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爵號」螺旋槳飛機掉向逆風方向開始下降。飛機的副翼和滑翔輪已經放了下來,對準伯林頓民用機場的一號跑道。肯特·歐唐奈大夫在指揮塔下邊的候機台上看著這架飛機降落,悠閒地想到飛行和醫務確有不少相似之處。這兩個行當都是科學的產物,都在改變世界人民的生活,破除陳腐的觀念;都在向未知的地平線前進,走向目前仍只依稀可見的未來。還有一點相似。今天的飛行跟不上新發明的步伐;最近他認識的一位飛機設計師對他說過:「當你看到一架飛機在天空飛行,這架飛機就已經過時了。」歐唐奈用手遮著八月中旬下午的陽光,心裡想著醫務這一行和這也差不多。醫院、診所、醫生自己都永遠不能完全趕上時代的進展。不管他們怎麼努力,科學試驗的發展和新技術的湧現永遠走在前邊,甚至要先進好幾年。
今天一個病人可能死於某一種病,而治這種病的特效藥可能已經發明出來,正在有限制地試用著呢。新發明的東西為人所知、為人所接受還得需要一段時間。外科也是一樣。一個外科醫生或者一組外科醫生可能發明了一種挽救生命的技術。可是在推廣時,別的外科醫生必須學會掌握它,還要把這經驗傳授給別人。有時候這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例如現在心臟手術已經很平常了,凡是需要做的人都可以做了。可是在過去一個很長的時間內,只有少數幾個外科大夫有資格做這種手術,或願意做這樣的手術嘗試。
對於新鮮事物,總有這樣的問題:這辦法行嗎?是個好辦法嗎?並非所有的改變都意味著進步。在醫學方面有很多時候有些假象,有些理論和事實不符,一些一知半解的人單憑熱情辦事,結果把別人也引入歧途。有時在敢想敢干和合理的謹慎之間很難取其中。在三郡醫院,技術上也有死硬派和改革派,兩派都有好人,歐唐奈經常感到不知所從。
他的思路被滑翔在跑道上的「子爵號」發動機的隆隆聲打斷了。等發動機停轉,乘客開始下飛機,歐唐奈看見了柯爾門大夫之後,就下樓到候機廳,和醫院這位新來的病理科副主任見了面。
戴維·柯爾門沒想到這位外科主任親自來接。在人群當中他顯得很突出:高大的身材,曬得黑黑的面孔,等待在那裡,遠遠向他伸出手。歐唐奈說:「很高興看到你。約瑟夫·皮爾遜沒騰出時間來接你。我們想總得有人來向你表示一下醫院的『歡迎』。我就替他來了。」歐唐奈沒有講皮爾遜根本拒絕來接,而塔馬塞利又恰巧不在本市,歐唐奈是自己自動開車來接的。
當他們從這間炎熱的、擁擠的大廳走出來的時候,歐唐奈看到柯爾門向周圍環視了一番。歐唐奈的印象是這位年青人正在迅速地熟悉他的新環境。
可能這是一種習慣性動作————個很好的習慣。戴維·柯爾門的外貌是很有氣派的。雖然坐了三個小時的飛機,他的格別丁料子服依然筆挺,他的修剪合宜的分頭梳得很整齊,新刮的臉,沒戴帽子,看起來像比他的實際年齡三十一歲還年青一些;雖然體格比歐唐奈略小,身材卻很勻稱。他有一張略長的臉,一個堅毅的下巴。臂下夾的皮包給他一種醫務工作的職業感。歐唐奈心想:這是一個典型的青年科學家的形象。他帶著柯爾門走向行李間,搬運工正從一輛拖車上卸下行李。同剛下飛機的其他旅客一起走進了擁擠的行列。
歐唐奈說:「這是坐飛機旅行全過程中我最不喜歡的一段。」柯爾門點點頭,略微一笑,好像在說:別把咱們的才幹浪費在這些閒話上吧。
歐唐奈想,這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他上一次就曾注意過他那剛毅的灰色眼睛,好像不太容易摸透這個人的心思似的。現在,柯爾門站在那裡,沒有隨人群流動,往四下張望了一下。一個戴紅帽子的服務員象接到命令似的馬上湊了過來。
十分鐘以後,當歐唐奈開著他的別克穿過機場汽車群向市內駛去時,他說:「我們給你定了羅斯福旅館的房間,那裡很舒服,而且安靜。我估計院長已經寫信告訴你住房情況了吧。」
「是的,他告訴我了,」柯爾門說。「我希望很快解決這個問題。」
「不會有什麼困難的,」歐唐奈說。又說:「也許你願意先花一兩天時間找好住處,然後再到醫院報到?」
「不用,謝謝。我計劃明天早晨開始工作。」柯爾門很有禮貌但也很有主見。歐唐奈想:這是一個考慮好了主意之後便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意見的人。聽他的口氣,他是不輕易改變自己的看法的。
歐唐奈這時心裡估摸著約瑟夫·皮爾遜和戴維·柯爾門這兩個人到底會相處得怎麼樣。從表面上看,似乎這兩個人有可能要衝突起來的。可是這很難說。
在醫院裡有時兩個性格很不相同的人也會成為終身摯友的。
當他們驅車駛進城區時,戴維·柯爾門覺得自己對工作前景產生了一種接近於激動的感情。對於他這個人來說,這是不常有的,因為他平常對一切事物都是採取漠然的態度的。但終歸這是他第一次被聘為主治醫師來上任啊。他不由得對自己說:朋友,真情的流露是沒有什麼可恥的。他心中暗笑自己又在作自我批評了,思想上的老習慣一下子真是很難改變的。
他又想到坐在他旁邊的歐唐奈。他在三郡醫院聽到的關於這位外科主任的評論都是好的。他奇怪的是以歐唐奈的資歷來說,為什麼會選擇伯林頓這個地方工作?難道他也有像自己一樣的複雜動機嗎?或者,另外還有其他原因嗎?也許沒有什麼別的,他就是喜歡這個地方。柯爾門估計,有些人的選擇並沒有什麼複雜的道理,就是很單純的偏愛而已。
歐唐奈驅車超過一個牽引拖車以後,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告訴你點事。」柯爾門有禮貌地答道:「請您談吧。」
「最近幾年我們三郡醫院進行了不少改革工作。」歐唐奈斟酌著詞句緩慢地講著。「哈里·塔馬塞利對我說,你已經聽到一些了,包括我們的計劃。」柯爾門笑著說:「是的,我聽到了。」歐唐奈按了一下喇叭,前邊的一輛車讓開了。他說:「你來到我們這裡就是一項主要的改進,當你開始工作以後,我估計你會進行一些你認為應該進行的改革的。」柯爾門想起在他上次簡短的訪問中看到的病理科的情況。「是的,」他答道,「肯定會有一些的。」歐唐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緩慢地說道:「只要可能的話,我們盡量使我們的改革工作能夠平靜地進行。但是有的時候我們發現這是不可能的;我這個人不是一個為了相安無事而不惜犧牲原則的人。」他斜眼看了柯爾門一眼。「讓我把這一點說清楚。」柯爾門點點頭,沒說什麼。歐唐奈繼續說道:「儘管如此,如果可能的話,我建議你還是謹慎一點。」他笑了笑。「盡量採取說服的辦法,把力氣使在點子上。」柯爾門沒怎麼明確表態,只是說,「我明白。」他還不能肯定歐唐奈這些話的意思,他需要對歐唐奈這個人再瞭解深一些才能斷定。他原先對歐唐奈的印象是不是錯了呢?這位外科主任終歸還是一個怕事的人嗎?他現在說的這些話,是不是對他這個新來的人提出警告,讓他不要惹事呢?如果真是這個意思,那他們就是找錯了人了。戴維·柯爾門暗想,在伯林頓租房子可不能訂長期合同。
歐唐奈現在有點後悔。剛才說那些話策略不策略呢?他們好不容易找到這麼一個柯爾門,他不想一上來就讓他掃興。但是在歐唐奈腦子裡一直裝著皮爾遜和皮爾遜對尤斯塔斯·斯溫的影響這個大問題。歐唐奈想盡量支持奧爾登·布朗;過去這個董事長作了許許多多支持他這個外科主任的事。歐唐奈知道布朗需要斯溫的二十五萬美金。說實在的,醫院確實非常需要這筆錢。
如果這將意味著要遷就皮爾遜一些,歐唐奈準備跟著走——只要在情理之內就行。
可是醫院的政治和歐唐奈作為一個醫生的責任,其界限應該劃在哪兒呢?這是一個困擾他的問題;總有一天他得決定一個確切的分界線。現在他是不是在玩政治把戲呢?歐唐奈估計是的。如果不是的話,他不會和柯爾門說剛才那些話了。權力是腐蝕人的,他想。不管你是誰,你總逃脫不掉。他考慮再把這個問題說深一些,也許可以把這個年青醫生當成自己的親信,可是想了一下又決定不這樣做了。柯爾門終歸是個新人;歐唐奈深深地感到他還沒有真正瞭解那對冷靜的灰色眼睛的背後有些什麼想法。
現在他們的車已經來到市中心。伯林頓的街道炎熱,飛揚著塵土,被日光照射得閃爍刺目,柏油路顯得汗漬漬、粘呼呼的。他把汽車開到羅斯福旅館的前院。旅館服務員打開車門,開始從後座搬下柯爾門的行李。
歐唐奈說,「你願意不願意讓我也進去,看看一切都安排妥當沒有?」柯爾門從車外邊答道:「真的,沒有必要了。」他還是那樣沉穩,但是態度非常肯定。
歐唐奈從車座位上探著身子,道:「好吧,我們明天在醫院等你。祝你一切順利。」
「謝謝你。」服務員關上了車門,歐唐奈驅車到街道上,看看表,下午二點。他決定先去他自己的診所,然後再去醫院。
伊麗莎白·亞歷山大坐在三郡醫院門診化驗室外邊的皮椅子上,心裡琢磨著為什麼這裡樓道漆成深淺不同的兩種咖啡色,漆淺一些、漂亮一些的顏色多好。這是醫院大樓裡比較黑的地方,漆成淡黃色或者淺綠色就會使這塊地方顯得輕鬆愉快得多。
伊麗莎白從記事的時候起就喜歡鮮艷色彩。她還記得在她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曾經給自己的房間做了一副繡著星星和月亮的天藍色的紗窗簾。現在想起來恐怕做得很糟糕,可是當時她愛得不得了。為了把窗簾掛起來,她下樓到爸爸的店裡去找裝簾子的零件,爸爸把她需要的東西都給了她——一個照尺寸割開的鋼棍,幾個金屬卡子,螺絲釘,還有一把螺絲刀。她還記得爸爸如何在他的小五金貨堆裡找他要的東西,這些東西總是放得亂七八糟,誰要買東西都得現找。
那是在她父親在一次事故中死去之前兩年,他們住在印地安那州新裡士滿時候的事。也許是死前三年,時間總是過得這麼快,不容易記清了。但她記得她和約翰認識是在她父親死前的六個月。那也和顏色有點關係。正在中學放暑假的時候,約翰來到伊麗莎白父親的店裡買紅顏料。那時候伊麗莎白已經在店裡幫忙了,是她說眼了他,把綠顏料賣給他了。也許是倒過來,他要買綠的,結果賣給他紅的了?這也記不大清了。
但是她知道,她對約翰是一見鍾情的。也許就是為了不讓他走,所以建議他換一個顏色。回想起來,從那以後他倆的感情從來沒有什麼波動。他倆從中學到大學一直是一對情人,認識之後六年頭上結的婚。奇怪的是,雖然他倆都沒有錢,當時約翰上大學時還在享受獎學金待遇,但沒有人建議他們再拖下去了。他們認識的人似乎都認為他倆的結合是自然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不可避免的結局。
照有些人的看法,他倆新婚第一年似乎是很困難的。但對約翰和伊麗莎白來說,那卻是非常幸福的一年。結婚前一年,伊麗莎白上了夜校,學秘書工作。後來,在印地安納波裡斯,伊麗莎白找到一個速記員的工作,供約翰上大學和他倆生活。
就在那一年,他們嚴肅地討論了約翰的前途問題——到底他應該力爭報考醫學院呢?還是少上幾年學,上醫技校,當個技師呢?伊麗莎白贊成他報考醫學院。儘管這意味著約翰還得多上幾年學才能開始掙錢養家,她自願再多做幾年工作養活他。但是約翰有點猶豫。他從小就志願學醫,他在大學裡功課是好的。但他覺得自己得早點為他倆的婚後生活作出貢獻。後來發現伊麗莎白已經懷了孕,對約翰來說,這就沒有什麼可猶豫的了。他不顧妻子的抗議上了醫技校,於是他們遷居到了芝加哥。
他們在那裡添了個女兒,取名帕米拉。生下四個星期,患支氣管炎死去了,這對伊麗莎白來說打擊很大,簡直象天塌下來一樣。她平常的平靜、隨和的性格一下子變了。約翰盡了他最大的心,對她百依百順,也無補於她破碎了的心。
她覺得那個地方待不下去了,就回到新裡士滿去找母親。但過了一個星期,因為捨不得約翰,又返回了芝加哥。從那以後,她逐步地但穩定地恢復了心理上的平靜。在約翰畢業之前六個星期,她發現自己又懷了孕;這是使她重新打起精神生活的最後一個因素。現在她又恢復了健康愉快的心情,因想到腹內胎兒而產生的激情在逐日增長。
他們在伯林頓找到一套面積雖小但很安逸的住房,租金比較便宜。他們用節約下來的存款買下一套分期付款的傢俱,餘款可以用約翰在醫院的工資按月償付。所以,看來一切都很如意。伊麗莎白想,除了樓道牆上塗的惱人的深咖啡色不大遂心以外,其他一切都很稱心如意。
門診化驗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在伊麗莎白之前候診的女人走了出來。一個穿著白罩衣的女化驗員跟著出來,看了看夾紙板。「亞歷山大夫人?」
「是的。」伊麗莎白站了起來。
「請進屋裡來好嗎?」她跟著女化驗員走進門道。
「坐下,亞歷山大夫人。用不了多長時間。」
「謝謝。」化驗員看了看竇恩伯格大夫開的化驗單。「Rh和血敏。好,請把手放在這兒,握拳。」她握著伊麗莎白的手腕,用消毒酒精擦了擦,敏捷地纏上橡皮止血帶,從盤子裡選了一根針管,從紗布包裡取出一個消毒針頭,裝在針管上,選好一根靜脈,利落地扎進針頭,慢慢抽回針栓。她把血抽到針管上標明7CC的刻度,拔出針頭,在針眼上放一塊藥棉。整個過程用了不到十五秒鐘。
「你一定抽過不少次血吧?」伊麗莎白問。
那女化驗員笑了,說:「幾百次吧。」伊麗莎白在一邊看著,化驗員在一個試管上貼好標籤,把血樣注到裡邊,然後把試管放在試管架上。她說:「作完了,亞歷山大夫人。」伊麗莎白指著試管說:「現在把它交給誰?」
「交給血清化驗室。那裡的技術員作血型化驗。」伊麗莎白心想,說不定會是約翰作呢。
邁克·塞登斯獨自坐在住院大夫休息室裡,心裡很煩。如果一個月以前有人說他會對這個他根本不大瞭解的姑娘這麼關心,他會說這個人胡說八道。但是,在過去四十八小時裡,自從他看了放在費雯病房附近護士室的那個病歷上的醫囑以後,他的擔心和煩惱愈來愈甚了。昨天晚上一夜沒睡著,腦子裡盡在想露西·葛蘭傑寫的那行字:「費雯·洛布頓——可疑成骨肉瘤1——準備作活體檢驗。」
1成骨肉瘤(osteogenicsarcoma),後文有解釋。
他第一次看見費雯是在作屍體解剖那天。她只不過是又一個漂亮的護校學生而已。即使第二次,在公園以前那次,還只不過把她看成是一個偷情的對象。邁克·塞登斯從不欺騙自己,無論是口頭上還是內心裡,他都是很實在的。
現在也如此。
他一生中第一次深深地、真實地陷入了情網。他為一種可怕的恐懼所折磨。
那天晚上,他告訴費雯要和她結婚,那時還沒有時間仔細考慮這句話的份量。在那時以前,他一直認為,在他沒有正式行醫之前,結婚問題是根本談不到的。要等他過完了單身青年的放蕩生活,經濟上有了保證之後再說。
可是在他對費雯說出了那句話以後,就發現那句話是真的。從此以後,他在心裡向自己重複一百次了,那句話是真的,一點也不想回心轉意。
然後就出了這個問題。
他和費雯不一樣。費雯現在仍然認為她的膝蓋下邊不過長了一個小包,怪麻煩的,可是想辦法治治就會好的。邁克·塞登斯知道「可疑成骨肉瘤」這個詞的含意。他知道,如果這個診斷一確定下來,那將意味著費雯生了惡性腫瘤,可能擴散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而且也許已經擴散了。在那種情況下,如果不迅速作手術,她活過一年左右的機會都幾乎等於零。而手術則意味著截肢,而且在確診之後得馬上就作,好使癌細胞不會擴散得太遠。即使如此,成骨肉瘤患者截肢後沒有續發病的比例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的患者預後不良,有的只能再活幾個月。
可是不一定就是成骨肉瘤。也可能是普通的良性骨瘤。機會各為百分之五十——或然率均等,就像你轉一個銀幣看正反面一樣。邁克·塞登斯一想到這兒就出汗。對他自己和對費雯來說,這個活體檢驗結果真是關係重大啊!
他曾想去找露西·葛蘭傑把事情說清楚;可是又考慮了一下,決定不這樣作。
他置身局外,可能會瞭解到更多的情況。如果一把自己牽涉進去,有好多情況可能就都不告訴他了。為了照顧他的情緒,別人說話也要小心了。他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無論如何,是良性還是惡性,他都得知道!
和費雯談話,同時把問題包住,這是不大容易的。昨天晚上,他和費雯單獨在病房的時候(另一個同房病人出院了,還沒有進來新病人),費雯還拿他情緒不好和他開過玩笑。
她吃著他給她買的葡萄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高興。你怕讓我給拴住,不能今天和這個姑娘睡,明天和那個姑娘睡了。」
「我從來沒有那樣幹過,」他勉強裝成和她一樣輕鬆的樣子說:「沒那麼容易,得花你不少功夫呢。」
「你在我身上就沒花多少功夫。」
「你不一樣,那好像是很自然的。」她聽到這兒沒說什麼。「是的,我知道。」然後,她又興致勃勃地說:「不管怎麼樣,你再想脫身可不行了,邁克·塞登斯大夫。我決不再放你走了——永遠也不了。」他吻了她,把她摟得緊緊的,他沒想到自己如此激動。她轉過臉用鼻子蹭著他的耳朵。她的頭髮貼著他的臉,柔軟,芬芳。她小聲說:「還有一件事,大夫——離那些護校女學生遠點;她們都不規矩。」
「真的!」他又裝著很有興致地回答著。並把她推開一點說:「為什麼沒有人早點告訴我?」她穿著一件薄薄的藍色便服,胸口是敞開的,裡邊是一件同樣淺藍色的睡裙。他突然覺得她是多麼年青、多麼美麗啊,叫他都透不過氣來。
費雯看了看門口,門是關著的。她說:「她們今天晚上在護士室幹活,是她們告訴我的。大概至少得過一個小時才會有人來。」他吃了一驚,然後笑了。他為她的誠心誠意和單純坦白著了迷。他說:「你說在這兒,現在?」
「為什麼不可以呢?」
「如果一有人來,我就會被人從醫院裡攆出去的。」她小聲說:「那天晚上你怎麼沒管那個呢?」她的指頭尖輕輕地從他的臉上滑下來。他在一陣感情衝動之下彎起身子吻了她的頸。當他的唇慢慢地往下移動時,他聽見她的呼吸緊促起來,感到她的手指在他的肩頭摟得更緊了。
一時他被誘住了,但是理智終於佔了上風。他用胳臂摟住了她,溫柔地低語道:「費雯親愛的,看完了病,我們就真自在了。而且,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時間都是我們的了。」這是昨天的事。今天下午,露西·葛蘭傑在手術室那一層作活體檢查。
邁克·塞登斯看了看表。下午兩點半。按照手術室的時間安排現在就該開始了。如果病理科抓緊,明天就可以知道結果。在又荒唐、又真實的感情指使下,他發現自己在禱告:上帝啊,請求你,上帝——讓它是良性的吧!
麻醉師點了點頭。「我們準備好了,露西。」露西·葛蘭傑大夫走到手術台的一端。她已經戴好橡皮手套,穿上了手術罩袍,低下頭沖費雯笑笑,說:「用不了多大時間,你不會感到什麼痛苦的。」費雯也想笑一下表示點信心。但她知道她沒有笑出來。也許是因為她覺得有點迷糊——她知道給她吃了點什麼鎮定劑,也作了脊椎麻醉,她的下身失去了知覺。
露西衝做她手術助手的實習醫生點點頭。他把費雯的左腿抬了起來,露西開始解下裹著那條腿的消毒巾。今天早晨,在還沒有把費雯送到手術室來以前,已經把那條腿刮淨,徹底洗刷了一番,塗上了硫柳汞消毒藥液1。現在露西又作一遍消毒工作,用新的消毒巾在膝部上下鋪蓋好。
1硫柳汞消毒藥液(merthiolate),即乙汞硫代楊酸納,醫用1:1000或1:30,000溶液作表面組織防腐劑。
在手術台的另一邊,一個手術室護士拿著一張疊好的綠色罩單。露西站在她對面,兩人把罩單張開,罩在手術台上,使罩單上預先開好的洞眼正對著膝蓋的部位。麻醉師走過來,把罩單頭上的一邊固定在手術台上方的一根金屬棍上,擋住費雯的視線,手術室的其餘部分她都看不到了。麻醉師向她看了看,說:「放輕鬆些,洛布頓小姐。真的,這就跟拔一個牙一樣,比那個還舒服一些。」
「請遞手術刀。」露西伸出手,護士遞過一把手術刀。她用刀刃的中部迅速在膝下劃了四公分長的口子。血立刻湧出傷口。
「蚊嘴鉗子。」護士遞過來,露西夾住了兩個小出血點。「請給縫上,好嗎?」她讓開一點,讓實習醫生在鉗子處縫合。「我們來割穿骨膜。」實習醫生點點頭,露西用剛才割開骨外厚纖維組織的手術刀,利索地又割下去。
「準備好鋸。」護士遞過一個斯特萊克電動鋸。她後邊一個護士提著電線不使它碰到手術台。露西給實習醫生講著:「我們取下一個鍥形骨樣。只要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三英吋就行。」她抬頭看了看屋子一頭光亮的屏幕上放出的X光片子。「當然,我們要準確地切到腫瘤,不要把頂出來的好骨頭切下來。」露西打開電鋸,鋸了兩下。每次鋸到骨頭時都發出一陣輕微的嘎吱嘎吱的聲音。然後關了電鋸,把它交給護士。「我看行了。鑷子!」她小心地輕輕把骨樣取出來,放在後邊那個護士拿著的一小缸的曾刻溶液1里。這個骨樣在標明病歷號之後將連同化驗單子一起送到病理科去。
1曾刻溶液(Zenkerssolution),供生物標本用的一種固定劑及防腐劑。
麻醉師問費雯:「覺得還沒事吧?」她點點頭。
他告訴她:「用不了多少時間了。骨樣已經取了出來,就剩下縫傷口了。」露西已經在檯子上縫骨膜,用連續縫合法2。她在想:如果只做這個就簡單了,可是這不過是做探查。下一步就要看約瑟夫·皮爾遜對她送去的骨樣怎麼下診斷了。
2連續縫合法(runningsature),即連續八字縫合,一種外科手術縫合。
想起約瑟夫·皮爾遜,露西聯想到歐唐奈告訴她的一件事:今天是病理科新來的副主任到達伯林頓的一天。她希望新來的這位大夫能好好地安置下來——為了歐唐奈,還有其他的等等原因。
露西尊重這位外科主任的作法,盡量不經過很大周折來改進醫院的工作。但據她在一旁的觀察,歐唐奈在必要的時候是不會迴避鬥爭的。她猛然察覺自己又在想著歐唐奈了。最近奇怪的是她的思想老圍著歐唐奈轉。也許是因為他倆工作很接近的緣故吧。他倆在做手術的時候總有機會見面,一天見不著面的時候是很少的。現在露西在想,什麼時候他會再請她吃飯去呢?或者她也可以在她的家裡請一回客。有幾個人她早就想請了,歐唐奈也可以一起來。
露西讓實習醫生過來縫皮下組織。她對他說:「用間斷縫合1,三個就夠了。」她注意看著。他作得比較慢,但很仔細。她知道三郡醫院有些大夫不給當手術助理的實習醫生多少活作。但是露西記得自己早先站在手術台旁邊是多麼希望作點練習啊,練練打結也是好的。
1間斷縫合(interruptedsuture),亦稱節節縫合,一種外科手術縫合。
那是在蒙特利爾——十三年以前她在蒙特利爾總醫院開始實習,此後就學了矯形外科專業。她常想,醫務人員選擇專業的偶然性有多大啊。時常是由於在你當實習醫生的時候參加了某些病例的治療,給了你很大的影響。就她本人來說,在麥克吉爾醫預學校,以後在多倫多大學醫學院,她的興趣轉變了好幾次。甚至在她回到蒙特利爾的時候,她還沒決定是學一門專業,還是就做一般醫療工作。然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在一個外號叫「老骨頭」的外科醫生的帶領下實習了一陣子。這個「老骨頭」的外號是因為他特別擅長矯形外科才這樣叫起來的。
當露西認識「老骨頭」的時候,這位外科醫生已經六十多歲了。從這個人的為人和性情看,他是她遇到過的最討厭的人。多數醫學院都有這樣的人,但「老骨頭」集討厭之大成。在醫院裡他經常侮辱人,不論是實習醫生、住院醫生、他的同事、以及病人,都毫無例外。在手術室裡,只要一有碴兒,他就用酒吧間和輪船碼頭上學來的粗話破口大罵。如果護士遞錯了一個器械,平常日子他就照著那護士擲回去,脾氣好些的時候,他就衝著牆給擲過去。
可是,儘管他經常如此表演,「老骨頭」卻是一個頭等的外科醫生。他做得最多的是跛足兒童的整骨手術。他在這方面的成就是世界聞名的。他從來不改正他的粗暴行為,甚至對他給治病的小孩,也像對大人一樣粗魯。可是,不知為什麼,小孩子卻好像並不怕他。因此露西常常琢磨是不是小孩子的直覺比大人的判斷更為準確。
正是這位「老骨頭」的影響決定了露西的前途。當她親自看到了整形外科的成就時,她產生了分享這種榮譽的念頭。她在蒙特利爾總醫院實習的第三年,一直在做「老骨頭」的助手。除去他的為人之外,她什麼都學他。甚至對露西,他的態度也是一樣的。可是在實習快結束的時候,露西特別得意的是他對她叫嚷得比對別人少得多了。
從那時以後,露西當了正式的矯形外科醫師,也取得了自己的成就。現在,在伯林頓,由於很多大夫給她送來很多的轉診,她成為三郡醫院的忙人之一。這些年她只回蒙特利爾一次。那是兩年以前,參加「老骨頭」的葬禮。
人們都說那次葬禮是蒙特利爾醫務界最大的葬禮之一。幾乎每一個挨過老頭子罵的人都參加了教堂的安葬儀式。
她的思想又轉回到現在了。活體差不多作完了。露西點了一下頭,實習醫生繼續縫合皮膚,還是用間斷縫合。現在縫最後的一個結了。露西看了看上面的掛鐘。全部手術用了半個小時。現在是下午三點鐘。
在差七分五點的時候,一個十六歲的醫院雜務員一邊在地板上打滑,一邊扭著屁股,嘴裡還吹著口哨,來到了血清化驗室。他通常都是這樣進來,因為他和班尼斯特過不去,總愛招惹他生氣。和每次一樣,這位老化驗員抬起了頭,嚇唬著這個小伙子:「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許你進來的時候再這麼搗蛋。」
「我很高興這是最後一次。」小伙子毫不在乎。「實話告訴你,你老這麼挑三揀四的,都把我煩死了。」他接著吹他的口哨,把他在門診化驗室收集的血樣盤子端得老高。「血放在哪兒,德拉克拉先生1。」
1德拉克拉先生(Mr.Dracula),英國作家BramStoker著「Dracula」一書中的吸血鬼。
約翰·亞歷山大笑了,可是班尼斯特沒有覺得開心。「你知道該放哪兒,機靈鬼。」他指了指一個工作台上的空地方,說:「放在那邊吧。」
「明白了,隊長,先生。」小伙子裝模作樣地,放下盤子,做了一個滑稽敬禮,然後扭動著屁股,衝著門走去,嘴裡唱著:啊!給我個家,病毒病菌到處爬,臭蟲、微生物在作耍,時常聽到老吸血鬼在講話,試管放的臭氣,一天到晚熏夠了吧。
門彭一下關了,歌聲在樓道裡消失了。
亞歷山大又笑了。班尼斯特說:「別笑他,越笑他越來勁兒。」他走到工作台把血樣拿起來,順便看著化驗單子。剛走到化驗室一半他就站住了。
「嘿,有個亞歷山大夫人的血樣。是你的妻子嗎?」亞歷山大把他用的吸量管放下,走了過去。「可能是的。竇恩伯格大夫讓她作一個血敏化驗。」他拿起化驗單子看了看。「是的,是伊麗莎白的。」
「要血型和血敏兩樣,」班尼斯特說。
「我估計竇恩伯格大夫要瞭解清楚一點。伊麗莎白是Rh陰性的。」然後他想起又找補了一句:「我是Rh陽性的。」班尼斯特想顯示一下,用老父親的口氣說:「噢,沒關係。多數情況下沒什麼問題。」
「是的,我知道。可總是弄清楚好。」
「好,這是血樣,」班尼斯特拿起標上「亞歷山大,伊麗莎白夫人」的試管。「你想自己來作嗎?」
「是的,我願意作,如果你同意的話。」班尼斯特對別人作他的工作從來是沒有意見的。他說:「我沒什麼意見。」然後,他看了看鐘,又說:「今天晚上不行了,要下班了。」他把試管放回盤子裡交給亞歷山大。「你把這些收起來,明天早晨再說吧。」亞歷山大把血樣都放在化驗室的冰箱裡,關上冰箱。他想了一想,說:「卡爾,我有點事情一直想問問你。」班尼斯特忙著收拾東西,他總是五點鐘一敲就要走了,頭也沒回問道:「什麼事?」
「咱們這兒作的血液敏感試驗——我一直在納悶。」
「你納悶什麼呢?」亞歷山大說話很小心。從一開始他就怕因為他是大學畢業生會引起班尼斯特這樣的人不高興。現在他還是在避免得罪他。「我看咱們只作了兩種血敏試驗——一種用鹽水介質的,另一種用蛋白介質的。」
「怎麼了?」
「哦,」亞歷山大用比較不那麼肯定的口氣說:「光作這兩種試驗是不是……有點過了時了呢?」班尼斯特已經收拾完了。他走到中間桌子那邊,用一張紙巾1擦著手,挺不客氣地說:「那你說說為什麼過了時了。」
1紙巾(papertowel),擦一次就扔掉的皺紋花巾紙。
亞歷山大假裝沒聽出他那口氣不對路。這事事關重大。他說:「現在大多數化驗室都作第三種試驗——在鹽水介質試驗以後作孔姆斯氏間接試驗2」
2孔姆斯氏間接試驗(indirectCoombstest),即抗人球蛋白間接試驗。
「什麼試驗?」
「孔姆斯氏間接試驗。」
「那是什麼?」
「你是和我開玩笑還是怎麼的?」他這話剛一出口就覺出壞了事了。他是脫口而出的,覺得血清化驗員不可能不知道孔姆斯氏間接試驗。
這位化驗員組長揚著個頭說道:「你用不著這麼自以為了不起。」亞歷山大急忙想找補回來,說道:「對不起,卡爾。我不是故意的。」班尼斯特把紙巾一團扔進字紙簍。「不用管故意不故意,你是那麼說的。」他很凶地探著個身子,禿頂在上面的電燈泡照射下直閃光。「聽著,夥計,這話對你有點好處。你剛出學校門,你現在還沒弄清楚,學校裡教的那一套,有些用在實際上就是不行。」
「那種試驗並不僅僅是理論,卡爾。」亞歷山大又認真起來了。似乎他剛才說話有些走嘴並沒什麼關係了。「已經證明孕婦血內有些抗體在鹽水介質和蛋白介質試驗中都查不出來。」
「這種情況多嗎?」班尼斯特假裝很懂行似的,自鳴得意地問。
「很少。」
「那就得了嗎!」
「但是,即使很少,也有進行第三種試驗的必要。」約翰·亞歷山大堅持著,想把班尼斯特的固執勁兒扭過來。「其實作起來很簡單,作完鹽水試驗以後,就用原來的試管……」
「得了,沒工夫聽你講課。」他把白罩衣一脫,到門後邊去拿他的上衣。
亞歷山大知道說不過他,但還接著講:「並且增加不了多少工作。我自己可以多作點。就需要一點孔姆斯氏血清。多花一點錢倒是真的……」這是老問題了。現在班尼斯特弄清楚了他倆吵的這個問題關鍵在哪兒了。「噢,對了!」他用挖苦人的調子說:「皮爾遜就愛聽這個。只要一提多花錢,皮爾遜就很過癮。」
「可是你弄清楚了嗎?——不作這個試驗是不保險的。」亞歷山大激動地說,不由自主地把嗓門放大了。「作兩個試驗結果即使都是負的,孕婦的血還是可能有血敏現象,會給嬰兒造成死亡危險的。那種辦法是會害死一個孩子的。」
「那你就別管了,你並不負那個責任。」這句話班尼斯特是發著狠說的,簡直是在咆哮。
「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皮爾遜對新法子不感興趣——特別是牽涉到花錢的事。」班尼斯特猶豫了一下,態度緩和了一些。他發現已經差一分五點了,他得趕快結束這場爭論,好趕快走。「小伙子,你聽我講。我給你提個醒。咱們不是大夫,你放聰明一點,別拉出個大夫的架式。咱們是化驗員,得照上面的吩咐辦事。」
「那並不是說我連一點腦子都不能用吧?」亞歷山大也有點火了。「我就知道我願意看到我的妻子的試驗用鹽水、蛋白和孔姆斯氏血清三種。可能這不關你的事,可是這個孩子對我們是非常重要的。」老化驗員在門口看著亞歷山大。他本來還沒想到,現在看出來為什麼了——這個孩子是造成這些麻煩的原因。為了這個孩子鬧得別人挺不舒服。也許應該讓這個自鳴得意的大學生碰個釘子了。班尼斯特說道:「我已經把我的意思說完了。如果你不高興聽,你最好去找皮爾遜。告訴他你對這兒的工作方法不滿意。」亞歷山大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班尼斯特。然後小聲說:「也許我會去的。」班尼斯特嘴唇一咧。「隨你的便。可是記住——我已經警告你了。」他又看了一下掛鐘,走出去了。剩下約翰·亞歷山大一個人在試驗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