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參星」在新聞界、公司經銷商和公眾面前初次漏臉。
對全國新聞界的預展,是在芝加哥舉行的。會上肉成林酒成池,大擺筵席。據謠傳,如此盛宴是最後一遭了。這樣的謠言並非空穴來風,因為汽車公司遲至今日畢竟還是看出了:無論酒席上擺的是香檳和黑魚子醬,還是啤酒和漢堡牛排,大多數新聞記者寫出來的總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文章。那麼又何必不惜工本,鋪張浪費呢?
可是,為經銷商舉辦的預展,在不久將來未必會改變規模排場。對經銷商舉行的「參星」預展,地點是在新奧爾良,時間共計六天。
預展會請了七千位客人來看一出五光十色、載歌載舞的鬧劇。這七千個公司經銷商、汽車推銷員、他們的妻子和情婦,一批批湧到,全都是包了專機飛來的,其中還有好幾架波音747呢。
新月市1的大旅館全部包了下來。河門大禮堂也包下來了,在那裡夜夜演出歌舞鬧劇。據一個看得入迷的觀眾說,這齣戲「要是搬到百老匯演出,不難連續賣座一年」。戲演到最高潮時,在一百隻小提琴伴奏下,從閃閃發光的銀河裡降下一顆亮晶晶的巨星,一落到舞台中心,就化成一輛「參星」——這好比個信號,全場頓時響起了一陣暴風雨般的熱烈掌聲。
1新奧爾良的別名。
天天都有其他娛樂、比賽和酒宴,從早到晚連續不斷,夜夜都有煙火點綴港口上空,到收場時,煙火綴成了絢麗燦爛的兩個大字:「參星」。
亞當和埃莉卡這對特倫頓夫婦參加了預展,佈雷特·迪洛桑多也到了場;巴巴拉·扎勒斯基也乘飛機飛來,同佈雷特相聚了兩夜。
巴巴拉待在新奧爾良的一天夜裡,他們四人在法人區的布倫南飯店裡共進晚餐。亞當有點認識馬特·扎勒斯基,他向巴巴拉問了她父親的病情。
「現在他能自己呼吸了,左臂也可以稍微動動了,」她回答說。「除此以外,他是完全癱瘓了。」
亞當和埃莉卡小聲道著惋惜。
巴巴拉可沒說出,她天天祈求上帝讓她父親早日歸天,脫離苦海,她從他眼光裡次次都看出這種心事和痛苦。不過她知道他可能不會很快就死。她也曉得,歷史上一個比較著名的中風病人老約瑟夫·肯尼迪,全身癱瘓後還活了八年。
這同時,巴巴拉告訴特倫頓夫婦,她在想辦法把她父親送回御橡樹住宅,全天有人看護他。這樣,她和佈雷特暫時就要同時照料御橡樹住宅和佈雷特的鄉下俱樂部莊園公寓了。
講到御橡樹住宅時,巴巴拉說:「佈雷特成了個養蘭花的人啦。」
她笑吟吟地告訴亞當和埃莉卡,佈雷特已經接手照管她父親養蘭花的前庭,甚至還買了些專講蘭花的書。「我欣賞那些蘭花的線條,蘭花搖擺的姿態,」佈雷特說。他用尖叉戳著那剛剛端上來的拉菲尼亞克式牡蠣。「也許新的一代汽車都要由此而來。名稱也一樣。管一輛雙門活頂轎車叫做嘟囉蘭,好不好?」「我們是為了『參星』到這兒來的,」巴巴拉提醒他說。「再說,『參星』這名字也好念些。」她沒有把最近發生的一件事告訴亞當和埃莉卡,因為她知道如果說了,佈雷特就會發窘。她父親中風後,她有好幾次和佈雷特在御橡樹住宅裡過夜。有一天晚上是佈雷特先到那兒。她發現他支起了畫架,釘上了新畫布,拿出了顏料。他已經在畫布上打好草稿,現在正在畫一朵蘭花。事後,佈雷特告訴她說,他的模特兒是荷包蘭——這朵花,他和馬特·扎勒斯基兩人都讚賞過,那是將近一年前的事了,就是在那個晚上,老人對佈雷特發了脾氣,後來,巴巴拉就逼著父親賠了不是。「當時你的老頭子和我都同意,這朵花活像鳥在飛,」佈雷特說。「想來,只有這一點,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接下來,佈雷特有點忸怩地向巴巴拉提出,等他畫好了,她不妨把畫拿到她父親的病房裡,放在他看得見的地方。「老傻瓜這陣子沒什麼可看的。他本來是愛他那些蘭花的,這幅蘭花,他也許會喜歡。」
這下子,自從馬特害病以來,巴巴拉第一次憋不住,終於哭了。
這一哭,如釋重負,過後她覺得舒坦了些,她明白,辛酸悲痛始終鬱積在心頭,如今給佈雷特這番好意一觸動,就此統統發洩出來了。佈雷特目前做的這件事,叫巴巴拉格外珍惜,因為新汽車「遠星」的設計方案,不久就要提交公司領導的高級策略會議討論,他一顆心都放在這個計劃上了。佈雷特日日夜夜都為「遠星」忙得沒有時間去幹其他事情了。
在新奧爾良的晚餐桌上,亞當暗暗提到了「遠星」,只是他力加小心,沒有漏出這個名稱。「等過了這個星期就萬事大吉啦,」他對巴巴拉說。「現在『參星』是銷售部照看的小寶貝了。嬰兒飼養場那邊已經在養新娃娃啦。」
「那個說不上有多重要的討論會,還有兩個星期就要開了,」佈雷特插嘴說,亞當聽了點點頭。
巴巴拉心中有數,亞當和佈雷特正為「遠星」忙得脫不出身,她真不知道佈雷特究竟會不會實現他那個私人計劃,到年底就脫離汽車工業。她知道,佈雷特還沒跟亞當討論過這個打算,但她深信,亞當會想法勸他留下來的。
巴巴拉透露了一些自己那行業的消息。紀錄片《汽車城》現在已經拍好,在好幾次聽取意見的預演時都受到熱烈歡迎。奧傑劉廣告公司,巴巴拉本人,還有導演韋斯·格羅佩蒂,都分別收到客戶的董事長送來的熱情讚揚信,此外,還有件非同小可的事,就是有個大電視網自動提出,在最好的播送時間裡義務放映《汽車城》。結果,巴巴拉在奧傑劉的地位就此空前提高,公司方面還請她和格羅佩蒂合作,為另一家客戶拍攝一部新片。
大家都向她道賀,佈雷特一臉得意。
不大一會,大家又談到了「參星」和對經銷商預展會上的歌舞鬧劇。埃莉卡說:「我總是憋不住想知道,難道真有必要搞上這整整一個星期嗎?」
「真有必要,」亞當說,「我來告訴你這個道理吧。經銷商和推銷員在預展會上看到的汽車,都是打扮得最漂亮的——好比蒂法尼1鑲嵌的珠寶。這一看,再加上精彩節目、飲酒作樂,他們回去時,就一腦門子都是這種新產品,過不了三兩天,他們經銷商行的門口都會卸下這種新產品了。」
1指美國珠寶商查爾斯·劉易斯·蒂法尼(1812—1902)。
「卸下來時,都是灰,」佈雷特說,「說不定,一路過來,車都髒了,轂帽掉了,保險槓油膩膩的,車身上貼滿了標籤和膠帶紙。就是一團糟。」
亞當點點頭。「對。不過,汽車的原來樣子,經銷商和推銷員都已經看到過。他們知道,等收拾好,放在樣子間裡,會有多神氣。他們一直興頭十足,銷售生意也很不錯。」「別忘記,廣告總起作用,」巴巴拉說。她歎了口氣。「我知道,批評家總認為這樣吹吹打打做廣告的辦法,有不少都老掉牙了。可我們知道這管用。「
埃莉卡柔聲說道:「再則多半是因為你們三個人都愛得發狂,所以我但願這對『參星』管用。」
亞當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她的手。他對大家說:「這回管保成功。」
一星期後,「參星」在北美各地經銷商的樣子間裡展出時,看來他那句話是說對了。
汽車工業那每週一期的「聖經」《汽車新聞》報道:「新產品汽車竟然一炮而紅,誠屬罕見。大批尚未發貨的積壓訂單,已使該車製造廠商為之雀躍,生產人員苦於應付,競爭對手驚慌失措。」
新聞界的評論反映了同樣的意見。《舊金山紀事報》宣稱:「在安全和潔淨空氣的機器設備方面,多年來對我們許下的諾言,大都已為『參星』所實現,而且『參星』外形美觀。」《芝加哥太陽時報》承認:「不錯!這種汽車的確妖艷!」《紐約時報》說得冠冕堂皇:「所謂口頭鼓勵工程發展、實則往往任其從屬造型需要的時代,可能因『參星』的誕生而宣告結束。如今,前途渺茫的工程改進和外形美化,似乎已在齊頭並進。」
《時代》和《新聞週刊》這兩本雜誌,都特地在封面上刊登了哈伯·休伊森和「參星」的照片。一個興高采烈的宣傳人員對願意一聽的人都這樣說:「前一次有此榮幸的,是李·艾科卡和『野馬』。」
無怪乎,「參星」公之於世後不久,公司的最高領導在開會研究「遠星」
時,個個都心情愉快了。
這是最後一次產品方針會議,類似的會議已經先後舉行過兩次。「遠星」
計劃,在前兩次會上都通過了;在這一次會上,或者決定由公司負責付諸實施,在兩年時間內造出新車問世,或者像其他許多計劃一樣,放棄了事。
前兩次會上曾經進行過鑽研、介紹、辯論、盤問,不過,都算不上正式會議。這最後的一次會議,還是以那種研究分析為主,但是,就形式來說,真好比一個是家常便飯,一個是正式宴會。
今天出席產品方針委員會的,一共有十五人,上午九點剛過,就開始集合了。會議雖然規定在上午十點正開始,可是,按照傳統慣例,在會前一小時,開會的人就三三兩兩隨便討論,談上個把鐘點。
會場設在公司辦公大樓第十五層樓上,那是間面積較小、陳設豪華的禮堂,裡面擺著一張馬蹄形的上光胡桃木桌子。在馬蹄形的拱曲一端,放著五把黑皮高背椅,是董事長、總經理和以哈伯·休伊森為首的三個副總經理的專座。其餘都是低背椅,是其他參加會議的人的座位,他們都不分次序,是隨便坐的。
在馬蹄形的缺口一端,放著一個講台,那是給作介紹的人用的。今天主要由亞當·特倫頓使用。講台後面掛著一幅放映幻燈片和影片的銀幕。
馬蹄形桌子旁邊有張小桌子,是給會議的兩個秘書用的。禮堂的兩側和一間放映室裡,坐的是總管理處的資料人員,他們帶著厚厚的黑筆記簿,一個笑話大王說得好,那裡面包羅萬象,可稱答案大全。
產品方針會議上雖然洋溢著一片因「參星」的成功而帶來的喜氣,還有一種可能蒙蔽局外人的悠閒樣子,但是實際上跟往常一樣,氣氛非常嚴肅。
因為一家汽車公司就是在這兒將千百萬元,連同身家性命統統投入一項買賣。天底下一些最大的賭博就是在這兒進行的,之所以為賭博,是因為儘管有研究,有資料,但最後的決議,「贊成」也好,「反對」也好,偏偏要靠直覺,或者說要憑預感。
禮堂裡開始給最先到場的一批人端上咖啡。這是傳統慣例,此外也照例擺了一壺冰涼的桔子汁,那是給董事長準備的,他在白天不愛喝熱飲料。
九點半左右,房裡的人越來越多,哈伯·休伊森一陣風似地到場了。他先給自己取了咖啡,再向正在閒談聊天的亞當和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招招手。
休伊森一臉自我得意,把帶來的文件夾打開,拿出幾張圖樣,攤在馬蹄形桌上。「剛拿到手。正趕上時候,呃?」
設計-造型部副總經理信步走到他們跟前,四個人就一起仔細研究圖樣了。誰也用不著打聽是什麼圖樣。每一張紙上都印有另一家大公司的標記,也載有新汽車的圖解和說明。同樣明顯的是,如果今天的提議通過的話,那麼兩年後「遠星」要應付競爭的就是這種汽車。
「銀狐」輕輕打了個忽哨。
「這真匪夷所思,」設計-造型部副總經理沉思道,「他們怎麼會跟我們想法有些相似。」
哈伯·休伊森聳了聳肩。「他們就跟我們一樣到處探聽,看一樣的報,研究一般趨勢;他們知道世界動向。也雇了些聰明的小伙子。」業務副總經理朝亞當掃了一眼。「你說吶?」
「我說我們的汽車好得多。我們會領先。」
「你倒挺神氣。」
「如果看起來是這樣的話,」亞當說道,「那麼我好算是神氣的了。」
哈伯·休伊森咧開嘴,臉上泛開了笑。「我也神氣。我們另有一樣好貨色了;讓我們賣給人家吧。」
他把圖樣一一折起來。亞當知道,以後他們會詳細分析那輛對手汽車的,說不定,分析結果,還會把他們自己的汽車作些改革。
「我常常想知道,」亞當說,「我們搞到這種東西要花多少代價。」
哈伯·休伊森又咧嘴一笑。「決不像你想的那麼多。有沒有聽說過什麼密探是用高價收買的?」
「大概沒有吧。」亞當暗暗想道:所有的大汽車公司儘管口頭否認,實際上都在搞密探活動。他自己公司的刺探中心,巧立了個名目,在設計-造型中心佔了幾間又擠又亂的斗室,是各方面搜集來的情報交換所。
比如說,對手公司的科研工程師,就是情報的主要來源。凡是科研人員都愛發表文章,工程師也不例外,在學術團體會議上發表的論文中,往往有一詞一句,孤零零來看,沒什麼價值,但如果拿來跟其他地方搜集來的片言隻語湊合在一起,那就可以從中探索出對手的想法和傾向。那些從事汽車刺探活動的都認為「工程師是笨蛋」。
底特律體育俱樂部裡傳出情報的一批人,可沒有那樣笨。各公司的高中級領導,平時,常常在體育俱樂部裡一起喝酒。幾杯下肚,有些人放肆了,失去了警惕,總想講出些內幕情況來向人家炫耀一番。底特律體育俱樂部裡的一些靈敏耳目,多年來就積累了不少奇聞逸事,偶爾也搜集到極其重大的新聞消息。
此外,還有工具鑄模公司也會洩漏消息。有時候,一家工具公司同時承接兩個,乃至三個大汽車製造商的訂貨;這樣一來,外表上看來好像是無意中到鑄模車間隨便走走的人,就可以看到那裡除了在製造他自己汽車公司的訂貨外,也在為另一家汽車公司加工訂貨。有經驗的設計師,只消對模子的陰面看上一眼,有時候就說得出一輛對手汽車的前後形狀——於是就趕回去,畫出草圖。
廠外代理處運用的方法,從不遭到過分嚴密的監視。有時候這些代理處採取的是另一套策略。其中包括招募對手的一批心懷不滿的僱員去偷竊文件;在垃圾堆裡找材料也不是聞所未聞的事。有時候也可能讓一個對忠不忠都無所謂的僱員「打」進另一家公司。不過,這一套全是骯髒的手段,其中細節,最高領導都不屑一聽。
亞當的一顆心又回到了「遠星」和產品方針委員會上。
禮堂裡的時鐘指著九點五十分,公司董事長剛到,陪著來的是總經理。
總經理過去是個有魄力的領導人,但如今在亞當等人的眼裡卻成了「老派人」,他不久就要退休,看樣子哈伯·休伊森大有可能做他的接班人。
有人在亞當旁邊問了一聲:「給加拿大造的『遠星』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發問的是公司的加拿大子公司的頭頭,今天是出於禮貌請他來參加的。
「回頭會談到的,」亞當說是這麼說,但好歹還是把不同的地方講了一下。要給一種「遠星」取個不同名稱,叫做「獨立」,是給加拿大造的「遠星」專用的名稱;要把發動機罩外面的標誌換成一種內中還有一片楓葉1的標誌。除此以外,跟美國的「遠星」型完全相同。
1加拿大的國徽形式是一片楓葉。
那人點了點頭。「只要我們能指出有點差別就行啦。」
亞當懂得那番意思。雖說加拿大人駕駛的美國汽車,統統是美國控制的子公司僱用美國工會工人生產的,可是加拿大國內的民族虛榮心,引起人家一種錯覺,還以為那裡有獨立自主的汽車工業。歷年來,三大公司總是迎合這種要面子的心理,管加拿大分公司的頭頭稱做總經理,其實這類總經理都是向底特律的副總經理負責的下屬。三大公司還搞出三兩種「具有加拿大特色的」車型。但是如今,所有的汽車製造商,越來越把加拿大看作僅僅是另一個銷售區罷了;而且也將一向只是用來裝點門面的特製車型悄悄停止生產。「加拿大化」的「遠星獨立型」恐怕是最後一種了。
十點缺一分,十五個決策人就了座,董事長呷了一口桔子汁,心血來潮,說了一句:「如果沒人提出更好的建議,那我們不妨開會吧。」他朝哈伯·休伊森瞅了一眼。「誰先發言?」「埃爾羅伊。」一雙雙眼睛都轉到了產品發展部副總經理身上。「主席先生,各位先生,」「銀狐」乾乾脆脆說,「今天我們提出『遠星』,請大家討論。你們各位都看過了議事日程,你們知道這個計劃,你們也看到過泥模型。我們馬上就要研究細節,不過,首先要有這樣的想法:不論我們管這種汽車叫什麼,將來都不會叫做『遠星』。所以選上這個代號,僅僅是因為跟『參星』一比,這項計劃看來是非常遙遠的事。
但現在突然一下子不再是遙遠的事了。再也不是顆『遠星』了;目前有此必要,或者說將來兩年裡有此必要,我們大家都知道,從生產來講,這兩種說法就是一碼事。「
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換了口氣,伸手捋了捋那頭銀髮,又說了下去:「有的人管這種汽車稱為革命,照我們看,不管怎麼說,生產這種汽車是勢在必行。我也順便提一句」——「銀狐」指了指哈伯·休伊森面前桌上那個放著對手圖樣的文件夾——「那邊城裡的朋友也是這麼看的。不過,我們也認為,近幾年來,在某些事上,我們是萬般無奈才動手幹的,現在,再也不能像那樣萬不得已才生產『遠星』,或者諸如此類的汽車,相反,我們可以主動搞了。我本人認為,作為公司,作為工業,我們現在應該再一次比較大張旗鼓地採取攻勢,幹出一些不同尋常的開天闢地事業。實質上,『遠星』正是那麼回事。我們這就來考慮細節吧。「佈雷思韋特朝等候在講台上的亞當點點頭。」好,開始吧。「亞當等背後銀幕上一映出幻燈片,就報告說:」你們現在看到的幻燈片,表明根據市場調查,已經看出供應的不足,這就要由『遠星』來彌補,此外還看出兩年後那種供應不足所表現出來的市場潛力。「
這番介紹,亞當已經排練過好多次,字字句句都背得滾瓜爛熟了。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裡,他一般是看著此刻攤在他面前的簿子,「照本宣讀」,不過,在這樣的會議上,照例有人會打岔,會開門見山提出尖銳的問題。
幻燈片一一映出,亞當都作了簡短的說明,這樣連續放了六張,他倒還有時間想起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剛才說過的話。當時亞當萬萬沒想到,埃爾羅伊竟會講出公司要大張旗鼓採取攻勢,這一則是因為根本用不著講這種話,再則是因為「銀狐」是出名的狡黠,不管幹什麼事,總是先要小心翼翼地窺測方向。不過,碰到老的一輩人退休的退休,死的死了,新的一代人紛紛提升了,汽車工業裡就到處都是嶄新的思想和急躁的情緒了,說不定,佈雷思韋特也多少感染了一些吧。
佈雷思韋特說的那個詞,「不同尋常的開天闢地事業」,也使亞當記起了,五個星期前跟珀西·施托伊弗桑特爵士談話那時,珀西也講過類似的話。
自從那次談話以後,亞當和珀西通過好幾次電話。亞當越來越有意思擔任珀西瓦爾爵士那家西海岸公司的總經理職位,不過珀西還是同意,不管作出什麼決定,都可以等到「參星」投了產,等到今天給「遠星」作了介紹後再說。
可是,過了今天,亞當就得作出決定了,不是到舊金山再去商討幾次,就是對珀西的聘請乾脆謝絕。
在巴哈馬群島那兩天裡,亞當再一次跟埃莉卡談到珀西請他到西海岸擔任工作的事。當時埃莉卡的態度很明確。「這件事全由你來決定,親愛的。
我當然喜歡住在舊金山囉。誰不喜歡呢?不過,我寧願你在底特律過得快活,可不願意讓你在別的地方過得不快活,反正我們到哪兒都是在一起。「
她那番話不由他不高興,但是,即使經過了那次談話,他還是遲疑不決,到現在仍然拿不定主意。
哈伯·休伊森唐突無禮地打斷了對「遠星」的介紹。「讓我們停一停,有件事我們還是提出來談一談的好。像『遠星』這樣醜八怪的汽車,我生平還沒見過。」
休伊森的作風就是這樣別具一格:每逢他打算支持一項規劃,他總喜歡把想得到的反對意見親自提出來,讓大家坦率地討論一下。
在馬蹄形桌子四周,有好幾個人悄聲表示贊同。
亞當早料到有這一著,他四平八穩說:「這一點,當然我們向來是清楚的。」
他開始闡明那輛汽車之所以如此設計的大道理。在幾個月前的深更半夜會上,佈雷特·迪洛桑多講過那套大道理,當時他說:「儘管畢加索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可我們卻一直把汽車設計得就像是從蓋恩斯巴勒的畫布上下來的一樣。」就在那天晚上,亞當和佈雷特一起去了拆卸間,後來又去參加了那個會,在一起海闊天空亂談的有埃爾羅伊·佈雷思韋特,還有產品計劃部的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就是卡斯托爾迪。他們提出了這個問題和設計式樣:為什麼不審慎、不大膽嘗試一下,設法生產一種汽車,照目前的一套標準衡量起來,雖然是醜的,可是完全適合需要、適合社會環境、適合目前的時代——實用時代,就此變成美的呢?
雖然此後「遠星」的外表有些修改,但是基本的設計式樣沒有絲毫變動。
此時此地,亞當說話總是字斟句酌,因為產品方針委員會會議上決不是過分抒發詩情的地方,應該多講實用主義,少談畢加索。他也不能提到羅韋娜,雖說那天夜裡他是想到了羅韋娜,才有那個靈感的。羅韋娜依然是個美麗的回憶,儘管亞當決不會把她的事告訴埃莉卡,但是他相信,即使告訴了,埃莉卡也一定會諒解。
就「遠星」外觀問題的討論結束了,不過,亞當知道以後還會回到這個題目上來的。
「我們剛才談到哪兒啦?」哈伯·休伊森一頁頁翻著他自己的一份議事日程。
「第四十七頁,」佈雷思韋特提了一句。
會上拖拖拉拉、不得要領地討論了一個半小時後,製造部副總經理推開了文件,在椅子裡探出了身子。「如果有人把製造這種汽車的計劃送到我這兒來,我非但要把它扔掉,而且還要勸他另覓高就。」
一瞬間,禮堂上肅靜了。亞當站在講台邊等著。
製造部頭頭諾蘭·弗雷德海姆,是汽車工業老前輩,也是會議桌上幾個副總經理中資格最老的一個。頭髮已經花白了,一張臉七凹八凸,令人望而生畏,難得露出笑容,素以說話直率著名。他跟公司總經理一樣,快要退休,所不同的是,弗雷德海姆的工作期限不滿一個月了,他的後任已經任命,今天也到場了。
大家等著,這個年老經理自顧把煙斗裝滿煙,點上火。在場的人都知道,他這是最後一次參加產品方針會議了。他終於說了:「我本來是會那麼幹的,可我要是真干了,那我們就會失去一個好人,可能還會錯過一輛好汽車。」
他抽了口煙,放下了煙斗。「也許這就是我到了告老時候的原因,也許這就是我高興我終於要告老的原因。近來有很多事都是我弄不懂的;其中有不少事都是我不喜歡的,永遠不會喜歡的。不過最近我發現我不像過去那樣在乎了。另外還有件事:不管今天作出什麼決定,等將來你們大伙在流著汗搞『遠星』——不管到最後用的是什麼名稱——我可會在佛羅里達群島外打魚咧。你們要是有餘暇,那就想想我吧。你們大概不會有空閒的。」
會議桌上漾開了一片笑聲。
「不過我有點意見留給你們考慮,」諾蘭·弗雷德海姆說。「我當初就反對這種汽車。現在還是有點反對;這種汽車有些地方,包括外表在內,跟我心目中的汽車正好背道而馳。過去我們好多人在心裡拿定過不少好主意,可是在我內心深處,總覺得這種車是對頭的,是不錯的,是合時的,到時候準會大有銷路。」製造部頭頭站了起來,手裡拿著喝光的咖啡杯。「我打心底裡投『贊成』票。我說,我們應當搞『遠星』。」
董事長講道:「謝謝你,諾蘭。我本人也總有這麼個感覺,可這個心情你比我們大家都表達得好。」
總經理也表示贊同。原來舉棋不定的其他一些人,這時也同意了。幾分鐘後,正式的決議記錄在案了:對「遠星」,一切都開綠燈!
亞當心頭感到一陣異樣的空虛。目的已經達到了。下一件事全憑他自己決定了。