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債2 正文 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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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午休時分,知了在樹枝上不間歇地鳴叫著,小區裡一片安寧,盧曉峰卻一點也睡不著。他躺在長沙發上,支起耳朵傾聽著尚米亞和她父母的說話聲,神經十分緊張。他曉得,尚米亞要向她的父母攤牌,請他們走人,不要他們再住在家裡。一句話,尚米亞要趕她的父母走。

    曉峰不願意這麼做,他委婉地向新婚的妻子表示過這層意思,但尚米亞不聽他的。她說得簡捷明白:「不要你管。」

    是啊,婚前說定了的,她家的事他得完全尊重她的意願,由她全權處理,他不能參乎進去。

    可他真不願這樣的事情發生。你想嘛,結婚以後,尚米亞的父母住在他們家裡,把買、汰、燒等等一切家務事都承擔下來了。尚海麗會燒一手道地的徽菜。今天是「砂鍋魚頭王」,明天又煮山筍麻鴨煲;一會兒是五味茶干,一會兒又是三河酥鴨,大大地飽了曉峰的口福。他們雙雙回到家來,什麼事情都不用做,什麼心事也不用擔。曉峰不好意思,天天晚飯後要爭著洗碗,只要有機會,無論是出差還是走進上海的大小超市,他都會主動地買一些小菜和食品回來。這畢竟是他的家啊,結婚以後,他是在和尚米亞居家過日子啊。可他的丈母娘尚海麗還不要他動手做事,也不要他往家裡帶東西,說他一天上班辛苦了,該好好歇著,搶在前頭把碗洗了;說現在上海什麼都有、什麼都能買到,出差已經很累了,不要再帶什麼東西。

    這有多好啊,到哪兒去找這麼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丈人、丈母娘啊。

    曉峰的廠裡有一幫子新婚的年輕人,閒空下來交流心得,都說新婚頭幾個月的生活,真正不適應,幾乎昏掉了。

    平時不做家務的妻子只能天天照著菜譜學做菜,經常把炒雞蛋做成蛋糊,青菜炒成一團糟,看上去就不想吃,有時候燒一條魚,做著做著,不知道怎麼做下去了,連忙打電話回娘家,一邊問一邊操作,等魚燒出來,魚的模樣都看不出來了。

    真是笑話百出。

    都曉得用洗衣機方便,輪到新婚的妻子自己動手操作,問題來了,所有的衣裳一齊丟進洗衣機裡,也不知道該放多少洗衣粉,胡亂舀上兩勺子,等到洗出來,掉色的衣裳把淡顏色的衣服染成了花花綠綠一片,穿不上身了。

    這還不要緊,上過一兩次當就學乖了。

    問題是過小家庭日子還要管理每一個家庭必須掌管的財政大權,水、電、煤的費用啊,上網費啊,電話費啊,還有物業費、有線電視費、水果費、伙食費、到超市去買東西的錢……哎呀呀,煩死了,煩死了!

    曉峰每次聽到新婚男女們的聲聲抱怨,臉上都掛起同情的但又是事不關已、自得其樂的笑容。

    所有這一切新婚帶來的煩惱,他一概不曾碰到。他過的是悠哉游哉的婚後生活,空甩著雙手陪尚米亞散步,到了週末有時候去看望老爹,有時候到爸媽那裡,反正都能蹭到飯吃。興致來了,還可以去看場電影,或是買回一張兩張碟片,消磨一點業餘時間。

    可是尚米亞不幹,她對自己的親生父母,總是抱著成見。原來曉峰以為,兩位老人在他家住過一段時間,日久生情,尚米亞自會和他們的關係,慢慢地好起來。

    哪曉得,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兩位老人日子住得越長,尚米亞對她父母的成見越深。起先只是賴得搭理他們,發展到最近,她竟然說只要一聞到她父親身上那股外地阿鄉的味道,她就要反胃,只要一想到下班後回家要看到父母的身影,她心裡就堵得慌。

    她的感覺竟然是這樣!

    曉峰知道沒法子了,尚米亞對待她的父母已經不是一般的感情問題,而是根深蒂固的偏見,是一種自小接受外婆觀念以後形成的仇恨。

    曉峰自己不也是這樣嗎?當年,雖然阿爸是經過曉峰和阿媽的努力洗涮冤情得以出獄的。自那以後到現在,阿爸阿媽相安無事地過著平靜的日子。但是,曉峰心底深處,總覺得自己和父親之間,有一層無形的隔閡,這隔閡是怎麼造成的,曉峰講不明白,甚至這隔閡是啥子,曉峰都說不清楚。但那是存在的,在感情上存在,在情緒上存在。

    相反,曉峰和老爹的感情就出乎意料的好,只要一看見老爹,曉峰就覺得高興,老爹說的好多話,曉峰都聽得進去;老爹給他講的一些處世之道,曉峰一直都覺得是金玉良言。老爹退休前是工人工程師,工資高。他是學生意出身,沒多少文化,全憑勤學好問積累的經驗。廠裡的機器出了毛病,別人解決不了,只要請老爹過去,老爹抽著煙,在機器旁邊站一陣子,細細仄耳傾聽,然後說毛病出在哪裡,拆開一看,果然是這樣,真是神了。曉峰現在也是工程師了。他曉得老爹當年練成那一身本領,有多麼不易。故而他愈加敬重老爹。

    比如結婚之前,曉峰為追求尚米亞發生苦惱時,老爹看出來了,就有意無意地開導他說,男孩子追求小姑娘,只要男的心中真正有愛情,喜歡這女孩,堅持不懈追下去,一定可以追到。相反嘛,女孩子追求男子,那男的要是看不上,那麼女孩永遠追不到。曉峰不解地問,那是為什麼呢?老爹就瞇瞇含笑地告訴他,只因為啊,男人的心都有硬的一面。曉峰對照老爹的話,看看自己周圍,聽聽社會上一些男女戀情,果然如此。又比如,結婚以後頭一回去看老爹,老爹對他和尚米亞說,根據他生活一輩子的經驗,婚姻這件事情,就像漂在生活河流裡的一條船,愛情和孩子是船上兩塊最重要的壓船的大石頭。尚米亞一下聽出來了,嘻嘻笑著對曉峰說,你家老爹是盼著抱重孫了。這一點曉峰承認,但曉峰覺得,老爹講這話,更主要的還是在對他倆提出忠告。曉峰的父親盧正琪,就不會對他們說這樣的話,雖然阿爸同樣是一個有本事的好人。可在阿爸和老爹之間,曉峰的感情更偏向老爹。臨近結婚了,老爹還對曉峰叮囑過,結了婚,談戀愛的歲月就變成了一天一天過日子,白天和晚上天天待在一起,舌頭和牙齒免不了要打架,兩口子在一起,日子久了,就不會永遠遷就對方,天然的本性全顯露出來,有相同處,必然也會有不同之處,千萬不要試圖去改變她什麼,而要設法適應她,順從她。

    曉峰也把這話聽進去了,現在,既然尚米亞和她的父母格格不入,曉峰雖覺得尚米亞要趕父母走的做法有點過,但還是隨她去決定,他不干預她家的事情。

    可這會兒,曉峰躺在長沙發上,隔著門板聽尚米亞向她父母攤牌,要他們走人,聽著聽著心頭就不是滋味。

    尚米亞對她的父母說,新婚以後,他們提出到小兩口的家裡住些日子,曉峰出於對他們的尊重和孝順,一口答應下來,同時也就回絕了曉峰自家父母住過來的要求。當時他們就一起對曉峰的父母解釋,和你們說定了的,就住幾個星期,最多兩三個月。等你們回安徽去以後,一定也主動過去接他們過來住幾天,盡盡孝。現在,你們已經住過了不少日子,為祝賀女兒的新婚回上海也有好些日子,該回安徽去了,你們的家在安徽。你們走以後,我們也好盡快去接阿公、阿婆過來住,要不是,曉峰的爸媽雖然嘴上不說,心頭一定要怪我們說話不算話了。特別是我這個新婚媳婦,也得充分考慮和阿公、阿婆搞好關係。所以,請他們務必在「五一」黃金周之前,回安徽老家去。

    曉峰聽得渾身燥熱,額頭上直冒汗,躺不住了。尚米亞說的是些啥子呀,他不等聽完就氣咻咻地坐起了身子。尚米亞要自己的父母走,你就直接說啊,怎麼把這件事情往自己的父母身上扯啊?

    曉峰的爸媽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老爹家裡的老房子拆遷時,雖然房子很一般,但因為是老式平房,面積大,占的地皮寬,老爹貼了不多的一點錢,得了三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老爹自己留一套,叔叔盧加琪結婚得一套,阿爸阿媽也得了一套。阿爸阿媽只說也要來兒子的新房看一看,等將來添了小孫孫,如果曉峰和尚米亞忙不過來,生活上需要,他們可以來幫幫忙。爸媽可從來沒說過現在要搬來和他們擠住在一起啊。

    尚米亞這是咋個了?

    是的,曉峰明白,這不過是尚米亞費盡心機、搜索枯腸找出來的一個理由罷了。可為了趕父母離開,找出這麼一個理由,也太損人了呀!首先損害的是父母的形象,尚米亞的爸媽心裡會想,這不明擺著以阿公、阿婆的名義來壓他們丈人丈母娘嗎?其次,也損害她自家父母的形象啊,嫌他們在家裡住得久了,好像他們真要賴在上海,開口趕著他們離開。再有,這事兒一旦「穿幫」了,不也損害他們小兩口子的形象了嗎?房子雖然不大,但多住兩位老人還是可以的。讓鄰居們知道了,他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要趕,他們還會給人一個好印象嗎?唉,尚米亞為啥非要這麼小雞肚腸地急著趕她父母走呢?她跟父母之間,真有那麼大的仇恨嗎?

    曉峰煩燥地坐在長沙發上,細聽著岳父母的反應。

    岳父吳昌順沒多說什麼,他乾咳了兩聲,用不那麼相信的語氣輕聲問女兒:「這是你們兩口子的態度嗎?」

    「是的。」尚米亞顯然沒料到父親會這麼問,沉默了片刻,冷冷地答。

    曉峰不由皺起了眉頭。

    岳母尚海麗說話前長長地歎了口氣,繼而道:「米亞,你不向我們提,我們也要和你商量了。本來嘛,我們就想趁這一次來上海,給你父親徹底檢查一下,看看他長期拖累著的,究竟是個什麼病情?哪曉得,檢查一個身體,也會拖這麼長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尚米亞的聲氣比她媽大:「你們不是早就去過醫院了嗎?」

    「是啊,可一般的檢查,查不出個什麼結果。」

    「那就說明他沒病。」

    「可你看你爸這副樣子,實在又不像個健康人,」岳母說話的腔調,整個兒是在求女兒,「所以,我們又聽取了醫生的意見,給你爸辦了深度檢查。」

    「都查了?」尚米亞問。

    「查過了,正在等結果。」

    「結果什麼時候能出來?」從尚米亞說話的口吻,聽得出她關心的只是結果出來的時間,而不是結果的內容。

    曉峰又皺了一下眉頭,他聚精會神地聽下去。恰在這時候,電話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曉峰離座操起了放在客廳茶几上的話筒說:「喂?」

    話筒裡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話的節奏慢悠悠的:「是曉峰嗎?」

    「外婆。」曉峰一下聽出來了,這是精心撫養尚米亞長大的外婆,婚後她們之間還是經常保持著通話,不過,自從爸媽住過來,外婆很少把電話打到家裡來,更多的是尚米亞在單位主動給外婆打電話通信息。曉峰忙說:「你找尚米亞嗎?」

    「不,我找你。」外婆清晰地說,聲音裡還帶著幾分神秘。

    「那好啊,外婆,你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我是問,回安徽的事,尚米亞對她父母說了嗎?」外婆話筒裡的聲音一下子壓低了。

    曉峰只覺得頭髮全豎了起來,原來這一切尚米亞都是和她外婆商量過的。他的眼睛不由朝裡間屋的房門瞅了一眼,隨之也壓低了嗓音道:「正在說,外婆,正在說。」

    最後三個字,曉峰幾乎只動了動嘴唇。他真怕這當兒房門突然打開,尚米亞的父母走出來。

    「那就好。」曉峰說話的聲音雖低,但外婆還是聽清楚了,她讚許地道,「那就好,不要讓他們賴下去了,不要給他們的花言巧語騙了。我特意打這個電話來,就是要提醒尚米亞,當斷則斷,千萬不要姑息養奸。」

    一家子人,用的是這樣敵對的態度,曉峰聽得提心吊膽,他答應著:「知道了,外婆。」

    「你知道什麼呀,曉峰,你是不知道的呀,」外婆一字一頓地說,「外公當年就是被他們害死的。外公送進醫院去搶救,本來還有一口氣,還能救回來的,就是被尚海麗重新趕回上海來,借口去探望,又是重重一擊,才活活氣死的呀。」

    「……」曉峰的腦殼裡嗡嗡嗡一陣響,整個兒漲大了,他張著嘴,不知說什麼好。天哪,尚家當年,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啊?

    外婆還在說:「你跟米亞說,講出一個什麼結果,趕快打電話來。我和她的幾個舅舅,都在等她回音呢。」

    「好的。」曉峰小心翼翼地擱好話筒,情不自禁地又朝裡間的房門瞅了一眼。

    裡間屋也有一架串線電話,只要拿起話筒,就能把所有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曉峰真怕尚米亞的爸媽在電話響時隨手操起了話筒。仄耳聽聽,裡間屋也沒一丁點的聲音了。曉峰越發緊張了,要是他和外婆通話時,裡面尚米亞的父母隨便哪一個也在聽,那算個什麼事啊?

    靜默之中,曉峰如坐針氈地屏著氣息,一臉茫然地環顧著新房的客廳,心裡忖度著,都是親生母女,咋個會鬧成這麼一個局面啊?曉峰悻悻地坐著,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那好吧,」裡間屋總算又響起了尚米亞冷若冰霜的聲音,「拿到檢查結果,你們就走。我呢,對曉峰家裡也好有個交待。」

    曉峰惱火地想,怎麼又把我家扯上了呢?

    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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