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禍事旋風似的降臨到了許小偉頭上,又出奇快地平息了下去。連許小偉自己都不敢相信。
許多事情,都是在事後才陸陸續續聽說的。
原來,在場街上被知青們打一頓的兩個農民,是全公社最大的寨子羅家鋪的兩兄弟,賣雞的弟弟叫羅老六,抽扁擔先動手的是羅老四。羅家這一門,九兄妹中六個是男的,號稱羅家六條硬漢子。六個弟兄不但體魄強壯勞力好,且還在上上下下掌握著權勢,羅老大是大隊裡的支書兼革委會主任,羅老二去部隊轉業回來,安排在縣物資局當副局長,羅老三掌握著槍桿子,在羅家鋪大隊是一呼百應的民兵連長,就是挨打的羅家老ど,在生產隊裡也是個「用錢伸手抓」的現金保管員哩。羅家兩兄弟挨了打,哭唏唏跑回羅家鋪,添油加醋向家人一說,在家的弟兄們都火了。羅家鋪上十家有七家姓羅,不姓羅的也都同羅家沾著親,可以說是寨大、族大、勢力大,歷來都是只賺便宜不吃虧的,今天無緣無故遭到一幫尋釁鬧事的小知青毒打凌辱,這口氣哪能嚥得下。挨打的兩兄弟哇哇叫,當支書的大哥說了聲:得去評評理。民兵連長趕緊吆三喝四地集合起滿寨子的民兵,也就是羅家族中的漢子們,呼隆隆就在當夜衝到高坪寨上來了。
圍住了集體戶沒抓到許小偉,這幫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嚷嚷著挨家挨戶地搜,小何恰巧回去了。他們認定小何知道許小偉的去向,把他裡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唾沫飛濺地朝他又喊又嚷又跺腳,威脅恫嚇的話說了幾大籮。幸好小何早有思想準備,裝作啥事兒都不曉得的樣子,滑稽地搔著頭皮,眼不停地眨巴,連聲問許小偉出了什麼事。他那長相也哄人,秀秀氣氣的,說話溫文低沉,還微微笑著。實實在在,把羅家鋪來的漢子們蒙過去了。他們確信,像這樣文文靜靜的知青,同在場街上鬧事打架的許小偉,不會是一路貨。不過小何的由寨外回來,也提醒了他們。既然小何能去串寨玩,許小偉長著腳,為啥不能跑呢,也許他是聽見風聲以後躲出去的呢。
於是乎,這幫人當下由民兵連長羅老三指揮,一撥留高坪寨上尋查等候,一撥趕出寨子,在高坪寨團轉的山野田壩樹籠籠裡尋找。出寨的這撥漢子,馬上看到了樺林邊老婁家磚瓦房裡的燈光,不約而同地,他們呼吼著,朝老婁家擁來。
被老婁朝天鳴槍哄著趕出山埡口盲目地狂追一番之後,他們精疲力竭地回到高坪寨上。看看時已近半夜,瞌睡也上來了,便對高坪寨農民和知青們揚言,許小偉出去了,總有回來的時候,他們要在高坪寨等。
說出做到,他們當真留下了十幾個羅家的嫡堂兄弟,守著知青點集體戶茅屋,在寨子上又是烤包谷又是烤洋芋,燒起了一大堆火,邊吃邊擺鬧騰了一夜。引得寨子上的狗此起彼伏地咬了整整一夜。吵得高坪寨人都沒好好睡覺。直到大亮了,這撥人仍然守在高坪寨上,輪流抱著干谷草睡在屋簷下,守株待兔,擒獲許小偉。
多虧了老婁,他扛著一把鋤頭,像往常上坡去轉悠一樣,轉悠到公社去了。找到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副書記,找到公社管理知青的民政幹事,叫通了縣知青辦的電話。各級領導都同意老婁的想法,應該盡快設法平息這場風波。聽說涉及到上海知青的生命安全,縣知青辦還讓一位副主任坐上吉普車,當天下午趕到了公社。公社副書記和民政幹事搭上縣裡來的車,直馳羅家鋪大隊。在答應了賠雞的前提下,知青辦副主任、公社副書記和民政幹事、分別利用了權威和面子,對羅家鋪當權的人物既說客氣道歉話又施加壓力,總算使得他們答應,再不激化矛盾、節外生枝了。
當然,處理這件事是縣知青辦、主管副書記和民政幹事理所應當的事。但是,他們如此重視,處理得又這麼乾脆利索,全仗著老婁的面子。
理由也極簡單,公社所在地和幾個主要大隊的電,是沾了備戰電台的光才用上的。老婁在這件事上,起了關鍵性的作用,他對上頭說,在山旮旯裡要守好管好備戰電台,他個人縱有三頭六臂都是莫法的,他要依靠當地的貧下中農和民兵,依靠當地的組織,現在人家提出要點電燈,正是搞好關係的機會。
所有這些事兒,在高坪寨團轉,在整個公社乃至區裡,都是公開的秘密。誰不買老婁的幾分面子呢。
「應該謝謝他!」許小偉安然回到集體戶,夥伴們都這麼說。小何還說了不止一回。
「是的,是要好好謝謝老婁。」許小偉一本正經地回答,腦子裡想起的,卻是老婁的女兒丹霞,自那晚以後,他一直不曾同她照過面。但她卻那麼深地印在他的腦子裡,他耳畔彷彿總響著她說話的聲氣,感受到同她一起躲在山上岩石後面的情景,並一再地想起無意間觸聞到的她髮梢上的溫馨。
他那麼強烈地感覺到了丹霞的存在、儘管他還不曉得她的長相。
事情確乎是這樣。
那晚高坪寨開群眾大會,許小偉照例懶懶散散地歪在摜斗裡打瞌睡。會結束的時候,他迷迷糊糊被人推醒,揉著眼睛爬出摜鬥,走出葉子煙霧繚繞不散的會議室。時已近半夜,點著亮蒿、晃著電筒的寨鄰鄉親們小跑著回進自家朝門、院壩裡去,知青們都走沒了影。許小偉打個哈欠,正準備快步趕回去,屋簷下陰影裡,閃出了一個人影。
許小偉不由驚得後退了一步。
「呵唷,不認識了!」人影說話了,「你不認識我,我可認得你。」
「婁丹霞?」
「記性還不錯。」
「你……你也來開會了?」
「咋不能來?不是通知各家各戶必須來個人嘛。我同媽兩個,當然我來囉。」
「那……」小偉這會兒完全清醒了,讓入夜的涼風一吹,精神頓覺好了起來,「我送你回去。」
「我正愁這截路咋個摸黑回去呢。走唄!」
從她爽朗的話聲裡,小偉聽得出,她是願意他送的。
寨路彎向山腳,又傍著山腳拐向黑黝黝一片的樺樹林。穿過樺林,就是一溜平順的四間磚瓦房了。路程很短,短得眨個眼就能走到,小偉的心頭還是很亢奮。唯一的遺憾是天上沒有月亮,甚至連星星都稀稀拉拉的,眨著打瞌睡似的眼。夜很黑,小偉還是無法看到丹霞的臉貌。但走在一起,他能看到她的身架子,她差不多有他那麼高。就是在黑夜的薄暗中,他都能感覺到她的身段。
「咋個,啞了?在想啥?」
「我在想,你真幸福,家緊挨著寨子,抬腳就到了。」
「想家了?」
「現在很少想了。」
「為啥?」
「想也沒用。」
「咋個的?」
「越想越心煩,越苦悶。唉……」
「愁得慌。」
「是啊!怎麼不愁呢,我們不像你爹,有工資有定糧,我們是末等公民,啥都沒有。勞動那麼苦,工值低得無法養活自己,盼啊盼啊,好不容易盼來一次招工機會,招工的人都已到了縣上,在縣委招待所住下了,聽說開始翻我們知青的檔案了,我心頭尋思,有希望了,能蹦出去了。我父親是造船廠電焊工,父親的父親也是工人,紅五類,從根上紅起。這年頭,家能像我這個樣的知青,沒幾個。「文化革命」中,哪家不出點麻煩事兒。我自己呢,沒偷過東西,沒打過群架,讀書時沒受過一次處分,小蔥拌豆腐樣清白,我這樣的人不招招誰呢?正做好夢呢,『啪』一下,聽說來了急電,招工立即停止,且還要凍結三年。三年,整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哪……」
丹霞的聲調低弱下去了:「三年後,還會有指望的。」
「指望個……鬼!」小偉原來想罵粗話的,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我們這些人,上當不是上一回啦!」
「上……啥子當?」丹霞不解地問。
「嗨,上大當囉!」小偉的牢騷怪話平時就多,在集體戶裡講久了,沒什麼聽眾。今天遇上個熱心的聽眾,他的興致給逗起來了。這會兒,他倆已進了樺林,他乾脆就在林間的空地上站停下來,滔滔不絕說開了:「起先是鼓勵我們停課鬧革命,破四舊,砸招牌,燒封、資、修的書畫,沖廟宇寺院,見著啥砸啥,說是要砸爛舊世界,不破不立!跟著又讓我們殺上社會,去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斗走資派。到頭來呢,讓我們上山下鄉鬧革命,在廣闊天地裡煉紅心。初初下來時,我們真是抱著滿腔熱情,一腔豪情投身三大革命運動的呀!真是想改天換地幹一番轟轟烈烈事業的呀!結果是啥呢,一年干到頭的原始機械的繁重體力活兒,連糊張嘴巴都不夠。還要寫信回去,問家裡要錢,要糧票。上次你問我,為啥在場街上幹那種缺德事兒。我三言兩語咋個講得清啊。我們實在是無聊,對生活感到失望,沒事逗趣鬧著好玩呀。」
「現在呢?你還準備那樣混下去?」丹霞關切地問。
小偉搖搖頭苦笑了:「再不敢胡鬧了。說真的,那晚上羅家鋪的農民包圍了高坪寨,我真怕被他們亂棍打死。幾次做夢,我都夢見那晚上亂搖亂晃的火把和電筒光哩。」
「那你……」丹霞試探般輕聲說,「準備咋個辦呢?」
「咋個辦?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唄。」小偉悻悻道,「只求能把鄉間這漫長的日子混過去,到時候,哪怕招我去公社供銷社當營業員,到郵政所當個送信的,我也干。只要每月有份定糧,有固定工資,我啥都干。知青們哪個不圖早早地有個歸宿,結束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啊!」
「那你就得乖乖地呆在寨上,安分守己過日子。要不,二天哪個推薦你啊。」
「這話倒是真的。」
小偉還想往磚瓦房那邊走,丹霞伸出一隻手,抵住了他的胸口:
「莫送了。幾步就到家了,你也回吧。得空來家耍,爹說過,你幹活勤快,人也厚道。他不會怪你不慎惹禍的事。」
說完,不待小偉講什麼,她便一轉身,小跑著離去了。
小偉站在那裡,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激動和莫名的愉悅。腳步聲漸遠漸輕,一點都聽不見了,他還憨乎乎地站在樺林裡。
父親又給小偉寄錢來了。收到匯款單,還沒去取錢,小偉心頭就謀劃好了,得買點東西,當面去酬謝老婁,也好借此機會,細細地端詳一下婁丹霞。她們母女的戶口早已劃進高坪寨,聽說母女倆已參加過生產隊裡的出工勞動,是跟著婦女勞動力掰包谷。山鄉里,男勞力同女勞力的工分相差二分半,不是特殊情況,男女勞力都是分開幹活的。許小偉還是沒有見著丹霞。只聽收工回來的女知青嘰嘰喳喳地在議論,說丹霞的個頭兒好高,滿可以培養當籃球運動員,說她的身段好美,學跳芭蕾舞更好。說得小偉的心頭直發癢。
趕場天,去公社郵政所取來了錢,當下他就買了兩瓶豬肉罐頭,兩盒餅乾,裝進塑料網兜,提到樺林邊老婁家來了。
趕場天的午後,山野田壩間自有一番獨特的恬靜和安謐。孤家獨戶居住在樺林邊的老婁家,更顯出少有的幽靜安寧。一年四季,在老婁家裡,恐怕都是這樣的吧。小偉走到院門前的時候,聽到自來水在嘩啦啦作響,一腳跨進門,他就聽到一聲喊:
「爹,客人來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