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對於天華來說,這一個冬末春初的躁動的夜晚,實在是一個災難。莫名其妙地捲進這一場刀光劍影的滴血的廝殺,純粹是出於偶然。他事前一點沒有思想準備。也想像不到,事情竟會演變成這個樣子。演變成影響他一輩子的人生選擇和人生道路。要早曉得後來會發展成那個樣子,吃那麼多的苦,遭那麼多的罪,經歷那麼多的風險和生死考驗,他死也不會出去的。
可他哪裡會想得這麼遠。
在上海,這是乍暖還寒的日子。眼看著冬天要過去了,電台、電視台一再渲染,上海又將是一個暖冬。報紙上也跟著炒作,全球氣候變暖,將給人類帶來種種災難。自然界的害蟲將要增多,人類的種種疾病會頻頻發作,人們的生活將面臨更多想像不到的困難,甚至莊稼都會減收。突然又報告說,西伯利亞有一股冷空氣南下,氣溫要驟降六到十度。感覺上,突如其來的寒流,比冬天還要寒冽,還要冷得徹骨。
天華本來不想出去了,天這麼冷,到了外面,又能呆在什麼地方呢。飯已經吃飽了,莫非再去泡酒吧?可馬玉敏要他去,說沒多大個事,就是要他去看看,這兩撥人打架,會打出個什麼樣的結果來。一聽這話,天華就明白了,這兩撥人是為了馬玉敏而打架,是為了馬玉敏而爭風吃醋。
誰叫馬玉敏長得這麼漂亮、這麼撩人呢。不要說別個了,就是天華自個兒,不也被馬玉敏迷得神魂顛倒嘛。隨著年歲的增長,馬玉敏長得越來越性感,越來越讓人魂不守舍了。天華不跟她待在一起的時候,老覺得空氣中缺少了一些什麼。他忍俊不住會嗅嗅自己的鼻子,半天才回過神來,哦,原來是馬玉敏不在身邊。
他相信和馬玉敏見過的其他男人一定也會有這種感覺。近年來,馬玉敏的胸脯聳得越來越高,屁股撅得越來越豐滿,見過她的人都說她長得漂亮,長得性感,長得勾人的魂魄。平時,走在馬路上,隨時隨地都會吸引男人射過來的色迷迷的目光。有人以為她去美容健身了,刻意追求這樣的身段。只有和她住一塊兒的天華曉得,馬玉敏從不去健身美容。她天生就長得那麼迷人,她在那兒隨隨便便一站,她邁動雙腳一走路,她張口隨便說一句話,就顯出一股媚態,就能把男人的目光勾過來。背著她,媽媽情不自禁當著天華的面罵,妖精,天生一個妖精。天華愛著馬玉敏,崇敬馬玉敏,也離不開馬玉敏,不願意媽媽罵馬玉敏,不過他心底深處也承認,馬玉敏身上有那麼一股子深深吸引著他的妖媚之態。
在她的誘惑之下,天華投入地親吻過她,無限激動地撫摸過她富有彈性的身子,在床上還無比幸福地得到過她。照理他該滿足,照理他該得意,但是在一時片刻的滿足之後,他又會想要和她待在一起了,又想要她了。不說別的了,就是親吻,馬玉敏都能給你玩出很多花樣,讓你經久難忘。有一回家中無人,他們倆又相親相擁了,馬玉敏用她的香唇含住了天華的舌。輕輕地有滋有味地吸吮天華的舌頭,不慌不忙地,緩慢而又輕柔,只親了那麼一會,就把天華的慾火給點燃了,舒服極了。馬玉敏告訴他,這叫吸舌吻。嗨,這種本事,天曉得她是從哪兒學來的。
馬玉敏讓天華幫她去看看情況,去「軋軋苗頭」,天華能不去嗎?
「起風了,外面天這麼冷,還要出去啊!」見天華心神不定地想要出去,俞樂吟走過來關切地問。
當著媽媽的面,天華不能說出去看打架。正在不知尋找一個什麼理由的時候,馬玉敏在房間裡接話了:「是啊,繼娘,是我叫天華去的,去幫我辦點小事情。」
「那好,那好,那就早去早回家。」媽媽的雙肩明顯地一顫道:「天華你等等,外面風大,戴上圍巾再走。」
媽媽回進屋去,雙手捧著一條圍巾,走出來順手圍上了天華的脖子。這是一條醒目的大紅大白純羊絨長圍巾。天華抓著圍巾柔軟的兩端,手心裡有一股特別舒服的感覺,心頭自然湧起一股暖意。
年歲在長上去,20多了,天華從媽媽對他的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都看得出媽媽對他的關切,對他的那種母愛,故而他也能聽進媽媽的規勸,不想給媽媽惹事添麻煩。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再也不像小時候那樣,覺得媽媽生活在大老闆馬超俊這麼個家庭裡,是有錢有勢、幸福歡樂的。他逐漸懂得了,在這個家庭裡,媽媽只不過是衣食無憂罷了,媽媽有自己的一點零花錢,媽媽可以用她那點私房錢做點小生意,販點東西,炒炒股票,買點基金。對這個家庭裡其他的一切,媽媽並沒有多大的支配權。馬超俊有他自己經銷服裝的生意圈子,有他的一幫子生意場上的朋友。那個圈子,媽媽一點也插不進去。在這個家庭裡,媽媽的權力甚至還不如馬玉敏。有好幾次,只要馬玉敏明確表了態,馬超俊總是頗有深意地「嘿嘿嘿」一陣笑,不表態;而媽媽呢,每次都是唯唯喏喏,就像剛才那樣,一切就依馬玉敏說的去做了。
天華走出馬超俊的別墅樓時,迎面刮來一陣風,兜頭兜腦地吹得他的腦殼都有些發疼。他閉了閉眼睛,摸了摸衣兜裡的手機,把媽媽給他圍上的羊絨長圍巾,裹得更緊一些,才向別墅小區外頭走去。這條圍巾的一面是大紅色,另一面雪白雪白,圍在天華的脖子上,紅白交織,顯得特別好看醒目。天華在鏡子裡照過,這一條圍巾,把他這原本英俊的小伙子,襯托得愈加出眾了。入冬以來,只要是天冷的日子出門,天華總是戴著這條圍巾出門,讓周圍的小伙子們總是用妒忌的目光瞅著他。
拐了兩個彎,快要走到小區大門口了,天華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他正要回過頭去。只聽馬玉敏輕輕叫了一聲:「天華。」
沒等天華回轉身去,馬玉敏已裹著一陣風熱情地撲了上來,張開雙臂摟住了天華,在天華的臉頰上熱辣辣地吻了兩下道:「聽我的話,天華,你到了那裡,光是看,不要摻乎到他們中間去。」
天華回身抱住了她那富有彈性的顫動著的身子,激動地說:「要得,我明白。我就是看,我不同他們任何一方打。」
「這才乖。」馬玉敏又像獎勵他一般,在他的嘴角重重地吻了一下,鬆開了雙手。
天華也回吻了她一下,邁著大步朝小區門口走去。
到了小區門口,要拐彎的時候,天華回了一下腦殼,意外地發現,馬玉敏還站在那裡呆癡癡地站在那裡,風拂動著她的衣角,路燈的光把她的臉色照得煞白。
天華只以為她是對自己一往情深,直到後來真正出了事情,天華回想起這一幕,才意識到,馬玉敏的心底深處,對於晚上可能出啥子事情是有一點預感的。要不她咋個會曉得他們打架的地點,這地方有點偏,離開別墅小區很遠,簡直可以算是上海的城鄉結合部了。
是風吹起的塵沙太大,還是路燈的光影原本有些晦暗昏黃,天華下了搭乘的摩托,遠遠地看到兩撥打架的人時,一點也沒看出他們是想要大打一架的陣勢,相反看上去這些模模糊糊的人影子好像在那裡圍觀什麼東西。天華猜測他們是在爭論什麼,或是正在談啥子條件。為看得更加清楚一點,或者說是聽見他們是咋個說的,天華決定走得更近一點。天華不怕打架,他從小學過傣拳,現在又長大了,力氣倍增,一般兩三個,甚至三五個都不在他的話下。但他今天不是來打架的,他只是奉命來看打架的,看他們為啥子打架,又打出什麼結果。
他曉得前不久繼父答應給馬玉敏開一家商舖,馬玉敏於是就興致勃勃地籌備起來了。哪曉得剛選定一個滿意的地方,就有人給她捎話,要她交一筆錢,說是交了錢她就可以在這條馬路上太太平平地做生意,不交錢嘛,等著瞧吧,有好戲看。
什麼好戲看?馬玉敏裝作無知地問。不信你就試試看吧,答的話有點兒莫測高深。
馬玉敏無奈,一會兒和對方約定了喝咖啡,一會兒又是拉場子請客吃飯,一會兒又說去喝茶,喝那種幾十塊錢一杯的名茶,緊鑼密鼓和對方討價還價,數字始終沒定下來。
又有人把話遞過來了,也是要她出錢,說是蝕錢免災,她要開店的那一片路段和街面,統通都由他們負責,出了錢就能保安全。
馬玉敏不幹了,她放出風去,說自己不是小氣,但是她要出錢只能出一次。她不能阿貓阿狗隨便什麼人開口要錢,她都給。都給了等於沒給,到頭來哪個都不賣賬。她要倚靠的該是靠得住的人,戲文裡都唱「背靠大樹好乘涼」呢!她讓兩家開口要錢的自己去擺平,定下了該給哪個就給哪個,那怕這錢出得多一點。
出頭要錢的兩股勢力都不是省油的燈,但他們一致認為馬玉敏的話有道理。黑道也還有黑道的規矩。說穿了這些傢伙並不是為了錢而來,而是為了馬玉敏這個人而來。
馬玉敏的妖艷、馬玉敏的美貌、馬玉敏的誘惑在這個圈子裡是盡人皆知、令人垂讒欲滴的。甚至馬玉敏家中有一個和她沒血緣關係的弟弟天華,兩人之間感情投緣,他們都是曉得的,那些傢伙還風言風語地編造出好多話來說。並且不無惡意地道,不管他們姐弟關係如何好,漂亮得讓人心子癢癢的馬玉敏,終歸是要在外頭找老公嫁出去的。因而,馬玉敏答應給哪一方交錢,等於是她主動投靠那一方。也就是說那一方的頭目最終就有可能控制她,得到她。
想想,這兩股勢力怎麼肯輕易放棄。幾次協商不成,就有了今晚上這一架。天華只曉得事情的大概,並不知曉其中的眾多細節。況且他今晚上不過就是裝成一個路人,來看個熱鬧,看個究竟,他只要得到一個最後的結果,回去如實地告訴馬玉敏就成。他是熱戀著馬玉敏的,他相信馬玉敏也是愛他的。在他們偷嘗禁果的那一次,馬玉敏告訴他,他是她的第一個。那麼,馬玉敏也是天華的第一個。這幾年來,天華也看出,馬玉敏的心有些野,她喜歡玩,喜歡刺激,喜歡豪華的排場,喜歡被眾多有魅力的男人們追捧,喜歡讓眾人簇擁著,她鶴立雞群般站在中間似笑非笑、得意洋洋地環顧左右像那些個國際巨星一般。真的,她有些變了。她只是在需要的時候才招他到她的床上去。而且到了她的床上,她還會不知厭足地提出種種令天華都覺得怪怪的要求。但天華始終覺得,她是他的,她和外頭的男人們周旋、打情罵俏,不過是在逢場作戲。她最終還是要同他好的。她認真地對他這麼說過,他也願意相信她的話。再說,天華還是有自信的,他相信,天天同在一個屋簷下待著,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她,馬玉敏的心再野,她也跑不出他的巴掌心去。她對他說過,商舖開出來,他們倆共同經營,只要得法,他們就會有一筆固定收入。那麼,以後的發展,以後的成家立業,買房子、買車子,就有了厚實的基礎。到那個時候,她也該收心了,也該真正地過幾天幸福歡樂的安逸日子了。天華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來窺視兩股勢力最終是如何來收取商舖保護費的。
一步一步走近打架的雙方時,天華沒料到事態會急轉而下,根本由不得他思忖和選擇。
天華走到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時,他才感覺氣氛的劍拔穹張,他才察覺事態的嚴重,他們說話的聲氣都像在吼,他們的神情都緊張萬分。沒待天華聽清他們說的一句完整的話,人群突然像潮水般踏著雜沓的腳步漫開來,洪峰般直往天華跟前湧來。天華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兩撥兇徒陡地互相亮出傢伙打起來。先是棍棒相擊,繼而是刀子、匕首,有人乾脆掄起大刀片子,刀刃在路燈的映照之下寒光閃閃,刀棍相碰擊的聲音令人心驚。現場頓時亂成一團。不等天華避讓,他糊理糊塗地被擠在人堆之中,身不由已地被人推搡著、擠壓著。不是他煉過功夫,穩住自己,他早失去重心倒在地上了。就是勉強站住了,他的肩膀頭、後背還是接二連三地挨了幾下。一剎那間,喊殺聲,慘叫聲,發狠的怒吼,跺腳聲,被打得「哎呀」聲,響成了一片。天華的眼前,都是晃動的人影,都是閃亮的刀刃,都是舞動的胳膊,都是彈跳的腳步,都是高高舉起四處亂晃的刀和棍。天華趕緊縮起身子,發功保護自己。同時機敏地察四周,避讓刀尖和棍棒,在混戰的人堆裡瞅準了縫隙,施展拳腳功夫,退出了混戰的漩渦。
脫離廝殺成一堆的人群十幾步,天華剛抬起頭來,慶幸地吁了一口氣。只聽一聲雷鳴般的驚喊:「不好!捅中要害,死人啦……」夜間刮著吼嘯的風的空氣中,最後那三個字透著慌亂、還有些令人恐懼地傳得好遠。天華轉臉望去,只見那廝殺得身影亂晃、血沫飛濺的人堆,陡地受驚般愣怔了一下,繼而隨著一聲呼嘯,二三十個人紛紛四散跑去,現場只留下了一個蜷縮身軀倒在血泊中的影子。風聲颯颯地呼嘯著,天華不由打了個寒噤。遠遠地,讓天華心驚膽顫的警笛隨著風聲隱隱地傳來,好像還有警車開來。天華不敢怠慢,回轉身子,朝著黑黝黝的路上一陣疾跑。他可不想留在這是非之地。
咋個回事?
來的時候還能搭乘到一輛載人的摩托,想回家的時候,卻連摩托車的影子也見不著了。跑出一截路,看看後面並沒有人追來,天華忖度著,乾脆慢慢走出去,走到亮堂的大馬路上,喊一輛出租車回去。
看樣子,那個挨了刀的傢伙,是被擊中了要害,不死也是個重殘。真沒想到,那些個龜兒子,不是來比武,不是來比個輸贏,竟會拿起雪亮的真刀往人身上捅。那人真死了,這場架就打大了。追究起責任來,都是為了馬玉敏,馬玉敏還脫不了干係呢。
他拐到大馬路上來了,風吹得緊,大馬路上也招不到車,天華只得東張西望地前後看著,信步往前走。前頭是個公共汽車站,天華走到站頭上,他決定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著,有載人摩托,他就坐摩托回家,有出租車開來,他就招手要出租,都沒有,他就安心等著,坐公共汽車回家。起風了,站頭上當著風口,真冷。零零落落的幾個候車人,情不自禁地豎起衣領、側身站著。天突然冷下來,載人摩托都提前收工回家了。遠遠的,好不容易開過來一輛出租,天華習慣地舉手揚招,那疾馳而至的出租車一點也沒停下來的意思,開得近了,才看清車裡有客。
等了十幾分鐘,一輛車廂空敞的公交車開了過來,車子一停,天華利索地上了車,在一排橫座上坐了下來,車廂裡要比外面暖和多了。車子一啟動,他走到後面位子上坐了下來,長長地吁了口氣,身心感覺很累地閉上了眼睛。
夜深人靜,馬路上清寂少人,公交車開得飛快,還有兩站,就該下車了。天華心頭慶幸著自己的安然無事,想像著回家之後,馬玉敏聽到了打架的情形,該是一種啥子感覺。
陡地,揣在兜裡的手機刺耳地響了起來,在疾馳的公交車上,手機的鈴聲顯得特別清亮。
手機裡馬上響起了馬玉敏神秘而又帶著驚慌的聲氣:「天華,是你嗎?」
「是的。」聽她的聲音,天華頓時緊張起來:咋個像出了什麼大事?
「你現在在哪裡?」
「公交車上,快到家了。」天華故意用輕鬆的語氣答。
「你快別回家,別回家來。」
天華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驚問:「出啥子事了?」
「你還問呢!」馬玉敏用責備的語氣道,「喊你去看打架,看打架,你怎麼又摻乎到裡面打起架來!真是的……」
天華冤枉地叫起來:「我是沒和人打架啊,我就是看,就是在一邊看啊!」
「你還賴,還鬼扯!」
「是真的。」天華不由申辯說,「玉敏,我一點也沒出手打人。這個事……」
「可人家把證據都拿到了,」馬玉敏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說,「你別再詭辯了。」
「證據?啥子證據!」天華又是一驚。
「你的圍巾呢?你出門前你媽給你圍上的那條羊絨長圍巾。」馬玉敏帶著股氣忿忿道,「人家都拿到家裡來了,圍巾上沾滿了血,那個被打倒在地的死人身上的血。人家認出你來了,說這圍巾是你戴的,說你跟著我和他們喝過咖啡,他們認得你。說你……唉呀,反正你現在已經成了殺人嫌疑犯,你知道嗎?殺、人、嫌、疑、犯!」
馬玉敏一字一頓說出的這五個字,彷彿炸彈樣在天華耳畔震響。
「你還不快躲躲,警察在家附近等著你呢。」
天華的腦殼「轟」地一聲響,一下子全昏了。他的眼前掠過小時候在別墅小區裡遭警察追捕的畫面,頭皮陣陣發麻,幾幾乎要癱瘓在公交車的椅子上。他的手下意識地一摸自己的脖子,脖子裡涼颼颼、空落落、光溜溜的,啥子都沒得!
圍巾是什麼時候丟的,他一點也不曉得。
圍巾上是咋個會染上死者的血的,他更講不清楚。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更是說不出個一、二、三。
公交車停靠了一下,上來兩個乘客,又「空」地一聲關上了門,啟動了。天華這才意識到,他沒及時下車。下一站,下一站離家只有一站地了,他必須下車,必須盡快下車。再多乘上一站,警察很有可能就在站頭上等著他呢。想到這兒,他全身都發了毛。他如坐針氈一般呆在座位上,透過車窗,兩眼緊盯著窗外,他必須看清楚,站頭上沒警察,他才能下車。下車後就跑,往離家最遠最遠的地方跑、跑。只有跑到一個安全地兒,他才能靜下心來,考慮咋個為自己申辯。他可不想給警察抓去,他是給抓進去關過的人,嘗過失去自由的滋味,雖然日子不長,可那也是度日如年啊。
現在的警察動作咋會這麼快呢,天華離開那打群架的地方,才多久啊,他們已經撿到了他丟失的羊絨圍巾,還逮住了參與打群架的人,問清了圍巾是他盛天華的。真叫神速啊。接受法制宣傳月的教育時,派出所說現在上海的公安實行網格化管理,說一有案子發生,無論在什麼地方,兩分鐘之內,警察都能出現在事發地點。當時,天華還不以為然地想,兩分鐘,哼,別吹得神乎其神了。現在看來,果不其然啊。人家懷疑上了他,他原先又有前科,派出所對他的印像本來就不好,又有證據。這下子,就是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
看這樣子,今晚上,他是有家也歸不得了,天又一下子冷了起來,他該咋個辦?
「真正是前世欠下的瘟債,還不清的瘟債啊!」
警察裹起那條醒目的沾上了死者鮮血的羊絨長圍巾,小心翼翼地放進塑料袋裡,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俞樂吟叮囑著,作為犯罪嫌疑人的盛天華一回家,或是一同家裡聯繫,就希望俞樂吟向派出所報告,以便於及時地對天華進行訊問,弄清事實真相。這種事情離案發時間越近,越容易把事情說清楚,拖的時間越長,對當事人越不利。警察話裡有話地補充說,你們曉得天華的行蹤而故意不說,或是跟他有聯繫而有意隱瞞,我們也會很快知道的。那就不但對天華不利,對你們這個家也不利。
警察一走,俞樂吟雙腳一軟,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腦子裡浮上來的就是「前世欠下的瘟債」這句話。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圍巾,大紅大白的漂亮羊絨圍巾,她親自到品牌商店裡給天華挑選來的這條純羊絨貴重圍巾,出門前她親手給天華圍上的圍巾,眨個眼工夫竟會沾滿了死者的鮮血,成為殺人的證據,出現在警察的手裡。天華這討債鬼啊,剛才出門前都叮囑過他,他怎麼就會跑出去打架,捅人刀子呢!而且捅中的是要害,把人給捅死了。殺人,那可是要嘗命的啊!不過,想想也不對啊,他出門的時候,俞樂吟看得清清楚楚,他沒帶刀啊。他和人無冤無仇的,憑什麼要去殺人?
臨出門前,俞樂吟見天變了,外頭冷,是想勸天華不要去的。可馬玉敏這個小騷精插出來說,是她要天華去的,讓天華去辦一點小事情。她一表態,俞樂吟就沒話說了。有什麼辦法呢,俞樂吟有把柄給她握在手裡,她不敢得罪這個小妖精。可是,警察來的時候,說天華是殺人嫌疑犯,她為什麼不說話呢?警察前腳一走,她閃身就不見影了,她躲哪兒去了?
這會兒冷靜下來細想,她一定是避開自己,給天華去通風報訊了,這一點俞樂吟也想到了,不管天華犯沒犯事,這會兒,他最好不要回家來,他一回家,準定要被警察逮走。警察用那麼肯定的語氣說他是殺人嫌疑犯,還有啥子可說的。
俞樂吟剛想起身去找馬玉敏問個究竟,小騷精仰著半邊臉走出來了,不等俞樂吟開口,她劈頭就說:「繼娘,在警察面前,你就不該承認,那條沾血的圍巾是我們家的。」
俞樂吟不覺一怔說:「這話怎麼講?」
「你想嘛,天底下一模一樣的圍巾多著哪!」馬玉敏振振有詞地說,「只要天華不承認,家裡不承認,圍巾不是我們家的,我們家從來沒見過這種圍巾。這件事就栽不到天華頭上去。」
俞樂吟幾乎要笑出聲來,說馬玉敏精明嘛,碰到這種事情,她就是個小孩子了。俞樂吟提醒般說:「你不承認,警察不會查嘛。他們只要去買這種圍巾的店裡一問一查發票,事情就瞞不住了。」
「呃……」馬玉敏翻了翻眼皮,沒詞了。
俞樂吟不想在這點小細節上和馬玉敏扳嘴勁,她關心的是天華,轉了話頭道:「現在要緊的是讓天華曉得……」
「我已經跟他通過話了……」
「他承認殺了人?」俞樂吟的身子整個兒往前傾。
「他不承認,他說他沒參與打架。」
「那他也不能回家來。」
「我也這樣跟他說。」
「那他……這會兒去了哪裡?」
「我也不曉得。」馬玉敏心神不定地說,「我怕說話時間長了,讓警察察覺了。不是說,只要你打手機,警察就有辦法找到你嘛。」
俞樂吟忙問:「你把這一點跟天華說了嗎?」
「天華懂,繼娘。」
「玉敏,」俞樂吟發現,頭一次在涉及天華的話題上,她和馬玉敏是那麼一致。她想趁這機會,多囑咐她幾句,「你說,這會兒,天一下子冷了,有家不能回,天華會去哪裡,熬過這一夜呢?」
「一夜兩夜的,我倒不怎麼擔心,天華外頭有那麼多朋友,總有辦法的。」馬玉敏在俞樂吟身前走來走去地說,「天華要真沒捅人,事情查清楚後,就可以回家了。」
俞樂吟哀歎一聲說:「但願是這樣啊。」
「我擔心的是,他性子一上來,真捅了人……」
「那怎麼辦?」俞樂吟憂心忡忡地問。
「天華就只有……」
「死路一條了。」俞樂吟不由垂下腦殼,悲泣出了聲。
馬玉敏卑視地瞅了她一眼,說:「真這樣,天華就只有遠走高飛了。」
俞樂吟抬起頭來說:「你是說,讓他逃?」
「是啊,逃得遠遠的,逃得無影無蹤,逃到警察永遠也抓不到的地方去。」馬玉敏站定在俞樂吟面前,一字一頓地說。
俞樂吟的眼前晃過她的前夫盛加偉的臉貌,要逃,恐怕也只有躲到西雙版納的荒僻山嶺裡去。一來,天華是在那個地方長大的,這條路他熟悉。二來,那裡荒蠻閉塞,那裡天高皇帝遠。就是有人想到那裡去追捕,他往山高樹密的森林裡一鑽,也就避過去了。去抓人的警察,總不能老是在那待著等著。但她心亂如麻,天天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天華要落個這樣的下場,那她活著,還有啥趣啊。
她眨巴眨巴眼睛,望著馬玉敏,驚異地發現,馬玉敏瞪得溜圓溜圓的眼裡,閃爍著點點淚光。沒想到,這鬼丫頭,對天華還有幾分真情哩。俞樂吟癡癡地瞪著馬玉敏低聲問:「這樣子,成嗎?」
「有啥不成的,天無絕人之路嘛。」馬玉敏道,「真要這樣,我還要為他準備準備呢。」
馬玉敏「登登登」地大步走出屋去,又快捷地跑上樓去了。
俞樂吟蜷縮著身子,憂傷地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這孽債,我這一輩子是還不清了。」
萬幸的是,警察到家中來的時候,馬超俊沒在家。他若是在家裡,聽到了這件事,還不知要怎樣暴跳如雷,怎樣責備她呢。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長遠啊,馬超俊再忙碌,再不管家務事,他終歸要曉得這件事的啊。即使馬玉敏不對他說,警察也會找他的呀。可以想像,他聽說這事以後,會對她耍出怎樣的臉相。
唉,她這一輩子的命,怎麼會是這樣苦啊!當知青的時候,她是遭到了盛加偉的強姦,走投無路之中萬般無奈地嫁給了他,生下了天華這個孽種。回歸上海以後,嫁給了腰纏萬貫的馬超俊,滿以為風吹雲散,好日子來了。馬超俊又是一個賺了錢就花天酒地的角色,根本就沒把她放在眼裡。和屠英德偷偷相好以後,俞樂吟總算得著幾分安慰,卻不料讓馬玉敏這小妖精幾乎逮了一個現場,嚇得她魂飛魄散。她從此以後,總有認為把柄捏在馬玉敏手心裡,說話都不敢大聲。屠英德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慢慢賺了一點錢之後,就變了臉,說話聲音也粗了。先是瞞著她找了個年輕貌美的對象,後來乾脆跟她攤了牌,你俞樂吟不可能跟馬超俊離婚,我也不可能永遠躲在暗處當一個第三者,我要成家立業,要有自己的生活和前程。俞樂吟傷心啊,氣惱啊,但她有什麼辦法呢?近些年裡,她只好眼睜睜看著屠英德購買了稱心的商品房,裝修得漂漂亮亮,熱鬧風光地在新房裡舉行了婚禮,迎來了年紀輕輕的新娘;只好酸溜溜地聽說屠英德新婚的妻子腆起了肚子,很快懷上了孩子。更令她感覺屈辱難耐的是,在那新娘肚皮腆得老高老高的時候,屠英德又厚著臉皮來纏她了,給她打甜言密語的電話,發那些一看就讓人臉紅心跳的短訊。而她,她……她自己也不能相信的是,她又半推半就地投入了屠英德的懷抱,成了屠英德的一個相對長久固定的情人。到這時候,她已經不相信啥子愛情了。她認定了,她和屠英德之間,就是情人關係,就是相互需要,相互在肉體上需要,相互在生活上利用,相互在對方身上獲得滿足。她曉得,這種生活,細細思想整個就是一團糟,但她有什麼辦法呢?她無法改變自己,她更無法改變天天睡在一張床上的丈夫馬超俊,無法改變時常偷偷幽會的情人屠英德,無法改變時不時在她跟前轉的馬玉敏。
隨著兒子天華日漸長大成人,日益懂事,她開始把希望寄托在這惟一的兒子身上。是的,天華是她最親的親人,是她最貼心的人。這些年來,天華長得越來越像個男子漢了,他的肩膀在寬出來,他的個頭在躥上來。在上海生活久了,他白淨的臉龐透著秀氣,他挺拔的個兒透出英氣。光是瞅他幾眼,俞樂吟心頭也會湧起無限的母愛。更為重要的是,近年來天華變乖了。他吸取了當年因販賣「春城」香煙被逮進去拘留了半個月的教訓,不再出去招惹是非,不再動不動就同人打架鬥毆,不再出入那些讓人擔心的場所。他讀完了高中,雖沒考上大學,卻也在高職校裡拿到了大專文憑。一時雖沒找著工作,還是在網上四處投檔,一次一次地出去面試,想要找一個賺錢的職業。況且,自己沒生兒子的馬超俊也適時表了態,說真正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崗位,他願意帶著他學做一點服裝生意,慢慢地走正道。
正在俞樂吟滿懷希望地期待著天華的未來時,一點預兆也沒有,天華卻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俞樂吟怎會不感覺震驚,不感覺悲哀呢?思來想去,俞樂吟不由摸出了兜中的手機,習慣地要給屠英德撥號。剛按下去一個號碼,她就停了下來。她想到了警察在尋找天華,他們會控制天華的號碼,也就會控制她的號碼。她一撥號,豈不是把屠英德也牽扯進這件事的是非中去了。還是忍一忍,等到明後天,找機會當面告訴屠英德,讓他給出出主意,該怎麼辦。
重新把手機揣進兜裡的時候,俞樂吟的心思又轉到天華身上去了。夜這麼深了,他身上穿的衣裳不多,這會兒,他會在哪裡躲過這一夜呢?他曉不曉得,警察正四處張開了無形的網,要抓他呢?
可憐的天華,我苦命的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