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債2 正文 第十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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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說上海的秋天仍然觸手可摸的話,美霞感到,今天的上海,秋天來得越來越遲了。難耐的酷暑炎夏一過去,秋高氣爽的季節就該來了。可白天仍然這麼熱,動一下就要出汗。只在早晚時分,才能感受到一點秋的爽潔。不過,今年的秋天剛開始,美霞的心情就在不斷地好起來。首先是阿爸沈若塵的身體正在慢慢地恢復過來,雖然醫生說他的恢復期將拖得很長,但是阿爸對美霞說,比起和他同時遭遇車禍的電台交通台長,他算是命大的了。好在美霞已經順利地在《人生》編輯部開始了實習期,馬上就要如期轉正了,她所承擔的文字工作,他是能幫得上忙的。他可以為美霞出點子,可以把自己幾十年在編輯部工作形成的廣泛的人脈資源,介紹給美霞,善於做策劃的學者,幾天就有一個新點子的名士,出手很快的雜文寫手,著名的作家,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所有這些人的聯繫方式,他都慢慢地一一告訴美霞,教她如何同這些人打交道,該注意些什麼,有些什麼禁忌,有些什麼需要防備之處。真的,他可以讓美霞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為一個稱職的編輯。

    幾個月實踐下來,美霞自己也是相信的。要知道,除了阿爸的幫助和手把手地教,她念大學,讀研究生,學的都是文科。無論是大學裡的同班、同系、同一專業的同學,還是研究生學友,他們中都有不少會寫、善寫的男女朋友。只要有了選題,有了某個專欄的設想,美霞把自己的設想告訴這些同學,他們很快都會把稿子給她在電腦上發過來。正因為有著這樣兩方面的優勢,美霞的工作很快在編輯部裡得到了肯定。這幾個月裡,她自個兒也感覺幹得得心應手,應對自如。

    更主要的是,糾纏騷擾了她好些日子的成山山終於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時時都會出現的言語曖昧讓美霞經常臉紅心跳的短訊,一條也不發過來了;天天都要打來的那些甜蜜問候的電話,一個也沒有了。當然。曾經有過的威脅、恫嚇,也隨之消失了。那天,成山山逼著美霞到編輯部附近喝咖啡,美霞無奈中答應去「人間樂園」看他的樂隊演出、並應他的要求當眾唱過一首轟動全場的《我要……》之後,他再沒來糾纏過她。雖說演出結束分手時他興奮地說過還要去找她的,但是,從那以後,他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了。

    美霞真是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和這個纏勁十足的、厚臉皮的成山山打交道,美霞真是背了很重的思想負擔。那些天裡,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她連一頁稿子也讀不下去。隨著去看他那個樂隊演出的日子越來越近,成山山幾乎每天一個電話打過來提醒她,還有那些有長有短的短訊,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美霞還不敢怠慢他,她怕惹惱了他,他真像去市郊那所重點中學一樣,跑到《人生》編輯部說她的瞎話,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給攪了不說,還會壞了阿爸的名聲。

    那一天,走出編輯部附近的星巴克,成山山還意味深長地瞅著她,咬牙切齒地低聲提醒她:「美霞,我是真心的,真心愛你,愛得很深很深,愛得我可以不顧一切。你不要騙我,反正這幾天,我仍然會天天提醒你的。」

    除了對他點頭,美霞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她也相信,他是會厚顏無恥地天天發短訊、打電話的。她在沒答應他什麼的時候,他不就是這麼做的嗎?

    到了該去人間樂園酒吧那一天,美霞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真不知到了那種場合,會發生些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

    按照事先的約定,她該去。她想過了,她沒什麼可怕的,那是公眾場合,就是去了,也不會有什麼大關係。最多讓成山山在他的那幫狐朋狗友面前炫耀一下,他有一個如此美貌的同學和女友。可從美霞的心願來說,她真的不想到那種地方去。人生地不熟不說,她的心底深處還擔憂,成山山這個鬼點子多多的傢伙又會想出些什麼損人的招數來?

    沒到下班時間,成山山的電話又打進來了:「美霞,我已坐在和你喝過咖啡的星巴克,專等你大駕光臨。我們雙雙先去吃點東西。然後一起去人間樂園。不見不散。」他說話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

    美霞有什麼辦法呢?只得被他牽著鼻子走。他說東,她不敢往西,不敢違拗他的意志。天呀,這樣下去,她非得被他拖垮了不可。

    幸好,他沒耍出啥流氓手段。下班以後,他把她帶到搬到淮海路上的紅房子西餐館,兩人溫文爾雅地相對坐著,吃了一頓法式西餐,還嘗了一道叫烙蛤蜊的特色菜。美霞沒吃過,味道蠻好的。

    天黑下來了,在閃爍的霓虹燈光影裡,美霞跟著成山山來到了那個人間樂園酒吧。

    哦,那是一個專供時髦青年聚會的酒吧,空調的冷氣開得很足,才入夜沒多久,整個酒吧裡已是人影綽綽,歡聲鼎沸。一些披散著各種染色長髮的男男女女,已經不甘寂寞地站在場子裡,隨著陣陣節奏鮮明的樂曲慢搖慢晃地動著身子。

    在上海生活,美霞知道上海有不少這樣的場合,她在雜誌上讀到過介紹這類場合的文章,她在同學們中間聽說過這種場合神秘誘人的氛圍,有人還駭人聽聞地講起,K粉、搖頭丸、大麻、冰毒甚至同性戀之類的東西,就在這樣的場合裡滋生並偷偷傳播。

    美霞還真是第一次走進這種場合,她懸著一顆心,低著腦殼,跟在趾高氣揚的成山山身後,穿過一張張桌子隔出的過道,來到弧形演出台邊。成山山像在自己家裡似的拉過一把椅子,優雅地請美霞坐下。遂而又瀟灑地一招手,一位穿得很露的姑娘,臉上畫得像貓咪一般,旋轉著身子端過來一杯飲料,做了一個鬼臉道:「請!」

    成山山朝著這姑娘讚賞地打了一個脆脆的響指,從托盤上取過飲料,小心翼翼地遞給美霞,俯身輕聲說:「美霞,你嘗嘗,看味道還行嗎?慢慢喝著啊,我去準備一下。」飄然而去。

    美霞看著手中這一杯色彩豐富靚麗的飲料,杯沿上覆蓋著一片薄薄的檸檬,一根吸管高高地伸出來。她啜了一口,冷涼冷涼的,味道有些怪,好像裡面摻著酒。

    美霞不擅酒,不敢多喝。她把飲料輕輕地放在身旁的一張小圓桌上,抬起頭來,只見遠遠的角落裡,一支手臂舉得高高的,不住地朝著她這邊晃著。美霞定睛望去,驚喜地發現,那是胖乎乎的於素蘭在向她招手。美霞心裡一陣感動,原來於素蘭也來了,怪不得她那麼肯定地說你去吧儘管去,不會有什麼事情的,有人會保護你。原來就是她暗中在保護自己。素蘭真是好樣的,真不愧是她的同室好友。瞅了一會兒,美霞似乎覺得於素蘭身旁還有人,因為她低下頭去時在說著什麼。只是人太多,那一頭的光線太暗,隔的距離又太遠,美霞看不清楚。不過,看見了於素蘭,美霞已經安心多了,至少離她不遠還有個朋友在。

    一陣急驟的鼓點隨著起落陡然響遍了全場,樂手們伴著有震撼力的節奏彈著樂器,成山山的樂隊在人們的歡呼聲中登場了。有人銳叫著,有人朝他們熱情地揮手,有人還肉麻地不住地給他們送去飛吻,還有人乾脆打起了忽哨。場面頓時熱鬧喧囂起來。

    人間樂園酒吧裡掀起了一股狂歡的氣氛。隨著那陣陣像要把整個酒吧都抬起來的音樂,全場的男男女女都情不自禁地離座起身,搖頭晃腦地跳起舞來。

    這一喧囂沸騰的場面,反把靜靜坐在一側的美霞襯托得有些不合時宜。美霞瞅著幽暗燈光裡舞動著的身影,哦,瞧啊,那彈奏的小伙子一臉是油津津的汗。那個鼓手原來竟是個女的,一張長臉上的表情豐富,隨著她擊落的鼓點,披散的鳥發紛飛四散,一會兒揚起來,一會兒又落下,蓋住了她那張滿是青春痘的難看的臉。

    美霞第一次感覺離得他們這些人是如此近,又如此遙不可及。真的,在這種陌生場合,除了於素蘭,她對這兒的每一個人都不認識。他們是幹什麼的,是學生還是職工抑或就是自由職業者。他們在這裡舞著、歡著、瘋著,究竟是在做什麼,玩耍、運動、消磨時光、追求刺激、賺錢、找樂,還是……美霞從來沒接觸過這些人,她知道他們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些人甚至天天到這裡來。他們在這裡尋找歡樂,他們在這裡覺得自在。而美霞待在這裡,卻是如坐針氈,她覺得難耐,覺得極不自在。一個穿著故意撕破的牛仔褲的歌手唱完兩首歌,另一個渾身白西服的小伙子上台了。他拉開自己沙啞的嗓門,又唱了一曲。難道這麼刺耳的歌聲,就是成山山他們認為的音樂?多少懂點音樂、喜歡唱歌的美霞,百思不得其解。

    白西服在一片嘯叫聲中退了場,一個幾乎全身穿著透明紗的姑娘上了場,看不出她有多大年齡。美霞只覺得她的乳房鼓得特別飽滿,屁股撅得特別高,系得過高的那一條金腰帶上,閃爍著各種假寶石的光芒。她一張嘴,唱出的歌聲就像是在敲鑼,特別響亮,美霞感覺又刺耳又難聽,可人間樂園酒吧裡,卻響起了如潮般的掌身和歡呼聲。女歌手扭得更得意了,披散在身上的透明衣衫也彷彿飄了起來。

    成山山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在美霞身旁。他氣喘吁吁地抹著額顱上的汗,兩眼睜得大大地瞅著美霞說:「美霞,要求你了。」

    美霞愕然瞪著他問:「什麼事?」

    「救場。」成山山嚥了一口唾沫,點了一下頭說,「原先說定的一個女歌手,突然發來一個短訊,說趕不過來了。你能不能幫個忙……」

    「我?」美霞吃了一驚。

    「是啊,美霞,」成山山誠摯地說,「我知道你會唱歌,唱得又純又美,同學們都愛聽。」

    「可我不會唱你們那種歌啊。」美霞的手往台上一指。

    「沒關係,你就唱在學校裡唱的歌。」成山山極有把握地說,「我讓整個樂隊配合你。我們這裡有規矩,唱一首歌一百塊報酬。聽眾自願送上來的小費歸歌手。你是幫我們忙救場,報酬翻倍。」

    「你讓我當歌手,我就不唱。」美霞不悅地說。

    「那好那好那好,」成山山一迭連聲地告饒,「美霞,你純粹是幫我的忙,幫我這個同學的忙。只要你救了我的場子,說什麼都行。」

    美霞見推不脫了,又問:「我只能像在學校裡那麼唱,行嗎?」

    「行、完全行。」成山山肯定地說。

    一片掌聲響起,渾身透明的女歌手忸怩著身子走到台邊,接過一個胖老闆送上的一大束花,下了台。

    樂隊奏起了間歇曲,成山山一個健步躍上台去,拿起一支話筒擔當起了報幕的主持說:「下面,我們樂隊將要向各位隆重推出的,是一個清純派歌手。她的歌聲獨特、甜美,尤其清純,聽去就像是山間泉水般舒爽自然。她的名字叫沈美霞,很好記的名字。下面有請沈美霞!」成山山一躬身子,把手朝著美霞伸出來,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這個傢伙說了些什麼呀,眾目睽睽之下,美霞也無法辯解和說明,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台去。當她剛剛在台上站定,聚光燈雪亮地打在她的臉上。全場陡地從自始至終沒有停息過的喧囂和嘈雜中安靜下來。和剛才那些刻意化妝打扮自己的歌手們比起來,一身樸實服裝的美霞站在那裡,猶如一支出水芙蓉,微帶羞澀地淡淡笑著,亭亭玉立地面向酒吧裡所有的人,她只感到陣陣惶惑、陣陣不安。

    「好!」不曉得哪一個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打破了沉默。

    繼而,全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美霞站在那裡,更加不知所以了。

    幸好成山山似有思想準備,舉起話筒說:「謝謝,謝謝,謝謝各位的捧場。美霞,你今晚即將給我們帶來的,是一首什麼歌?」把話筒送了過來。

    美霞接過話筒說:「我要唱的歌名叫《我要……》」

    話音剛落,全場又是一陣掌聲。

    美霞微笑著向所有的人點頭表示感謝。她這些毫不做作的舉止,愈加引得下面掌聲不絕。美霞又笑一笑說:「那麼,我就唱了。」

    她垂下了眼瞼,默了一下神,深深地吸了口氣,壓制著內心中的慌亂,唱了起來:

    我要歌,

    我要舞,

    我要展示我風采。

    (問)誰的風采?

    青春的風采。

    我要游,

    我要玩,

    我要活得更精彩。

    (問)怎麼精彩?

    夢一樣精彩。

    美霞知道她在人間樂園酒吧裡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一曲終了,七八束鮮花從不同的角落裡送了上來,有的花內還插著名片,有一張托盤上甚至送上來兩百塊錢,旁邊附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了四個大字:「再來一個。」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退場下來,人間樂園酒吧的老闆,一個香港中年人,執意要同美霞簽約,讓美霞天天到他這兒來唱,報酬從優。

    成山山在一旁阻攔著連聲說:「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

    即便成山山不阻攔,美霞也不可能和他簽什麼合同。

    那天晚上,成山山興奮極了。演出結束以後,他把樂隊丟在一邊,執意要送美霞回家。下了出租車,他含情脈脈地瞅著美霞說:「你會記得這個美好的夜晚的;我也會再來找你的。你記住,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不過我不會總是讓你到那種地方去,我會帶你到更加高檔的地方去開眼界。」他把一隻牛皮紙信封塞到美霞手裡,鑽進出租車揮著手走了。

    美霞等出租車開遠了,打開信封,裡面是五百塊錢。這算是什麼,賣唱的錢?真是的,這個甩也甩不脫的牛皮糖,把我當成什麼了。美霞不悅地思忖著,決定連錢帶信封都留著,以後還給他。

    有了這麼一個開始,美霞知道以後的麻煩多了,再難擺脫成山山這個討債鬼的糾纏了。但是,成山山沒來找她。第二、第三天沒來找,第二、第三周也沒來找她,第二、第三個月都沒來找她。怎麼回事?這個傢伙是玩弄欲擒故縱的手法,還是……他不來纏她,美霞當然感到是一件幸事。但她曉得,憑成山山那股子勁頭和脾氣,他是決不會輕易放棄的。他連威脅恫嚇造謠生事的手段都耍上了,怎麼會善罷甘休啊?

    當一個月、二個月成山山也沒再在她面前出現時,美霞忍不住在和於素蘭通話時,把心中的困惑對她說了。

    不料於素蘭張嘴就說:「這件事解決了呀,你不知道嗎?」

    「不曉得。」美霞納悶地咕嚕了句。聽素蘭說話的語氣,她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解決了,我的大美人。我敢保證,成山山這個不要臉的,再不會來找你的麻煩了。怎麼美霞,他不來找你,你反而不習慣了?」

    「沒有,我是心神不定。那天分手時,他又是威脅,又是利誘,我怕不定什麼時候,他又像鬼似的突然冒了出來,耍出啥子更駭人的花招。」美霞把自已的擔心說了。

    於素蘭大抱大攬地說:「哎呀,美霞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喝咖啡那一天,他無論對你提什麼要求,你都答應他。結果你答應他了,也應他的要求去了人間樂園酒吧,還唱了歌。順便說一句,美霞你唱得好極了。我要是個男人,我都會在聽你唱過以後神魂顛倒的。」

    「你又開玩笑了。」

    「哪裡是開玩笑,真心話。」於素蘭笑道,「你已經幫了他的忙。這以後就沒事了。你怎麼不信呢?你說呀,是不是沒事了?」

    「是的。」

    「是就好了嘛。最近,他還給你發短訊嗎?」

    「沒有。」

    「他還打騷擾電話嗎?」

    「也不打了。」

    「那你還擔心什麼呢?」

    「我是怕,當面他不來糾纏了,」美霞斟酌著說出了自己的憂心,「背著我,他又不知做出啥事情。像上回去你現在工作的學校亂講,我們全蒙在鼓裡啊。」

    於素蘭沉默了一會兒,大概覺得美霞講得有幾分道理。她輕聲問:「你察覺啥蛛絲螞跡沒有?」

    「這倒沒有。不過上回……」

    「你不要瞎擔心了,美霞,人家說話是算數的。我敢保證,從今往後,成山山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我的美霞仙女,你就一百個放心吧。」

    以往,於素蘭從來沒像這一回講得清楚。美霞不由問:「你講的人家,究竟是誰啊?素蘭。」

    「哈呀,我的大美人,你總算想到問一聲了呀!」於素蘭在電話裡叫了起來,「告訴你,是一個心甘情願幫助你的人,你也認識。」

    「我也認識?」美霞極力在腦子裡搜尋她所相識的男生,「我怎麼一點沒印象啊?」

    「那這一回印象深了吧?」

    「成山山的臉皮多厚啊,像口香糖一樣,甩也甩不脫。」美霞繞開了話題,「他用了什麼辦法?」

    「無可奉告。」

    「素蘭!」

    「給我說實話,想不想見他?」

    「是男生,還是女生?」

    「當然是男生囉。」

    「素蘭──」

    「哈哈哈,不好意思了吧。你若想見他,我可以安排……」

    「等我正式轉正以後吧。」

    「行啊。美霞,為你效勞,我不收任何中價費。」於素蘭爽快地說,「不過我也得給你道實情,不是我在賣關子,實際情況是對方不准我把他的姓名告訴你,也沒提過要和你見面什麼的要求。我能夠做的,只不過是把你的想法告訴他。」

    掛斷手機,美霞思忖著,這會是哪個呢?弄得神神秘秘的。不過,他能把成山山這麼個討厭的傢伙擺平了,能耐真夠大的,減輕了人家多大的心理壓力和負擔啊。等正式轉正了,拿到人生的第一筆工資,就讓素蘭出面,請他吃頓飯,不就曉得他是誰了嗎?

    這麼想著,美霞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

    這是美霞人生中第一次以自己的名義請客吃飯。她私底下悄悄地打聽了好久,才選定了這一家叫作張生記的杭州菜館。人們說,這幾年來浙江菜在上海特別火,幾乎所有的上海人,都到各式各樣的浙江菜館裡吃過飯。浙江菜湧進上海灘以來,把上海的本幫菜系,打得稀里嘩啦,一敗塗地。最主要的原因是,浙江本來就緊挨著上海,口味相近。所謂的上海人中,浙江人佔了一個很大的比例。有人說,四個上海人當中,就有一個是浙江人。而改革開放以來,從廣東菜開始,四川菜,京幫菜,香港菜,甚至東北菜,還有融匯了各幫菜餚的賓館高檔菜,一樣一樣行過來,雞鴨魚肉,海參漁刺鮑魚,各式山珍海味,兜了一大圈,社會各階層人士遍嘗了天下的各種美食,吃來吃去,還是覺得接近家常菜的口味來得實惠。本來在上海灘屬於小幫的杭州菜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來的。一進來它就打出新鮮清淡、價廉物美的旗號,迎合了當代上海人追求實實惠惠的口味。

    張生記的生意真好。美霞不要包房,三個人的零客,都要事先預訂。為趕在素蘭和神秘客人之前到飯店,美霞早早就到了。走進店堂,已經是人聲鼎沸,熙來攘往,熱鬧非凡。美霞真的沒想到,吃飯的地方都會像百貨商店一樣鬧猛。

    美霞不會點菜,翻了半天菜譜,點了四小個冷盆:萬年青,豆腐乾,脆黃瓜,鹽局雞;兩個熱炒:雀舌炒豆瓣,醋溜魚片;還有清燉鱸魚,老鴨湯和兩道點心。瘦高個的服務員小姐提醒她,魚片和鱸魚重複了,要不要換一個菜?美霞嫌煩,不換了。她心裡說,反正素蘭和她都喜歡吃魚,盡量吃吧。服務員小姐又問美霞喝什麼酒。美霞遲疑了一下,說等客人來之後再定吧。穿著素雅的毛藍布服裝的小姐退下去了。

    正打開小毛巾抹手,於素蘭在前,一個英俊挺拔的小伙在後,在領餐小姐的引導下,朝著美霞這張桌子走來。

    離得十幾步遠,於素蘭就揮著手朝美霞打招呼:「嗨哎!」一面笑,一面轉臉往後瞅了一眼。

    美霞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由一怔。素蘭沒瞎說,她今天要感謝的這個人,她真的認識。他不就是天華到學校避風頭的那個聯歡晚會上出現過的男生嘛,好像是叫、叫……

    「林淼。」走到桌旁,於素蘭指著白襯衣、藍長褲的小伙簡捷地介紹,「工商學院的同屆同學,應該認識吧。美霞。」

    美霞困惑地搖搖頭,表示沒和林淼正式照過面。於素蘭解釋說:「你那個盛天華來學校的晚會上,我本想介紹你們相識的。天華一出現,我以為他是你的對象,就沒敢對你介紹。好了,這下你們認識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林淼先伸出手來,美霞也大著膽子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的手也像他的個頭一樣,大大的,有點暖和。

    瘦高個的服務員又湊上來問:「客人齊了,請問喝什麼飲料?」

    美霞用徵詢的目光先瞅了一下素蘭,轉而望著林淼問:「菜已經點了,看喝點什麼?」

    於素蘭指定了林淼說:「美霞專請你的,你說。」

    林淼的兩眼來回掃了一下於素蘭和美霞,客氣地問:「你們不喝酒嗎?」

    「不喝,我就要百合汁。」

    「那好,」林淼豎起手指對服務員說,「我要一瓶啤酒,她倆要百合汁。」

    於素蘭叫起來:「那我陪你喝一口啤酒,就一口。」林淼笑了,他笑的時候,顯得很有男子氣。

    頃刻,啤酒和百合汁斟好了。美霞舉起手中的杯子,先和於素蘭碰一下,又朝著林淼揚了揚說:「衷心感謝你們的幫助。這是我領到的第一個月工資,不到之處,請原諒。」

    於素蘭把她特意要的啤酒一口喝光,說:「美霞是誠心誠意的。」

    林淼喝了一口啤酒,邊挾菜邊說:「你拿到人生第一次的工資請我們,我很感動。」

    飯就這麼吃起來,美霞畢竟和林淼不熟悉,沒多少話講,只是說了成山山如何如何討厭。她試圖挑起林淼的談興,引他告訴自己,他是用什麼辦法把成山山這麼個人物擺平的。但林淼好像一點沒把這當回事,只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你去過人間樂園酒吧之後,他還來纏過你嗎?」

    美霞說沒有。從他的問話裡,美霞聽出,那天晚上,她感覺到的於素蘭身邊有人,應該就是他。

    他只說了一句:「那就好,就算解決了。」

    其餘時間,都是於素蘭說得多,她吃得也多,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胖。她說這個飯店的菜味道真不錯,比她在學校裡吃的好多了。雖然教師食堂的伙食也不差,但終究不能和飯店比。

    喝了大半瓶啤酒,林淼輕輕搓了一下手,說他要離開一下。美霞和於素蘭都以為他這手勢表示的是要去洗手間,分別點了點頭。

    他一離去,於素蘭就往美霞跟前湊湊,帶點興奮地問:「感覺怎麼樣?還過得去吧?」

    美霞愕然瞪著她,不知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儘管她多看了於素蘭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她答非所問地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在校圖書館借書時,恰巧坐在一起,就認識了,以後碰到就打打招呼。」素蘭挺自然地說,「不過我有個直覺。」

    「什麼直覺?」

    「他碰到了我,願意站停下來跟我多聊聊,全是因為我和你在一個宿舍。」

    美霞感到自己臉紅了,「別瞎扯,你從來沒給我提起過。」

    「我怎麼會瞎扯?要不,我跟他一提成山山厚著臉皮糾纏你、壞你求職的事,他就表示願幫忙。」於素蘭一本正經地說,「和他接觸多了,我還發現,他的家庭背景也不錯。」

    「你知道點啥?」

    「好像他們家是幹部。」

    「什麼幹部?」美霞心中說,將來真要同他保持接觸,阿爸知道了,肯定也要打聽的。

    「好像是上海什麼大集團公司的老總。」

    「老總?」

    「就是局級幹部。」

    「局級?」

    「哎呀,中國的局級幹部多了,縣裡面有局長副局長,地區、市裡面也有局長副局長,省裡面還有。我和你一樣,都搞不懂。不過聽說,他父親這級幹部,就相當於我們省裡的廳局級幹部,是掌大權的官呀,美霞。」正喋喋不休地說著,於素蘭把背脊直起來了,悄聲說,「他來了。」

    於是繼續吃下去。一瓶啤酒喝光的時候,美霞關切地問:「還需要添一瓶嗎?」

    林淼說,夠了夠了,今天是你請客,下一回該我請回你了,你給不給面子?

    美霞瞅了素蘭一眼說,素蘭也參加。

    林淼說,那當然,一言為定。

    事情就算定下了。

    結賬的時候,美霞招手叫服務員小姐過來。瘦高個兒小姐走近美霞身邊,湊近她耳畔悄聲告訴美霞,剛才你桌上的這位先生,已經去總台把賬結了。

    美霞不無責備地瞅了林淼一眼,頓時提高了聲氣:「這怎麼可以?說好是我請客的,我得把錢給你。」

    「哎呀,」於素蘭拉著美霞的手說,「在來接我的車上,林淼就說了,這餐飯該他請。」

    林淼微笑了一下說:「我說了,你拿到人生第一份工資能請我們,我已經十分感動。心領了。」

    美霞雖然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妥,但她心頭還是高興的。覺得這位同校學友挺善解人意的,很氣派,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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