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基督的面上,他們都幹什麼吶?怎麼還沒有個信呀?」約瑟夫·皮爾遜神經質地用手指頭敲打著辦公桌。從把亞歷山大的嬰兒的血樣抽出來立即送到大學醫院起,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小時零一刻鐘了。現在只剩下這個老病理醫師和柯爾門兩個人在辦公室。柯爾門沉靜地說:「我又給弗蘭茨大夫打了電話。他說一有結果馬上用電話通知我們。」皮爾遜呆呆地點點頭,又問:「那個年青人——亞歷山大在哪兒?」
「警察把他送回來了。他現在在他妻子那兒。」柯爾門猶豫一下,說:「在我們等信這時候,向保健科瞭解一下伙房的情況,看看他們給炊事員作的檢查工作開始了沒有,你看怎麼樣?」皮爾遜搖搖頭。「等會兒吧——等這事過去之後再說。」他焦躁地說:「在這件事沒有個著落以前,我什麼事也考慮不了。」自從今天早晨化驗室裡一連串爆炸性的事情發生之後,柯爾門感到自己一直沒考慮到皮爾遜的心情,不知道這個老頭子心裡是什麼滋味?對於柯爾門在血敏試驗問題上發表的一通言論,皮爾遜沒有爭辯。他的沉默似乎是默認了他的這位年青的同行起碼在這方面比他高明。柯爾門心想:這種滋味大概不大好受。他發現自己頭一次對這個老頭產生了一點同情心。
皮爾遜停止了敲桌子,使勁給了桌子一巴掌。「看在聖彼得的面上,」他說,「他們為什麼還不打電話來呀?」
「病理科有什麼消息嗎?」查爾斯·竇恩伯格刷好了手,在產科旁邊的一個小手術室裡等著,他在向剛剛走進來的一個護士問話。
那個姑娘搖搖頭。「沒有,大夫。」
「咱們這裡快準備好了嗎?」護士裝好兩個膠皮熱水袋,放在為嬰兒準備的小手術台的毯子底下。她回答:「再有幾分鐘就好了。」一個實習醫生走到竇恩伯格跟前,向:「如果孔姆斯試驗結果來不了,您也打算照樣作換血手術嗎?」
「嗯,」竇恩伯格回答。「我們已經耽誤了很久,我不想再耽誤了。」他考慮一下說:「反正,按照那孩子的貧血情況,即使沒有試驗,也得給他換血。」護士說:「大夫,那孩子的臍帶已經剪短了,您知道吧?」
「是的,謝謝你,我知道。」竇恩伯格對實習醫生解釋說。「如果我們事先知道要給孩子換血,在孩子出生的時候就把臍帶留長一些,這樣可以作為一個方便的連接點。很遺憾,我們當時不知道,現在這個病例要換血,所以把臍帶給剪了。」
「那您預備怎麼辦呢?」實習醫生問。
「我打算用局部麻醉,緊貼著臍靜脈血管上邊切下去。」他又轉身問那護士:「血溫過了嗎?」護士點頭說:「溫過了,大夫。」竇恩伯格告訴實習醫生說:「檢查一下新血是否接近於體溫,這很重要,不然會增加休克的危險。」其實,竇恩伯格腦子裡還有另外的考慮:這樣給實習醫生講著,可以把他的腦子佔住,避免想得太多。在這個時候,竇恩伯格很想迴避一些問題。
他在化驗室和皮爾遜攤了牌,離開那裡以後,受到了焦慮和自責的折磨。這個事故從技術上說,怪不到他頭上來,但是這一點似乎無關緊要,問題在於他的病人受到了傷害,他的病人可能由於這次醫務上不可原諒的失誤而死亡,而這個責任則完全是他個人的。
他正要繼續講下去的時候,突然讓自己停住不動了。有點不對勁;他忽然感到一陣頭暈;腦袋發脹,屋子在旋轉。他閉了一下眼,定了定神,然後慢慢睜開,眼前的東西又清楚了,頭暈也差不多過去了。可是,低頭一看,自己的雙手在發抖。他試著控制一下,但是不靈。
亞歷山大嬰兒的保溫箱已經推進來了。這時,他聽見實習醫生在問他:「竇恩伯格大夫——您覺得怎麼樣,身體行嗎?」他的話掛在嘴邊上,想說:「行。」他知道,如果一說出去,他就會勉強作下來,剛才發生的情況也就遮過去了,除去他自己,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儘管已經很遲了,憑他的技術和判斷,也許還能把孩子救活,這樣起碼可以使自己的良心和自尊心得到一些安慰。
然而,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自己多年來對老年人過久地戀棧權力所持有的看法和說過的一些話;他曾經揚言,如果自己也到了這種時候,他會有自知之明自動把路讓出來的;他曾下過決心決不在身體發生問題之後再作任何臨床。他想到了這些,又低下頭看了看他那發抖的手。
「不行,」他說,「我覺得我不大好。」他停了一下,情緒一陣激動,很難控制自己的聲音。他問:「請你們哪一位去給歐唐奈大夫打個電話,好嗎?告訴他我不能作了。我希望他來把這個手術接過去。」事實上,就在這個時候,查爾斯·竇恩伯格大夫已經拿定了主意,從此就從醫務生涯中退出去了。
電話鈴一響,皮爾遜馬上把耳機拿起來。
「喂?」停了一下。「我是皮爾遜大夫。」他聽了一會兒。「好。謝謝。」他沒放下耳機就要了總機,請接一個分機號碼。電話卡嗒一聲,對方答話了。皮爾遜說:「找竇恩伯格大夫。我是皮爾遜大夫。」一個聲音說了幾句話。然後皮爾遜說,「好,給他傳句話吧。告訴他我剛接到大學的通知。亞歷山大嬰兒驗血結果是陽性的。那孩子得的是有核紅細胞增多症。」皮爾遜放下電話。抬眼一看,戴維·柯爾門的一雙眼睛正在看著他。
肯特·歐唐奈大夫正在大踏步通過醫院的底層樓往神經外科走。他預約好在那裡研究一下他的一個局部麻痺的病人的情況。
這是歐唐奈昨晚從紐約回來以後來到三郡醫院的第一天。他仍然懷著這次旅行給他帶來的興奮和清新的心情;他對自己說:偶然改變一下環境對每個醫生來說都是很需要的。每天都和醫藥與疾病打交道常會使你十分疲勞,這種狀態常常是自己不知不覺的。而且,一般說來,改變一下環境能使你煥發精神,開闊心胸。與此有聯繫的是,自從他在紐約和丹尼絲相會以後,結束他在三郡醫院的這段工作並且離開伯林頓這個問題,不斷縈迴在他的腦際。他反覆思量,每想一次,走動一下的思想似乎都更佔了上風。當然,他心裡明白,他的動機在很大程度上是從他對丹尼絲的感情出發的。在此之前,離開伯林頓的想法並沒有出現過。但是,他問自己:一個人的職業選擇夾雜著個人幸福方面的考慮,難道有什麼不對嗎?並不是他不幹醫務這一行了;不過是換個就業的基地,在另外一個地方貢獻自己的才能而已。說到底,任何人的生活都是他各個生活面的總和:在他找到愛情的時候,如果使之喪失,生活的其餘部分可能因而萎謝,成為毫無意義的了。在愛情的鼓舞下,他可以成為更完美的人——使他熱情洋溢、專心致志——因為他的生活更完善了。想到這兒,他帶著更為興奮的期待心情想念著丹尼絲。
「歐唐奈大夫。歐唐奈大夫。」醫院的廣播器叫著他的名字。這聲音把他帶回現實中來。他站住了,想找個電話來答應一下。他看見沒有幾步遠有一個用玻璃牆隔開的收費處,就走進去拿起電話,交換台馬上告訴了他竇恩伯格的口信。他答應就來,於是換個方向走向通往四樓產科的電梯。在肯特·歐唐奈刷手的時候,竇恩伯格站在旁邊,把這個病例的前後情況以及他自己要求外科主任來接這個手術的原因一一述說了一遍。竇恩伯格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吞吞吐吐,做到了如實反映。他談到了病理科化驗室的那一幕以及在此以前的各種因由,沒有夾雜什麼個人情緒。歐唐奈僅僅在兩個關鍵地方插進話來,問了幾個關鍵性的問題,其餘時間只是仔細聆聽著,在竇恩伯格述說的過程中,他的表情逐漸變得陰鬱起來。
歐唐奈的高興情緒意外地受到了打擊,突然一掃而光。他聽到的情況,他瞭解到的由於粗心和愚昧(他自己有應該對此負責的實實在在的感覺)可能會奪去這個醫院一個病人的生命。這件事情,使他痛苦萬分。他想:本來是可以把約瑟夫·皮爾遜開除的;有好多理由可以這樣做。可是沒有!猶豫、拖延,參與醫院的人事關係,自以為合情合理,實際上這是把醫務工作給廉價出賣了。他拿這一條消毒毛巾擦乾了手,伸進一副護士拿著的橡皮手套裡。
「好,」他和竇恩伯格說,「咱們進去吧。」歐唐奈走進小手術室檢查了一遍準備好的器械。他對換血手術很熟悉(這是竇恩伯格請外科主任代替時就已經考慮到的),他曾經根據別的醫院的經驗與小兒科主任、產科主任一起給三郡醫院訂立了一套這項手術的標準操作規程。
已經把瘦小脆弱的亞歷山大嬰兒從保溫箱裡抱出來,放在有加溫設備的手術台上了。手術護士和實習醫生一起用三角巾把嬰兒的四肢固定好。三角巾疊成長條用別針別在手術台的檯布上。歐唐奈注意到那孩子在靜靜地躺著,對人家的擺弄他,只有輕微的反應。孩子這麼小,這種情況不是個好兆頭。
護士打開一個消毒單子,蓋在嬰兒身上,只露出頭部和臍部。臍部剪臍帶的創口仍在癒合過程中。已經施行了局部麻醉。那護士把備皮鉗子遞給歐唐奈,歐唐奈拿過來夾起一塊紗布開始消毒手術區。實習醫生拿起夾紙板和鉛筆。歐唐奈問他:「你做記錄嗎?」
「是的,老師。」歐唐奈注意到這恭敬的口氣,在其他情況下,他會暗自得意的。醫院裡的本院實習醫生和住院醫生是有名的不買上級賬的一幫年青人,他們專門愛挑剔級別比他們高的醫師的毛病,被他們之中的一個稱為「老師」是很不簡單的。
幾分鐘以前,兩個護校學員溜進屋裡,現在,照教學的習慣作法,歐唐奈在作手術的同時進行了講解。
「可能你們知道,換血手術」(歐唐奈向護校學員看了一眼)「實際上就是一個沖洗過程。開始我們先從嬰兒身上放些血,然後注入等量的新血。
這樣反覆操作,一直做到把原來的不健康的血大部分換出為止。「手術護士把一品脫1瓶的血倒掛在手術台上邊的架子上。歐唐奈說,」血庫已經把病人的血和輸入的血作過交叉配合,保證二者是適合的。我們還必須保證換進去的血和放出的血數量正好一樣。所以我們要作個記錄。「他指指實習醫生的夾紙板。
1品脫(pint),容量名,等於0.756升。
「體溫九十六度2」,手術護士報告。
2英美制溫度以華氏刻度計算。正常體溫為華氏98.60°。
歐唐奈說:「給我刀,」同時伸出手去。
他用手術刀輕輕割掉臍靜脈血管的干萎了的那一段,露出新鮮的組織,然後放下手術刀,輕聲說:「止血。」實習醫生彎著腰探著身子看著。歐唐奈說,「我們把臍靜脈剝離了。我現在探進去掏掉凝血。」他伸出手,護士遞過鑷子。血塊非常小,幾乎看不見,他很小心地輕輕把它提出來。給這麼小的一個嬰兒作手術就像和一個小洋娃娃打交道一樣。成功的機會有多少呢?歐唐奈在尋思著。正常情況下這孩子活下來的機會應該是不錯的,甚至可以說成活機會良好。可是現在,這項手術晚了幾天,成功的希望就大大減少了。他看了看這個孩子的臉。奇怪的是他的臉並不醜,不像一般早產兒那個醜樣子;不但不醜,而且顯得有一點漂亮,那一副堅定的下顎給人一種具有內在力量的感覺。歐唐奈例外地走了一下神。他在想:這實在太不應該了!——生下來就有這麼多災難臨頭。
手術護士拿著一個帶針頭的塑料導管;通過這個導管放血、輸血。歐唐奈拿過導管,極其輕巧地把針頭插進臍靜脈。他說:「請看看靜脈血壓。」當他把導管直起來時,護士用尺量了血柱。她說:「六十毫米。」實習醫生記了下來。
第二根塑料管通到上面掛的那瓶血,第三根通到手術台腳下的兩個「莫涅耳」合金1制的盆子之中的一個。歐唐奈把三根管子聯接到一個二十毫升的三通注射器上。他把一個轉鈕轉了九十度。「現在,」他說,「我們開始抽血。」
1「莫涅耳」合金(Monel-metal),耐酸合金之一,含鎳、銅及少量其他元素。
他的手指頭是敏感的,輕輕地把注射器的針栓抽向他自己的方向。這是換血的關鍵時刻;如果血流不暢,就得拿下導管重新再裝一遍。歐唐奈感覺到竇恩伯格也在往前探著身子。這時血液開始通暢地往外流了,流經導管進入注射器。
歐唐奈說:「你們注意我在很慢、很小心地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次抽得很少——因為嬰兒太小。在正常情況下,我們可能一次抽二十毫升,但是這一病例一次只取十毫升,避免靜脈壓有太大的波動。」實習醫生在他的記錄單上寫下:「抽出十毫升。」歐唐奈又轉動三通注射器的轉鈕,然後用力推動針栓。這時候從孩子身上抽出的血排出到一個金屬盆裡。
他又轉動一下轉鈕,把新血抽進注射器,然後,慢慢地注入嬰兒體內。
實習醫生在記錄上寫:「注入十毫升。」歐唐奈耐心地作著。每次抽血、輸血都小心翼翼地操作,要用整整五分鐘。總會有一種要加快一些的誘感,特別是像這個病例這樣的搶救手術,更容易使人性急,但是歐唐奈意識到,必須避免做得太快。檯子上的嬰兒的抵抗力已經很弱了;任何誘致發生休克的影響都可能立即致死。
手術開始二十五分鐘之後,嬰兒動彈一下,啼哭了。
那是很微弱的一絲叫喊——是一下子就過去了的一聲微弱的抗議。但這是生命的一個信號,全屋子的人的眼睛都從口罩上面露出了喜悅的光芒。好像希望已經向前跨進了一小步。
歐唐奈知道還不能很快就樂觀起來。可是他沖背後的竇恩伯格說:「像是生了我們的氣的樣子。可能是個好現象。」竇恩伯格也有了反應。他挨過去看實習醫生的記錄,然後,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主治醫生了,於是試著提出:「一點葡萄糖酸鈣,你說呢?」
「對。」歐唐奈把注射器從三通上擰下來,換了護士遞過來的10C.C.葡萄糖酸鈣的針管,他注射了1C.C.交還給護士。她又把原來的注射器遞回來,這個注射器已經在第二個金屬盆裡洗滌過了。
歐唐奈感到屋裡的緊張空氣已經緩和了一些。他開始尋思這孩子最後能不能挺過來。他看到過發生奇跡般的事情,他的經驗告訴他,似乎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在醫務上出其不意地好轉或者惡化都是經常發生的。
「好,」他說,「咱們接著作。」他抽出十毫升,換上新血,又抽出十毫升,又換上。接著又是十毫升、十毫升地換。
在開始後五十分鐘的時候,護士小聲說:「病人體溫下降,大夫。現在是九十四點三。」他趕緊說:「查靜脈血壓。」三十五——太低了。
「他的呼吸不好,」實習醫生說。「顏色不對。」歐唐奈告訴他:「查脈搏。」又對護士說:「氧氣。」她拿過一個橡皮面罩罩在嬰兒臉上。然後,絲的一聲氧氣開了。
「脈搏很慢,」實習醫生說。
護士說:「溫度降到九十三了。」實習醫生用聽診器在聽。他抬起眼睛說:「呼吸減弱。」又過一會兒說:「呼吸停止了。」歐唐奈拿過聽診器聽。他聽見一下心跳,但很微弱。他急切地說:「可拉明1。」
1可拉明(Coramine),一種心臟及呼吸興奮劑。
在實習醫生轉過身去的時候,歐唐奈掀開被單,開始作人工呼吸。實習醫生馬上走了回來。他抓緊時間,手裡拿著一個皮下注射針管,平掂著。
「直接注入心臟,」歐唐奈說。「這是咱們的唯一機會。」在病理科辦公室,戴維·柯爾門大夫越來越心神不定。自從接到驗血結果的電話以後,他一直和皮爾遜一起等在這裡。他倆處理了一些積壓的外科手術匯報工作,工作進行得很慢,兩個人的心思都不在這裡。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還沒有消息。
十五分鐘以前,柯爾門站起來試著問皮爾遜:「也許我應該去看看化驗室有什麼事情沒有……」老頭子抬眼看著他,帶著乞憐的目光。然後,幾乎是用懇求的口氣說:「請你先別走,行嗎?」柯爾門有點意外,答道:「行;如果你願意我留在這兒,行。」於是他倆又繼續做那消磨時間的工作。
對戴維·柯爾門說來,這樣等待也是很難受的。他知道自己幾乎是和皮爾遜一樣緊張,儘管目前那老頭子的焦急更表露得多一些。柯爾門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思想上是多麼牽掛著這件事。在血敏試驗問題上,「他對了,皮爾遜錯了」這個事實並沒有給他什麼安慰。現在他一心一意盼望的是:為了亞歷山大,要讓他的孩子能成活下來。他的這種感情使他自己也很驚訝;對於他這樣一個人來說,能如此深刻地打動他,這是很不尋常的。他回想從剛到三郡醫院起,他就很喜歡亞歷山大;以後,見到他的妻子,知道他們三個人都是出生在同一個小城市,從而產生了一種小同鄉的情誼。雖然沒有明說,但是確有一種真摯的感情。
時間過得很慢,每一分鐘都像是比剛過去的一分鐘更長一些。他想考慮個問題來佔佔他的腦子:當你想消磨時間的時候,這是個好辦法。他決定把思想集中考慮一下亞歷山大這個問題。他想,第一點:亞歷山大這個孩子的孔姆斯試驗結果是陽性的,這意味著母親的血也有Rh敏感。他琢磨這會是怎麼發生的。
當然,有可能母親伊麗莎白在第一次懷孕時就有了血敏情況。戴維·柯爾門分析:那不一定影響到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死去的那個——他們怎麼說來著——噢,對了,支氣管炎。到第二胎才有血敏影響是更常見的。
當然,另外一種可能是伊麗莎白在某個時期輸入過Rh陽性血。他停住了,在他的腦子裡有一個呼之欲出的想法,一個沒有成形的想法,一種似乎要想出來可是還沒有抓住的思路。他皺了皺眉,集中一下。突然他要探索的東西湧現出來了,思絮片片,湊成了一個完整的畫面,異常清晰明瞭。他的腦子記起:輸血!新裡士滿的撞車事故!在伊麗莎白的父親喪命的那個火車道口,她也受了傷,但搶救過來了。
柯爾門又集中一下思想。他在回想亞歷山大是怎麼說到伊麗莎白那天的情況的。想起來了:「伊麗莎白差點沒死了。他們給她輸了血才活過來的。那是我第一次進醫院,在醫院裡住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當然,已經過了這麼久,永遠也不能證實了。可是他敢用他的一切東西打賭,情況就是這樣的。Rh因子在醫學上是四十年代才發現的,又過了十年,Rh試驗才被醫院和醫生普遍採用。在這段時間裡,仍然有許多地方在輸血時沒有作Rh溶合試驗,新裡士滿可能就是這樣的地方之一。時間正好相當。伊麗莎白受傷的那次車禍應該是發生在一九四九年,他記得他父親在事後曾經和他談到過。
他父親!這又引起他另一個新的想法:是他自己的父親——拜倫·柯爾門大夫——救護了亞歷山大一家,也會是他決定給伊麗莎白·亞歷山大輸血的。如果給她輸了好幾次血,那血就一定不會是一個人獻的,其中有一部分是Rh陽性血,幾乎是不可避免的。那麼,這應該就是伊麗莎白髮生血敏的原因。現在他肯定,一定就是這樣的原因。當然,在當時這不會有什麼影響,只是她的血液裡會因此產生Rh的抗體。可是,這些抗體潛伏在體內沒有被發現,一直到九年以後才露出凶神惡煞的面目,要毀掉她的孩子。
當然,即使這種假設屬實,也不能責怪戴維·柯爾門的父親。他一定是好心好意地根據當時的醫學水平進行搶救的。那時候雖然已經發現了Rh因子,而且一定有些地方已經使用了Rh溶合試驗,但是作為一個忙忙碌碌的鄉村醫生,很難要求他跟上醫學的一切新發現。可是,他是不是就不能做到這一點呢?當時有些醫生——包括不是專科的普通科醫生在內——是會知道由於晚近發現的血型新組合而帶來醫學的新變化的。這些人按照新的標準去做了。但戴維·柯爾門分析,他們大概都是一些年青人。當時他父親已經上了年紀了;他的工作時間又長、又累,沒有多少看書的時間。可是這能算是說得過去的理由嗎?如果是別人的話,他戴維·柯爾門能夠因而原諒他嗎?也許,他使用的是兩套不同的準則——臨到自己的親屬,即使是已故的父親,就要使用一套比較寬容的尺度。這個思想使他很煩惱。他不安地感到,在這裡,對父親的個人感情和他一向最珍視的一些觀點發生了牴觸。戴維·柯爾門後悔想到這些。這使他產生一種不安的迷惘,好像對所有事情……都沒有絕對把握了。
皮爾遜這時又向他看了一眼,問:「現在有多長時間了?」柯爾門看了看表,回答:「一個小時剛過一點。」
「我給他們打個電話。」皮爾遜急躁地伸手摸電話。然後又猶豫了一下,把手縮回來了。「不,」他說,「我看我還是別打了。」在血清化驗室裡,亞歷山大也在計算著時間。一個小時以前,他去看過伊麗莎白,回來以後他有幾次想試著做點工作。但是他很清楚,他的腦子集中不到工作上去,與其都作錯了,不如不作。現在,他又拿起一個試管,準備再重新開始,可是班尼斯特走過來從他手裡把試管拿走了。
老化驗員看了看化驗單子,友好地說:「我來作這個吧。」他不很堅決地堅持了一下,班尼斯特說:「走吧,年青人,交給我好了。你為什麼不到上邊去陪你妻子呢?」
「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看我還是留在這兒。柯爾門大夫說他一有消息……就來告訴我。」亞歷山大的眼睛又轉到牆頭的掛鐘上。他聲音發澀地說:「時間不會太長了。」班尼斯特轉過身去。「嗯,」他緩慢地說:「我看也是不會太長了。」伊麗莎白一個人在病房裡。她靜靜地躺著,頭倒在枕頭上,眼睛睜著。
當韋爾丁護士進來的時候,她問:「有什麼消息嗎?」那位頭髮已經灰白的老護士搖了搖頭。「我們一聽到消息就告訴你。」她放下帶進來的一瓶桔子汁,說:「如果你願意,我在這裡陪你一會兒。」
「好,謝謝你。」伊麗莎白微微一笑,護士把一把椅子拉到床邊,坐了下來。韋爾丁感到能歇歇腳很舒服;近來她的腳疼得厲害,不管她願意不願意,恐怕她的腳也要逼她退休的。她已經預感到在這裡的日子不長了。
但是,韋爾丁希望能為這兩個年青人做點什麼。她從一開始就挺喜歡他倆的,這一對夫婦在她看來像孩子一樣。照顧這個很可能要失去自己親生孩子的年青產婦,就像是照顧很久以前韋爾丁想要生可是始終沒有生出來的女兒一樣。這是不是有些傻氣呢?她當了一輩子護士,到臨退休的時候又變得溫情起來了。她問伊麗莎白:「我剛進來的時候你在想什麼呢?」
「我正在想像有一群胖胖的孩子在午後陽光照射的綠茵茵的草地上打滾。」伊麗莎白的聲音有一種在幻夢中的味道。她說:「又回到了我小的時候,印第安納的夏天。我常想有那麼一天,我有了孩子,我就坐在他們旁邊,看著他們像我們那時一樣在草地上打滾。」
「說到孩子們也真有意思,」韋爾丁說。「有時候,事實的發展和你想像的差得很遠。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兒子,他已經長大了。」
「噢,是嗎?」伊麗莎白說。「我還不知道呢。」
「別誤會我剛才說的意思,」韋爾丁說。「他是個很好的孩子,是個海軍軍官。一兩個月以前他結婚了。他寫信告訴了我。」伊麗莎白在想像——生個孩子,以後接到一封信說他結了婚——這會是什麼滋味。
「我覺得我們始終沒有彼此瞭解得很深,」韋爾丁還在說著。「看起來是我的不是——離了婚,從來沒有讓他有個真正的家。」
「你會時常去看他們的,是吧?」伊麗莎白說。「你還會抱孫子呢。」
「我也那麼想,想了很多,」韋爾丁說。「我曾經設想那會多有意思呀!你知道的:有個孫子,在他們附近住著,晚上去給他們照看娃娃,還有別的諸如此類的事情。」伊麗莎白問:「現在怎麼啦,不打算去了嗎?」
韋爾丁搖搖頭。「我有個預感,如果我去的話,就跟去生人家裡一樣。而且,我也不可能常去的。你知道,我兒子的部隊駐紮在夏威夷;他們上星期已經離開了。」她又帶點很頑強的愛子之情說:「他本來是要來看我的,帶著他的妻子。臨來的時候又有了點別的事情,終於沒來成。」她倆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韋爾丁說:「哦,我得幹活去了。」
她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補充說:「把橘汁喝了,亞歷山大夫人。我們只要聽到一點信兒,我就來告訴你。」肯特·歐唐奈直出汗,手術護士探過身子擦著他的前額。進行人工呼吸已經五分鐘了。他手底下的小身體還是沒有什麼反應。他的拇指放在胸窩上,其他手指彎到背部。孩子太小,歐唐奈的兩隻手已經搭到一起了;他得悠著點勁,如果用力太大,那脆弱的骨頭會像柴火棍似的散了架。他又一次輕輕地一按一鬆,誘導那疲勞弱小的肺葉恢復自己的職能。
歐唐奈需要讓這個孩子活過來。他知道,如果他死了,那將意味著他的醫院——三郡醫院——連它最基本的職能:給病弱者以適當照顧,都令人沮喪地沒有完成。這個孩子沒有得到適當照顧;當他需要最好的照顧的時候,他得到的卻是最差的;他需要的是醫學技術,得到的卻是玩忽職守和怠慢。
他通過他的手指尖向躺在他手下的瀕於僵死的心臟傳遞他心裡的一團熾熱的情感。「你需要我們,而我們辜負了你;你找到了我們的弱點,你發現了我們的缺陷。可是,請再給我們一個機會吧!讓我們試試,咱們一起試試。有的時候,我們作的比這次好;不要從這一次的失誤給我們下結論。在這個世界上,有無知、有愚昧、有偏見,也有盲人瞎馬——我們已經暴露給你看了。
可是,還有別的,有值得為之活著的美好的、溫暖的東西。呼吸一下吧!這是那麼簡單的事,可是又是那麼重要。「歐唐奈的手來回移動……一緊……
一鬆……一緊……一鬆……一緊。
又過了五分鐘,實習醫生用他的聽診器,仔細地聽著。一會兒,他直起了身子,和歐唐奈眼神相遇,搖搖頭。歐唐奈停住了;他知道沒有用了。
他轉身對竇恩伯格小聲地說:「恐怕他已經完了。」他倆對著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是什麼滋味。
歐唐奈感到火在往上冒,他狠狠地扯下口罩和帽子;跟著又扯下橡皮手套,往地下一丟。
他感到別人的眼睛都在看著他。他的嘴唇繃成一條線,從牙縫裡向竇恩伯格說,「好吧,咱們走。」然後,對實習醫生粗聲粗氣地說:「如果有人找我,我在皮爾遜大夫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