過困惑和疑義。知青們常去老婁那兒玩,老婁的女兒跑來同女知青們聊聊天,學打毛線新花樣,學著裁件新褂子,沒任何人說閒話。也沒任何人注意到她和小偉之間心照不宣的眼神和背著人的小動作。
春天來了,春天是河水氾濫的季節,春天是萬物復甦的季節,春天更是激發人的慾望和充滿希望的季節。
春的夜樺林就更美了,東邊山巔上升起的那一輪圓圓的、橙黃色的月亮,把她那銀灰色的月光傾瀉在稀疏的林子裡。
「小偉,呃……」
「急急地找我來,什麼事兒?」小偉藉著月色,極力想要辨清丹霞臉上的神情。
「得跟你說了。」
「說啥子?」小偉惶惑地朝樺林邊的那一溜平房瞅了瞅,四扇朝著林子的窗戶,都亮著明晃晃的燈光。
丹霞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似含著一點哀傷:「我……我有兩個月沒來了……」
小偉半張著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預感中的時時擔憂的事兒總是恐懼地猜測著的事兒,到底來了。自從落地三角棚裡的事情發生以後,他同丹霞是常常地在一塊兒了。經常地是他去找她,也有她找來的時候。有什麼辦法呢,偏僻山鄉的生活本身就是那麼蒼白,物質生活的清貧是無須說了,即便是青年男女渴求的娛樂也是貧瘠到了極點。而為沉重的農活糾纏的燃燒著青春熱情的身軀,又是那麼需要刺激和安撫。尤其是在連日陰雨的強迫久睡醒來以後,小偉迫切地巴望著同丹霞悄悄地呆在一塊兒。是的,他住在集體戶茅屋裡,她同父母常在一塊兒,似乎沒有多少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但一對戀人還會找不到幽會的時間和地點嗎。在這些情慾伴隨著愛情一同滋長髮展的日子裡,小偉的心也並不輕鬆,他的理智並沒給桃色的浪濤淹沒。相反,每次同丹霞分手時,他都有一種莫名的煩惱和憂慮。他完全知道,如此發展下去將會有什麼結果,他也不是沒有思忖過。不,他幾乎可以說是幾十幾百次地權衡過他同丹霞之間的一切。說實在的,他愛丹霞,愛她白楊樹一樣挺拔抽條的個頭,愛她的熱情和溫情脈脈的眼神,愛她健朗漂亮的臉蛋兒,她是老婁的女兒,她從小又隨母親在平塘縣山寨裡長大,她能幹、懂得體貼人。要是同她結婚過日子,小偉不會吃虧的。可是,要同她成了家,就必須一輩子生活在這兒,伴著高坪寨團轉的山野田壩和峰峰嶺嶺?伴著老婁護衛的備戰電台。這是小偉不情願也不甘心的呀。哦,青春對小偉來說,還只剛剛開始,他這一輩,還可以有很多作為,在他的心靈深處,還有著一些並沒完全泯滅的希冀和憧憬。雖說招工暫時凍結三年,雖說回上海看來是沒望了,但他還可能調干、參軍、讀書,還可能進工廠、去省城或其他崗位上大幹一番哪。他咋能輕易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深山裡呢。只是,所有這一切都很遙遠、都很渺茫,眼前的日子卻是極難熬受的,眼前的丹霞的誘惑,也是極難抗拒的。
就在這種猶豫彷徨、茫然不知所措的日子裡,小偉同丹霞始終保持著熱烈的情愛關係。
「咋不說句話?」久久地一陣沉默過後,丹霞急促地顫聲問,「你倒是有個態度啊!」
小偉粗壯高大的身軀遭了雷擊一般抖了抖,臉繃得鐵緊,一雙男子漢的眼睛裡迸射出豹子似的光。他腦子裡在這短短一瞬間,閃現過很多念頭,掠過許多荒唐而卑微的補救辦法:墮胎,回上海去探親,住個一年半載,長期不回來,躲避……但所有這些稍縱即逝的想法都為青年男子的自尊和血性拋開了。他把一雙因艱苦的農活磨礪得粗大有力的手,擱上了丹霞微顫微顛的肩頭,聲息瘖啞低沉地道:
「那就……把一切向所有的人攤牌吧……」
丹霞啜泣著,兩隻晶瑩的淚眼裡閃爍著期待的光:
「咋個說呢?」
「結婚吧。」
丹霞呻吟似的哼了一聲,整個挺拔的身子癱軟般倒在小偉的懷裡,兩條長而有力的臂膀,動情地摟住了小偉的身軀:
「你真好,小偉。」
「呃……」小偉嘴裡含糊不清地哼了一聲,「得跟你爹講……」
「是的。還得快同你上海家裡說。」
「就是不知,」小偉有自己擔憂的心思,「你爹聽說之後,會咋個待我?」
「他還能咋個呢?」丹霞喃喃自語般道,「往常他倒是常說你不錯,前些天,他還問起我,我們倆關係咋個樣。他說了,如真能定下來,他能替你到大隊去說,讓你到灑溪小學去教書。」
小偉張開雙臂,把丹霞緊緊地摟在懷裡。這消息,是令人欣慰的。能擺脫繁重累人的農活,他是做夢都在巴望著的。彷彿是對他下決心結婚的一種補償,一帖藥。小偉和丹霞雙雙依偎在一株赤樺的樹幹上,朝著樺林邊那眼睛似窺視著他們的四扇亮著的窗戶望去。
夕陽擦著西邊的山巔,把晚霞絢麗的色彩揮灑到無邊的層巒和樹林上空。
田野沉寂下來。
薅包谷的婦女們收工了,她們嘰嘰喳喳、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成一字單行順著山脊上的小路走下坡來。晚霞輝映著她們的身姿,使得她們那扛著鋤頭的剪影分外悅目。
隔著坡、隔著嶺,看不到她們的臉龐和眼神,聽不清她們高高低低的嗓門說些啥,可挾著書本和放學回寨的學生們一道走來的許小偉,還是一眼就能認出荷鋤而行的丹霞,她那高高的個頭兒,生了鬆鬆以後還是那麼抽條挺拔的身影,離得再遠,他都認得出來。
他曉得她轉過彎就要走那條鋪砌著石階的山道,山道上走過幾十步她就要穿過那片竹林,出了竹林她就會一氣跑到溝渠邊。樺林旁的院壩裡有自來水,可她還是喜歡坐在溝渠邊的田埂上,就著被太陽曬得溫熱溫熱的溝渠水洗腳丫子。
他也不忙回家去,屋頭的家務事兒自有兩位老人操持,當知青時候的忙碌緊張早已成為過去。他顯得悠閒、逍遙、自在。
他朝溝渠邊慢慢走去,婦女們的說笑響進了竹林,繁茂的竹丫枝梢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響。
他笑微微地站在溝渠旁邊。
「瞧啊,丹霞,」頭一個跑出竹林的大嫂放開嗓門張揚一般嚷嚷道,「你那個教書匠已在小橋頭等你哪!」
大嫂的話音剛落,尖聲的脆脆的、爽朗的、放肆的、羨慕的笑聲一齊響了起來。羞怯的姑娘們掩著嘴垂首快步走過小偉身旁,眼角卻又不甘心地斜他一眼,潑辣的婆娘揶揄地捶著丹霞的背脊。
丹霞的臉羞得緋紅緋紅,可眼裡透出的是滿足的、喜悅的光。她高高地仰起明朗得如同沐滿了陽光似的臉,坦然地瞅著議論他們的婦女們,毫不掩飾她的幸福和歡樂之情。
婦女們漸漸去遠了。
小偉迎著丹霞走來:「累嗎?」
「薅包谷,累啥呀!」丹霞樂得滿臉都是笑,顯然對小偉主動迎她感到十分快活,「鋤頭一支,擺個龍門陣,說個悄悄話,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喊歇氣,更好,繡襪墊的、搓麻絨的、掏豬草挖野蔥的,各找各的地勢去休息,一坐就是兩頓飯工夫。這樣子幹活路,累啥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