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漸漸黑了,彼得·麥克德莫特說了聲「請原諒」,就從他的辦公桌旁站起來,開亮了辦公室內的燈。他回到辦公桌旁,再次朝著那個面對而坐、身穿法蘭絨服裝、說話細聲細氣的人。新奧爾良警察局偵緝處處長約裡斯,在彼得眼中,看上去不那麼象警務人員。他彬彬有禮地耐心聽著彼得講事實經過和自己的推測,就像一位銀行經理在考慮一項貸款申請一樣。在冗長的談話中,這位偵探只有一次打斷了話頭,詢問他是否可以打一個電話。得到同意後,他便使用在辦公室較遠一邊的一個電話分機,他說話聲音很低,彼得一點也聽不出他在說些什麼。
談了半天,對方毫無反應。不免又使彼得懷疑起來。談話結束時,他說道,「我不知道這一切,甚至其中任何一點,是否都是廢話。實際上我已經開始覺得有些傻了。」
「如果更多的人敢於這樣講的話,麥克德莫特先生,警務工作就好辦多了。」這時約裡斯處長才掏出了鉛筆和筆記本。「如果事情確是這樣,我們當然需要一個詳盡的報告。眼前,有一兩個細節,我想知道一下。一個就是這輛汽車的牌照號碼。」
弗洛拉寫過一個備忘錄,證實她早先的報告。備忘錄中寫有汽車的牌照號碼。彼得大聲地念著號碼,那位偵探隨即把它記下。
「謝謝你。另一件事就是你們這位奧格爾維的外貌特徵。我知道他,但是我想聽聽你的描述。」
彼得的臉上初次露出笑容。「這個好辦。」
他剛描述完畢,電話鈴響了。彼得聽後,把話機推到對面。「是你的。」
這回他聽到了偵探的答話,大半都是一些「是的,先生」和「我明白」之類的話。
講到某一點時,偵探抬起頭來,兩眼緊盯著彼得。他對電話裡講,「我認為他非常可靠。」他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但也有顧慮。」
他又把汽車牌照號碼和奧格爾維的容貌特徵講了一遍,便掛上電話。彼得說道,「你說得對,我是有顧慮。你打算去跟克羅伊敦公爵夫婦接觸嗎?」
「現在還不到時候。等事情再發展一些。」偵探關注地看著彼得。「你看過今晚的報紙嗎?」
「沒有。」
「謠傳——刊登在《州報》上——克羅伊敦公爵要出任英國駐華盛頓大使了。」
彼得輕輕地吹了一下口哨。
「據我的上司講,剛才廣播說官方已證實了這項任命。」
「這是否就意味著他可以享有某種外交豁免權了呢?」
偵探搖了搖頭。「對已經發生的事不適用。如果查明屬實的話。」
「可是誣告的話??」
「任何案件,誣告都是嚴重的,這個案件尤其如此。所以我們要謹慎行事,原因就在這裡,麥克德莫特先生。」
彼得想到,如果克羅伊敦夫婦與車禍無關,而把調查的消息洩露出去的話,那對飯店,對自己都是十分不利的。
約裡斯警官說道,「要是可以使你稍稍感到放心,我可以對你透露兩件事。我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同事以後,他們作了一些分析。他們認為你們這位奧格爾維可能企圖把車子開出本州,可能要開到北部某個地方。他怎麼會跟克羅伊敦夫婦掛上鉤的,當然,我們就不知道啦。」
彼得說,「我也猜不出。」
「可能,昨晚在你看見他之後,他把車子開走了,白天就躲在什麼地方。車子撞成那個樣子,他很懂得想在白天開車是不可能的。今晚,他如果露面的話,我們已經作好準備。現在已經向十二個州發出通緝警報。」
「那麼你們真是認真對待這件事羅?」
「我說過有兩件事。」偵探指指電話。「剛才第二個電話是告訴我,我們警察星期一在出事地點撿到的碎玻璃和前燈框圈,它們的檢驗報告已經由州里送來了。由於在製造商的規格變動上碰到一些困難,因此耽擱了一些時間。但是我們現在已經查明玻璃和框圈都是一輛傑格爾牌汽車的。」
「你們真的能這麼肯定嗎?」
「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肯定哩,麥克德莫特先生。要是我們接觸那輛撞死女人和孩子的車子,我們無疑就能證實。」
約裡斯處長站起身來要走,彼得陪著他走到外面一間辦公室。他看到赫比·錢德勒等在那裡,感到很驚奇。這才想起是他自己叫這個侍者領班今天晚上或明天來這裡的。由於下午情況有發展,他想推遲這個非常可能引起不愉快的會見,但繼而認為推遲也沒有什麼好處。
他看到偵探和錢德勒互換眼色。「再見,處長,」彼得說道,看到錢德勒黃鼠狼似的臉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心裡感到很解恨、很痛快。警官走了之後,彼得招手叫侍者領班走進裡面一間辦公室。
他打開辦公桌鎖著的抽屜,拿出一個卷宗,裡面是昨天逖克遜、杜梅爾和其他兩個小伙子寫的交代書。他把它們遞給錢德勒。
「我想你會對這些感興趣的。如果你還想打什麼主意的話,告訴你,這些都是副本,我這兒還有正本。」
錢德勒的自尊心看來受到了打擊,然後開始看交代書。他一頁一頁地翻下去,嘴唇咬得緊緊地。彼得聽到他從牙縫中倒抽一口冷氣。過了一會,他低聲罵道,「混蛋!」
彼得厲聲喝道,「你破口罵人,就是因為他們招出你是拉皮條的嗎?」
侍者領班刷地臉紅了,然後放下那幾張紙。「你打算怎麼樣?」
「我要立即把你解雇。但由於你在這裡幹了那麼多年,我打算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報告特倫特先生。」
錢德勒用哀求的口吻問道,「麥克先生,我們可不可以商量商量呢?」
對方沒有回答,他又接下去說道,「麥克先生,在這種地方,這樣的事多著哩??」
「如果你要給我講性知識——關於應召女郎和其他各種放蕩生活——恐怕我什麼都知道。還有一件事情,我知道,你也知道:就是有些事情,管理部門是不准干的。給未成年的男孩叫野妓就是其中之一。」
「麥克先生,能不能,也許就是這一次,不向特倫特先生報告呢?這件事就你我兩個人知道,行不行?」
「不行。」
侍者領班的眼光掃了一下房間四周,然後回到彼得身上。他的眼珠骨碌骨碌地轉著在打主意。「麥克先生,如果有的人要活下去,並要讓他活下去??」他住了口。
「什麼?」
「唉,有時候還是值得算計算計的。」
彼得感到好奇,不吭一聲。
錢德勒躊躇了一下,然後故意把上衣口袋上的紐扣解開,伸進手去拿出一隻折疊著的信封,把它放在辦公桌上。
彼得說,「讓我看。」
錢德勒把信封往前推了推。信封沒有封口,裡面有五張一百元的鈔票。彼得好奇地看了看這些鈔票。
「這些是真票嗎?」
錢德勒假笑地說,「都是真的,錯不了。」
「我倒想知道你認為我值多少錢哩。」彼得把錢扔回去。
「拿走,滾出去。」
「麥克先生,如果是嫌少的話??」
「滾出去!」彼得的聲音很低沉。他從椅子上半站起來,「滾出去,不然我就扭斷你這個無恥的細脖子。」
赫比·錢德勒收起錢走了出去,怒容滿面。
屋子裡只剩下了彼得·麥克德莫特一個人,他默默地倒在他辦公桌後面的椅子裡。跟警官和錢德勒的會見,使他精疲力竭,情緒低落。他覺得,後者尤其使他不愉快,也許因為處理了這個行賄事件,也使自己產生了一種手腳不乾淨的感覺吧。
是不是有呢?他想,應該開誠佈公。錢在他手裡的時候,曾經有一剎那他是想接受的。五百元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錢哩。與侍者領班的收入比,彼得對自己的收入從來未抱什麼幻想,因為侍者領班收入的不義之財要大得多哩。如果對方不是錢德勒而換了個別人的話,他也許已把錢收下了。真的會收下嗎?他但願自己決不會收下。不管怎樣,他反正不會成為第一個接受下屬賄賂的飯店經理。
當然,帶有諷刺意味的是,儘管彼得堅決要把赫比·錢德勒的全部劣跡向沃倫·特倫特報告,可是他也無法保證是否一定能做到。如果飯店的所有權突然改變的話,看來這是可能的,那麼這事沃倫·特倫特就不會去管了。連彼得自己也不一定會在這裡了。新的飯店管理機構建立後,肯定要對高級職員的履歷作一番審查,至於他本人,肯定又要把他在華道夫飯店的那筆聲名狼藉的舊帳翻出來了。彼得想,他是否已經改邪歸正而使人忘記了他以前的醜事呢?唉,看來他不久就有可能知道。
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目前的事情上。
在他的辦公桌上,弗洛拉留了一張印好的表格,是本日下午的飯店報表。他進辦公室以後,這才第一次研究這些數字。這些數字表明飯店快住滿了,而且看來今晚肯定又將是全部客滿。如果聖格雷戈裡飯店要以垮台告終的話,至少它是在鼓樂聲中告終的。
除了飯店報表和電話條子外,還有一堆剛送來不久的信件和便條。彼得草草地把它們全部看了一遍,決定把它們擱到明天再處理。在便條下面有一隻牛皮紙文件夾,他把它打開來。這是副廚師長安德烈·雷米爾昨天給他的那份伙食總計劃建議書。彼得今天早上就開始披閱這個計劃了。
他看了看手錶,決定在晚間巡視飯店以前,把計劃看下去。他坐定下來,面前攤著書寫工整的計劃書和精心繪製的表格。
他愈往下看,對這位年輕的副廚師長也愈讚賞。這份計劃顯然十分高明,說明對飯店存在的問題及其餐廳業務的潛力都有廣泛的瞭解。使彼得惱火的是,據雷米爾說,廚師長埃布倫先生全盤否定了這份計劃。
的確,有些結論還值得商討,彼得自己對於雷米爾的某些意見也有不同的看法。初看之下,有些成本的估計也似嫌樂觀。但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個生氣勃勃、顯然十分能幹的人對目前伙食管理方面的缺點作了深入細緻的考慮,並提出了改善辦法。同樣明擺著的是,聖格雷戈裡飯店要是不重用安德烈·雷米爾這樣的人才,他不久便會帶著他的計劃到別處去的。
彼得把這份計劃和表格放回文件夾中,心情愉快,飯店裡居然還有象雷米爾這樣對工作如此熱心的人。儘管飯店目前的處境搖擺未定,彼得對這個計劃看來無能為力,但是他決心還是要把自己的印象告訴安德烈·雷米爾。來了個電話,說今晚廚師長繼續病假,由副廚師長雷米爾先生負責。按照飯店慣例,彼得通知對方,他現在就到下面廚房裡來。
安德烈·雷米爾在大餐廳門口等著。
「請進,先生!歡迎你。」年輕的副廚師長領著彼得走進鬧哄哄、煙霧騰騰的廚房,湊著他的耳邊高聲說,「你會發現,用音樂家的話來說,我們正在接近漸強音呢。」
昨天下午廚房裡比較安靜,今天則大不相同,此刻已近傍晚時分,廚房裡熱氣騰騰。廚房工作人員全部出動,身穿漿過的白工作服的廚師、他們的助手和打雜的,彷彿象田野中開放的雛菊一樣,幹得正歡。在他們周圍,穿過陣陣的蒸汽與熱浪,淌著汗的廚房幫手們忙忙碌碌地舉著托盤、平底鍋和大鍋,而其他人莽莽撞撞地推著手推車,還有侍者和把托盤舉得高高的女侍者們穿梭似的走來走去,大家都相互躲讓著。在蒸汽保暖桌上,當天晚餐菜單上的菜餚已經一份份分好,正待送到各個餐廳去。從點菜單上特別點的菜和房間的送菜正由快手廚師在烹調,他們動作之快,使人眼花繚亂。侍者們不時跑進來催問他們所點的菜是否已經燒好,而廚師們不耐煩地大聲回答他們。其他一些侍者舉著裝滿菜餚的托盤,快步走過坐在高帳台上的兩個嚴肅的女記數員。在燒湯的部門裡,巨鍋裡的湯翻滾著,熱氣沖天。不遠處兩個有專門手藝的廚師用靈巧的手指在裝夾魚肉烤麵包和熱拼盤。在他們旁邊,有一個焦急的糕點師傅在指導做甜點心。烤爐的門不時地??的一聲開了,反射出來的火光照在全神貫注著的臉上,通紅的爐膛簡直就像地獄似的。耳聞鼻嗅,到處都是碗碟的磕碰聲、使人饞涎欲滴的菜餚香味以及正在燒煮的咖啡所散發出的陣陣清香。
「當我們最忙的時候,先生,也是我們感到最愉快的時候。也應該是如此,只要人們不吹毛求疵。」
「我看過你的報告了。」彼得把文件夾還給副廚師長,一面跟著他走進了鑲玻璃的辦公室,那裡嘈雜聲輕得多了。「我贊成你的意見。有幾點還可以討論,但是不多。」
「如果討論之後能見之於行動,那麼討論才有意思哩。」
「現在還不行。至少不會像你所設想的那樣。」彼得指出,在廚房改組之前,先要解決飯店的所有權這個大問題。
「也許我的計劃和我都必須另找出路了。不管它吧。」安德烈·雷米爾模仿高盧人那樣聳聳肩膀,然後接下去說,「先生,我正要去看看會議廳那一層樓。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彼得在他今晚巡視飯店的計劃裡,本來就打算去視察一下會議廳的晚餐。現在先從會議廳那層的廚房看起也是一樣。「謝謝你,我和你一起去。」
他們乘職工專用電梯上了兩層,走進一個大體上與下面的總廚房相仿的廚房。這個廚房一次可以給聖格雷戈裡飯店的三個會議廳和十幾個小間餐室同時供應約二千份客餐。此刻廚房裡似乎與樓下的廚房一樣忙碌不停。「你知道,先生,今晚我們有兩個大宴會。一個在大舞廳,一個在比恩維爾廳。」
彼得點點頭。「是的,牙醫協會和金冠可樂。」菜餚向長長的廚房的兩頭川流不息地送出去,他看到牙醫大會的主菜是烤火雞,可樂經銷商的是煎比目魚。廚師和幫手共同協作,像機器般有節奏地在給兩道主菜配上蔬菜,然後動作利落地把金屬蓋子蓋上裝滿菜餚的盤子,並把它們全部放到侍者的托盤上。
一隻托盤放九個盤子——正好是一張桌子坐的與會者的人數。一個侍者照管兩張桌子。每客有四道菜,加上額外的麵包卷、白脫油、咖啡和小蛋糕。彼得算了一下:每一個侍者至少要端著裝滿的盤子走十二趟;如果就餐者還要添什麼菜,或者有時候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還得多侍候幾桌時,那可能還要多跑幾趟。難怪一些侍者一個晚上做下來要顯得疲憊不堪了。
不那麼勞累的也許是餐廳裡的侍者總管了。他穿著乾淨筆挺的燕尾服,繫著白領結,泰然自若。此刻他正像站崗的警長一樣,站在廚房的中央,指揮著不停地往來奔走的侍者。他看到安德烈·雷米爾和彼得,便朝他們兩人走過去。
「您好,廚師長;麥克德莫特先生。」雖然在飯店的職務高低上,彼得比他們兩人都高,但現在在廚房裡,侍者總管首先該向值班的高級廚師長打招呼。
安德烈·雷米爾問道,「有多少人吃晚飯,多米尼克先生?」
侍者總管看了一張紙條說道,「金冠可樂估計有二百四十個人,我們擺了這個數目的座位。看來大部分都來了。」
「他們是拿工資的推銷商,」彼得說。「他們必須來。牙醫可以隨他們自己的便。他們可能自尋歡樂,很多人不一定會來。」
侍者總管點頭同意。「我聽說房間裡要了大量的飲料。冰的消耗很大,房間服務部忙於配酒。我們想,來這裡吃飯的人可能會減少。」
究竟應該給開會的人準備多少客飯菜,這在任何時侯都是個難以解答的謎。對他們三個人來說,這是常會碰到的頭痛的事。會議組織者給了飯店一個最低的保證數字,但事實上很可能有一、二百客的上落。原因是不知道有多少代表會自行分成小組聚會而不來參加正式的宴會,或是相反地,許多人會在最後一分鐘蜂擁而來。
對於任何飯店的廚房,大宴會前的最後幾分鐘總難免是緊張的。這是個考驗的時刻,因為所有廚房人員都知道,對關鍵時刻的應變能力將會反映他們組織管理方面的優劣。
彼得問侍者總管,「原來估計有多少呢?」
「牙醫是五百客。我們準備的也差不多,並且已經開始上菜。但是他們好像還在繼續不斷地來。」
「我們能馬上計算出有多少新來的人嗎?」
「我剛叫一個人出去看看。喏,他來了。」一個身穿紅衣服的領班閃開侍者,匆匆忙忙從大舞廳裡穿過職工專用門口跑進來。
彼得問安德烈·雷米爾,「如果我們必須供應的話,拿得出額外的東西嗎?」
「只要知道需要的數量,先生,我們會盡力而為的。」
侍者總管問了問領班,然後回過頭來對他們兩人說,「大概又來了一百七十個人。他們正在蜂擁而來呢!我們已經在加排桌子了。」
緊急情況的出現往往是突然的。這一回來勢就較猛烈。一下子要拿出一百七十客額外的飯菜,任何廚房都將難以應付。彼得回過頭來找安德烈·雷米爾,卻發現這個年輕的法國人已經不在了。
這位副廚師長彷彿象子彈出膛似的,立刻投入了戰鬥。他回到了廚房工作人員中間,像連珠炮似地在發號施令了。叫一個初級廚師到總廚房去,把供明天便餐用的七隻烤火雞拿來??向配製間高聲發佈命令:動用存貨!快!看到什麼就切什麼!需要更多蔬菜!從另一個宴會去挖一點蔬菜來,他們大概用不了那麼多!又派一個助手趕到總廚房去搜羅蔬菜,凡是看到的都拿來??又傳話說:快叫人來幫忙!需要兩個切工,還要兩個廚師??點心師傅注意!馬上加做一百七十客甜點心??剜肉補瘡!各顯神通!讓牙醫們吃好!年輕的安德烈·雷米爾,思想敏捷,充滿信心,態度和藹,正在導演著這齣戲。
對侍者也重新分配了任務:順利地從規模校小的金冠可樂宴會上抽調了一些侍者,那些留下的侍者就得承擔份外工作。就餐者是決不會覺察到的;也許只不過是換了一個侍者給他們送上下一道菜而已。其他的侍者就被分派到大舞廳的牙醫宴會上,他們每人要照管三張桌子——二十七個座位——而不是兩張桌子。有些熟練的侍者,以快手快腳出名,可能要管四張桌子。有些人可能會發牢騷,但為數不多。會議廳的侍者多半是臨時工,任何飯店需要時都可以召他們來幫忙。多干多得。以照管兩張桌子為基數,工作三個小時,工資是四塊錢;再加管一個桌子,則另外再加二塊錢。按預先商定,小帳另加,其收入可能要比工資總數多一倍。手腳快的侍者,下班回家時可賺到十六塊錢;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在午餐或早餐時也可以賺到這個數目。
彼得看見一輛手推車,上面裝著三隻剛燒好的火雞,正從職工專用電梯裡飛快地推出來。配製間的廚師衝上去把雞搬走。推著這三隻火雞來的廚師助手,又回去再運。
每一隻火雞分成十五份。以外科醫生的熟練技巧迅速地把雞切開。每一客平均分派:胸脯肉、腿肉、配菜。每一個托盤放二十客。匆匆把托盤送到服務台。一車車新到的蔬菜象輪船到埠一樣集中湧來。
由於副廚師長派人去送信傳令,服務人手不夠。少兩個人,安德烈·雷米爾便跑來頂他們的班。他們加快速度,行動比以前更快了。
盤子??肉??第一種蔬菜??第二種蔬菜??湯汁??盤子推過
來??蓋上蓋子!每一個人負責一項;胳臂、手、長勺同時飛舞。每一秒鐘裝一盤菜??還要快呢!在服務台前,侍者排起了長隊。
在廚房那一邊,糕點師傅打開冰箱,往裡張望,挑選點心,然後把門砰一聲關上。總廚房的糕點師傅趕來幫忙。動用了備用的甜點心。還有更多的點心正從地下室冷藏庫裡陸續運來。
百忙之中,有時也發生不協調的插曲。
一個侍者向領班報告。領班向侍者管理員報告。侍者管理員又向安德烈·雷米爾報告。
「廚師長,有一位先生說他不喜歡吃火雞。他要換烤嫩牛肉,行不行?」
汗流浹背的廚師們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彼得知道這樣層層請示是合乎飯店規定的。只有廚師長才有權更換標準菜單上的菜。
安德烈·雷米爾咧著嘴笑著說,「可以換給他,可是在他那一桌要最後送給他。」
這也是廚房的老規矩了。為了搞好與顧客的關係,大部分飯店都可以根據顧客的要求給換菜,哪怕所換的菜價格大一些也可以。但是在目前情況下,這位與眾不同的食客一定得等他的鄰座都已經開始吃了,才給他上菜,免得其他顧客傚尤。
現在服務台前的侍者長龍已在縮短了。大舞廳裡的多數客人——包括遲到者——都已經吃過正菜了。侍者助手已經在收吃過的盤子。看來緊張的時刻已經過去。安德烈·雷米爾從服務人員中退了出來,用詢問的眼光朝糕點師傅看了一眼。
糕點師傅是個瘦得像火柴桿一樣的人,看上去對自己做的點心不大嘗味道。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一個圈說道,「全準備好了,廚師長。」
安德烈·雷米爾微笑著,回到彼得身邊。「先生,正像你說的,看來我們勝利完成任務了。」
「應該說你們幹得太好了,我很感動。」
年輕的法國人聳聳肩膀。「你看到的是好的一面。這只不過是工作的一個方面。在其他方面我們並不好。對不起,先生。」他走開了。
未道甜點心是栗子球、火燒櫻桃。上這道點心時有一定的儀式,這時候舞廳裡的燈光都暗了下來,點著火的托盤舉得高高地。
現在,侍者們在職工專用門口前排起了隊。糕點師傅和助手在檢查托盤的排法。一聲令下,每一個托盤當中的那一盆要點上火焰。兩個廚師手執點燃的蠟燭站在旁邊等著。
安德烈·雷米爾巡視了這個行列。
在大舞廳的入口處,侍者管理員,一隻手臂高舉著,望著副廚師長的臉色。
安德烈·雷米爾點了點頭,侍者管理員就把手揮下。
拿著蠟燭的廚師奔向一排托盤,一個個地點燃起來。兩扇職工專用的門突然打開了,並被牢牢拴住。外面,一個電工得到信號,便使燈光漸漸暗下來。樂隊的樂聲越奏越低,然後戛然而止。大廳裡,客人們嗡嗡的談話聲也隨之停了。
突然,在客人的那一邊,聚光燈亮了起來,直照著廚房的門口。一下子寂靜無聲,接著立刻響起了嘹亮的喇叭聲。號聲停處,樂隊與風琴齊奏,用最強音奏著《聖者歌》的頭幾節。隨著樂聲,侍者手裡舉著點燃著的托盤,列隊走出來。
彼得·麥克德莫特走進大舞廳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賓客滿堂,吃飯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偌大的餐廳擠得水洩不通。
哦,當聖者們;哦,當聖者們;哦,當聖者們降臨時??侍者們穿著漂亮整齊的藍制服,一個跟著一個邁著整齊的步伐從廚房裡走出來。在這種時刻,人人都深受感動。其中有些人馬上要回到另一個宴會上去繼續工作。現在,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他們的火焰象燈塔一般地高照著。??哦,當聖者們;哦,當聖者們;哦,當聖者們降臨時??就餐者響起了一陣鼓掌聲,當侍者繞著房間走一圈時,他們便隨著音樂拍子,拍起手來。從飯店方面來說,已按計劃完成了應盡的職責。然而在廚房之外,可誰也不知道廚房剛才遇到了緊急情況,並且順利地應付過去了??主啊,我願參加那行列,當聖者降臨的時候??當侍者走到各個餐桌前,燈光復明,又引起了一陣掌聲和歡呼。
安德烈·雷米爾走過來站在彼得身旁。「今天晚上就是這些了,先生,除非你想來一杯法國白蘭地。我在廚房裡還有些存貨。」
「不,謝謝了。」彼得微笑著。「真是出色的表演。向你祝賀!」
他轉身出去時,副廚師長在他身後喊道,「晚安,先生,你可別忘了。」
彼得感到迷惑不解,停下來問道,「忘了什麼?」
「就是我已經說過的。一個非常出色的飯店,先生,你我而人可以辦到的。」
彼得既感到有趣,又若有所思,他穿過宴會餐桌朝舞廳外面的門走去。
他走了一大段路,覺得似乎有什麼事不大對頭。他停下來,朝四周看了一下,弄不清究竟是什麼不對頭。突然想起來了。那個脾氣急躁、矮個子的牙醫協會主席英格萊姆大夫應該來主持這次宴會,它是這次大會的主要大事之一。可是這位大夫既沒有在主席位子上就坐,在長長的主桌上也找不到他。有幾位代表跑來跑去與人交談,忙於同屋子裡其他桌子上的朋友們寒暄。一個帶者助聽器的人在彼得旁邊停下來說道,「表演得很出色呀,呃?」
「確實不錯。我希望你們吃得很愉快。」
「不壞。」
「順便說一下,」彼得說道,「我在找英格萊姆大夫。哪兒也找不到他。」
「你找不到了。」口氣簡慢。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你是報館裡來的嗎?」
「不,是飯店裡的。我見過英格萊姆大夫好幾次了??」「他辭職了。
今天下午。我可以告訴你,他簡直像個大傻瓜哩。」
彼得克制了自己的驚訝。「你知道他還住在飯店裡嗎?」
「不知道。」這個帶著助聽器的人走開了。
在會議廳夾層有一個內部電話。
據總機報告,英格萊姆大夫的名字還在登記簿上,但是他房間裡沒人接電話。彼得打電話給出納主任。「費城來的英格萊姆大夫結帳退房了沒有?」
「結了,麥克德莫特先生,剛剛結好。我看到他現在在門廳裡。」「派人去請他等一等。我馬上就下來。」
彼得來到時,英格萊姆大夫正站在那裡,旁邊放著小提箱,手臂上挎著雨衣。
「你現在還來幹什麼,麥克德莫特?如果你想要一封給飯店的感謝信的話,算你運氣不好。而且我正要趕飛機呢。」
「我聽說你辭職了。我是來對你說,我感到抱歉。」
「我想他們會進行下去。」掌聲和歡呼聲從兩層上面的大舞廳裡往下傳到他們站著的地方。「聽起來他們已經這樣干了。」
「你很在乎嗎?」
「不。」這位矮小的大夫把腳移了移,低下頭去,然後咆哮道,「我是在扯謊。我很在乎呢。我不應該在乎,可我就是在乎。」
彼得說,「我想誰都會在乎的。」
英格萊姆大夫猛地抬起頭來。「聽著,麥克德莫特:我毫不灰心喪氣。我也沒有必要感到灰心喪氣。我一生當教師,有不少成就:我培養了許多有用之才——吉姆·尼古拉斯就是一個,還有別人,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拔牙法,我寫的書已被採用為標準的教科書。那都是具體的事實。另一方面」——他朝大舞廳方向點點頭——「那是失敗。」
「我沒認識到??」
「儘管這樣,一點小失敗也沒有什麼不好。一個人有時甚至還喜歡失敗哩。我想當主席。他們選我,我非常高興,這是他們對你的讚揚,你也尊重他們的意見。說老實話,麥克德莫特——天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今晚我沒能出席,簡直是傷透了我的心。」他停止不講了,向上看看,又一次聽到舞廳裡傳來的聲音。
「不過,有時候,當你自己的利益和你的信念有矛盾時,你就不得不權衡一下得失。」矮個子大夫咕噥著。「有些朋友認為我的表現象個白癡。」
「堅持原則可不能說是白癡呀。」
英格萊姆大夫兩眼直瞪瞪地瞅著彼得。「麥克德莫特,可是你有了機會,也沒有堅持原則。你對這個飯店,對自己的工作太顧慮重重了。」
「恐怕是這麼回事。」
「好,你能承認就不錯,那麼,我再跟你說幾句,小伙子。並不是你一個人這樣。有時候我也沒有按自己的信仰去做。我們大家都是這樣。不過有時你還會有機會的。如果機會再來——那就別錯過了。」
彼得招招手,叫一個侍者過來。「我送你到門口。」
英格萊姆大夫搖搖頭。「不必送了。別干蠢事啦,麥克德莫特。我不喜歡這家飯店,也不喜歡你。」
侍者好奇地看著他。英格萊姆大夫說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