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主意?」
「躲到老婁那裡去。」小何的眉梢一揚說。
「哎呀,這主意真好!」
看來,許小偉也被小何一句話點醒了。二話沒說甩手就走。
有個女生推了小何一把:「怕路上出意外,你陪他去。」
小何跟著小偉不聲不響鑽進了夜幕中。
高坪寨上,各家各戶的狗還在狂吠,一二百個來報復的人,把寨上的地皮踏得陣陣喧響,火把和電筒的光吸引了滿寨的男女老幼,一剎那間,山旮旯裡一個小小的寨子上,人聲鼎沸,喧聲如潮,真有股要把天地翻轉來的氣勢。
許小偉像條夾著尾巴的狗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開了這股惡浪。
此時此刻,他絕沒料到,這是他因禍得福的開端。
追溯起來,高坪寨插隊落戶的知青們在下鄉頭一天,就注意到了那個山洞和用水泥砌起的厚實的洞門。
高坪高坪,顧名思義,地勢較高。站在山寨的隨便哪個位置,只要沒有房屋和樹木遮眼,一眼望出去,那峰巒疊翠,峰峰挺秀的山的海洋,那海上浪濤般推擁的繚繞的霧嵐,那群山環抱之下的美麗肥沃的灑溪壩子,那穿過寬闊的壩子中央的清澈見底的灑溪河,那滿山滿坡的樹林、草地和一塊塊的田土,全都收在眼底。山、水、林子、草坡、田土乃至連接這一切的條條羊腸小路,不論在陽光下,在雨天裡,看去都是那樣和諧,那樣渾然一體。
可只要稍一留神,就會發現這幅畫面已有了缺陷。好似一幅價值連城的名畫,在某一點濺上了石粉石灰之類的污跡,處理又不得當,留下了痕跡一般。
離高坪寨不遠的一座山,像被人用巨斧剪去了半片似的,裸露出一大塊灰白,細一端詳,那大塊的灰白原來是鋼筋水泥封死的洞壁。洞壁右下角留有一扇一人多高的洞門。
這會是個啥所在呢?山中倉庫,保密工廠,還是……
老鄉們告訴初來乍到充滿好奇心的知青,這個洞子是備戰電台。省裡面的廣播電台,一到戰時,極有可能毀於戰火。一到那種緊急關頭,洞子裡的電台就能起作用了,就能擔負起向全省人民廣播的使命了。別看洞壁不算很高,洞門很小,那洞子裡頭可大哩,站得下幾千上萬人。沒在裡頭安裝設備,沒把洞門封起來之前,周圍團轉四鄉八寨的老百姓,都進洞子裡去耍過。那洞裡除了好些奇妙無比的石鍾、石乳、石筍、石幔、石簾和潔白奶雪、石玉之外,還有一股長流不息的陰河水,夏天裡掬起喝一口,涼甜宜人,直透肺腑。據說,決定在這裡安裝備戰電台,洞中有水也是一個主要因素。
這個備戰電台,建於六十年代初,從封門動工到洞中初具規模,設備基本安裝完畢,一直是風平浪靜、無聲無息地順利進行的。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卻惹出了一場風波。驚動了遠近大小寨子的老鄉。
省城裡一幫子造反派和紅衛兵,不知從哪兒聽信了謠言,說幾天裡找不到的省委書記、省長、副省長一幫走資派,通通躲進了備戰電台,於是乎,呼啦啦從省城開來了頭二十輛卡車,把備戰電台的洞門團團圍了起來。卡車上跳下來幾百個頭戴籐帽、手持梭鏢的造反派,和一些身穿軍裝、腰纏銅頭皮帶、手裡拿只電喇叭的紅衛兵,聲嘶力竭地嚷嚷著,要把貓在洞子裡的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揪回省城去。如若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他們不主動走出來,革命小將和大無畏的造反派戰士,就要向著山洞發動全面進攻,用兩卡車炸藥炸開洞門。
日夜守著這個山洞的,只有四十來歲的老工人婁國榮一個人。
幸好省委早有預料,在「文化大革命」的風浪掀起來的初期,就由省軍區調來一個營的守洞部隊,嚴禁任何組織與個人,以任何借口衝擊備戰電台。這一個營的解放軍,把帳篷和簡易工棚紮在稀疏的樺林裡,而隨營部調來的炮連,全部駐紮在高坪寨後的青桐林子裡。稍離得遠些,誰都不會想到這樣寂靜的山套裡,會有幾百人的部隊在駐防。
守洞部隊當然曉得「文化大革命」的發展形勢,他們也接到了要正確對待紅衛兵小將和造反派的指示。但他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衛備戰電台。平時,全營指戰員看老婁提著一串鑰匙,打開那足有一尺多厚的洞門走進去走出來,沒一個人向老婁打聽過洞子裡面的情形,沒一個人知道洞子的秘密。就是營長和教導員,也只隨老婁進過那扇門一次,但是到第二道門跟前,老婁還是婉言將他倆拉住了。爆眼睛的小個子營長發牢騷,滿以為進了門,總能對洞中情形略知一二,哪曉得都沒看到,又被第二道門擋住了。聽見他發牢騷的人這才曉得,洞子裡不止有一道門,而是有兩道門,說不定有三道門、四道門哩,因為營長只是看見第二道門啊!
看到一幫傢伙開來近二十輛卡車,跳下那麼多氣勢洶洶的造反派和紅衛兵,還對著備戰電台指指畫畫,哇哇大叫,公開叫囂要對山洞發起進攻。對備戰電台持有一種神聖感的指戰員們早來火了,尤其是小個子營長,一氣喝下半瓶勁大味醇的董酒,兩隻爆眼睛充了血,把啥子正確對待造反派和小將的指示全都置之腦後,他下達了命令,全營做好戰鬥準備,炮連的炮全給我升起來。
一切安排就緒,臉紅氣粗的小個子營長衝到包圍山洞的造反派和紅衛兵面前宣佈,必須在十二小時之內,通通撤離備戰電台洞前,有哪個敢衝擊電台,破壞備戰設施,立即下令大炮開火。
青桐林裡高高昇起的炮筒,好像在證實暴跳如雷的營長說出的話,周圍山坡上全副武裝巡邏的戰士們,更使狂熱的造反派和紅衛兵們感到自己已陷入重圍。不到十二小時,這幫省城裡流竄下來的造反派和紅衛兵,乖乖地爬上卡車,狼狽地溜回省城去了。
頓時,這一事件轟動了僻靜的山鄉,經過老鄉們繪聲繪色的敘述,小個子營長簡直成了一個傳奇式的英雄。
是老婁主動找上門來的。
他扛著一把鋤頭,找到了高坪寨生產隊長,和生產隊談條件,只要是高坪寨人,不論男女老幼,在他守著的洞子周圍,栽活一棵樹,給五塊錢,不論栽啥樹種都可以,只要樹活。條件是,在高坪寨插隊落戶的男女知青們,一定要參加栽樹活動,讓他們也有點兒收入。
生產隊長理解他同情知識青年的心理,卻又實事求是告訴他,這幫子上海來的娃娃,莫說是栽樹,就是劃給他們種蔬菜的自留地,他們都種不好。連棵菜都種不活還能種好樹嗎。
「可以喊他們學。」老婁並不反駁生產隊長的話,只是淡淡地這麼說。
開春前泡谷種那天開群眾大會,隊長如實地將情況給全體社員匯報了。上海知青們一片歡騰,他們同老婁還不認識,感情上先就有了好感。喊出了「老婁萬歲!」
「莫吵吵嚷嚷,想得票子,沒那麼容易!」隊長訓斥著知青們,嚴厲地對大家進行著再教育,「春上種樹,要到秋後驗證栽活了,票子才能到手。像你們這樣子,連棵老白菜也種不活,哼!」
說是這麼說,真去栽樹時,隊長把易活易長的好樹種,最先分給了知青們。
隨著寨鄰鄉親們到洞子周圍種樹那幾天,老婁仍然扛著把鋤頭,也同知青們一道來種樹了。這人清瘦,個頭高高的,有一雙大而憂鬱的眼睛,話不多。姑娘們喊累時,他邀知青們去屋頭坐,喝茶嗑瓜子兒。
約摸離洞門兩三百步遠的樺林旁邊,蓋起了一溜平行的四間磚瓦房,房前包牆圈起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壩,是水泥地坪。院壩裡有自來水龍頭,還配有水兜、刷衣服的小平台,水管從圍牆外不遠處的一眼泉水裡引來,知青們一面打開龍頭洗手一面歡叫著。沒想到在這遙遠落後的山旮旯裡,竟然會有如此方便的城市文明。
從頭一天開始交往,老婁就主動給眾人打招呼,歡迎大家得空來玩,不習慣在堰塘邊、溝渠裡洗衣裳,歡迎大家到這裡來洗,吃頓便飯、擺個龍門陣都可以,唯有一條,請大家不要向他打聽洞子裡的情況,問了他不說,雙方都難堪。
這就算同他交朋友的條件了。
回到知青點上,知青們議論起來,都覺得老婁這人忠厚、實在、關心人,大家都願意繼續同他來往。
先是女知青相邀去他那裡洗衣裳;跟著是男知青們下雨天去他那兒打牌、抽煙、擺龍門陣。日子久了,相互熟悉起來,不但老婁逐漸瞭解了每個知青的性格,大夥兒也都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
他是個技術工人,孤零零守著備戰電台,不僅僅是起一個門房的作用,每天他都要花點時間,打開密碼保險的洞門,進洞子去測試一下各種設備的性能,保證設備性能的完好和靈敏度。他有兩支槍,一支手槍,一支步槍,還有子彈,那是單位上配備給他守洞子用的。他沒有對知青說自己孤獨、寂寞,但知青們看得出來,他一個人住在這裡,清寂了。他說過,山洞建成須派技術工人來守洞管理時,單位上誰都不願意來,喊到哪個人那個人就裝病、罵街、大吵大鬧。領導上點到他,他來了,他不吵不鬧,心甘情願地來了,他是黨員,不是為了表現自己進步和思想好來的,他有自己的苦衷和自己的盤算。一九五八年大辦農業、大辦糧食,號召城裡人下鄉時,他動員在省城沒工作的婆娘和兒子女兒回平塘縣鄉下去了。他當真相信農村成立了吃飯不要錢的人民公社,鄉間的老百姓生活會比城裡人的更好,他計劃好退休之後,也要回鄉下去,農村空氣好,山野裡清靜,好喂雞鴨。他沒有想到後來的事竟是那樣不盡如人意,更沒想到鄉間放過一陣又一陣高產衛星之後還會餓飯。他的婆娘兒女有他的接濟和那幾文工資,雖然沒遭厄運,但是自那以後,農村裡的情形一直不曾好起來,他省吃儉用,勤扒苦掙存下的—點錢,全部都補貼到了農村裡的婆娘娃兒身上。為此他深感對不起吃盡苦頭的婆娘,對不起本來可以在省城裡過太平生活的一雙兒女。他下來守山洞,條件是必須將他中學畢業的兒子招進省城,哪怕兒子到廣播事業管理局大樓裡倒痰盂、掃地,哪怕兒子去看大門,都行。領導上簽名了。且已把他的兒子招進省城,送到廣播學校去深造。近年來老婁正在實行他的第二步計劃,把婆娘和女兒的戶口遷到備戰電台附近的村寨上來,農村戶口遷往農村,須打通的關節是不多的。高坪生產隊、灑溪大隊和公社同他的關係都不錯,三級革委會都已答應接受他的家屬,聽說手續早在辦理之中了。
儘管老婁對自己的境遇甚為不滿,說起來充滿了抱怨之情,時不時還有些牢騷怪話。但在插隊知青們的眼裡,他那種無拘無束、悠閒自在的生活簡直勝過神仙了。他有固定工資和補貼,他有每月的定糧,他每天無須日曬雨淋地到田土裡去刨泥巴掙工分,他的工作輕閒得令人眼紅,況且他還有幾乎同城市沒啥差別的生活條件,電燈、電話、自來水、收音機。他企求啥呢,真把婆娘女兒調來了,他就是全世界上最逍遙自在的人!
僅僅同他只有半里路之遙的高坪寨上海知青們,過的是啥日子啊,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初初下鄉時的詩情畫意和對高原山水的迷醉,已退盡了它那浪漫的色彩。生活,對知識青年們來說,完全是由機械乏味、繁重累人的勞動組成,挑著糞擔子在羊腸小道上爬坡,光著腳桿踩進水田犁耙,早春時節雙腳浸在刺骨的泡冬田里鏟護田埂,盛夏酷暑頂著烈日鑽在包谷林裡薅土,鑽進潮濕低矮幽長駭人的煤洞裡拖煤,在一次只能燒出一萬磚的土窯子上當小工,背灰、栽秧、撻谷、收草,凡是山鄉里農民們幹的各種活,知青們全都要干。
近乎原始的耕作方式付出的代價,同實際的價值之間,那差距實在令人不敢往深處去細想。
人在這樣的環境裡,理想和信念自然而然地被磨蝕殆盡,而內心的慾望和追求,自會變得越來越實際。知青們早在如此嚴酷的現實面前接受了全面的再教育,夢裡也祈禱著早日抽調,早日離開農村,早早地得到一個歸宿。
而恰在這時,由於「文化革命」形勢的飛速發展,經濟戰線顯示出危機跡象,在一陣旋風似的突擊招工之後,國家剛剛宣佈,國營工礦企業凍結招工三年。換句話說,知青們在這三年時間裡,別指望什麼廠礦來把他們招走了。
斜穿過寨子後頭的青桐林,就能直插老婁屋旁的樺樹林。林子不密,但在黑夜裡,悄悄鑽過去,不會有啥動靜。
在小何陪同下,許小偉找到了老婁。三言兩語把話一講,老婁一聲不吭,把許小偉帶到院壩外的一小幢泥牆茅屋跟前,掏出鑰匙來開鎖。
「老婁,你啥時候又蓋了這間茅棚?」小何問,「一個人住四間平房,還嫌少啊?」
「我婆娘和女兒來啦……」
「關係都辦來了?」
「辦來了。戶口就落在高坪寨。」
「恭喜啊,老婁。」小何和許小偉忙說賀喜的話。
「恭喜啥呀,她母女倆還是農村戶口,同你們知青一樣。」老婁嘴裡是這麼說,語調裡卻透出掩飾不住的欣慰。
小何一迭連聲地附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