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堆火燒起來了。
像篝火,像坡上鏟下的草皮曬乾後點燃的火,像灶孔邊火塘裡燒起的火。
夜深了,都喊冷,「小鴨兒」和「小母狗」就去自家柴樓上抱來了兩捆乾柴,還隨手拖來一束干谷草,把火點燃了。他倆還在火坑裡埋了些啥東西,互相嘻嘻哈哈地樂。
矯楠感激他們麻利的動作,感激他們燒起了這堆火。冷得難受的軀體,得了火的溫暖,微顯出了些困乏。
明天一早就要離開插隊落戶的歇涼寨,趕二十八里山路去公社搭車,他興奮得沒一點睡意。同一知青點的楊文河、郁強、余雲、丁萌萌、秦桂萍、聶潔都不走,矯楠因姐姐矯靜的婚事要回上海,他們也都很興奮。人人都給家裡寫了信,讓矯楠帶著信,去各家各戶走一走,親口講一講插隊落戶生活的詳情細節,靠寫信,總是講不清楚的,畢竟這是插隊快兩年來,知青點裡頭一個回滬探親的夥伴啊!秦桂萍的父母親為了她在貴州山鄉插隊,隨著內遷的職工,舉家遷到貴陽市郊來了。她沒有信帶往上海,但她亦寫了一封信,讓矯楠在路過貴陽時,投進郵筒。這樣,她的父母親一兩天裡就能收到她的信。而要是丟進公社那個郵筒呢,至少也得四天。
「矯楠,真的,到了貴陽,若不能買到車票,你就住到我家去。」秦桂萍又一次真摯地對他道。
矯楠點點頭:「知道了。」
「哎呀,我看你不管買得到票買不到票,就去一次吧!」聶潔沙啞的嗓門吊得老高地說,「讓未來的丈母娘相相女婿嘛!」
眾人哄笑起來,余雲俏麗俊美的臉蛋,幾乎扎進了郁強寬大壯實的懷抱裡。
秦桂萍斜了聶潔一眼:「你不要瞎三話四!」
「哎呀,有那層意思,還怕人說!」聶潔大驚小怪一般叫起來,「換了我啊,愛上了哪個,當眾打開司我也不在乎。」
「根本沒那種意思。」秦桂萍辯解的聲音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沒那種意思,那我問你。」聶潔沙啞的嗓門拉得更響了,「你替他洗衣裳算啥?」
「互相幫助。」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怎麼不來同我幫助幫助,同楊文河幫助幫助,單幫助矯楠一個?我再問你,男生沒回集體戶,你老站在門口望,望點啥?算了吧,秦桂萍,叫你一聲小阿妹,我老阿姐是過來人,哪個少女不懷春,我比你懂!」
「真的嗎?」丁萌萌一雙光亮逼人的大眼睛緊盯著秦桂萍,繼而又朝矯楠斜過來,「你們也像郁強、余雲一樣好起來了?」
「好起來了也沒啥奇怪的嘛!」郁強脈脈含情地瞅了余雲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哎呀哎呀,你們嘰哩呱啦說啥子喲?一句也聽不懂!」「小母狗」抗議般嚷起來,「要講上海話,滾回屋頭去。在我們跟前,就要講我們聽得懂的話。」
「為什麼?」楊文河故意逗這十六歲的小伙。
「怕你們當面罵我們唦?」
「哈哈哈!」眾人快活地大笑起來。
楊文河笑畢問:「那你說,跟你講些啥呢?」
「講上海嘛,像你上一回擺的龍門陣,好聽極了。」「小母狗」稚氣未脫地道,「江上的大輪船,真的比一個寨子還大?」
「『小母狗』,烤好了,快喊他們吃。」「小鴨兒」同「小母狗」同歲,卻要老成一些,文靜一些,他用一根樹枝刨著火堆下的灰灰道,「快,有洋芋、包谷、豆豆、紅薯,愛吃啥抓啥,吃完了再擺好聽的。」
幾個男女知青歡叫著撲過去,不怕燙地抓著兩個看谷子娃娃暗暗烤熟的食物。在偏遠的山寨,這抵得上美味佳餚了。
矯楠坐著沒動,回到上海,就不會稀罕這種食物,讓其他人多吃點吧。
「你不吃?」楊文河轉過臉問,「想什麼心事?」
「沒……沒想啥……」矯楠支支吾吾搪塞著。
「別瞞我了,你,」楊文河的嘴湊近矯楠耳朵,「真對秦桂萍有意思?」
矯楠兩眼盯著他:「你也這麼認為?」
「人家都在傳呢,嘿嘿。」
矯楠不想闢謠,也不願承認。歇涼寨上海知青集體戶,楊文河、郁強、余雲、矯楠是同班生,丁萌萌、秦桂萍是初三(3)班的女生,聶潔則不同,她是上海少教所在「文革」中根據張春橋指示解散之後,被勒令一個月之內去上山下鄉的人物。聽說,在進少教所之前,她是虹口三角地一帶的出了名的「女流氓」,有過一番轟動時期。曾經有兩幫流氓,為了爭奪她大打出手,傷了好幾個倒在馬路上。雖在一幢茅草屋裡共同生活了近兩年,矯楠和三個不是同班的女生,仍有種生疏感。不像他同楊文河、郁強、余雲那麼熟悉,無話不談。只是,三個女生中的秦桂萍和他交往較多,他心頭也是承認的。
事情是怎麼起頭的,他都講不清了。那天他到寨外溝渠邊清洗衣裳,秦桂萍隨後也來了,在離他三五步遠的地方洗。他沒留神一件白襯衣順著溝渠水漂過去了,隨著他一聲喊,秦桂萍一把撈起了白襯衣,順手展開瞅了一眼,朗聲笑了:
「你這也叫洗衣服啊,看,衣領上的污跡全沒搓去。哈哈哈!」
矯楠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伸手要襯衣。
她卻蹲在溝渠邊,幫他搓洗起來。雪白的肥皂沫一團一團,隨著水流漂遠去。
這以後,矯楠見她在費勁地挑水,想到她幫過自己一回,便走過去幫她把兩桶水挑回了集體戶。
她的父母在貴陽市郊,四五個星期,她總要回家一次。探家回來,總有些吃的、用的東西帶來,有時她偷偷塞一點給矯楠,花生醬啊、炒麥粉啊什麼的,矯楠不便當眾推諉,只好設法還她的情,把上海寄來的麥乳精、奶糖悄悄送給她。一來二去的,兩人的心靈接近了,閒言閒語也傳開了。矯楠不是木頭人,他看得出秦桂萍對自己有意,可要問他是不是愛她,他還不能承認。作為一個不醜的年輕姑娘,她當然有吸引他的地方。但他總還覺得,他們之間缺乏一點什麼。
缺乏一點什麼呢?
他一時講不透,他只曉得,在他的心底深處,還經常浮現出宗玉蘇的倩影,他還想她。而他自問自己,如果不同秦桂萍在一起,會不會如此深切地思念她呢?答覆是否定的。
「這回該擺個好聽的龍門陣了吧!」「小母狗」又提出了要求,「小楊,你先講。講完了該小郁講。」
「小鴨兒」雖不催,但是一邊咀嚼著嘴巴裡的黃豆,一邊睜大兩隻鼓鼓的眼睛瞅著楊文河。
楊文河一拍膝蓋,爽快地道:「好,我講。今晚給你們兩個小伙開開眼界。上海有個『大世界』,可以說這是個全國……不,世界上聞名的遊樂場,『大世界』是座優美的藝術建築,是,是……唉,郁強,是哪個人開的?」
「創建人叫黃楚九,浙江余姚人。開設於一九一七年吧。」郁強懶心無腸地說。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浙江余姚人是個藥材商,本來跟英國洋行買辦經潤三合夥,開辦了一個叫新世界的遊樂場。經一死,經潤三的老婆就把他排擠出來,黃楚九一氣之下,發誓要辦一個超過『新世界』的遊樂場,於是乎他就挖空心思……」
楊文河繪聲繪色一講,「小鴨兒」和「小母狗」兩個山寨小伙聽得入了迷。「小鴨兒」圓鼓鼓的黑紅臉上垂著兩條鼻涕也顧不上抹,「小母狗」更是將扁平臉探到楊文河跟前來,張大嘴傾聽著。
反正,只要挑山鄉里沒有的事兒講,這幫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歡聽。楊文河還常耍他們,講一段故事,要他們幫挑一擔水,娃娃們都肯幹。
矯楠卻無心細聽,望著由於忘了添乾柴而漸漸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舔著乾柴,映出火堆旁一張張已顯倦意的臉龐。風不時吹歪那飄飄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來,把山野的寒意吹了來。
這亮閃閃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為什麼一看到燒起的火堆,總使人想起眼睛呢。而且,總使矯楠想起宗玉蘇那雙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久好久沒有看到這對眼睛了,像深秋林子裡潭水一樣清澈和平靜,像靜夜裡遙遠的星星一樣神秘。她的雙眼和跟前燒起的這一堆火相去甚遠,差別極大,火是熾熱地、充滿激情地燃燒著的,而她那雙眼睛,在很多很多時間裡,都是冷寂的、靜止的,一望她的兩眼,矯楠自會聯想到,她的心靈、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一樣,是封閉著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
也許正由於此吧,矯楠經久難忘地苦苦思戀著這對眼睛。
她插隊的地方離歇涼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個叫下腳壩的寨子裡。聽說下腳壩始終都沒給知青們落實住房,頭一年讓他們住在土地廟裡,後來縣、區、社三級來檢查,讓他們搬到稍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聽說,煙葉收上來,烘房要用,又讓他們臨時搬進窪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兩三天,下腳壩有農民過歇涼寨來打米,扯起閒話,矯楠才聽說,保管房裡只住了宗玉蘇一個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
就是這幾句話,激起了矯楠心底的波瀾。使得他稍有閒暇,便情不自禁地會想起她的那雙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將離開山寨回滬探親的前夜,這種思念強烈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見她一面,同她說上幾句話。是呵,以往他也想往下腳壩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見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肉沒吃到,倒惹一身羊膻氣。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給他一個閉門羹,也不會有什麼人曉得。況且,況且,她一定孤獨,一定寂寞。瞧嘛,歇涼寨上,我們一個集體戶,男男女女的,說說笑笑,時光消磨得還快,而她呢,一個人……
「哎呀,不好囉!吳大中來了。」「小母狗」忽然手忙腳亂地刨起灰來,抓過一大堆乾柴,把沒烤的洋芋、豆豆啥遮蓋起來,「快藏好,莫讓這龜兒子看見了。」
「小母狗」扁平臉上兩隻分得很開的眼睛,驚慌地眨動著。其他人也都像聽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裡的咀嚼,用柴棒、柴灰、身影遮掩著攤得滿地的包谷、紅薯。矯楠明白了,這些東西,都是「小母狗」和「小鴨兒」剛才借口回去抱乾柴,到集體田土裡順手牽羊搞來的。
唯獨楊文河,沒事人似的,還在那裡擺龍門陣:「……『大世界』裡吃的東西,應有盡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攤林立,寧波湯團、嘉興粽子、紹興雞鴨血湯、溫州面拖黃魚、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線粉湯、牛奶咖啡、土司布丁,花色品種繁多,價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這都是我們小時候的事了。現在,現在一鬧文化大革命,『大世界』變成了『封、資、修』,取消停辦了,那麼大的地方,被當作倉庫堆東西。」
「啥子啥子,」「小母狗」驚叫起來,「這麼好玩的地方,堆起東西來了?嘖嘖,可惜,真可惜。」
「是嘛,」「小鴨兒」也故意喊,「我還沒去玩過哩,就取消停辦了,這不是欺負老子嘛。」
幾個上海知青都被這兩個傢伙逗樂了。大夥兒似乎都沒見到長得武高武大、一身蠻力氣的大隊革委會主任吳大中走近了身邊。
「擺什麼龍門陣呀?笑得滿寨人都聽見。」吳大中站到這堆烤火人的邊上來了,打著官腔問。
「噢,」「小母狗」應聲站起來,「吳主任,聽他們講城頭好玩好耍的事。我說啊,他們大城市的人,才沒冤枉來這世界上一趟呢,啥新奇玩意兒都見過。我們呢,枉自做了一趟人呢,活在這憋氣的山旮旯裡,整天見到的就是一塊天、一片山、幾塊土,我都想重新投胎投到城裡去。」
「吳主任,你也坐下聽他們擺吧。」「小鴨兒」也恭順地邀請他入伙。
「我沒得空!」吳大中沒好氣地道,語氣還有點不高興,矯楠抬眼望去,這位主任正在昂頭望天,「我是過來提醒你兩個值班的,今晚上,這天要變。莫只顧耍,下半夜睡昏了,落雨也不曉得,把這一曬壩快干的谷子都打濕完。聽清了,一颳風一下雨點子,就喊起滿寨人來。」
「要得,吳主任,我們警覺得很,你放心吧。」「小母狗」讓他訓了一通,有點喪氣地答應。
「小鴨兒」乾脆站起身來:「那麼,『小母狗』,我們去睡吧。莫真壞了事……」
吳主任也不同知青們打招呼,只矜持地背著手,轉身走開了。
「媽的,狗拿耗子!」「小鴨兒」冷眼瞅著他的背影,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小母狗」扔幾根柴到火上,火焰低了下去,繼而又騰騰地旺起來:
「你也是個殼蛋,當面不敢罵,只會背後咕噥。」
矯楠曉得,歇涼寨上不少人對吳大中不以為然,有人對知青們暗暗透過,吳大中是「四清」後期起家的,「四清」工作隊住在他們家,他一心一意替他們跑腿,買煙買酒使喚人,挑水煮飯洗衣裳,話又不多,「四清」工作隊都覺得這年輕人踏實能幹,當年他在寨上的印象也還確實不錯,不偷不搶,幹活勤快。把原先搞瞞產私分的老班子整下去後,「四清」工作隊便將他扶了起來。內定他當支部書記的時候,他還不是一個黨員呢。
不過知青們都是乖人,聽管聽,不發議論,生怕啥閒言碎語傳進他耳朵裡,那可不得了。
矯楠最清楚,來插隊的這一幫,嘴巴裡講的是扎根,開會時說的是一輩子相結合,心裡頭呢,沒一個真正願意在山鄉長久呆的。要離開,就得同當權派搞好關係,得罪了實權人物,那就等著穿小鞋吧。
嘀咕歸嘀咕,「小母狗」和「小鴨兒」把火添得旺旺的以後,還是走到倉房屋簷下的谷草堆上,睡覺去了。守曬壩值一夜班,三個工分,這活路輕巧是輕巧,實在也很惱火。
是兩個小伙把火添大了吧,知青們卻還都不想去睡,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
「一個勞動日十個工分,二角六分錢,三個工分只八分錢,要守整整一夜!」郁強望著在谷草堆上躺下的兩個小伙,歎了一口氣,「在上海還不夠去『一樂天』泡杯茶。」
「太苦了。」余雲接著道,「在上海,我們家的日子算清苦的了。跑到這裡一看,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啊!比起這裡的農民,我們算是好的了。」
「你當然可以滿足囉!有飯吃,有衣穿,糧食不夠了,可以去公社要求,可以寫信向家裡要。自己心愛的人又在身邊。」楊文河唉聲歎氣道,「哪像我們,和尚客、光棍漢……」
「怪你自己沒魄力嘛!」聶潔的手一推他肩膀,「沒情人,不會自己找一個?」
「這個你就不曉得了,」郁強笑道,「楊文河魄力大大的,他不但有情人,情人還是我們班鼎鼎大名的團支書許小妹哪!」
「真的?」矯楠是頭一次聽說,雖然他同楊文河還算得上好朋友。
楊文河似覺得這事始終瞞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一下頭。
「噯,」聶潔又推他一把,「講出來聽聽,聽聽你的羅曼史,聽完了我也講。」
「好吧,」楊文河從灰堆裡刨出一隻烤熟了的紅薯,藉著火焰的閃光,慢條斯理地剝著皮子,說,「我們『風雷激』紅衛兵團,不是佔據了中心教學樓嘛,在中心教學樓四層上的音樂教室,我們設了一間辦公室。紅衛兵最吃香的時候,兵團辦公室天天要人值班。值班的人睡在從健身房搬來的墊子上,倒還舒服。那天夜裡,正好輪到我值班,我守在那裡,看一本從抄家物資中順手抓來的書,叫什麼《娜娜》的……」
「妓女書!」郁強點了點頭。
「看得正來勁兒,許小妹來了,頭戴軍帽,腰扎武裝帶,扎得緊緊的,把她那胸脯鼓鼓地彈了出來。見她進門,我只好把書偷偷塞進抽屜,用一張報紙遮住,有一句沒一句跟她聊著。心裡卻還在想書裡的情節。說老實話,我很想和一個人討論討論這本書,但就是不能同許小妹討論。矯楠、郁強都曉得,這姑娘思想太革命,別說討論了,被她曉得我在看那種書,她也會匯報的……」
矯楠看得很清楚,火堆邊的幾個夥伴,不論男女,都把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楊文河講。這個時候不走,還待何時。要是走開,誰都不會經意的。
他雖然很想聽下去,但對宗玉蘇的思念之情比想聽下去的慾望更強烈,他坐不下去了。電筒就在褲兜裡揣著,無需作什麼準備,就可以往下腳壩走。
他佯裝疲倦,出聲地打了一個哈欠,離開了火堆邊。他看到除了秦桂萍瞅了自己一眼,其他人都沒留意。讓他們事後去猜吧,他們會以為我去方便方便,會以為我提前回去睡,會以為……
矯楠慢慢走離了歇涼寨中心曬壩的火堆,一當身影融入茅屋瓦捨遮下的陰影,估計火堆邊的人看不見他了,他便掏出電筒,照亮了出寨子的那條古舊的悄然無聲的小道,往下腳壩的窪地那邊疾步走去。
深秋裡即將變天的夜,沒有月亮,沒有星光,有的只是黑朦朦的形態各異的座座山峰,高高低低的在雨雲和霧嵐的繚繞下,組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山的海洋。那些高聳入雲的山巔,又極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座島嶼。
柴煙味、牛糞味、寨上特有那股塵世間的空氣,離得遠了,遠了,山野的土腥味、野性的清苦氣息,混在清冽冷寂的山路上。哦,這個時候走路,更能感覺到大山的荒寂和莊嚴,更能感覺到棲身的這一片土地的安謐和空靈。
來到鄉間兩年了,別的沒學會,倒是學會了走夜路,真到了山野裡,雖沒星星和月亮,矯楠還是能憑肉眼辨清腳下這條緩緩下坡的小路,像匹細長的帶子似的,一直通到下腳壩去。
他熄了電筒,踩著小路上不時拱起的石階,一步一步往前走。
深秋的風已經很涼,特別是他剛才還在火堆邊坐著,這時冷得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幾縷飄飄悠悠的冷霧在浮動,滿山枯萎的包谷葉,在山風的吹拂下,發出一片低微的騷動般的沙沙聲。
三里地一會兒就能走到,到了窪地邊,萬一她已睡了,那咋辦呢?那就只有打回轉,只要看到她沒點燈,就證明她已睡下了。要是她還亮著燈,還沒躺下,她會允許他進去嗎?她不允許他進屋怎麼辦?即使進了屋,又講些啥?講些啥呢?
所有這些問題全湧到腦子裡來,使得矯楠陷入忐忑不安的困惑之中。步子不知不覺地放慢了。
陡地,他聽到了一點什麼聲音。低低的,窸窸窣窣的,分辨不清楚。
他下意識地想撳亮電筒,大拇指剛按在開關上,卻又沒把電筒打開。他怕那是去串寨的老鄉回歇涼寨,認出他來,便要問他去哪兒。
帶著寒冽的苦蒿味的空氣似乎凝住了,路邊的包谷土裡,什麼小蟲子不甘於秋的消逝,淒涼地低鳴著。包谷的長葉子,耷拉著微微搖擺著。
矯楠不加思索地一步踅進包谷土裡,將身子隱在密匝匝的包谷叢裡。
好像一隻手碰在他額顱上,矯楠幾幾乎驚駭得喊出聲來,他一凝神,又不覺感到好笑,那是一隻發育得不大的葵花盤,正碰在他腦殼上。
恰在這時,他清晰地聽到包谷被扳下來時發出的「卡卡」聲,一聲接著一聲,動作還很利索。
矯楠的汗毛管全豎了起來,今晚上是撞鬼了,偏偏在去下腳壩的路上,遇到了小偷。不論是他看見了他們,還是他們發現了他,那都是麻煩的。如果對方是一幫人,一幫慣竊,那他今晚上就有危險。
矯楠斂聲屏息地躲在包谷叢裡,身子不由得縮了縮。
「大鼎,聽見沒得,有聲氣。」傳來一個低柔的聲音,那溫順的語氣,矯楠太熟悉了。
「啥子聲氣?鬼的聲氣,你神經過敏!」
「是真的,我聽得清楚。」
「在哪裡?」
「路那頭。」
「我來聽聽。」
包谷叢裡的長葉響了幾下,靜寂下來,連剛才低吟輕鳴的小蟲子,也懾於秋的寒冽,不再鳴奏了。夜顯得深而沉,黑黢黢的山嶺,黑黢黢的莊稼地。
矯楠不再感到害怕,心卻更猛烈地跳動起來。這是他熟悉的一對年輕夫婦,知青們來山寨後參加的頭一個婚禮,祝賀的就是他倆,男的叫吳大鼎,女的叫羅湘玉。小兩口同老人分家之後,就住在離知青點茅屋斜對面的一幢泥牆瓦捨裡。兩人相親相愛,一心要奔紅紅火火的好日子。平時勤扒苦掙、起早貪黑地幹活,集體的工不肯打落,自留地、園子土的活也一齊干。趕場天,人家少夫少妻愛趕場打晃晃,他倆一個上坡掏野果、撿香蕈、挖藥材,一個拿桿火銃槍去打野物。矯楠和知青們有點啥難處了,箍個水桶劃個篾片,借個柴刀扦擔的,都就近找他家,他倆都有求必應。矯楠對他們的印象特別好。沒想到……
「聽半天也沒點響動。就你緊張!」
「我明明聽到聲氣了嘛。」
「聲氣在哪裡?走,再去扳點。」
「大鼎,我……我……」
「你咋個了?」
「怕。」
「怕個唷!」
「我說不來的,你、你硬逼我來。萬一叫人看到了,這臉盤子朝哪兒放……」
矯楠聽得出,羅湘玉抽抽搭搭的,哭了。
「哎呀!怕個啥嘛,這不是歇涼寨上的,這是下腳壩的包谷土。」
「那也是偷啊!」
「不偷咋個辦?一年到頭,谷子、麥子、包谷、洋芋、豆豆五大樣,攏共六七百斤。只夠我一個人吃……」
「想其他辦法嘛!」
「你又不是不曉得,啥法子都想了。不是還向聶潔買了糧票嘛。」
「我不管。你要扳你扳,我走了!」
包谷葉子「嘩啦嘩啦」一陣響,一陣腳步聲響過矯楠躲藏的那塊包谷土,漸漸遠去。
「湘玉、湘玉……」吳大鼎壓低了嗓門喊著,朝自家婆娘追去。他身上大約是背了麻袋或是背兜,跑不快,又不敢放聲喊,只好一步一步跟隨婆娘去了。
認準他倆去遠了,矯楠才鑽出隱身的包谷土,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浸透寒意的夜氣漫天撒落下來,曠野裡好冷、好冷啊。
隱私,這都是人的隱私,年輕的結婚才一年多的新婚夫婦的隱私,偷偷地把上海帶來的全國糧票賣給老鄉的聶潔的隱私;他自己,瞞著眾人,趁著夜色跑到下腳壩去找宗玉蘇,也是隱私。
矯楠因剛才的耽擱更快地往下腳壩趕去,走完這一截直落谷地的下坡路,翻上一個埡口,拐過彎來,一眼就看到下腳壩那個燈火疏疏落落的小山寨了。這寨子比歇涼寨還要孤寂,一幢一幢瓦捨茅屋石頭房子,隔著樹、隔著坡、隔著土,散落在一片山腰裡。一條長長的能過馬車的官道,把它同外界聯繫起來;一條橫插過來的彎彎曲曲的崎嶇小路,把它同歇涼寨聯繫起來,使它成為歇涼寨大隊的下腳壩生產隊,亦即第七小隊。在下腳壩寨子外頭,有一大片總有八九十畝地大的窪地。
窪地坐落在團團環抱起來的群山之中,一到雨季,窪地裡就蓄滿了從周圍山坡上淌下來的雨水,成為一個天然的水塘。年年有雨年年淹,窪地的土質雖肥,窪地的泥巴雖好下種,卻從來得不到收成,也就沒人去播種。
在窪地旁的一塊較平坦的坡腳,蓋著下腳壩生產隊的保管房。
即使在沒有星光、沒有月亮的夜晚,保管房的白色山牆仍然那麼醒目地佇立在那裡。
矯楠站在高高的埡口邊,一眼看到,保管房那扇開得高高的四四方方的小窗戶裡,還亮著油燈的光。
這真是一個好兆頭,宗玉蘇還沒睡,至少她還沒睡著。
這燈光像在召喚著矯楠,他亮起電筒,放快了腳步,朝著保管房走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