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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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凡臨別時的叮嚀,對天華還是起作用的。他要逃回到自小生長的西雙版納去,最方便的就是買一張飛機票,經停省城昆明,直接到達版納。要不,就是買一張火車票,坐到昆明,再由昆明轉乘飛機或是坐長途車,回到版納。但是現在不能這樣走,他一有點事情就想到跑回版納去,公安局肯定也想得到。他們會在機場和火車站設卡,專查去雲南的航班和列車。天華不能自家投到公安張開的羅網裡去。
他必須另想辦法。啥子辦法呢?天華在為自己購買換洗衣裳和日常洗盥用品時,就想好了。他決定先坐長途車到杭州,從杭州買一張去貴州的臥鋪票,一路睡到貴州之後,再設法坐貴州的長途客車,回到他自小長大的版納去。路上擔擱得久,必然要住客店,住客店需要身份證,他的身份證沒帶,就是帶了也不敢用。他在動身前,還得去弄一張身份證。
換了別人光是弄一個身份證也會是大問題,天華有辦法。他跟著馬玉敏在社會上混時,曉得可以從哪裡弄到這玩意兒。討價還價的話,一百五十元就能搞一個。但這一回天華沒討價還價,他急著要走。對方開價三百元,他只象徵性地砍了砍價。對方沒答應,強調自己做出的身份證件和真的一模一樣。天華也就認了,大大方方地付出三百元,弄了一個名字叫「成大石」的身份證。他把自己的名字減去點筆劃,「盛」字減去下面部分,「天」字去掉上面一橫,「華」字減掉一半,上面的「化」和下面的「十」,都不像是人名,他乾脆用了一個諧音,「十」變成了「石」。成大石,叫起來還順口,戇乎乎的,不太引人注意。自己卻能一下子記牢了。化名改姓成,還得感謝那個拚命追求美霞的成山山呢,這個憨包在那天聯歡會上,風頭一下子被天華壓了下去,想必不敢去糾纏美霞了。天華想到這事兒,還覺得蠻好玩的,故而一考慮為自己取化名,馬上想到了姓成。而這個「成」字,恰恰又是「盛」字的一半,所以他就乾脆想到把「天」字改成了「大」字。
拿到身份證以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買一部新的手機,讓原來那部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他聽人說過,公安局的本事大得很,只要掌握你的手機號,你一開手機,他們就能曉得你在啥子地方。移動通訊零售櫃的小姐絲毫沒懷疑天華弄來的身份證,她複印了叫成大石的身份證,就還給了天華。
試了一下新買的手機,性能挺好的。天華知道永輝去鄭州出差了,他撥了永輝辦公室的電話,一撥就通了。但天華還是把手機關了,他不想輕易暴露自己。錢花得很快,幸好思凡給了他五千。要不,隨便買了點東西,兩千塊錢就花完了。
到杭州去,他坐的不是長途客車站一二十分鐘發一班的車子,而是個體戶的班車。不是貪圖便宜,也是為的安全。他站在上高架的匝道口子旁,見有開往杭州的車子來了,一招手,就上了車,嗨,還有座位哩。
一切都照著他計劃進行著,在杭州西湖邊不起眼的東坡賓館安心地住了一夜,這賓館價格是貴一點,但是住著安全,也沒遇到警方查房。但天華仍不敢怠慢,吃過早點,他就結賬走人,在西湖邊無趣地轉了轉,就坐進了街邊一家茶館裡拖時間。到了點,他去火車站買好票,坐上開往貴州的列車,在硬臥上睡了一天半,來到了貴陽。
出了貴陽站,他坐了幾站公共汽車,來到市中心的中華南路。七逛八逛,逛到繁華鬧熱的都市路上,找了一家看去還乾淨的小旅館入住下來。
在火車上,人雖然躺在臥鋪上,心情卻還是緊張的,時時保持著高度警惕。一有乘警在車廂裡走過,天華的心就別別跳。夜半三更,他根本睡不著,車廂裡稍有點兒動靜,他就睜大了雙眼留神地四處張望。生怕睡著了被人推醒,一副手銬銬住他的雙手。
列車上對付著吃了幾頓飯,都沒吃好。這會兒,天華就想找個地方,好好地吃他一頓。再考慮下面的行程。
貴陽的小吃很多,天華在街上沒逛多久,就發現了,貴陽竟然也有米線。貴陽人叫作米粉。這東西近年來上海也有了,天華去吃過,味道寡淡寡淡的,一點也不好吃。貴州緊挨著雲南,想必味道要正宗一點。路人給他指點了一家叫花溪牛肉粉的,天華找了過去,要了全套的一大碗,不過才十元錢,不但吃飽了,而目那味道真不比他小時候吃慣了的米線差。
回到都市路上的小旅館裡,時間還早,可能是感覺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安全了。天華反而沒了睡意,就坐在門廳裡抽煙喝茶,聽住店的客人們聊天。貴州話和雲南話相近,好些形容詞、說法幾乎同雲南一模一樣,久沒聽這種話的天華自然而然有了一股親近感,聽來興味濃郁。
話題從街上的飲食講到冬日裡的火鍋,由滿街生意興隆的火鍋店講到火鍋底料,由火鍋底料自然而然談到了罌粟,談到了罌粟的附產品鴉片殼殼,由鴉片殼殼而近年來販運猖獗的毒品買賣。這些年來雲南、貴州的一些地方,其販毒人員之多,吸毒人員之廣,讓天華聽來都大吃一驚。由吸毒、販毒又說到了打擊毒品走私,打擊販毒犯,打擊大毒梟。後來,話題不曉得怎麼一轉,轉到了在打擊毒梟的同時,由於國內打擊貪污賄賂的形勢,一些內地的大小貪官,看中了雲南邊境有四千多公里之長,全省十六個州、市中間的二十七個縣、市與緬甸、老撾、越南山水相連,沿邊有十個國家級的口岸,十個省級口岸,二十幾條出境公路,九十三條邊貿通道。至於人跡少至的山裡面的崎嶇小路、便道更是難以計數。那些預感到自己將被揭露的貪官,往往看中雲南出入境極為便利的條件,紛紛選中雲南邊境作為外逃的路線。
這些自知已經露出馬腳、心驚膽顫的貪官惶惶地經雲南外逃,往往有四種途徑。
一是貪污金額不算很大,但已構成犯罪情節,自己的身份級別不算高的,往往就近逃到東南亞周邊的緬甸、泰國、老撾、柬埔寨、馬來西亞或是經這些國家轉逃到俄羅斯等國去。
二是貪污的案值大,身份高的官員,大都身揣幾本護照,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雲南邊境出去以後,就直接逃往西方一些發達國家,比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荷蘭什麼的。
三是一些倉皇出逃,一時沒弄到前往西方國家證件的,先跑到東南亞,或是由東南亞設法鑽到非洲、拉美、東歐不起眼的小國,利用他們法制不健全的便利,暫時棲身,以後再伺機設法過渡到想去的國家。
四是已經逃到東南亞幾國的貪官,又轉到香港,弄到一個香港身份,再利用香港是世界航運中心的區位特點以及港民前往原英聯邦所屬國家可以實行「落地簽」的便利,鑽空子再逃往其他國家。
好在國家也是英明的,很快發現了這些情況,要不報刊上咋個會公開這麼多細節呢?
天華聽得津津有味,心頭不住地感歎,外頭的世界就是和窩在家裡不一樣,精彩紛陳,啥都能聽得到。呆在上海的家裡舒服是舒服,哪裡能聽到這些事情。
哪曉得,正在天華感慨不盡的時候,天南海北擺「龍門陣」的客人中,有人話鋒一轉,又說到天華神經緊張的事情上來了。針對那些貪官們的外逃途徑,國家有關部門也築起一道道防線,專門對付那些壞傢伙,使他們插翅難飛。
天華杯裡的免費茶水已經泛了白,他起身為自己續茶,不經意地問:「哪幾道防線?」
那個來貴州買酒、嘴唇上留著一小撮黑鬍子的中年漢子談興正濃,他遞過杯子來,讓天華也給續一點水,比劃著手指、眉飛色舞地道:「我看至少有三道防線。頭一道防線,國家設在昆明……」
「昆明?」天華把續滿水的杯子遞還給他,問一聲。
「就是雲南的省城嘛,你小伙子怕是還沒去過。凡是要在昆明買票前往邊境地區的,在省城裡就給你堵死了。看你往哪裡逃。這叫第一道防線。第二道嘛,設在邊境所在的州、市、專區的機場和公路口子上。要曉得,雲南省是我們國家支線機場最多的一個省份,足足有十一個。而昆明通往各地、州、市的公路,只有一條。把公路和機場卡住了,那些個狡猾的貪官就無路可走了。最後那一道防線嘛,就簡單了,那就是邊境口岸。一有情況,邊境口岸上,增加警力,加強防備,細緻地查看證件,那些個貪官,走到了邊境上,見此情形,都會往回縮。哈哈!」
天華表面上仍然鎮定如常,心裡卻早盤算開了,他決定改變原先設定的由貴陽坐火車去昆明的辦法,而是從貴陽坐長途客車,一站一站慢搖慢搖地往雲南方向走。那怕多走一些彎路,繞過昆明,直插思茅,再由思茅坐班車,一站一站地前去西雙版納他出生的地方。反正他又沒規定時間,他也不急,他只是要避過這一陣風頭。
經過十幾天的顛簸,總算沒受到啥子盤查,天華來到了綠海松濤中的思摩甸,也就是今天的思茅。一路行程,旅途中惶惶似喪家之犬,無論是心頭的負擔,還是疲累的身軀,都迫使天華在這座挨近西雙版納的小城裡住下歇了兩天。問題是歇了下來,天華的心頭仍然一點也不輕鬆。要不了一兩天,他就可以跑到自小長大的曼冗寨子了,在那個寨子裡,等待他的又將是什麼呢?天華不敢多想,卻又不得不想。天哪,這避風頭逃跑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天華無心在復興鎮的大街和幾條岔街上閒逛,也無心在鹿島花園留戀,住了兩天,他就買了張票直驅版納。
班車越過大開河上的大橋,沿著大開河一路駛過去,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天華頓時感覺自己置身於公路兩旁的綠色長廊之中。那完全是天華自小熟悉的亞熱帶傣家風光。高高的油棕樹,給人感覺像要綠出油來。兩條閃爍著鱗鱗波光的河流,自北向南流經大壩子的中央。河流的兩岸,全是躍動著無限生命力的綠色。遠遠望去,只覺得那一座座山巒,上半邊是青翠一片,下半邊是重重碧色。那層層迭迭的綠色,正隨著班車的移動朝著你撲面而來。儘管天華現在認定上海要比他自小長大的版納好,但是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他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激動。他曉得這一片壩子就是著名的十二大壩中的普文壩,普文壩子和風光秀麗的猛侖壩子、南朗河兩岸的猛阿壩子、優質稻米之鄉猛混壩子、普洱茶的主產地猛海壩子還有猛龍壩子、橄欖壩、猛遮壩子同屬於版納有名的大壩子。到了這裡,離開自己的故鄉,已經不遠了。
得格外小心,越是離家近,越是要留神。
隔天以後,在一個春天的和風吹拂得暖洋洋的黃昏,曼冗寨子籠罩在一陣淡淡的炊煙之中,天華走進了他的生父盛加偉居住的院壩。讓天華慶幸的是,無論是走在趕墟的那條小街上,還是一路從街子上憑著少時的記憶走回曼冗,踏進曼冗寨子那彎曲的寨路詢問盛加偉家新建的竹樓在哪裡,都沒有人認出他來。是啊,他私下掏了父親包包裡的錢,獨自跑出曼冗寨子,跑到上海去尋找親生母親俞樂吟時,還只有十四五歲,還長著一張娃娃臉。而如今,他完全已是一個英俊挺撥的成年人。
一路之上走了二十來天,雖說比在上海時黑瘦了一點。但是,踏上雲南的紅土地,特別是走進版納,和當地人比起來,他的臉龐仍是白淨的,他的衣著讓人看去,一眼就能認出是個外來的旅遊者。幾年以前,天華陪伴著馬玉敏來西雙版納旅遊,曾想過回曼冗寨子看一眼親生父親。一來是旅遊團隊不走曼冗這條路線;二來是馬玉敏沒這興趣,她眼睛一瞪,說去看這個人幹什麼,我和這個人又沒任何關係,要去你一個人去。讓天華一個人離開團隊往邊境很近的曼冗寨子去,要走很長的山路,還要離開心愛的馬玉敏,來回爬那些大坡,天華也就作罷了。
在瀰散著干辣椒香和傣家酸香的院壩裡,天華看見一個四十出頭的傣家農婦在舂著啥東西,即使是從側面望過去,天華也還認得,這女人正是阿爸娶的後媽龍桂枝。竹樓寬大的木梯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女娃兒在戲耍著,他一步一步走近前去,用自小會講的當地話開口問道:「這個……請問,盛加偉的家,是在這裡嗎?」
儘管他的聲氣不大,可他的突然出現,還是把龍桂枝嚇了一跳。她受驚地抬起頭來,停下了腳上的動作,疑訝地瞅著天華,張了張嘴,也不曉得她認出了天華沒得,反正她沒發出聲來。
天華看清楚了,後媽龍桂枝這些年裡一下子老了好多,額頭上有一綹頭髮已經花白了,緊身上衣和筒裙都穿得十分陳舊。看她受了驚,天華疾忙笑著擺擺手,正要重複發問,身後傳來一個仍還熟悉的嗓門:「你找哪個?」
天華陡地一個轉身,憑聲氣,他已經聽清,這是他的親生父親,但定睛看清楚盛加偉的臉龐,他還是不敢相認,這……這個臉色黝黑,滿腦殼花白頭髮,滿臉橫一道豎一道刀刻般的皺紋,紮著鬆垮垮的頭帕,佝僂著腰的老漢,難道真是他的父親?是他,真是他,臉龐是他。天華依稀還認得。天華情不自禁地張嘴叫出一聲:「阿、阿爸。」
盛加偉沒說話,滿臉的皺紋先牽扯著抽動了幾下,繼而發出了一聲輕問:「你、該是天華?」
「是的,阿爸,我就是天華,你認不出我了嗎?」天華往父親跟前走了一步,是想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盛加偉的眼睛火花般閃爍了一下,厚實的眼瞼抖動著,滿臉顯出驚慌的神情,嘴巴一張,手利索地往起一抬,聲音發抖地說:「快,你快上樓。進竹樓去,不要讓人看見了!」
天華也被父親的聲氣嚇得怦怦直跳,上了竹樓,坐定下來,隨他上樓的盛加偉劈頭就說:「你、你果真來了呀。跟你說,這些天裡,街子上的公安,都來寨子上兩回,打聽你來沒來呢?」
天華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