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麥克德莫特從衣櫥裡的一些領帶中挑了一條深藍色的夏伯萊利領帶,若有所思地系結著。他現在在他那離飯店不遠的市區小公寓裡。一個小時前,他離開飯店回家。再過二十分鐘,他就要去參加瑪莎·普雷斯科特的晚宴了。他在猜還會有些什麼客人。除了瑪莎的一些朋友們——他希望這些朋友不是象狄克遜、杜梅爾那四個人之類的——可能還會有一兩個年紀稍大的人,因此他也被邀請去了。
現在到了赴宴的時間,他卻後悔不該接受這個邀請,但願不去赴約而能有空去看看克麗絲汀。他真想在離家前給克麗絲汀打個電話,然而認為還是等到明天再說比較謹慎些。
今天晚上,他具有一種懸浮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跟他有關的許多事情看來都茫無頭緒,在大局未定之前,無從作出決定。聖格雷戈裡飯店本身就是個問題。柯蒂斯.奧基夫會把它買下嗎?如果買下的話,相比之下,其他的事情,看來就無足輕重了,就連牙醫大會也是如此,大會的高級人員直到現在還在辯論要不要從聖格雷戈裡撤走以示抗議。一個小時前,怒不可遏的牙醫主席英格萊姆大夫召開的行政會議還在進行,看來還要繼續開下去,這是房間服務部的侍者管理員透露的,為了給大會送冰塊和飲料,他手下的侍者從會議室裡進進出出了好幾次。雖然彼得在背後打聽的只是會議是否有結束的跡象,侍者管理員卻告訴他說,看來會上爭論很激烈。離開飯店前,彼得關照過值班副經理,一知道牙醫大會有什麼決議,必須馬上打電話通知他。可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音訊。究竟是英格萊姆大夫的坦率意見佔上風呢,還是沃倫·特倫特認為不會有結果的那個帶有譏諷性的預言是正確的,他現在還不得而知。
這種捉摸不定的局面迫使彼得至少拖延到明天去對赫比·錢德勒採取任何行動。他知道應該馬上把那個品質惡劣的侍者領班解雇,這等於為飯店清除了一個惡魔。當然,明確地說,要解雇錢德勒並非因為他從事拉皮條的勾當——這種勾當如果他不幹,也會有別人幹的——而是因為他貪得無厭已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錢德勒被解雇後,許多別的弊病也可隨著消除,可是沃倫·特倫特是否會同意採取這樣一個決斷的行動,尚不得而知。不過想起鐵證如山,想起沃倫.特倫特對飯店名聲的關切,彼得相信他會同意的。
彼得提醒自己,不論怎樣,他必須確保狄克遜—杜梅爾一夥的供詞不外傳,只限於飯店內部使用。這一點,他一定得守信用。今天下午他還嚇唬他們,揚言要告訴馬克·普雷斯科特他女兒遭強姦未遂一事。可是現在彼得又想起了瑪莎的懇求:我爸爸在羅馬。請別告訴他——永遠不要告訴他。
一想到瑪莎,他就想起得趕快去了。幾分鐘後,他離開了公寓,叫了一輛出租汽車。
彼得問道,「就是這座房子嗎?」
「肯定是。」汽車司機遲疑地看著他的乘客。「如果地址對的話,那就是這裡了。」
「地址是對的。」彼得隨著司機的目光朝這座巨大的、正面雪白的宅邸望去。單單它的外表已足令人歎為觀止了。在矮紫杉樹籬與參天的木蘭樹後面,雅致的、刻著凹槽的圓柱從平台突兀而起,直通到一個圍有欄杆的高高的陽台,陽台上面,圓柱支撐著一個高聳的古典式對稱的三角頂。主樓兩翼的建築完全是主樓的縮影。建築物的全部外表都已經過精心翻修。木頭表面保養得很好,油漆一新。房屋四周,橄欖樹的醉人花香飄溢在黃昏的空氣中。
付過車資,彼得走近一座鐵柵欄大門,門順利地開了。一條古老紅磚的小道蜿蜒於大樹與草坪之間。天還沒有大黑,屋前小路兩側高懸著的兩盞路燈已經點亮。他剛踏上平台的石階,就聽到門閂重重地卡嗒一響,通往屋內的兩扇門打開了。瑪莎出現在寬闊的門口。她等彼得跨上最後一個台階才向他迎上去。
她穿著一身白衣服——一件苗條的緊身長衣,與她烏黑發亮的頭髮形成鮮明的對照。他格外感覺到她那種誘人的又像少婦又像孩子的魅力。瑪莎快活地說道,「歡迎!」
「謝謝。」他做了手勢。「這會兒我真有點目不暇接呢。」
「人人都這樣。」她挽起他的胳膊。「在天黑以前我帶你正式去參觀一下普雷斯科特的住宅。」
他們重又走下平台台階,穿過綠草如茵的草坪。瑪莎一直緊貼在他身旁。隔著衣袖,他感覺到她的肉體又溫暖又結實。她的指尖輕輕地碰著他的手腕。除了橄欖樹的花香,他還聞到一陣陣淡談的香氣。
「喏!」瑪莎突然轉過身來。「在這兒一切美景盡收眼底。人們常在這兒拍照。」
從草坪這一邊望過去,景色更為迷人。
「這所房子是個愛享受的法國貴族建造的,」瑪莎說道。「它建於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他喜歡希臘文藝復興時代的建築藝術,嘻嘻哈哈的奴隸,還喜歡身邊有個情婦,這就是添造側翼房屋的原因。我父親又添造了另一側翼。他喜歡平衡——象帳目和房子都要平衡。」「這是新的指導方式——帶事實的哲理嗎?」
「喔,兩者我都不少哩。你要事實嗎?——瞧那屋頂。」他們同時往上看。「你看那屋頂挑出在上面那個陽台上。這種路易斯安那—希臘式——這兒大多數古老的大房子都是這樣建造的——是很合理的,因為在這兒的氣候下,它既能遮蔭又通風。陽台常常是最好的活動地方。它成為家庭的中心,一個談笑和共享天倫之樂的地方。」
他嘴裡念道,「家家戶戶,共享幸福生活,知足常樂。」
「這是誰說的?」
「亞里士多德。」
瑪莎點點頭。「他該喜歡陽台羅。」她頓了一頓,思考著。「我父親做了許多修復工作。現在房子比以前好了,可是我們沒有好好地利用它。」
「你一定非常喜歡這裡的一切。」
「我討厭它,」瑪莎說道。「在我的記憶中,我一直討厭這個地方。」
他詫異地看著她。
「喔,要是我作為遊客,來參觀參觀,跟別人一起排隊,花了五毛錢,由人帶著參觀一圈,就像春天節日期間,我們開放這座屋子供人參觀那樣,那我就不會討厭它了。我會喜歡它,因為我愛好古老的東西。但是我不願長住在裡面,特別不願在天黑以後獨個兒住在裡面。」
他提醒她說,「現在天黑下來了。」
「我知道,」她說。「可是你在這兒!那就不一樣了。」
他們開始往回走,穿過草坪。他這時才感覺到這樣寂靜。
「你的其他客人不會惦念著你嗎?」
她淘氣地斜著眼睛看了一眼。「什麼其他客人?」
「你不是對我說??」
「我說我要請一次客;我現在請了。就請你一個人。如果你擔心我沒有女伴,安娜在這兒呢。」他們已走進屋內。屋內天花板很高,幽暗而蔭涼。在房間那頭,有個身穿黑綢衣的矮小老婦人微笑著向他們點頭。「我跟安娜談起過你,」瑪莎說道,「她同意了。我父親絕對信任她,所以一切都沒問題。哦,還有本。」
一個黑人男僕躡手躡腳地跟著他們走進一間四壁都排滿書的小書房。他從一隻餐具櫃端來一隻托盤,上面放著酒瓶和雪利酒杯。瑪莎搖搖頭。彼得接過一杯雪利酒,若有所思地呷著。瑪莎坐在一張長沙發上,招呼他坐到她身旁來。
他問道,「你常常一個人在這兒消磨時間嗎?」
「我父親在出差的間隙時間裡回家來。只是現在他出差的時間越來越長,而間隙的時間卻越來越短了。我寧可住一所簡陋的新式平房。只要它熱鬧就是了。」
「我想你不可能會願意住那種房子吧。」
「我知道我會的,」瑪莎說得很肯定。「只要我能夠跟我真正心愛的人住在一起。就是住在飯店也行。飯店的經理不是在他們飯店的頂層都佔有一套房間嗎?」
他驚詫地抬起頭來,看到她滿臉笑容。
不一會兒,男僕進來輕聲地說晚飯已經擺好了。
在隔壁一間屋子裡,一張小圓桌上擺了兩副刀叉。燭光映照在餐具和板牆上。黑色大理石壁爐架的上方掛著一張神情嚴肅的祖先的畫像,給彼得一種彷彿在受審查的感覺。
「可別讓曾祖父打擾了你,」他們就座後瑪莎說道。「其實他是在向我皺著眉頭呢。是這麼一回事,他曾經在他的日記裡寫過,他打算建立一個王朝,而我是他最後一個不肖的子孫了。」
他們一邊進餐,一邊聊天——逐漸消除了拘束——男僕小心翼翼地侍候著他們。菜精緻極了——主菜是精心烹調的什錦飯,接著是美味可口的火燒乳酪。彼得來時還有些疑慮,但現在卻真心地感到非常愉快。隨著時間的消逝,瑪莎似乎顯得越來越興高采烈,他也覺得跟她在一起越來越無拘束了。他認為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他們的年齡畢竟相差不大。在燭光照耀下,古老的房間裡四周黑糊糊的,他發覺她真是美極了。
他在想,不知很久以前建築這座巨大房屋的法國貴族和他的情婦是否也曾在這裡如此親熱地共進過晚餐。或者是不是此時此景使他出了神才產生這個想法呢?
餐畢,瑪莎說,「我們到陽台上去喝咖啡吧。」
他扶著她的椅背,她迅速地站了起來,像剛才一樣衝動地挽住他的手臂。他覺得很有趣地跟她走進一條過道,登上寬闊的彎彎曲曲的樓梯。樓梯頂部是一條寬敞的走廊,暗淡的燈光映照著四面的壁畫;走廊一直通向他們曾在樓下現已夜色矇矓的花園裡眺望過的那個露天陽台。
一張柳條桌上擺著兩隻小咖啡杯和一套銀製的咖啡茶具。上面點著一盞閃爍不定的煤氣燈。他們拿著咖啡杯坐到一張鋪著墊子的搖椅上去,一坐下去椅子便慢悠悠地晃動起來。微風習習,夜晚的空氣清涼宜人。花園裡傳來一陣陣響亮的卿卿蟲鳴聲,兩條馬路外聖查爾斯街上來去車輛的喧囂聲隱約可聞。他感覺到瑪莎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
彼得責怪道,「你怎麼突然不吱聲了?」
「我知道。我在想該怎麼說好。」
「你不妨直說。直說往往能解決問題。」
「好吧。」她的聲音有些喘不過氣來。「我已經下決心要嫁給你。」
彼得坐著,呆若木雞,甚至連來回晃悠的搖椅也停下來了,彷彿有幾分鐘之久,但是實際上他估計才不過幾秒鐘而已。最後,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咖啡杯。
瑪莎咳嗽著,接著又由咳嗽變成了神經質的大笑。「如果你想走,那邊就是樓梯。」
「不,」他說。「如果我走了,那我就永遠不會明白你剛才為什麼那樣說。」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半側著臉,直望著前面遠遠的夜空。他感覺到她在發抖。「只是我突然想要這麼說,而且我很肯定我該這樣說。」
他知道他接下去不管對這個感情衝動的姑娘說什麼,都應該溫存體貼,這點很重要。他也不安地感到喉嚨緊張地給哽住了。他荒謬地想起了今天早上克麗絲汀說過的話:小普雷斯科特小姐長得像個小孩,就跟貓長得像老虎一樣。不過我認為一個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這種說法當然是不公平的,甚至是粗暴無禮的。但瑪莎不是一個孩子了,這是事實,而且也不應該把她當孩子來看待。
「瑪莎,你對我幾乎完全不瞭解,我對你也幾乎完全不瞭解。」
「你相信直覺嗎?」
「在某一點上相信的。」
「我對你可有一種直覺。頭一次見到你就有了。」起初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此刻已平靜下來了。「多半我的直覺是正確的。」
他輕輕地提醒她,「那麼對斯坦利·狄克遜和萊爾·杜梅爾呢?」
「當時我的直覺是正確的。我沒有按我的直覺做,就是這麼一回事,這次卻不同了。」
「但是直覺還是可能會錯的。」
「即使你等了很長的時間,你還是常常會錯的。」瑪莎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當她的雙眼緊盯著他的眼睛時,他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他過去沒有看到過的堅強的性格。「我的父母在婚前彼此認識了十五年。我母親有一次告訴我說凡是認識他們的人都說他們倆情意相投,是天作之合。誰知結果卻糟透了。我知道;我當時是左右為難。」
他默不作聲,不知說什麼好。
「這件事使我懂得了一些道理。還有其他一些事情也是如此。你今晚看見安娜了吧?」
「看見了。」
「她十六歲那年,被迫嫁給一個她只見過一面的男人。這是一種父母之命的婚姻;那時候,他們都是這樣做的。」
他端詳著瑪莎的臉說道,「說下去吧。」
「在結婚前一天,安娜哭了一整夜。但是她還是照樣結婚了,他們共同生活了四十六年。他們跟我們一起住在這兒;去年她丈夫去世了。他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和氣、最可愛的男人了。如果真有什麼美滿姻緣的話,就該數他們這一對了。」
他猶豫了一下,不想去辯駁,但是不以為然地說,「安娜可沒有按自己的直覺去做。否則的話,她就不會結婚了。」
「我知道。我只是說根本就沒有什麼萬無一失的辦法,而憑直覺做事並不比其他的差。」瑪莎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相信到時候我會使你愛我的。」
他激動起來,自己也感到可笑,出乎意料。當然她這種想法是荒謬的,是一個少女幻想出來的浪漫產物。他過去就吃過思想浪漫的苦,因此深有體會。但是他真有體會嗎?是否凡事都有前因後果呢?瑪莎的求婚果真是異想天開嗎?他突然荒謬地深信瑪莎所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他想,不知那個出門在外的馬克·普雷斯科特對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如果你是在考慮我的父親??」
他吃了一驚,說道,「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開始對你有所瞭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吸進了一口新鮮空氣似的。「你父親怎麼樣呢?」
「我猜他一開始會擔心的,很可能會匆匆地飛回家來。這個我可不在乎。」瑪莎微笑著。「但是他總是講道理的,我相信我能夠說服他。而且,他會喜歡你的,我知道他最欣賞的是哪一類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唔,」他說道,不知道該發笑,還是該當真,「至少這使我感到欣慰。」
「還有一點。對我倒無所謂,可對他倒是很重要的。你瞧,我相信——我父親也會相信——將來你在飯店上一定大有作為,也許還會擁有自己的飯店。並不是說我在乎這些。我要的是你。」她一口氣把話說完。
「瑪莎,」彼得輕聲地說,「我不??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一陣沉默,他感覺到瑪莎漸漸失去了自信,剛才彷彿是她堅強的意志使她充滿了自信,而現在意志與勇氣都喪失殆盡了。她半信半疑地低聲說,「你以為我很可笑吧。那最好就講吧,講過就算了。」
他向她保證說,「我並沒有認為你可笑。如果人們,包括我自己,都像你這樣坦率??」
「你是說你不在乎?」
「根本不是什麼在乎不在乎的問題。我是又感動又不安。」
「那麼別再多說了!」瑪莎縱身而起,向他伸出雙手。他握著它們,面對她站著,他們的手指相互勾著。他發覺,即使她的疑慮只是部分消除了,她也能在半信半疑後主動地退卻。她催促他說,「那麼你走吧,好好想想!想,想,想!特別想想我。」
他說——而且他是這樣想的——「不可能不想哩。」
她仰起臉來讓他親吻,他湊近她。他想輕輕吻她的面頰,但是她去親他的嘴,接吻時,她的雙臂緊緊摟住他。他頭腦裡隱約地響起一陣警鐘聲。她的身體緊貼著他,兩人的身體接觸在一起,彷彿感覺觸電一樣。她身上發出淡淡的香氣,令人消魂。她的香水氣味直撲他的鼻孔。此刻,他只能是把瑪莎視為成年的女人了。他感到自己週身興奮激動,神智飄蕩。警鐘已經不響了。他所記得的只是:小普雷斯科特小姐??一個男人要是被吃掉了??那倒是滑稽的。
他毅然地掙脫身子,溫柔地握住瑪莎的手,說,「我該走了。」
她跟他走到平台上。他的手撫弄著她的頭髮。她輕聲耳語著,「彼得,親愛的。」
他走下平台的台階,幾乎不知道這兒是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