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變奏 正文 第五節
    四

    我是誠惶誠恐走進爸爸那間書房的。

    書房佈置在二樓朝南的屋子裡。爸爸的書桌挨窗而放,朝南的窗戶在書桌的左側,這麼一來,書桌上不但能充分地採到日光,寬敞的窗台也變成了爸爸堆放書報的架子。面對書桌的牆邊,放有兩個玻璃門的書櫥,櫥裡整齊有致地放滿了一排排的書。爸爸曾對我表示過優待:櫥裡的每一本書都可供我閱讀。可我對這些書沒一點兒興趣,不論是政治經濟學、哲學、歷史地理,還是什麼心理學,我一本也不想讀。我抱怨過爸爸,買了這麼多書,為什麼不買幾本小說,害得我要讀小說,還得在學校圖書館借。

    書房的門半開著,我走到門口,遲疑地停頓了一下:「爸爸,你找我?」

    正在翻報的爸爸聞聲仰起臉來了:「哦,是的,進來,進來玉蘇。」

    我看到爸爸想對我笑一下,可沒笑出來,只把嘴角的笑紋扯動了一下。這就使他的嘴角邊凸顯出一團肉瘤。

    我隔著書桌站在他面前。他又用手指著一邊的椅子:「坐啊。想不想喝口水?」

    我搖搖頭。爸爸越客氣,我越感到不自然,越覺得事情難纏。我的眼睛望著爸爸身後木架上的一盆文竹,乾巴巴地問:

    「有什麼事兒,爸爸。」

    爸爸拉開右側的抽屜,取出一本書來。就是那本《十二把椅子》,哥哥不知從哪兒借來的,咖啡色封面、燙金的書名,不知寫些什麼。

    「這是你的嗎?」

    「書是哥哥的。」不知為啥,我回答的聲音有點大。

    「在你枕頭邊發現的。」爸爸順下了眼瞼,這使得他那張莊重的臉顯得慈祥些了,「書名吸引了我,我順手翻了翻,在書裡夾著一封信……」

    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凶了。

    「信是寫給你的。」爸爸說這句話時,有點費勁,似還有些傷心,聲音瘖啞下來,「對不起,沒經你的同意,我看了這封信。不是有意識的,只是信封上陌生人的字跡吸引了我,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哎呀,我忽然厭煩起來。何必說那麼多呢,看了就看了唄。

    爸爸好像也猜到了我的心思,他瞅了我一眼,這會兒眼神稍有些嚴厲了:

    「寫信的……是同學?」

    「嗯。」

    「同班的?」

    「沒錯,座位挨得挺近。」我想故意說得輕鬆些。

    「信封上沒有郵戳,信是怎麼到你手上的?」

    「我也講不清楚,爸爸。那天是接連兩堂數學課,我的數學課本一直放在桌角上,第一堂課下課時沒收進書包,第二堂課快結束時,老師佈置回家作業,我打開課本,看到信夾在裡面……就這樣。」

    「你收下了信。」

    「是的,我好奇地收下了信。」我還記得,那天走出校門,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封信讀完了,一路上走回家,三站的路程,我說不清把這封信讀了幾遍。

    「並且把信保存下來了。」

    「我……呃……」

    「天天放在枕頭邊。」

    「爸爸。」

    「你叫我的時候,還十足是個孩子,單純幼稚的孩子。記得你是哪年出生的嗎?」

    「當然。」

    「是啊,你出生那年,我們剛剛打下這座東方大都市,前不久,我們慶祝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六週年,你也剛滿十六週歲。十六歲,不是個小孩子了,但也算不上一個夠格兒的大人,對嗎?」

    除了點頭我還能說啥呢。

    「說說,讀這封信的時候,是個什麼心情?什麼滋味?」

    難道這也能說嗎?我茫然地望著爸爸。

    「說不上來?還是不好意思?」爸爸委婉地問,「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來,不要奇怪,爸爸也曾年輕過。」

    這麼說,爸爸似乎還能體諒我。

    「我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個美好的夢,夢想進大學讀書。」爸爸又垂下了眼瞼,他大約察覺了我的忐忑不安,故意不看著我,只顧自己往下說,「可是這個夢,由於搞地下工作,由於打仗,始終也實現不了。而且看來,永遠也實現不了啦。你媽媽比我好一些,她還在交通大學呆過半個學期,搞過一陣子學生運動。而我呢,連大學的校門也沒邁進過。這對我來說,不能不是一種遺憾。正由於如此吧,我和你的媽媽,總希望我們的子女能在今天這麼良好的學習環境裡,刻苦學習,用功讀書,順利地讀完大學。這是當父母親的虔誠的心願,你成長得一直不錯,初中就進了重點學校,這事實始終是我們聊以自慰的。可是這封信的出現,使我擔心了。收到這封信,你寫了回信沒有?」

    「沒有,爸爸。」爸爸說話真摯的語調深深打動了我。不僅僅是他態度和藹、平易近人,主要是他尊重我的人格,把我當作和他平起平坐的大人。而且,而且他的話語中充滿了慈父的感情。

    「不寫回信是對的,玉蘇。」爸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我看得出,他的口並不渴,只是借此斟酌詞句,「你一定也懂得,學習期間,要投入全副精力。一分了心,學習成績就會下降。況且,少男少女的感情有他們的直覺性和衝動性,一旦發展起來,是很容易失去控制的。因為你畢竟太年輕。是嗎?」

    我機械地點著頭,只盼著事情快點結束,快點。

    爸爸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心思:「這樣吧,信放在我這裡。事情就到此結束,你就像沒收到這位同學的信一樣,不要為此擾亂自己的心境,不要影響學習。對同學、對這位寫信給你的人,你還像以往一樣,不要露出任何異樣的跡象來。我想,這點要求不過分吧?」

    「我做得到,爸爸。」

    「那好,做你的作業去吧。」

    我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離開了爸爸的書房。同時,我還在慶幸,這封信沒有落在媽媽的手裡。要是媽媽讀了信,絕不會像爸爸這樣,輕描淡寫說幾句了事。嚴厲的媽媽會採取一些我想像不到的措施。

    我靜下心來做作業,由於幾何課沒好好聽講,那幾道題做得非常費勁,我只好先看課本上前面的例子,而後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幾何題解出來,還不知道解得對不對。爸爸的話是正確的,如若我的心思總是想著那封信,我的學習成績必將直線下降。那會是一種多麼可怕的結局啊。做完作業已近黃昏,在范阿姨的招呼下,我下樓同爸爸、媽媽、哥哥、范阿姨一道吃晚飯。飯桌上和往天一樣平靜,哥哥講他們高中籃球隊在區裡面爭奪出線權的戰況,爸爸還不時地提醒他一句,別因為打球,耽誤了學習。媽媽稱讚范阿姨的粥燒得好,不厚不薄,糯而不粘,范阿姨謙虛地道出了真情:用糯米和粳米混煮。一頓晚飯吃得融洽和睦。我暗暗地感激爸爸,他把「情書」的事兒包了下來。晚飯後我找了一本泰戈爾的《沉船》閱讀,這個因為沉船而引出的浪漫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兩對情人的遭遇曲折有致,他們的經歷令我怦然心動。我讀得那麼入迷,那麼愛不釋手,直到倦意襲來,確信自己一翕上眼就能睡著,我才放下了書。可是躺在床上,由書本裡的動人故事,我又不知不覺地想到了矯楠,想到了他的來信。我當然知道,故事畢竟是故事,小說總歸是小說,那是編得很優美、很動人的,現實生活中的婚姻、戀愛,有幾個會碰上沉船那樣的巧合,有幾對能像書本中寫的那樣羅曼蒂克呢。從這個意義上講,矯楠的信,比我以往聽說的那些情書,要高明得多,不是嗎,每一次臨睡前展開信箋,讀著、咀嚼著、回味著,我的心感到那麼甜美、那樣滿足,我的思緒會隨著他娓娓道來般的語調,產生一系列那麼廣闊深遠的聯想和遐思,我的靈魂亦會與此同時變得澄淨空靈,幽幽然地那麼愜意,對未來充滿了五光十色的憧憬:

    「……天賜我認識了你,這是我一生中的榮幸。坐在教室裡,走在校園裡,回家以後做完作業,時時處處我都感覺到你的存在,你就在我的身邊,用你那雙迷人的沉思的眼睛瞅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感覺到一種無形的拘謹,一種幹什麼似乎都有你在一旁看著般的幻覺。這使得我情不自禁地端正著自己的言行,極力要做一個正直的有作為的男子漢,使得我珍惜今天這樣的青春年華,激發我刻苦學習、掌握知識的慾望。我時常地處於一種亢奮的、向上的心理狀態中,我把這一切都視為由於你的存在、你闖進了我的心靈而帶來的。有時候,我也因為沒法向你傾訴、沒機會對你表達而煩惱,因為你並不注視我、理解我而痛苦,這對我簡直是一種折磨,但我又覺得這是一種幸福的折磨,我甘願忍受這樣的折磨。只為我相信……」

    哦,我怎麼又不由自主地背誦起他的書信來了。爸爸,你把矯楠的信收藏起來了,可你有沒有想到,我已經能把這封信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呢。這是你萬萬想不到的吧。

    爸爸把矯楠的信拿去,存放在他那兒,準備怎麼辦呢?是把信永遠地鎖在他的抽屜裡,是把信悄悄撕毀了,還是……我實在捉摸不透。我的心中只是產生了一點隱隱的不安:信是寫給我的,信上的每一句話我都深信是從矯楠的心靈深處吐露出來的,而我卻讓信悄悄地躺在另外一個人手裡,儘管這個人是我的爸爸,但那畢竟不是我呀。我有一絲對不起矯楠的感覺。

    起風了,堅固牢實的紗窗在微微顫動,紗窗外的樹葉子也在颯颯發響。這說明風刮得很大、很猛,看樣子,要變天。

    我心中那一絲對矯楠的歉疚感,隨著夜深人靜,隨著陣陣風嘯,逐漸在增長。

    我答應爸爸,讓他把信收藏起來,究竟對不對呢?

    為這問題而困惑,我久久地不能入眠。整整一夜,我都處於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

    天亮了,十九號大院裡被風吹來了一薄層塵沙。風仍刮得很凶,沒一點停的意思。天空中陰沉沉的,大約我的臉色也同天色差不多,吃早飯的時候,爸爸關切地問我睡得好不好,為啥只吃一小點粥。早飯後,像以往每一個早晨那樣,媽媽到十九號大院門口去等候接她上班的車,爸爸不需到門口去等,小轎車會直接開進院子來,開到二號小樓門前按幾下喇叭,爸爸走到門前就能上車。我呢,背上個書包,坐公共汽車去上學。

    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走著走著,走過了公共汽車站我竟沒停下來,等到我發現,已走過好長一截路了。好在出門的時間早,步行去學校,也不會遲到,我就順著人行道走去了。風真大,幸好范阿姨給我拿出了三色圍巾,要不,走這一趟路到學校去,真夠嗆!

    平時,只覺得三站路很長,要走二十來分鐘。今天心頭有事,二十分鐘好像眨眨眼就過去了,三站路也變短了。走過這個站頭,離校門口沒多遠了。一抬頭的當兒,我看到站旁木呆呆佇立著一個人。定睛一看,不是冤家不碰頭,傻呵呵站在那兒的,偏偏是矯楠。

    他站在那裡幹啥呢?

    還想攔截我?要我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傻瓜,道道地地的一個傻瓜,我收到了你的信,不告發你,不咒罵你,不就是一種態度嘛。你能寫出如此動人的信,為啥想不到這一點呢?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有個明確態度,這怎麼可能呢?是的,你再逼我,我就照昨天想好的來嚇唬你,我要告訴老師了。

    不由自主地,我避到了人行道邊邊上。他彷彿還沒看見我,最好別看到我,別來纏我,我的心頭已經夠煩的了,千萬千萬,讓我太太平平地走過去吧。

    心中在這樣祈禱,我的腳步暗暗加快了,垂下的眼角還是朝他那邊溜著。

    一個黑影在我身前掠過,我驚駭地收住腳步,瞪直了眼睛,恐懼而微帶怯懦地瞅著他。

    哎呀,他的眼神如此峻厲怕人,簡直要吃人了。我退後了兩步,故作鎮靜地望著他。儘管他的神態有些怕人,可我仍然看清了,他的兩片嘴唇在哆嗦,他也相當緊張。說真的,在這以前,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瞅過他一眼,收到他的信,我才開始留神他了。他屬於那種強化的很有個性的男生,他的臉不如郁強英俊,甚至還不如陳谷康漂亮,個頭也沒他倆高,他只能算中等個兒,衣著像班上大多數男生一個樣,一身卡嘰布藍學生裝,圓頭球鞋,隨隨便便地挎著一隻灰帆布書包,走在路上,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的魅力在於臉部的表情,在於他臉上的線條。寬闊明朗的額頭下,藏著一對不大的炯炯放光的眼睛,配上兩條緊挨著額下沿的長眉毛,這一對眼睛極富表情。從他那對蘊含著智慧和計謀的眼睛裡,可以想像他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光瞅他這一對眼睛,我也能猜到他不像有些男生那樣淺薄,那樣好賣弄自己。他那挺直的鼻樑和大小適中的嘴同一對眼睛十分相稱,給人一種稜角分明的感覺,特別是從側面望過去,他的這張臉尤其生動。我看得很清楚,他衝動地攔住了我的去路,一時找不到話講了,瞧,直舔自己的嘴唇呢。

    我略微鎮定下來:「有什麼事?矯楠。」

    他的目光閃電般地一亮:「嗯,是這樣,我寫給你的那封信,你收到了嗎?」

    「怎麼啦?」

    「你讀了沒有?」

    「哦,沒有。」我想和他開個玩笑,想在他的臉上找到失望的神色。

    不料他的臉頓時泛出光來:「那太好了!我……呃……我想對你說,宗玉蘇同學,那是我一時糊塗寫下的……」

    「一時糊塗?」

    「是的。事後想想,我真懊悔……」

    「懊悔?」

    「對。悔之莫及。真對不起你,我……我想請你把、把這封信……這封你還沒讀過的信……」

    「是的,我還沒讀過,沒讀過。」我忽然忿忿地插了一句,打斷了他的支吾其辭。內心裡,一陣深深的失望感湧了上來,不知為啥,我想哭。

    他勉強笑了一下,瞥了我一眼,說:「嘿嘿,沒讀過就對了。我想請你把信還……還、還……」

    哦,這真是我辦不到的。信要是在我身上、書包裡,我會當場拿出來,扔在他的臉上。這個膽小鬼,他怕了,老師昨天處理了郁強和余雲,他害怕了,他怕自己也會丟臉,所以會有今天這一舉動。我還以為他是個堅強的男生,哪曉得他是個懦夫,十足的懦夫,他寫下了那麼多動聽的、撩人心緒的話,原來都是假的,只因為恐懼害怕,他就能輕而易舉把所有那些話收回去,我還以為他吐露的是心聲、肺腑之言,我還那麼虔誠地相信,這些話他只對我一個人說,好幾個夜晚啊,我一遍一遍讀著這些話,甚至都背了下來。我真傻,真傻……

    「請你還給我。」他謙恭地重複道。

    儘管我拚命地抑制自己,但我還是能感到,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眶,我朝他一擺手:

    「不!不能還給你……」

    「為什麼?你……你不是沒讀過嗎?就當我從來沒寫過這麼封信,你也從來沒收到過這麼封信……」

    「我沒讀過!收到你那封信,我讀也沒讀就把它撕了,撕碎後扔進廢物箱了。」我也說不清自己為啥那麼想報復,那麼想咬他幾口,我兩眼直瞪瞪地盯著他說,「所以,對你的要求,我只好說聲對不起了。」

    話沒落音,我一個箭步跨過他身旁,疾步如飛地往學校大門口衝去。我必須趕快走開,離他越遠越好,絕不能讓他看到我的臉,看到我的眼睛。只因為洶湧的委屈的淚水抑制不住地落出了眼眶。我畢竟還只是個少女,才涉世的少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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