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青年時代寫作的長篇小說《蹉跎歲月》引起轟動的時候,不少讀者問起我,小說裡的幾位主人翁,後來怎麼樣了?特別是那些曾經下過鄉,後來幾經坎坷終於回歸到都市裡來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都對我說,我們回歸的經歷,我們初回到都市掙扎生存的經歷,我們遲到的婚姻和家庭,都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你仍可以寫一寫。那個年頭,剛剛允許和鼓勵一部分人自己創業,干個體戶。一些沒及時找到工作、求得安定的知青,就下海幹起了個體戶,有的人甚至很快嘗到了甜頭。他們也對我說,你寫啊,寫寫我們回到城市經商的酸甜苦辣,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知道那確實是很有意思的題材,但我沒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接著寫《蹉跎歲月》的續集。最主要的原因是,蹉跎歲月中的一代人,沒有續下去的「題材」。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們回歸都市以後的生活還剛剛開始。就如同我們當年,初初下鄉那幾年,也是激情澎湃,也有很多故事,卻產生不了作品一樣。
可能是由於這種心理吧,當長篇小說《孽債》隨著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又一次轟動全國的時候,上至擔任各級領導的幹部,下至裡弄裡的老頭、老太太、老媽媽,碰到我都說,你應該趁熱打鐵,把《孽債》的續集寫下去,一定會受歡迎。我們都盼望著。
面對一張張充滿期待的笑臉,面對一雙雙真摯的眼睛,除了笑,我一時答不出話來。為什麼呢?原因也是相同的,《孽債》裡的五個孩子,或者說這五個孩子代表的知識青年下一代,他們剛剛經歷了大起大落的生活,突然之間,又要表現他們長大了的生活,這樣的反差似乎是太大了。
實事求是地說,一些出版社、雜誌社的編輯,一些影視公司的編導、製片人,一些曾經當過知青的企業老總,都曾找到我的辦公室來。有的極力慫恿我盡快寫出《孽債》的續集;有的根據讀過和看過《孽債》的感受,還寫出了續集應該表現的主題思想、人物脈絡,故事該往哪裡發展,要寫幾對戀愛;更有甚者,連續劇的故事梗概和電視劇每一集的大綱都拉出來了;當然,還有熱心的企業家多次表示,只要一有續集,我們立刻投資拍攝。等等。
我一直沒有寫。不過,我始終懷著濃郁的興趣,關注著知識青年下一代的生活。
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在追求些什麼,他們如今的生活現狀,和我們年輕的時候,有些什麼不同?理想有什麼不同?對待人生、對待世界有什麼不同?
有一次,我應邀和浙江大學的一些文科研究生座談,一位小伙子站起來對我說:「葉老師,我就是孽債的產物。我的媽媽是城裡的下放知青,而我的父親是當地人。但是大返城時,媽媽沒有離開農村回上海去。我們一家人現在生活得很幸福。你也應該寫寫像我們這樣的家庭。」
上海的雜誌曾經報道過一個引人矚目的案子。一個遠在新疆的知青子女,按政策可以回上海報進戶口。由於經濟的原因,她沒有及時到上海來辦理手續。幾年以後,當她總算可以承擔到上海的費用,回到上海來辦理入戶手續時,她發現,已經另外有一個人用她的名字報進了戶口,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上海人,而且至今仍使用著她的名字在工作。於是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官司。
還有一回,一個在某大型超市擔任播音員的年輕女子走進我作家協會的辦公室。她說她是一個知青子女,一個「孽債」。她現在和自己的丈夫都在上海打工,租了一間房子,還有一個孩子,日子過得還可以。不過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也不知道母親是誰,只知道她的母親曾經是一個知青,愛上了一個當時有工作的男人,但那個男人是有家的。當她的母親有了她以後,那個男人消失了。母親在農村裡生下了她,把她托付給了一家農民,說是進城去找男人,去找孩子的父親。從此以後,母親也一去不復返了。她就是在那戶農民家庭裡長大。當她中學快畢業的時候,村裡人把她出生的真相告訴了她。於是她的世界崩潰了,她再也讀不進書,再不想在偏僻的小村莊裡生活下去,她借口要進城去尋找父母,踏上了進城打工的路,輾轉了幾個省會城市,才來到了上海。她洗過碗,當過服務員,幹過清潔工、營業員、接線員,最終在超市裡當上了廣播員。她今天的丈夫也是一位知青子女,她和丈夫還有孩子生活在一起。不過這孩子不是她生的,而是丈夫和另一個打工女子生的。那個打工女子也像她的母親當年一樣,失蹤了……
我瞠目結舌地瞪著這個還很年輕,說著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女子,懷疑她在對我談她構思的小說還是她的真實經歷。她大概看出了我的懷疑,於是又說下一次我把小孩帶來。然後,她又給我講她丈夫闖蕩都市的經歷……她講的經歷比一部長篇小說的情節還要曲折和多變。那個下午,我只得出了一個印象,這些知青的孩子,融進了當代生活的進程,原來竟也如此艱難。
於是乎《孽債Ⅱ》的輪廓在我的頭腦裡逐漸地有了一些雛型。
既然是《孽債Ⅱ》,那就得扣緊五個孩子的命運來展開,那就要同「孽債」這兩個字緊密相連,那就得準確地寫出這一代孩子融進生活中經歷的坎坷、困惑和碰撞。
有一對知青夫婦,他們當年插隊落戶時,算是幸運的,先後被抽調到當地的中、小學任教。他們在共同的命運中相知、相戀,結婚成家,他們為最初分到的一小間婚房歡喜雀躍。為了教好書,在生下女兒以後,就把女兒送到上海外婆家哺養。多少年過去了,他倆雙雙面臨退休,於是決定回上海來同女兒生活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可是長大了的女兒對父母沒有一點感情,外婆已經辭世。外婆留給外孫女什麼,對於他們來說,這一切是天經地義的。用票證購買東西,「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歲月雖然過去了沒多少年頭,但是在他們的心目中,那已是恍若隔世的事情。儘管如此,在他們步入社會生活,融進五光十色的當代社會各個階層時,面臨著戀愛、婚姻、家庭、經商、事業、工作的種種現實,同樣會受到財富的誘惑,同樣會遭遇欺騙,同樣會陷入情感的難以抉擇,同樣會感到委屈和困惑,同樣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煩惱和苦悶,同樣……
《孽債Ⅱ》,要表現的就是長大了的五個孩子,今天遭逢的這一切。理清了這一思路,一切對於我來說就顯得清晰了。五個孩子的個性是我熟悉的,五個孩子的家庭情況及變遷是時時挫在我心上的,甚至五個孩子的未來,我都能看得到。於是乎,從去年秋冬開始,筆記本上的點滴收穫逐漸匯攏,人物在我腦子裡呼之欲出,一些細節那麼鮮明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從元月一日起筆,經過九個月的寫作,《孽債Ⅱ》成形了。
關於寫作本身,也許我還可以多說幾句。從1977年早春時節,我的處女作《高高的苗嶺》出版至今,三十年來,我已經出版了五十幾本書,如果算上各個出版社為我編選出版的《葉辛代表作系列》(三卷本)、《當代名家精品》(六卷本)、《葉辛小說散文自選集》(二卷本)、《葉辛知青作品總集》(七卷本)、《葉辛文集》(十卷本)、《葉辛經典知青作品全集》(八卷本),那麼,一本一本的書,出版將近有九十本了。看起來數量似乎很大,而實際上,對一個勞動大半輩子的作家來說,這是必然該有的收穫。記得我初次訪問日本時,名作家三好徹問我,出版了多少本書?那時在同行者中,我算是作品較多的,於是我便如實地說,我已出了二十八本書。三好徹說,啊,在中國作家中,你真寫得不少。於是我問他,你一共出版了多少書。他說,算上編選的文集,有一百零三本吧。他看到我驚訝的表情,又補充說,在日本的著名作家中,這是一個普遍的數字。作家的一生,就是要在勤奮的筆耕中度過。
可能是插隊落戶的歲月中,棲身在茅草屋裡、土地廟改建的小房子裡守著煤油燈寫作的日子,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我養成了珍惜時間的習慣。只要一有時間,我就願意坐在書桌前沉思、書寫,把稍縱即逝的思緒隨時記錄下來。有了一塊一塊的時間,我就願意進入寫作狀態。幾乎每一個夜晚,我都是臨近十二點才入睡的;幾乎每一個雙休日,我都是在寫作中度過的。我們國家實行「黃金周」已有二十多個年頭了,我可以坦率地說,每個黃金周我都是在從早到晚的寫作中度過的。寫作當然需要有種種條件,具備種種素質,但是勤奮創作、埋頭苦幹是最基本的條件和素質。
《孽債Ⅱ》的寫作也不例外,我利用了每一個雙休日,除了推辭不掉的講座,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上了。特別是氣溫高達35℃以上的整個暑期,我一天也不敢浪費,天天躲在我市人大常委會406那間小小的辦公室裡,從早寫到晚。可能辦公室的空調是從天花板上瀉下冷氣來的,以至於不知不覺間患上了「網球肘」,至今未癒。借此機會我還要感謝市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的同志,除了不可請假的會議,他們免去了我的一切活動,使我得以能專心致志沉浸在《孽債Ⅱ》的世界之中。
願每一位關心我的讀者,願每一個當年的知青夥伴,同樣能喜歡我的這本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